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和李婳走出校門的時候，已是新年的第一天凌晨。

他們走到一片松樹的陰影處便迫不及待地吻在了一起，對他們來說，新年的第一吻就像是一種儀式，是為了紀念他們愛情的一元復始。

吻罷，李婳在夏天的懷里突然冒出一句：“以后就全靠你了！”

夏天聽李婳說這句話的時候沒有深想，只是覺得一向獨立要強有些孤高的李婳話中頗有內涵，自己并不能完全領會，但也隱隱感覺有些壓力。

他似懂非懂地使勁兒點點頭，禁不住有些心虛。自己真的有能力讓李婳全靠自己嗎？這是一個以前并沒有認真考慮的問題。自己拿什么讓李婳來依靠呢？這似乎也是一個需要思考的問題。

夏天發現，新年伊始，自己頭腦中居然有這么多空白需要填補，自己的愛情居然有這么多問題需要解答，而越往后，會有越來越多的未知。

在松樹的暗影中，夏天在羽絨服口袋里摸索了一會兒，掏出了平生第一次送給一個女生的禮物。

那是一對玻璃做的精致小巧的飛馬，是夏天前幾天在雙榆樹十字路口的友誼商店買來，準備作為新年禮物送給李婳的。買這對玻璃飛馬，夏天花了五塊錢，以夏天的經濟能力來說，也算是盡力了。夏天當時對送戀人禮物的價值其實完全沒有概念，他只是認為這對飛馬的寓意非常好。

他對李婳解釋道：“這對飛馬，象征著我們兩個今后一定會比翼齊飛。”

夏天后來回想，送這對飛馬，其實代表了當時對自己和李婳之間關系定位的想法，或者說是一種潛意識。他希望和李婳攜手并進，在事業上共同追求，在生活和感情中共同成長。因為他清楚地意識到，自己還不夠強大，還不夠成熟，還需要一點點長大，在自己成熟長大的過程中，需要李婳的牽手相伴。但是，自己攜手并進的想法和李婳“全靠你了”的期望顯然還是有不小的出入。

當然，夏天當時也是無知無畏的，他認為自己將來一定會變得強大起來，強大到能讓李婳依靠完全不在話下。

李婳從夏天手里接過那對飛馬的時候，似乎認真思考了一下夏天所謂比翼齊飛的含義，側著臉問道：“我能飛過你嗎？”

“當然，你身輕如燕，一不留神兒你也許就會從我身邊掠過，讓我望塵莫及。”

“但我害怕我沒有你想象的那么能飛呢。”

“所以我說比翼齊飛嘛，誰也別落下誰。”

“反正你不許先落下我！”

這天凌晨的約會并沒有持續太長時間，因為他們考慮到需要養足了精神參加中午李婳家里的元旦聚會，決定還是早點回宿舍休息。

夏天按約定時間到達校門口的車站前時，發現李婳早就到了，手里還拎著一兜水果，見夏天過來，她把水果一把塞到夏天手里道：“拿著，這是你給我爸媽買的新年禮物?！?

夏天其實是想過要買什么東西上李婳家的，但沒想到李婳動作神速，把夏天該辦的事先辦了。夏天暗叫慚愧，又心懷感激，覺得李婳果然考慮周到，自己還是慢了一步。

他忽然想起自己父親夏山水頭一次跟母親上外婆家的糗事，在去李婳家的路上當笑話給李婳講了，把李婳笑得樂不可支。

話說夏山水頭一次上夏天母親家其實是路過，當天是端午節，他手里拎著兩只雞，進門就把雞放到了門背后。

夏天外婆見了夏山水，覺得未來女婿眉清目朗，知書達理，又通人情世故，真是越看越歡喜，問清楚夏山水沒吃飯，忙不迭趕緊去廚房煮了一大碗面，還特地臥了三個雞蛋。夏山水吃飽喝足，沒待多一會兒，抹抹嘴就起身告辭，說要趕回家送雞去，家里的弟妹都等著他帶雞回去過節呢。

夏山水說完，從門背后拎起兩只雞就揚長而去，連雞毛都沒留下一根，把夏天外婆看得目瞪口呆。

夏山水回家后被夏天奶奶臭罵了一頓，說夏山水不通人情世故到如此地步，簡直就是一個書呆子，夏天奶奶也深刻檢討認定是自己教育出了問題。

好在夏天外婆對困難年代書呆子的行徑并沒有計較，還是讓他順利娶走了自己的女兒。但夏山水書呆子的美名卻一直流傳下來，并成為家族的一個反面教材，教育家里所有男丁都要吸取夏山水的教訓，以后上丈母娘家決不能空手去，而且，送到丈母娘家的東西決不能再拿回來。

夏天對李婳調侃道：“這些東西都是你買的，那我跟空手去你家沒什么區別，你這是逼著我沿襲我父親書呆子的美名?！?

李婳笑道：“你放心，君子成人之美，今天一定會坐實你書呆子的美名，今天你拎的這袋水果，不僅可能會讓你拿回來，還有可能會加倍返還呢。”

“看樣子當書呆子還真是一件很幸福的事。”夏天作神往狀。

李婳和夏天到李婳家的時間可以說是不早也不晚，說不早是因為三姐四姐先到了，四姐還帶來了自己的男朋友。說不晚是二姐一家子還沒到，而大姐一家干脆就來不了。

夏天對和李婳神似的四姐是記憶猶新，但四姐對夏天顯然印象不深，此次再見，四姐倒也沒有露出上次見小組同學時的冷傲之色，夏天能感覺到，四姐會時不時不動聲色地觀察自己。四姐的男朋友在夏天看來，有一張成熟而長大的臉，身體結實，表情平和，舉止穩重，顯然比自己多了不少閱歷。

三姐夏天是頭一回見，據說是特意從東北趕回來的，她跟李婳和四姐的外形氣質差異頗大，顯得淳樸隨和，臉上總是掛著笑容。

生了五個女兒的李婳父母給夏天的印象是父親溫和慈祥，母親精明外露，兩人組合在一起也算是和諧。

夏天初次見李婳父母，雖然心有忐忑，但基本上并不太理解見李婳父母的重大歷史意義，因此也是無知者無畏，很快就放松下來，就像到了一個尋常女同學家玩耍一般。

當然，雖說是玩耍，但干點兒家務活還是必需的，或者說，干活的態度是必需的，因為他們到李婳家的時候，需要夏天和李婳干的家務活已經基本沒有了，夏天幾次尋求表現一下干家務活的能力，都被李婳父母和她三姐客氣地攔下，最后夏天唯一干的活就是幫著把餐桌抬到客廳中央。

這頓中午聚餐的主要形式是涮羊肉，羊肉片是買來切好的，配菜也都是現成的，加上醬肘子肉、干燒黃花魚、道口燒雞幾個硬菜和小泥腸、糖拌西紅柿、拍黃瓜、花生米等幾個小菜，算是北京當時標準的團圓餐。

當涮肉的青銅火鍋水已燒開，一切都準備停當之時，二姐一家還沒到，李婳母親忍不住抱怨說，他們一家出個門總是拖拖拉拉、磨磨唧唧的。

在李婳母親抱怨二姐一家的時候，李婳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她對夏天悄聲耳語道：“待會兒見了我二姐夫你不要覺得吃驚啊。”

“為什么要吃驚？”

“因為他長得像一個人?！?

“他不像人像什么？”

“我是說他長得像一個你認識的人?！?

“誰？”

“一會兒你見了就知道了?！?

李婳的一席話吊足了夏天的胃口，夏天比屋里的任何一個人都盼望二姐一家的到來。

李婳母親抱怨的話音未落，門口一個女聲就先聲奪人，她似在解釋又似在批判：“這個老曹，非要去西單商場轉一圈兒，可什么都沒買著，結果是起了個大早，趕了個晚集?！?

真是說曹操曹操到，夏天聽出來二姐是在說李婳的二姐夫，而且這個二姐夫居然姓曹，夏天不覺有些啞然失笑。

二姐先進的屋，夏天見到二姐，首先就吃了一驚。夏天原以為李婳的四姐和李婳已經長得極像，待看到二姐，發現二姐和李婳簡直就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李婳和她二姐不同的，就是二姐的聲音顯得有些潑辣彪悍，透出一股爽朗的氣息。

而更讓夏天感到吃驚的，是夏天見到李婳二姐夫的時候，李婳二姐夫在夏天眼里，簡直就是一個翻版的“白樂東”，或者說，是一個有些謝頂的“白樂東”。此時，這個謝頂的“白樂東”任由二姐數落著，不急不惱，跟屋里人一一打著招呼。

謝頂的“白樂東”見了夏天尤其熱情，因為就夏天和他是初次見面，他抓住夏天的手使勁兒握著寒暄，說名校的小伙子就是精神。

被謝頂的“白樂東”使勁兒握著手，夏天感覺自己有些恍惚，他望向李婳，發現李婳在旁邊掩嘴偷笑，顯然，夏天見到謝頂“白樂東”之后莫名驚詫的反應被李婳盡收眼底。

二姐一家到后，聚會的人就齊了。

總體上，夏天吃喝得非常自然，完全不需要李婳的關心照應，李婳見夏天并不把自己當外人，也就自顧自邊吃邊和從外地回來的三姐嘮起了家常。

夏天除了響應大家的各種話題外，還按照禮數一一地向李婳父母和各位姐姐姐夫說祝福語，還好大家都笑著應承了下來，這讓夏天沒有一點兒壓力，因此這頓飯開始時吃得算是波瀾不驚。

待到菜過五味，二姐夫——謝頂的“白樂東”，開始拉著夏天聊天，他摟著夏天的肩膀，二人好像是好久不見的老朋友似的。

旁邊的二姐見他們這副模樣，不滿地白了一眼道：“差不多得了，人家第一次來，以后說不定有的是機會?！?

夏天忽然想起李婳說過他那件羽絨服的毛線衣領就是她請二姐花兩個晚上的時間織出來的，于是趕緊沖二姐說道：“二姐，看我這記性，我還得謝謝您給我織的毛線衣領?！?

二姐聽夏天提起毛線衣領的事，不由得樂了，她笑著調侃道：“我們家小婳那么上心求我織的毛線衣領原來是給你的呀?！?

二姐的話把李婳說得紅了臉，低下頭，什么話都沒說。

吃完飯，大家把桌子收拾干凈，圍坐在桌子邊喝起來茶，而四姐的男朋友此時有了用武之地，他操起一把小刀，為大家削起了蘋果。

四姐男友削蘋果的技術讓夏天嘆為觀止，只見刀鋒過處，果皮和果肉之間的狀態看似并沒有太大變化，蘋果在四姐男友手里旋轉一圈后，外表依然完整，但輕輕一拉，一條完整鮮紅的蘋果皮便會應聲而落，露出里面潔白圓滿的果肉。

正當夏天看得愣神的時候，李婳在旁邊捅了一下夏天，夏天回過神來，發現四姐男友正給自己遞上一個削好的蘋果，眼神平和真誠，絲毫沒有炫技后的得意。夏天忽然覺得有些不好意思，連忙稱謝后接過蘋果，忍不住悄悄給四姐男友起了一個外號：小蘋果。

喝著茶，吃著水果，大家又閑聊了一會兒，李婳父母示意他們先回自己屋休息，二姐一家也便起身告辭了。臨走時謝頂“白樂東”緊緊拉著夏天的手不放。

夏天握著謝頂“白樂東”的手，依然有些恍惚，心想要是白樂東的真身像他這樣該有多好啊，如此真誠，如此熱情，如此融洽，一切都像在做夢一樣。

二姐一家走后，大家各回各屋。李婳家是四室一廳，未出嫁的老三、老四、老五各一屋，老兩口一屋，正好。

夏天和李婳一起進了李婳的閨房，這是夏天第一次進一個女孩兒的閨房。夏天對李婳閨房的印象是樸素整潔，略顯陽剛，極少小女孩兒的擺件，也極少粉粉嫩嫩的顏色，單人床上一條草綠色的軍用棉被決定了房間的主基調，這也許是典型的部隊大院女孩兒的閨房，但這和夏天印象中李婳身上略帶任性的小女孩兒味兒有著明顯的反差。

夏天內心有些害羞，只好找話題說道：“你這二姐夫長得可真像白樂東。”

李婳聽夏天提起白樂東，表情變得爛漫起來，她笑道：“你知道嗎，我第一次見白樂東的時候，我都差點兒以為白樂東是我二姐夫的親弟弟。”

夏天的心情忽然變得有些復雜，夏天一直認為白樂東和李婳的外形并不般配，但姐姐能找一個謝頂的“白樂東”，妹妹為何就不能找一個正版的白樂東呢？

夏天于是試探著笑著調侃道：“如果白樂東把你追上了，你們家豈不是成了倆姐妹嫁倆兄弟了？”

夏天話音未落，李婳立刻沖夏天翻起了白眼道：“我就知道你會胡思亂想，我才不要重蹈我二姐的覆轍呢，你沒看她都快成一個怨婦啦?！?

“可那畢竟也是她自己的選擇，再說謝頂‘白樂東’，哦不，二姐夫看起來也不像一個壞人。”

“我二姐就是經不住死纏爛打，不小心嫁了，但嫁了之后又不甘心?！?

“但我看起來他們沒準會白頭偕老呢?！?

“這也許就是我二姐的命?！崩顙O輕嘆道。

“你這么小就對命運有這么深刻的認識？”

“你不知道嗎？我的每個姐姐都是我人生的教科書?！?

“看樣子你都博士畢業了，而我好像還在上小學呢?！?

“要不說你后知后覺呢?！?

“希望通過你的拔苗助長，能讓我跟你齊頭并進，比翼齊飛！”

“不知道你會不會就是我的命運？”李婳忽然有些傷感道。

“我會一直努力成為你的命運的！”夏天趕緊表決心。

“咱們還都這么小，誰知道你以后會變成什么樣，你會一直這樣愛我嗎？”

“我希望我成為那著名的一根筋。”夏天說這話的時候表情變得嚴肅起來。

夏天后來回想李婳的這番問話，發現李婳其實對他們兩個的未來已經考慮了很多，也做過各種假設，但自己當時基本是在半懂不懂，對未來并沒有太多設想，或者說對未來并沒有太多能力進行設計，只能是任憑時光流逝，讓歲月揭曉一切答案。

李婳很快從傷感的情緒中跳脫出來，盤問起夏天道：“你剛才給我二姐夫起什么外號來著？”

“謝頂‘白樂東’??！”夏天作得意且無辜狀。

“你要死，可別說還挺形象。”李婳撲哧笑道。

“我還給你四姐男朋友起了外號呢?！毕奶焓艿焦膭?，感覺一發不可收拾。

“他招你惹你了，你為什么要給他起外號？”李婳有些好奇，“不過你給他起的什么外號？”李婳顯得饒有興致。

“小蘋果！”夏天一字一頓道。

“你太氣人了，我得去告訴我四姐去?！崩顙O嘴里說氣，表情卻樂開了花。

“你去吧，免得我不小心說禿嚕了，也好讓他們有點兒思想準備?！毕奶旃首鳒啿汇?。

但渾不懔的是李婳，她忽然竄到門口，手握在門把手上，高聲喊道：“四姐，夏天說你男朋友是‘小蘋果’?！?

李婳的高聲呼喊使夏天大吃一驚，他從床上騰一下坐起來想去阻止李婳。

好在李婳并沒有真的拉開門，所以她呼喊的內容四姐隔著屋門應該不會聽得太真切，但夏天還是被李婳這一嗓子給嚇壞了。

李婳的四姐應該是聽見李婳叫她，她從自己屋出來敲李婳的門問道：“小婳你找我有事？”

李婳拉開門，憋住笑回答道：“沒事，我就是口渴想吃你男朋友削的蘋果了。”李婳臉上一副渴望的神情。

李婳的四姐也是冰雪聰明，有些狐疑地道：“小婳你在搞什么名堂，你不是剛吃了嗎？他在打盹兒呢，你待會兒自己找他說去吧?！彼慕憧礃幼硬皇且粋€那么容易上當的人。

李婳也是見好就收，趕緊說：“沒事，那就不麻煩他了，我自己喝點兒水吧?！?

李婳關上門，突然捂著肚子蹲在地上咯咯樂起來，感覺笑得都快岔氣了。

她邊笑邊指著夏天道：“夏天你太壞了，居然能想出這樣的外號來，不過我喜歡，你算是幫我報了一箭之仇，誰讓她上次小組聚會給咱搗亂的?！?

夏天心領神會，涎著臉道：“你是不是要好好獎勵我一下？”

“放心，一會兒就獎勵你一個‘小蘋果’?！崩顙O促狹地笑道。

“不要，‘小蘋果’還是留給你四姐吧。”夏天對李婳的這種獎勵極其抗拒。

夏天和李婳在屋里說笑逗鬧著，心里那點兒尷尬迅速驅散干凈，李婳見夏天又滿血復活，就把他拉起來道：“走，幫我爸媽干點兒活，跟我出去打開水順便取一下牛奶?！?

夏天聽說能幫她爸媽干點兒活，感覺很光榮，穿上外衣，拎起客廳里的兩個暖水瓶就跟著李婳往外走，只是心里嘀咕，這部隊大院難道連開水都不用自己燒的嗎？

這是一個陽光明媚的冬日的下午，雖是嚴冬，風卻靜止，因此太陽照在身上仍然有一種溫暖的感覺。李婳領著夏天下樓后，走在去開水房和取牛奶的路上，李婳很自然地挽住了夏天的胳臂，邊走邊給夏天介紹大院里面的環境，還不時跟認識的人打著招呼。

大院里來來往往的人有提著小菜的，有拎著水壺的，有臂間夾著報紙的，還有用自行車馱著煤氣罐的……一派悠閑從容的生活景象。李婳和夏天走在大院里的小道上，儼然就是一對平凡小夫妻的感覺。

夏天心里忽然被這種感覺觸動，忍不住望向李婳，李婳也同時在看他，并沖他嫣然一笑。

夏天似乎第一次窺見了他和李婳的未來生活，雖然平凡，卻踏實，他暗暗思忖，這是否就是李婳未來想要的生活呢？如果是的話，自己是否有能力給她帶來這樣的生活呢？或者自己是否有能力創造比這更好的生活呢？

當然，以那時夏天無知者無畏的心態，他認定自己未來一定是有能力創造一種嶄新的生活的，只是不知道未來的生活如何嶄新法，也不知道在未來的生活中自己和李婳又是什么模樣。

夏天和李婳打完開水取完牛奶回來后，稍微收拾了一下，就結伴回到了學校，果然如李婳所預料，回來時手里拎的各種吃食比他們帶去的只多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