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剛剛落山，東北老林昏暗的山間小路上，走著一隊奇怪的隊伍。

走在前面的是兩個模樣迥異的漢子，一個很高，一個很矮。高的略瘦，鷹視狼顧，走起路來嗖嗖帶風(fēng)。矮的橫寬，無論腦袋還是胳膊腿還是拳頭，都是方著長的，人似乎是由許多正方形組成的，躺下也是個標(biāo)準(zhǔn)的四方形。

前面的瘦高個兒走得快，后面的方形矮子似乎過于笨重，腳步落下山路“撲通撲通”地響，竟也一步不落地緊跟在瘦子身后。

兩人的后面跟著八個人，這八人抬著兩口棺材，一聲不響，唯有腳板翻飛，追命似的趕路。棺材上的繩子磨著木頭，發(fā)出“唧唧呀呀”的響聲。響聲猶如夢囈，被越來越濃重的暮色壓著，似乎很痛苦，很想掙扎而出。

這條由淘金人和挖參人踩出的小路，異常崎嶇。有時候直入樹林，簡直就看不出路徑，有時候一頭扎進了山澗，要在溪水里走一段。

這些人卻如水中游龍一般，在這復(fù)雜的環(huán)境里一路疾行，如履平地，顯然是在這里出入已久。

星星漸漸繁密起來，他們走到一塊比較開闊的山谷。那個方形壯漢說：“王大哥，我們已經(jīng)走出他們的巡查范圍了，我看還是扔了這棺材，快些走吧。”

瘦高個兒四下看了看，說：“不行，這些日本人不是原先的大清稅巡。他們行事詭秘，往往出其不意，過了前面那個谷口再說。”

方形壯漢不出聲了，瘦高個兒沒有停下，帶著眾人繼續(xù)朝前走。天上有依稀的月亮，朦朦朧朧地照著路。走過山谷，前面是個兩山夾著的出口，小路蜿蜒著，像是被從山口吐出來一樣。

瘦高個兒低聲對后面的人說：“大家注意了，這個地方是進入金溝的第一個關(guān)卡，也是走出去的最后一道關(guān)了。大家多加小心，能過了這兒，就應(yīng)該安全了。”

后面的人也跟著壓著嗓子答應(yīng)了一聲。一行人在兩人的率領(lǐng)下，進入這狹長的小路。

小路兩邊山勢起伏綿延，把中間的一條小路夾得細如雞腸。山脊擋住了月光，因此小路顯得黑暗寂靜。有經(jīng)驗的淘金人都知道，在這里算計淘金人的各種勢力多如牛毛。這條不過幾百米長的小路，是淘金人真正的鬼門關(guān)。走在前面的瘦高個兒和方形壯漢都緊緊地攥住了刀把，警惕地看著兩邊。

在這個廣袤的大森林里，各種勢力錯綜復(fù)雜，土匪遍地，大的土匪綹子有幾百號人，小的可能只有一人。

大些的綹子一般比較正規(guī)，勢力龐大，遇到淘金客，先把隊伍擺開，由老大或者專門的“師爺”給淘金客們講道理，讓他們知道性命比金子重要，況且他們不是把他們的金子全部搶去，只是要一部分而已。懂事理的淘金客們只有無奈地朝外貢獻金子，很少有人跟土匪們動刀槍。

小股的土匪，特別是一個人的土匪就不一樣了。他們勢力弱小，為了能震撼住這些同樣剽悍的淘金客，他們只能躲在暗處，先發(fā)制人。打冷槍放暗箭，給淘金者們一個下馬威后，人才出來，咋咋呼呼地要錢。這種情況下，一般的淘金客也不敢反抗，只能掏出金子，買條性命。這些小股的特別是單個的土匪當(dāng)然只能搶劫落單的淘金客，他們勢力弱小，怕報復(fù)，很多直接就把淘金客殺了。因此淘金客一般出山時，都是盡量壯大力量，越多的人走在一起越安全。

大清興旺的時候，為了從淘金客身上多收些稅金，稅官們曾經(jīng)要求在這些要害處設(shè)關(guān)卡，一是收稅，二是保護從此經(jīng)過的淘金人。大清王朝滅亡后，雖然在東北也有一個傀儡政權(quán)，卻是千瘡百孔，根本無力顧及這些。像這種地方，即便是一個人的土匪，只要從山上倒騰一塊大石頭推下來，就能砸爛一個人。

因此這十個人皆惶恐不安。他們加快腳步，就在快要走出去的時候，突然從兩邊躥出幾個人，擋住了他們的去路。

為首的一身日本武士打扮，用蹩腳的漢語喊道：“八嘎，什么的干活？”

瘦高個兒把攥著刀的手松開，走過去鞠躬，說：“我們是山里的獵戶，這兩個兄弟，被黑瞎子拍了，我們連夜送回去安葬的。”

從那個日本武士身后擠過來一個戴著眼鏡的中國人，他上下打量了瘦高個兒一眼，狐疑地說：“我怎么看你像王進舉啊？”

瘦高個兒哭喪著臉說：“這位老兄，我們剛死了兄弟，難受著呢！您就別給我們添堵了，那個王進舉誰不認(rèn)識他啊！別說是那些淘金的，就是我們這些獵戶，打了只狍子，他都要割一條腿去。他死了有十多年了吧？他早死，我們就早好過。”

戴眼鏡的看著胡子拉楂的瘦高個兒，鼻子哼了一聲，說：“把棺材打開，我們是黃金稽查隊的，我懷疑你這個棺材里有金子，麻溜打開，讓爺看看。”

矮個兒伸手攥刀，被瘦高個兒輕輕碰了碰手。瘦高個兒賠笑說：“各位爺，我們是住在山中的獵戶，窮得響叮當(dāng)?shù)闹鲀海膬河薪鹱樱克赖倪@兩個都是兇死呢，棺材見不得光，所以我們才在夜里走，要不是人說這倆貨能尸變，我們也用不著趕時辰，大半夜地抬著棺材到處跑。幾位爺，您就高抬貴手，別耽誤他們?nèi)胪恋臅r辰啊！”

瘦高個兒邊說，邊從兜里掏出一把錢，雙手獻給戴眼鏡的中國人，說：“我們都是窮打獵的，金子沒有，這點兒小錢，給大爺們?nèi)テ叩拦张輦€妞。望大爺高抬貴手，行個方便。唉，棺材釘上了，要看的話有些麻煩啊！”

戴眼鏡的中國人接過錢，雙手遞給旁邊的日本人。日本人看都不看，朝著兩人大叫：“八嘎，良心壞了的有！馬上開棺！不得啰唆。”

戴眼鏡的中國人一看日本人發(fā)火了，趕緊把錢給塞了回去，對后面的人喊道：“還站著干嗎？等死啊？開棺！”

后面的幾個人呼啦啦圍了上來，看著兩口大紅的棺材，有人從腰里拽出了刀，圍著棺材轉(zhuǎn)圈看著。

瘦高個兒朝旁邊的方形壯漢擺擺頭，方形壯漢走過去。那幾個人開始忙活，有人用刀，有人用斧頭，都在努力想把棺材撬開。棺材很重，那些人對著一口棺材忙活半天，也沒有成效。其中一個人急了，舉起斧頭對著棺材就要砍。方形壯漢猛然大吼了一聲，這一聲吼，似龍吟虎嘯，眾人皆嚇了一跳。

舉起斧頭的那人嚇得一哆嗦，手不由得就松開了，那斧頭就在眾人的注視中，朝著棺材落了下來。方形壯漢跳過去，猛然出手，在斧頭就要落在棺材上的一剎那，把斧頭穩(wěn)穩(wěn)地抓住了。

方形壯漢的速度之快，可謂是電光石火之間，把圍著的幾個人都看愣了。要砍棺材的那個漢子，看著眼前的這尊矮金剛，身形陡然就矮了下去，朝后縮了好幾步。

在東北老林里混日子的最會看人下菜碟，遵照著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凡進入?yún)擦郑瑹o論官民，皆需遵循這個法則。方形壯漢的這一吼一動，哪怕是個傻子，都能看出來，這個人不好惹。

方形壯漢轉(zhuǎn)身，看著那日本人和那戴眼鏡的中國人，問道：“真的要看棺材嗎？”

戴眼鏡的中國人沒敢搭話，日本人點點頭，說：“是的。”

方形壯漢說：“行，爺今天就揭開棺材讓你們看看，不過爺有話在先，你們要是什么都找不到，爺可不能白給你們開了，爺要收費的。”

戴眼鏡的中國人忍不住喝道：“你這個矮冬瓜，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我告訴你，海再大，也是龍王爺說了算。這樹林再大，也是日本人的天下，我們可是替日本人做事，敢收我們的錢！是不是真活煩了？”

方形壯漢吐了一口唾沫，說：“小子，你惡心死你爺爺了。給日本人當(dāng)狗，還覺得挺光榮？呸，就沖這個，不拿錢別想開棺！”

戴眼鏡的中國人剛要張口，日本人先說話了。他問道：“說吧，開一次棺要多少錢？”

方形壯漢顯然沒料到對方會真的問價格，因此愣住了。瘦高個兒在那邊搭話了，說：“不多，一兩黃金。”

戴眼鏡的中國人一聽就火了，喊道：“你還真敢要！”

日本人倒是比較大方，對著憤怒不已的戴眼鏡中國人擺擺手，戴眼鏡的中國人邊嘟囔著，邊掏出小塊金子，遞給了方形壯漢。方形壯漢接過，仔細看了看，還不放心，把金子遞給瘦高個兒。瘦高個兒看了看，鼻子里“嗯”了一聲。

方形壯漢轉(zhuǎn)身，來到一口棺材前，雙手各用幾個手指插進被他們撬開一條縫的棺材蓋里，先晃了幾下，然后猛然吼了一聲，渾身一發(fā)力，幾個人用斧頭和撬棍沒掀動的棺材蓋，竟然在他的手下發(fā)出了“吱吱呀呀”釘子從木頭里拔出來的聲音。

眾人皆驚，即便是那個看來煞氣很重的日本人，也不由得張大了嘴巴。

方形壯漢又大吼了一聲，跟他較力的棺材蓋子猛然被他掀翻，“撲通”一聲摔在地上。

方形壯漢朝后退了一步，吼道：“各位，請看吧。”

日本人帶著那一幫人湊過來，朝棺材里看。

有人點亮火折子，把棺材里的情形照得清清楚楚。

棺材里仰臉躺著一個精瘦的中年人，穿著一身嶄新的壽衣，不過只是露著半邊臉，另半邊被一頂帽子遮著。

在日本人的授意下，幾個人把尸體抬起來，解開壽衣，把死人從里到外摸了個遍。眾人搖頭，示意什么都沒有。日本人不信，戴著手套，親自摸死人的肚子。也是毫無所獲。這個死人肚子癟癟的，似乎能摸到他的每一根腸子。

幾個人把死人扔進棺材。這時候戴在死人頭上遮著他半邊臉的帽子，引起了日本人的注意，日本人讓戴眼鏡的中國人把帽子摘下來。

戴眼鏡的中國人找了根樹棍，去挑那帽子，卻沒有挑起來，好像那帽子是長在死人的頭上似的。

方形壯漢走過去，滿臉兇光地看著這個哆哆嗦嗦的戴眼鏡的中國人，看得這爺們心里沒底。他顫著聲音問道：“你看我干嗎？”

方形壯漢一字一頓地說：“我看你怎么給日本人當(dāng)狗的。”

戴眼鏡的中國人被這話激怒了，怒道：“你到底想……”

但是抬起頭，他看到了方形壯漢冷硬的眼神，就把下句話吞回去了。日本人走過來，親自拽著死人戴的帽子，一用力，把那帽子就拽了下來。

隨著那帽子一起下來的，是一部分頭皮和臉皮。死人的血還沒有完全凝住，因此隨著帽檐朝下緩慢地滴答著。日本人驚愕地看著血肉模糊的帽子和同樣血肉模糊的人臉，似乎不知道該怎么辦了。

瘦高個兒走過來，從日本人手里接過帽子，蓋在死人臉上，沉聲說：“我的兄弟和媳婦，都被黑熊舔了，半邊臉不成樣子了。”

戴眼鏡的中國人過來看了看，擺手說：“行了，蓋上吧。”

瘦高個兒問日本人：“先生，后面的那個也要看嗎？”

日本人說：“這個蓋上，后面的看看的有。”

方形壯漢又把另一口棺材揭開，日本人帶著幾個手下湊過去搜查。

這口棺材里躺著的是個俊俏的小媳婦。這次，沒用日本人動手，瘦高個兒小心地把蓋住小媳婦半邊臉的頭巾揭開，那半邊臉也是血肉模糊，不成樣子。日本人讓手下草草搜了幾下，就揮揮手，帶著人離開了。

幾個人蓋上棺材，重新用繩子捆好，搖搖晃晃抬著棺材重新上了路。

走出狹窄的山間小路，周圍又是密不見光的叢林。幾個人加快步伐，繼續(xù)朝前走。

剛走了一會兒，前面忽然又躥出一隊人馬。瘦高個兒看著眼前這群端著各式武器的黑布蒙臉的漢子，驚問道：“我們是送葬的，你們是什么人？”

前面的人卻用高傲的、帶著俄語味道的蹩腳漢語說道：“哈哈，王進舉！大清朝的正六品稅官，在老金溝消失了十多年，今天終于讓我莫德洛夫找到了！老朋友，親愛的王，我終于見到您了！”

瘦高個兒一愣：“莫德洛夫？是你！”

“是啊，我親愛的朋友，正是您忠實的朋友莫德洛夫。如果不是我，在這片老林子里，有誰會認(rèn)得您呢？”

莫德洛夫曾經(jīng)是俄羅斯占領(lǐng)東北時期的一個下級軍官。在日俄戰(zhàn)爭時期，曾經(jīng)是俄羅斯特使，專門聯(lián)系盤踞在老林里的土匪，給他們提供武器，讓他們對日本人發(fā)起襲擊。

俄羅斯被打敗后，莫德洛夫沒有隨著殘部撤回俄羅斯，而是找了個中國姑娘，住在了哈爾濱。小軍官不會做生意，做工又不能出力，唯一的嗜好就是喝酒，因此日子過得非常拮據(jù)。

后來莫德洛夫跟著一幫俄羅斯混混進入老林淘金，被一幫土匪搶劫。俄羅斯人倚仗他們?nèi)烁唏R大，又有槍，沒把那幫小土匪放在眼里，跟他們干了起來。

沒想到他們遇到的是老林中最嗜血的一股綹子，并且這股綹子在日俄戰(zhàn)爭期間，是日本人花田仲之助手下的“花膀子隊”。莫德洛夫曾經(jīng)帶人剿殺過他們，讓這些土匪損失慘重。有土匪認(rèn)出了莫德洛夫，非常憤怒，帶著人就朝他撲過來。

莫德洛夫雙拳難敵四手，落荒而逃。因為慌不擇路，獨自一人逃進了深山老林。要不是遇到了王進舉，他就成狼糞了。

王進舉覺得自己當(dāng)年救過莫德洛夫，他應(yīng)該不會傷害他們，因此，王進舉臉上堆了笑，對莫德洛夫說：“莫德洛夫先生，在這里見到您，真是太高興了。我是送我死去的弟兄回家的，希望能得到您的幫助。”

莫德洛夫戲謔地問：“親愛的王，您只是送他們回家？沒有帶金子嗎？”

王進舉一愣，忙說：“沒有啊，我是送死去的獵人兄弟回家的。”

莫德洛夫邊摘下蒙面眼罩，邊哈哈大笑，說：“親愛的王，您真的太幽默了。大清金稅官出山能不帶金子？王，您自己相信您的話嗎？”

王進舉仔細看了看莫德洛夫身后的土匪，不禁抽了一口冷氣。這些土匪手中拿的不是刀劍，不是火槍，而是一色的快槍！

王進舉再去看緊靠莫德洛夫站著的幾個人，不由得大吃一驚。他問莫德洛夫：“莫德洛夫先生，您加入了黑雕的綹子？”

莫德洛夫顯得非常遺憾地說：“是啊！王，我們是老相識，我很想幫您，可是您知道，我是指揮不了黑雕的。當(dāng)然，如果您繳出金子，我可以讓他們饒了你們的性命。王，我這也算是報答您的救命之恩了吧？”

王進舉罵道：“莫德洛夫，早知道你是這樣的小人，我當(dāng)初就該一刀殺了你，你……”

話未說完，莫德洛夫旁邊的幾個人就操起槍，對著王進舉開槍猛射。王進舉躲避不及，倒在了血泊中。幾乎同時，從兩邊樹林涌出十多個漢子，他們手持弓箭或者火槍，朝著莫德洛夫等人就開火。

土匪們顯然沒有料到這一招，馬上有幾個人隨著槍聲倒下。方形壯漢抱著王進舉躲到一棵大樹后，然后朝著莫德洛夫連發(fā)幾把飛鏢。莫德洛夫是老江湖，都側(cè)身躲了過去。疾如流星的飛鏢把他身邊一個正端著槍要射擊的土匪的頭打爛了，腦漿子濺了莫德洛夫一身。

莫德洛夫嚇得緊緊趴在地上，喊：“殺，殺光了他們，金子就是我們的了！”

從樹林涌出來的人用弓箭和火槍跟對方的機槍、鋼槍對射，顯然不占優(yōu)勢。一會兒工夫就有五六個人趴在地上，一動不動了。

從樹林里沖出來的一個精壯漢子對方形壯漢喊道：“段鋼大哥，你趕緊走，再耽誤會兒，就完了。”

段鋼朝敵人扔出兩支飛鏢，殺了兩人，喊道：“張大爪子，這些畜生兇啊，你們能行？”

叫作張大爪子的精壯漢子喊道：“別啰唆了！你們走了，我們也要跑啊！咱打不過他們。”

段鋼說：“兄弟，那老地方見了！”

張大爪子邊朝對方開槍邊喊：“回去別忘了搞點酒，半年沒有見到燒刀子了！”

段鋼背著王進舉，指揮著八個抬棺材的，推著棺材爬到樹林邊，抬起棺材，幾個人飛快地消失在樹林中。

有土匪喊道：“當(dāng)家的，不好了，金子……金子跑了！”

莫德洛夫帶著幾個人剛要去追，被精壯漢子這邊一通亂槍，打死了好幾個。

莫德洛夫惱了，喊道：“殺，殺光！一個都不能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