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婳在班級第一本詩集里發表的一首《無題》，貌似一篇告別宣言，告別一段情感的宣言，但誰都能看出來，這是一種悲傷無奈的告別。

方超在編輯這首詩的時候，專門挑出來給夏天，說這首詩實際上是寫給夏天的，夏天應該好好體會一下字里行間透露出來的信息。

李婳的詩夏天自然能懂，這首詩幾乎重現了夏天和李婳相識后小組活動的所有重要場景：圓明園的月夜，篝火旁的歌唱，夏天一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之后，是李婳的《請跟我來》；紫竹院公園的雨中漫步，大樹、蘑菇、石椅、紅玻璃，是童話般的情愫暗動和相顧凝望……當然，還有他們兩個在青島海灘被愛情灼傷后冰冷、迷糊的記憶。

夏天正是在看到這首詩之后確信他和李婳一定會從頭再來，而且，他們之間一定會到來的愛情即將迸發誰也無法阻擋。

夏天認為，在這之后一段時間，看到了一個為愛情付出了巨大努力的最好的李婳，夏天平生第一次體會到愛情也可以有點甜。

夏天和李婳的感情在夏天一次意外受傷后迅速升溫，并逐漸公開化。

進入大二，夏天在學習辦報之余，依然瘋狂地熱愛運動，每天下課后，夏天都會和班里的幾個同學互相招呼著上圖書館前的籃球場打球，有時候是自己班里的人分撥打，有時候會跟外系的同學臨時約賽。

班里自己玩兒的時候，大家自然比較溫柔，嘻嘻哈哈中熟悉了擋拆，鍛煉了身體，放松了心情。但跟外系同學約賽的時候，就免不了會認真起來，新聞系的學生還是有那么點兒虛榮心的。

在一次和貿易系的交鋒中，夏天他們班雖然贏了比賽，但夏天卻掛了彩，夏天的掛彩還差點兒引起兩個隊之間的火拼。

貿易系隊是夏天他們在學?；@球場遇到的比較強悍的對手，他們幾個人之間配合熟練，投籃準確，防守也比較積極，夏天隊和他們的比賽打得一直比較膠著，比分也咬得很緊。

雙方約定一方先進十個球即獲勝，夏天一心想贏，在比分交替上升到八比八的時候，決定用自己的突破攻擊對方的籃下，夏天發揮自己速度和彈跳的優勢先得一分，一次成功的防守后，夏天還想故技重演。但對方出手了，確切地說是出腿了。夏天在三步上籃快要過掉對方防守隊員的時候，這名隊員情急之下，從側后方伸出了膝蓋，狠狠地頂了夏天一下。夏天完成了投球，身體在空中卻失去了平衡，落地后摔出去很遠。當時的籃球場是水泥地面，夏天的膝蓋跟水泥地面摩擦后，被蹭掉了一層表皮，迅速滲出血珠來。

貿易系隊員這個惡劣的動作引起了夏天班里哥幾個的強烈憤怒，看到夏天掛彩，江驢兒二話不說，上來就給那個犯規的貿易系隊員推了一個趔趄，對方隊員見狀圍攏上來，浩然迅速迎著對方隊員往上沖，眼神中透著一股肅殺之氣。也許是看到夏天膝蓋上滲出的血珠，自知理虧，那名闖禍的隊員并沒有還手，而他們隊其他隊員懾于新聞系學生的氣勢，也只得作罷。

比賽不歡而散。

好在并沒有傷筋動骨，滲血的地方也很快凝固了，夏天并沒有太在意，決定回宿舍用清水沖洗一下，待其自然風干愈合就算完事。

但在受傷的當晚，夏天覺得傷口周圍開始火辣辣地疼，身體也有些發冷。

細心的方超發現了狀況，察看了一下傷口，轉身就出去了。

很快，背著小藥箱的李婳就出現在夏天面前。夏天剛看見李婳的時候，感覺還有點兒突然，待看見方超在旁邊擠著眼睛樂的時候，瞬間就明白過來了。

原來方超看見夏天的傷勢，第一時間就想到了李婳，李婳作為班里的衛生委員，保管著班里的小藥箱，她過來查看夏天的傷勢乃職責所在，但方超更深的用意其實是想故意創造一個讓李婳關懷夏天的機會。

李婳進來的時候，白樂東也在宿舍，李婳進屋后，并沒有看白樂東，而是直奔夏天而去。白樂東明白李婳的來意后，表情有些失落，慢騰騰起身離開宿舍，上別的屋串門兒去了。

李婳的關切全部寫在臉上，那種關切自然不是班里衛生員對普通同學的關切。當她了解到夏天受傷的緣由和受傷后處理的方法后，對夏天是一頓劈頭蓋臉的責備，說夏天逞能和死扛的臭毛病真是沒治了，應該讓腿多爛幾天爛成殘疾人就老實了。

夏天聽李婳責備自己的時候，話說得雖狠卻透出親昵，于是只是呵呵樂著并不還嘴。

李婳嘴里說著，動作卻不怠慢，就著燈光仔細查看了夏天的傷口。發現膝蓋傷口處因沒有及時清創消毒，已經開始有化膿的跡象，難怪傷口會火辣辣地疼。李婳蹲下身子，用棉簽蘸上碘酒小心翼翼地涂抹傷口，邊抹邊問夏天疼不疼。

碘酒涂上傷口后剛開始時有些刺痛，但很快就被一種清涼的感覺替代，夏天覺得之前火辣辣的疼痛緩解多了。

李婳給夏天的傷口消完毒，又在一塊紗布上抹了一些藥膏，覆蓋在傷口上，再用膠布把紗布固定住，整套動作輕柔、細致、利索。

李婳蹲在夏天身前給他處理傷口的時候，夏天低頭正好看到李婳細長潔白的后脖頸，脖頸上有一層細細的茸毛，微微動作時發際間散發出一股若有若無的幽香，這讓夏天產生了一種想擁她入懷的沖動。但考慮到宿舍還有其他同學，夏天還是忍住了，只是眼睛直直地看著李婳的一舉一動。

李婳給夏天包扎完，抬頭看到夏天直呆呆看自己的眼神，臉頰頓時有些緋紅，她狠狠地瞪了夏天一眼，用只有夏天能聽見的聲音嗔道：“看什么看，你要是故意把自己弄殘廢，我就不要你了！”

這之后的幾天，李婳每天都準時到夏天宿舍給他換藥，宿舍四年級的阿剛似乎看出了一些端倪，跟夏天開玩笑道：“嘿，這小媳婦不錯，趕緊拿下，把她娶回家去吧！”

夏天聽了，忍不住咧嘴傻樂。

夏天和李婳之間的窗戶紙就這么被捅破了。

方超認為，這是一段遲來的愛情，這層窗戶紙早就該被捅破了，兩個好面子虛榮心強的人活該受這么一段自找的折磨。方超也同樣認為，好飯不怕晚，相信夏天和李婳經過這段波折之后，感情會更穩固，兩人今后會在愛情的大道上奮勇前進。

夏天和李婳的愛情確實在這個冬天開始了一路小跑。

班里在這個冬天出了第二本詩集《熱冬》，正是他們兩人感情發展的真實寫照，不知方超給這本詩集取名時是否參考了他們倆當時的感情狀態。詩集中李婳的一首詩寫道：“寒冬來臨并不是我的四季……”夏天也有同感。

這個冬天來得很早，似乎還沒來得及體會秋天的肅殺，一場大雪就帶來了凜冽的冬天。這個冬天很冷，是夏天迄今為止的記憶當中最冷的北京的冬天。

夏天發現，父親夏山水在大一時給自己帶來的那件薄絲棉外衣已遠不能抵御這個冬天的寒冷了，而李婳也同樣敏銳地發現了這個問題。

一天中午下課后，夏天和李婳往食堂的方向結伴而行，在教學樓到食堂這段幾百米的路途中，夏天被刺骨的寒風吹得直吸鼻子，嘴唇也有些青紫。

李婳認真地看了夏天一眼，嚴肅地問道：“大家都穿上了羽絨服，就你穿得少，你是不是在耍單兒逞英雄呢？”

夏天期期艾艾地趕緊否認道：“沒，沒有，我這不是在努力攢錢準備買新衣服嘛。”

“攢錢買新衣服？你是準備明年再買？那今年冬天凍成殘疾人怎么辦？”

李婳一連串的逼問讓夏天有些慌亂，尤其是殘疾人這個梗讓夏天有些招架不住，他只好把不想讓李婳知道的實情和盤托出。

原來夏天家里給他寄了五十塊錢讓他在北京買一件羽絨服過冬，但夏天一打聽，要想買一件當年剛剛流行起來的奢侈品——羽絨服，五十塊錢預算是遠遠不夠的。當時的羽絨服基本價格都在九十到一百元之間。夏天正猶豫要不要寫信給家里讓家里追加預算，李婳的逼問就來了。

聽完夏天的老實交代，李婳嘆了一口氣道：“看樣子你這愛死扛的毛病是改不了了，吃完中午飯一點鐘校門口見，我陪你去商場看看吧?！?

這次約會是夏天和李婳的第一次單獨約會，約會的由頭是李婳陪夏天去買衣服，這就意味著李婳要為買這件衣服承擔很大一部分費用。

若干年后，當夏天回想起和李婳的這次約會，他覺得自己似乎被感動莫名地收買了，這次成功的收買讓夏天后來即使經歷了情路的曲折挫敗后，心里對李婳更多的還是感激。

夏天很奇怪當時自己怎能如此坦然地讓女生掏錢幫買衣服，就像花自己的錢一樣自然。要知道當時李婳每月的生活費也是屈指可數的，她毫不猶豫地慷慨解囊，比給自己花錢還痛快。這是夏天此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坦然接受一個女生的饋贈。

夏天認為，他和李婳當時的感情簡單、純粹，沒有太多物質概念，只是因為喜歡，就愿意為對方付出，且不分彼此。

夏天還想起，自己畢業后剛到單位上班沒幾天，已經和自己分手挺長一段時間的李婳突然造訪了自己的單身宿舍。當夏天說起畢業后這些日子因送別同學花銷太大，財政嚴重虧空到處舉債的時候，李婳又毫不猶豫地要把錢都給夏天。但那次，夏天拒絕了。

夏天并沒有注意到李婳眼中的黯然，也沒有意識到，他和李婳之間的那扇門被悄悄地關上了。關上那扇門，也許就是他和李婳之間的宿命。

這天的約會從兩人一起擠公共汽車開始。

從學校出發，坐320到木樨地再倒205到王府井百貨商店。接近王府井的時候車上的人明顯多了起來，夏天和李婳自然地擠靠在一起，但并沒有貼得太近，夏天用力抓住車廂上的欄桿，站穩腳跟，努力護住李婳不被擁擠的人群沖擊。

李婳在車上安靜得出奇，只是偶爾和夏天四目相對，眼神清澈地微笑著。

夏天站在李婳身邊，和李婳輕輕依偎著，感覺自己等待這一刻已經很久很久，又感覺他們這樣依偎也已經很久很久。一路上他們話不多，更多時候是通過眼神交流，好像無言是此刻他們最大的享受。

當他們下車的時候，已經自然地牽起了對方的手，像一對相愛已久的戀人。這是他們和異性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牽手。

這一天，他們還經歷了人生很多的第一次，因為這一天，是他們真正初戀的開始。

夏天是第一次來到王府井百貨大樓，李婳來這兒其實也不多，他們一進商場，很快就被商場里熱鬧的氣氛感染。王府井百貨大樓在當年幾乎是北京商業的圣地，是每個外地人到北京后都會來朝圣的地方，因此，雖然不是節假日，商場里也是人頭攢動。

以夏天對王府井百貨有限的了解，這里應該有個叫張秉貴的人，還有一種所謂“一團火”精神。所以他們進商場的時候，并沒有著急去服裝柜臺，而是懷著好奇和一探究竟的心情來到糖果柜臺，看看那個有“一團火”精神的張秉貴如何一抓準，如何成為北京市當時的第九大景觀。

他們沒有失望，果然見到了一個貌似張秉貴的人，只是這個人比他們在新聞報道中見到的張秉貴要蒼老一些，也憔悴一些，但他眼神中的熱情仍然很容易讓人聯想到“一團火”。夏天后來知道，沒過幾年，張秉貴就因癌癥去世了，也許是這“一團火”在照亮別人的同時，也過早地透支了自己。但不管怎樣，他為這座城市，為這個商場，留下了一尊銅像，這是對“一團火”精神最好的紀念，也成為夏天心中初戀記憶的見證。

在張秉貴的柜臺前人們排起了長隊，等待體驗一下張秉貴提供的服務，夏天和李婳沒有湊這個熱鬧，決定還是把機會留給千里迢迢來京的外地人。

他們在旁邊柜臺買了兩串糖葫蘆，準備邊逛邊吃。

兩個成年人邊逛商店邊吃糖葫蘆雖然略顯幼稚，但夏天和李婳卻吃得盡興，仿佛回到了不設防的孩提時代。他們買的這兩串糖葫蘆又長又大，糖漿中包裹的水果各式各樣，李婳吃了不到一半就飽了，李婳舉著剩下的半串糖葫蘆問夏天：“我吃不動了，怎么辦？”

夏天笑道：“這還不好辦，剩下的給我唄！”

“我吃剩下的，你不嫌嗎？”

“嫌不過來，估計今后吃你剩下的會是常態?！?

“老吃人剩下的東西會變成豬的?！?

“吃飼養員剩下的沒毛病，只要允許豬把飼養員娶回家當媳婦就成?！?

“美得你，豬八戒還惦記上飼養員了，回你的高老莊去吧！”

“你不懂了，豬八戒在高老莊的媳婦是職業飼養員，飼養員和豬八戒是絕配?！?

“歪理，就會瞎編！”

“對，我閉著眼都能把我們倆編在一起?！?

“貧死了！”

夏天和李婳邊逛邊吃邊逗著嘴，一點兒都不覺得累。

逛到賣羽絨服的柜臺，夏天發現這個商場的羽絨服品種雖然齊全，但價格和自己了解的出入不大，遠超自己的預算。

夏天決定退而求其次，找一些沒那么出名但同樣是正規廠家生產的產品，并且價格在自己的預算之內。

李婳似乎胸有成竹，雖然沒有挑特別貴的名牌，但在衣服堆里迅速找出幾件讓夏天試穿。當夏天穿上一件淺棕色的羽絨服時，李婳眼睛一亮，她把夏天拉到一面鏡子前，讓夏天自我欣賞一下穿上這件衣服之后的新形象。

這件全新的羽絨服和自己之前穿的薄絲棉外衣相比，顯然是高端大氣上檔次，所謂人靠衣服馬靠鞍，夏天覺得自己被這件衣服包裹得也似乎有些玉樹臨風的味道了。

李婳看著夏天穿上這件衣服在鏡子前面左顧右盼，忍不住抿嘴直樂，表情中還透著些得意，她招呼售貨員，說就要這件了。

夏天脫下衣服，看了一下價簽，發現這件衣服要八十多塊，也大大超出了預算。夏天跟李婳示意還是再看看，李婳堅決地搖了搖頭，她轉身跟售貨員軟磨硬泡，說他們兩個還是學生，加起來只有七十塊錢，但他們很喜歡這件衣服，希望售貨員阿姨能夠成全，如果阿姨能夠同意七十元把這件衣服賣給他們，他們兩個當場就給阿姨寫封表揚信，還組織學校同學都上這兒來買衣服。

售貨員被李婳聊得哭笑不得，說這是國營廠家的柜臺，不能討價還價的，價格都是定死的。

李婳還是不依不饒，她把阿姨拉到一邊，跟阿姨神情懇切地說了幾句悄悄話，說得阿姨搖頭又點頭，最后總算答應了。阿姨說，她看在李婳的面子上，就破一回例，報廠家按殘次品的價格賣給他們。

七十塊錢成交，李婳滿面春風，除了夏天的五十元，她自己添上了二十元，夏天剛想說不好意思用她的錢，就被李婳用她自認為惡狠狠的眼神給制止住了。李婳還順便闡述了一下自己女權主義的理論，說這件羽絨服是穿給她看的，她出一部分錢難道不是天經地義的嗎？自古只知道女為悅己者容，男為悅己者裝難道就不可以嗎？

夏天被李婳說得啞口無言，覺得自己在理論上已經被李婳徹底打敗了，作為一個失敗者，只能乖乖任別人擺布，讓穿啥就穿啥，夏天嚴肅認真地表態道：“從穿上這件衣服開始，我會一直裝下去，裝到你希望我不要裝為止。”

李婳笑道：“裝一時并不難，難的是裝一輩子，我倒要看看你能裝多久?！?

“請你拭目以待！”

正準備離開羽絨服攤位的時候，那位賣衣服的阿姨冷不丁沖著夏天冒出了一句：“小伙子，你以后要對你女朋友好點?。　?

夏天不明所以，只好連連點頭。

離開羽絨服攤位后，夏天一直試圖打聽李婳對那位售貨員阿姨到底說了些什么，讓她答應降價，還在最后冒出那么一句話。

李婳臉上泛起一層紅暈，含笑說了兩個字：“你猜?！?

夏天直到現在也沒猜出來李婳當時到底說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