- 亞歷山大的征服與神話(講談社·興亡的世界史 01)
- (日)森谷公俊
- 3634字
- 2020-01-16 17:20:23
近代歷史學界的亞歷山大形象
馬基雅維利的絕贊
那么,近代歷史學界又是如何研究亞歷山大的?歷史學作為嚴謹的實證科學誕生于19世紀。為弄清亞歷山大傳各自的特征,除去有悖事實的記述,探尋雙重濾鏡對面“客觀的”亞歷山大,古代史方向的研究人員做出了不懈的努力。然而,歷史學家也是所處時代的一分子,不可能完全脫離他們所生存時代的價值觀。本以為取下濾鏡,實際上又增添了其他的濾鏡,甚至在古代亞歷山大形象上,抹上濃厚的近代顏料。這種現象并不罕見。
在介紹近代歷史學界的亞歷山大形象之前,我們先了解一下近代思想家們的認識。
16世紀的意大利人馬基雅維利在描繪理想君主形象的《君主論》中,多次以亞歷山大的事跡作為例子。亞歷山大死后,他的帝國為什么沒有爆發針對其繼業者的叛亂?在古代波斯,王與諸侯的關系就如同主人和用人,并在此基礎上展開統治。因此,哪一方一旦獲得勝利并切斷君主的血統,要維持其后的統治就很容易了。馬基雅維利冷靜而透徹地觀察到,比起勝利者的力量,統治安定的關鍵更是在于臣民的存在形式。進入啟蒙思想時代,對亞歷山大絕對的贊揚成為主流。人們對于他的缺點,不僅不進行辯解,反而視這些缺點為襯托優點的材料。
16世紀法國思想家蒙田在《隨想錄》中寫到最偉大的三名希臘男性時,把亞歷山大排在了第二位(其余兩位是敘事詩人荷馬和公元前4世紀底比斯將軍伊巴密濃達)。他認為,亞歷山大在一般人的半生時間里達成了人類所能達成的全部成就,讓人不能不認為他超越了人類的范疇。正義、節制、寬容、信義、對部下的愛、對敗者的仁愛等,他的一身集中了那么多崇高的品德。亞歷山大雖也有種種異常行為,但普通的正義準則不可能鑄造如此偉大的功績。蒙田認為,不能用人類社會的一般準則去衡量亞歷山大(第二卷三十六章)。
18世紀的孟德斯鳩也持有同樣看法。他認為亞歷山大努力消除征服者和隸屬民之間的差別,禮遇波斯王國的女性,因此在他死后,被他征服的所有人都進行了哀悼,被他擊敗的王族甚至還落下眼淚。這正是亞歷山大的特別之處,是他人無法比擬的地方。那么,如何看待亞歷山大的惡行?不論是放火燒毀波斯波利斯王宮,抑或殺害親信克萊特,他都發自內心地后悔,因此人們才不憎恨他,反而同情他,從他暴躁的性格、缺點中發現了靈魂的美(第十篇第十四章)。在孟德斯鳩看來,亞歷山大的各種缺點是使他更偉大的佐料。
高舉崇高的理念
近代歷史學不進行上述主觀的道德評價,而是以嚴密、實證的態度對待各類事實。但這里想討論的問題有二,一是觀察亞歷山大的視角,二是在長期的視野下亞歷山大的歷史意義。
在19世紀中葉的普魯士王國,亞歷山大因建立了統一、多民族的世界帝國而獲得極高的評價。獲得同樣評價的還有征服希臘各國的腓力二世,以及統一了地中海世界的羅馬人愷撒。當時的政治背景是:德意志尚未統一,而普魯士作為領軍國家,推動著德意志的統一進程。因此,對于普魯士的歷史學家而言,把分散的眾多民族和國家統一為一體,是具有最高價值的。從這個視角出發,亞歷山大的遠征被賦予了重要的歷史意義。
1871年,德國在普魯士強大的軍事實力下實現了統一。與此相對應,亞歷山大的世界帝國形象也具有了濃厚的軍事色彩。
另一方面,亞歷山大也被認為是促進東西文明融合的旗手。早在19世紀初葉,黑格爾在《歷史哲學》中論述道:“由于亞歷山大,高度成熟的文化才得以傳播到東方,被占領的亞洲土地也得以希臘化。”(部分字句有所調整)他認為,亞歷山大將優秀的希臘文化帶到了東方,在落后的東方播撒下了文明的種子,是文明化的使者。而這個為人們所熟知的口號,也與殖民地統治正當化,即由先進的歐洲統治落后的亞洲、非洲的理論相重合。
20世紀30年代,第一次世界大戰后,英國學者塔恩提出了一種新的解釋。他把亞歷山大描述為擁有人類同胞觀念的先驅者。亞歷山大在生命的最后時光里,曾祈禱馬其頓人和波斯人團結合作,各民族齊心協力。對此,塔恩認為,這正是所有人類皆為同胞的宣言,在歷史上,亞歷山大是最先超越了民族界限的人。上述冠冕堂皇的解釋所處的時代背景是第一次世界大戰后發生變化的國際形勢。在當時,英帝國應在其統治下各民族的要求,給予他們一定的自治空間,成立了英聯邦。另外,國際聯盟成立,列強間締結了不戰條約和裁軍條約,國際合作的勢頭高漲。與此相對應,亞歷山大世界帝國的軍國主義色彩有所減弱,換上了理想主義的外衣以便適應國際合作的潮流。并且,塔恩出身名門,19世紀維多利亞時代的價值觀根深蒂固。其結果是,在他筆下,亞歷山大被塑造成與英國紳士相稱的形象,如在性生活方面禁欲。塔恩的亞歷山大形象與東西融合論相并立,對第二次世界大戰后的研究產生了決定性的影響。
如上所述,亞歷山大被塑造成胸懷世界帝國、融合東西、人類同胞等崇高理念,朝著遠大理想邁進,然而最終未能實現的年輕天才英雄形象。
不夸張、虛飾的亞歷山大
20世紀70年代以后出現了新的研究,對上述亞歷山大的形象進行了根本性的批判。這些研究否認亞歷山大具有崇高的理念、目的,認為他的行動和政策都是應不同時期的狀況而采取個別判斷的結果。新研究著眼于小狀況而非大狀況,不依靠先驗的觀念而重視一個個事實關系。這類研究被稱為極簡主義(minimalism)。這與時裝界去掉禮服多余的裝飾、保持簡約風格的簡約主義是一樣的。這種研究認為,亞歷山大不是一直遵循著某一大原則,而是就不同的狀況,在不同的時期做出最合適的決斷,因此他是一名能冷靜辨別目的和手段的有為政治家。亞歷山大的英雄光芒也因此被削弱,超凡魅力被剝奪,成為一個不加以夸張和虛飾的大帝。這樣的亞歷山大,也許可以說適應了大眾民主主義時代的要求,因為這個時代警惕強勢的領導者登臺。
極簡主義的研究方法帶來了微觀視角,這一點確實促使亞歷山大的研究產生了飛躍性的進步。20世紀70年代以來學界從根本上對現存史料重新進行探討,在這種趨勢的影響下,極簡主義的研究方法具有很強的說服力。但由于極簡主義將亞歷山大這一人物和功績分解為一個個的要素和局面,反而隱藏了另一個危險——無法把握一個整體的亞歷山大。也許正因為如此,最近出現的數種研究著作都提出了是否應該對亞歷山大進行整體把握這一問題。本書開頭也曾提過,亞歷山大是一個包含巨大矛盾、極為復雜的人物。以近乎顯微鏡般的視野觀察,再加以合理解釋,就能把握如此復雜的人物嗎?現在,專家中占據主流的研究方法依然是將亞歷山大非理性的情感和沖動涵括在內,試圖把他作為一個人從整體上進行理解。這種方式也符合目前這個時代的狀況——不論哪里,領導者的資質都被質疑;不論哪里,都需要優秀的領導者。人們正在尋求一個符合當今21世紀時代背景的亞歷山大。
探尋21世紀的亞歷山大形象
讀到此處,各位讀者的心中大概會油然生出一種失落感。因為不論怎樣的亞歷山大形象,都不過是各個時代不同作家、學者的主觀創造,大家一致認同的亞歷山大形象根本就不存在,可能將來也不會出現。不是這樣嗎?一方面來講,的確如此,因為歷史學只能依據現存極少的線索去靠近歷史,無論積累多少合理的論證,結論卻往往只能停留在假設的階段。這可以說是歷史研究的宿命。
但從另一方面來講,歷史學研究也是社會工作的一種,要從過去與現在的對話中為當代人提供他們所需要的歷史形象,這是我們承擔的職責。而構建上述歷史形象,需要基于實證研究,而不是沒有依據的推論。這也是我們的使命。
那么,怎樣才能構建與21世紀初葉相符的亞歷山大新形象呢?
第一,不陷入片面的英雄史觀,而是盡可能地在客觀的歷史條件中把握亞歷山大這一人物。的確,亞歷山大是曠世奇才,但任何偉人都不可能超越他所處時代的歷史條件。不論東征是多么空前絕后的偉業,亞歷山大只不過是最大限度地活用了當時他擁有的條件,與當時面臨的課題展開較量,不斷攻克,不斷前進。筆者認為,通過探究清楚這些條件、課題和具體的解決策略,可以讓亞歷山大的人物形象建立在更為客觀的基礎上。
第二,在長期的框架中考察亞歷山大的業績。亞歷山大以短短的十年完成了令人難以置信的偉業,如果以短期的視野進行考察,那么只會對他的功業瞠目結舌。評價歷史上的人物,關鍵在于長期觀察,即他從前一個時代繼承了什么,又給后一個時代留下了什么新的東西。并且,像亞歷山大這樣的征服者,必須仔細探究他在各個征服地繼承了什么,又留給各個征服地什么。總而言之,要在時間和空間的二重框架內評價亞歷山大的東征。
當然,亞歷山大研究的領域非常廣,本書不可能包含所有的主題。再者,本書也不是他的傳記。與亞歷山大的內心世界相比,本書更側重于以時間、空間為視點,重點探究其帝國的實際狀況。這是因為直接展現他本人主觀意圖的史料十分稀少,大多數情況只能通過當時的證據來進行推斷。與此相比,筆者認為以下研究更有建設性:通過現存史料來研究軍隊的構成及權力結構、亞歷山大的人事等各類政策、與各民族之間的關系、在各地區面臨的課題等,不斷構建相對可靠的側面,以此來呈現亞歷山大帝國的實際狀況。通過這樣的研究,如果能從歷史中的亞歷山大那里找到指向未來的指針,那么本書或許可以說有些許存在的價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