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別會的第二天,夏天踏上了回鄉的漫漫旅途,還是那趟綠皮火車,還是那擁擠的車廂,還是那將近四十個小時的“咣咣當當”。和來時不同的是,夏天雖然歸心似箭,但已沒有去年初出家門時的忐忑不安,而是帶著小試牛刀后的信心和喜悅,帶著在北京熏陶半年可以卷起舌頭說的普通話,帶著在人文最高學府吃過見過的自滿心態,重新回看來時的路,路上的風景和人。
這次坐同一趟車回家的,主要是同校的一些老鄉,包括高年級的。燕大的王飛鳴因放假時間不同,并沒有和他同行。倒是同班的阿寶、本校財政系的張倩早早地就跟夏天打招呼,要跟他買同一趟車的車票,路上好有個照應。加上學校同鄉會上認識的老鄉,夏天上車后就發現有不少熟人。
阿寶和張倩的座位和夏天是在一起的,幾個老鄉同學的座位離得也不遠,上車以后,大家很快就把座位調到了一個卡座內,這樣說話聊天比較方便,關鍵是可以湊在一起打撲克牌,消磨旅途漫長的時間。
這些同學老鄉很多來自不同的專業,大家湊到一起,自然會聊聊各自專業的情況。這是夏天第一次聽說除新聞系以外的學生情況,顯得十分好奇,聽完大家的講述后,夏天覺得其實大家的生活也沒什么不同,只不過課程上的安排不同罷了。
和夏天一路的有一位黨史系的高年級同學,夏天一直好奇這個系的學生平時都學些什么,于是問道:“黨史課我們初中、高中、大學加起來學了三遍了,不知你們再花四年學習的內容在哪些方面更加深入廣泛呢?”
夏天自認為還是注意了提問技巧的,但他并沒有意識到自己的潛臺詞其實很容易讓人尷尬,心眼小的人很容易會理解成你無非就是說我們在重復學習歷史故事,會白白浪費四年時光。
這位黨史系老鄉頗有我黨老一輩無產階級革命家歷經風雨、寵辱不驚的感覺,淡淡笑答道:“歷史是需要不斷學習、研究的,不同階段會有不同的視角。而且專業只是一個基礎,學校是一個更大的平臺,除了專業,在學校我們還可以學到自己想學的各種理論知識,這都是我們走上社會的基礎。”
黨史系學長的一席話,讓夏天冒了一腦門細密的熱汗,心里對學長刮目相看,他記住了學長的名字:吳敏波。這個人后來成為了夏天多年以來的良師益友。
夏天覺得跟吳敏波聊天有一種淋漓酣暢的感覺,雙方都覺得挺興奮,夏天和吳敏波迅速從群聊模式中脫離開來,談話變成了兩人之間的互相印證、切磋。
夏天在聊天中還意外得知,吳敏波居然是校散打隊的隊員,這讓夏天馬上產生了拜師的念頭。因為一直以來,夏天就纏著父親夏山水教自己一招制敵的本領,夏山水一直沒有吐口,說夏天心性還需要磨煉。這回高人在前,豈不是瞌睡碰到了枕頭?
吳敏波接受了夏天拜師的請求,說下學期開學時正式開始訓練,但訓練前會約法三章,至于如何約法三章,寒假回來自見分曉。吳敏波的承諾,讓夏天對寒假后返校又有了一個小小的期待。
趁著夏天和吳敏波聊天的間隙,張倩不失時機給他們各自遞上一個削好的京白梨,這時夏天也意識到,自上車以后,自己基本沒怎么和張倩交流,覺得自己有點兒太冷落這位同行的唯一的女同學老鄉了。
夏天趕緊連聲道謝并不失時機地使勁兒夸起張倩來:“你真是太有眼力見兒了,將來事業和生活一定會大有前途。”
張倩瞇著眼睛笑嗔道:“你們聊國家大事民族前途都聊得嗓子冒煙了,我們這些只會算小賬的庸俗百姓,做點兒力所能及的事不是應該的嗎?”
“我們聊得再歡不還得靠你們這些管錢的糧草先行嗎?”夏天跟張倩貧道。
夏天發現有張倩的場合自己很放松,因為他知道張倩不是一個愛急眼的人,也開得起玩笑,有一種大家閨秀的風范。
在過去的這個學期,夏天一腦門子就扎到新聞系火熱的學習生活中去了,張倩剛開學時來找過他幾回,問一些學校生活方面的瑣事,還有一次曾想請他陪著去西單幫忙采購一些生活用品,但夏天可能也是正好有采訪任務,沒有答應她的請求,后來聯系就比較少了。
這次回家同行,算是難得聚在一起的機會。夏天也關心了一下張倩這學期學習的情況,張倩告訴夏天說:“沒別的,就是數學課多!”
夏天聽后微微笑道:“太佩服你們了,高考以后,我們基本就沒聽說過數學了,數學那根弦早就生銹了。”
張倩也微笑道:“其實我覺得你們學新聞專業的也應該多學習一些數學,因為數學使人更理性、更公平!”
“數學使人更公平?這個說法挺新鮮的。”夏天饒有興趣地回問道。
“數學是要探究平等的,一個復雜的等式要成立一定是在多種條件能滿足的情況下才可行,而你們新聞要報道的社會不就是由各種各樣的等式和不等式組成的嗎?當不等式太多了,社會就失去平衡了,而追求等式的時候,就需要數學這把鑰匙,所以從某種角度來說,社會問題也是一個數學問題。而且由社會推及到人,人和人之間不也是在追求各種等式間的平衡嗎?只是看每個人如何找到能實現平衡的那個X因子。”
張倩的一番論述,讓夏天不禁睜大了眼睛,覺得自己都有點兒似懂非懂,也覺得張倩這個女孩的小腦瓜兒居然有這么多道道兒,有些不可思議。
后來張倩大學畢業去了英國,臨別前給夏天留了一張便箋,上面寫道:“我一直都有那個X因子,而你的卻一直是Y!”夏天本來想耍耍貧,給她回一個:“這不是要生男娃的節奏嗎?”但當時想想還是忍住了。
列車走得很慢,四五個小時還沒到石家莊,中間張倩出去了一趟,挺長時間才回來,回來后就向夏天示意跟她到車廂連接處說點事兒,夏天不明所以跟著張倩從過道的人縫里擠出來。張倩告訴夏天,出發前她家里人給這趟車的列車長帶了一張條子,拜托車長一路上照顧她一下,剛才她去找過車長,車長說她可以去列車員車廂休息,帶一個人也可以,那里有臥鋪,張倩問夏天愿不愿意跟她過去。
夏天心里覺得機會難得,去臥鋪車廂肯定不會那么辛苦了,可一想到離開同行的阿寶和剛剛聊得投機的吳敏波等幾個同學去獨樂樂有點兒不太落忍,不禁面露難色。
張倩看夏天猶豫不決,于是下定決心似地對夏天說:“算了,我覺得離開大部隊也不好,我們還是跟他們一起混吧,這樣也熱鬧些。”
夏天看到張倩如此善解人意,寧愿自己吃苦也要顧全大局,心里一陣贊嘆。
綠皮車在京廣線上不斷大口噴吐著煤煙,嘶吼著向前。近四十個小時的漫漫長路,白天的時間還好打發,打打牌,侃侃大山,再吃吃喝喝也就過去了,到了晚上,所有人的睡眠就無處安放了。有的人不管不顧地鉆到了座位底下,大部分人不是趴在卡座中間的小桌上,就是互相擠靠著時睡時醒。
張倩的座位和夏天是挨著的,剛開始時張倩還是靠著椅背正襟危坐地睡,邊睡邊隨著列車的行進前后點著頭,睡熟之后就開始左右搖晃了,最后她的腦袋就一下一下地敲在夏天的肩膀上。夏天干脆把肩膀放低,讓張倩腦袋抵著,這樣互相支撐著睡得踏實一些。
中間張倩醒來,發現自己的腦袋靠在夏天的肩膀上,很不好意思地趕緊坐直了。張倩一動,夏天也醒了,張倩跟夏天抱歉說:“我睡覺特別死,把你壓著了吧?”
夏天笑笑說:“沒事,都是江湖兒女,互相倚靠是應該的,不過你剛睡著那會兒一下一下點頭挺有意思的,我在想那時候我要求你辦什么事估計你全都能答應。”
“夏天你太貧了,你快把我瞌睡氣跑了。”張倩在昏暗的光線中迷迷糊糊地橫了夏天一眼,換了一個姿勢趴在卡座間的小桌上接著睡。
在半睡半醒間長夜慢慢過去,車窗外的天光終于開始放亮了,大家漸漸清醒,紛紛站起來活動身體。
張倩在大家的活動聲中醒來,她揉揉眼睛看了看夏天問道:“我昨天沒影響你休息吧?”
夏天咧嘴笑道:“你又沒打呼嚕,怎么會影響我休息,倒是后來沒人擠著,反而睡得有點兒不踏實。”
張倩聽了瞇著眼露齒一樂。
“不過睡這一宿,你腦門兒上長了什么怪東西?”夏天忽然嚴肅認真地問道。
“瞎說,腦門兒上能長什么東西?”張倩有些不信。
“真長了,長得還挺大,不信你照照鏡子。”夏天的表情看起來似乎很驚恐。
張倩看到夏天的表情后不由得有些緊張,趕緊掏出小鏡子,發現腦門兒上果然有兩粒大大的紫色圓形印記。
剛開始張倩有些不明所以,對著鏡子伸手摸了摸。待她再一看自己大衣袖口上的紐扣,恍然大悟,一下樂得不行,一拳朝夏天捶了過去……
一路上大家疲憊卻開心,終于到了湖南株洲站,撲面而來的已然是一派江南的氣息。那時,京廣線往南的列車都要繞道株洲,會多出六七個小時的路程。到株洲,換過一個火車頭,便一路向東奔向終點站南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