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下午沒事，天又晴得好，季雨林把劉小青抱上輪椅車，推到院子里曬太陽。自己也找了個小凳子挨著媽媽坐著，瞇著眼看太陽。冬天的太陽懶洋洋的，曬得人也懶洋洋的。

季雨林感到媽媽把手插進了自己的頭發里，輕輕地來回撫弄著，感到好久沒有這么舒服過了。把身子轉了個向，仰臉看著媽媽。又覺得自己變成個大小孩，有些不好意思，把身子朝外偏了偏。

季雨林這個細小的動作被劉小青感覺出來了，笑笑，把手從兒子頭上拿開。

好久沒和兒子這么單獨坐在一起說說話了。這些天，劉小青心情漸漸好起來，兒子雖然下崗了，但長森的鋪子開起來了，生意還做得下去。回家就說，其實外面能做的事很多，天地大得很，這話和兒子說的一模一樣。

看他們父子倆樂呵呵的，不像是說來寬她的心。心里就踏實下來，心里一踏實，也不覺得身體有什么不舒服，虛驚了一場。

這爺倆做什么都瞞不過她，說起來可笑得很，他們爺倆常常商量好了做戲給她看，她一眼就能看穿。只不過她不去點破，反而合著他們做戲，做得一家子高高興興。等到他們走了，她一個人在家里悄悄流眼淚。

都說女人傻，容易被欺騙，其實女人一點也不傻，就是被騙了，那也是心甘情愿被騙罷了。男人都以為自己聰明，自以為是，而落在女人眼里，一個個才是真正的傻瓜，只不過女人就喜歡那點傻樣而已。看看他家爺倆，不都是一副傻樣。

季雨林看著媽媽喜笑顏開，說：“媽，早給你說了，下崗不見得就是壞事，現在不是很好。”

劉小青說：“現在是好，恐怕愁在后頭呢。我就是覺得，下了崗，就像沒了娘一樣，沒得人管也沒得人疼。”

季雨林說：“媽，人要愁起來，愁一輩子也還是愁，你要不愁呢，一輩子都不用愁。車到山前必有路嘛，愁也愁不出路來。現在我能掙上錢，我爹做一天下來，也比在廠里拿得多。”

劉小青說：“我有什么好愁的，錢是你們去掙，飯是你們做來吃。”

季雨林說：“媽，你又說這種話了。”

劉小青說：“好了，我不說。你進去把我的毛衣針拿出來，你叫我幫人織的那件毛衣快織好了。那個人，她干嘛非要和小敏那件一模一樣的?她是不是見小敏穿過了。”

季雨林有些吞吞吐吐，“可能是吧。”

過生日那天，季雨林見田莉那么喜歡媽媽給蕭敏織的那件毛衣，回來撒了謊，說是一起做廣告的同事想要，問媽媽能不能再給織一件。兒子求娘，哪有不答應的。

季雨林把毛衣針線拿出來，劉小青接過來的時候，說，那姑娘是高是矮，胖還是瘦，也不曉得打出來合適不合適。季雨林說，高矮和蕭敏差不多，胖瘦好像也差不多，可能比蕭敏胖一點。想了想又說，也不是比蕭敏胖，是……

劉小青就笑了，知道季雨林說的可能胖一點是什么意思，也知道打到那里該放幾針。

說到這里，劉小青突然想起來，小敏好長時間沒回家了。這姑娘好是好，生得人見人愛，就是一張嘴不饒人。想起小敏，就說起小敏來了。小敏呢?這么長時間沒來了，快一個月了吧。

季雨林支唔說，沒有一個月吧。想想又說，也就一個月吧。可能是要考試了，時間緊。劉小青問，你也不去看看她。她一個人在靖南讀書，無親無故的，你有空就去看看她。你蕭阿姨走的時候還說，小敏就交給你這個做哥哥的了，你這哥哥沒做好。

季雨林把頭低下去，不敢看劉小青。他知道蕭敏為什么不來。

劉小青覺出季雨林心里藏著事，說，“今天正好是星期五，你去看看小敏，她要是還不考試，就叫她來。要是考試呢，叫考完試來。我聽你爸說，這個春節你蕭阿姨要上來過。你去順便告訴小敏，考完試就叫她到家里來，不用回去了。”

季雨林說，“媽，我好久沒陪過你了，明天再去。”

劉小青說，“過一會你秦阿姨會過來陪我，你去吧。”季雨林無奈，只好站起身去推自行車。出門的時候，劉小青說，你坐公共車去吧，如果小敏能來，就打個出租車回家。說著，要給小林拿錢。

小林說，我有錢。把自行車放下，出門去了。走到巷口，想起這些天爸爸回來的晚，怕媽媽一會兒進家門不方便，給秦阿姨說了一聲。秦阿姨說，你有事去吧去吧，小玉剛回來，我正要過去。就叫小玉出來一邊做作業，一邊看著電話。

季雨林這些天回來的都晚，小玉好些天沒見到季雨林了，見這時候季雨林還要出去，不高興地說，你又要去找蕭姐姐了吧。

季雨林不想在小玉面前撒謊，說，我媽媽要叫我去的。

小玉撇撇嘴，說，騙人。季雨林說，我從不騙人。

小玉又問，你什么時候回來，又不回來吃晚飯了吧。季雨林看看時間，說，我不知道。秦玉梅說小玉，別耽擱你小林哥的時間。小娃娃，嘴那么碎。

小玉沖她媽做了個鬼臉。季雨林對小玉說，有事你打我的傳呼，我就回來。小玉點點頭，說，你要回我呀。季雨林說，我保證回。說著走了。小玉眼巴巴地看著季雨林走遠。

秦玉梅來到劉小青家，劉小青說，電話誰看著?秦玉梅說，小玉放學了，叫她看著。

劉小青說，這些天她也不過來讓我看看，生誰的氣了?秦玉梅說，這小人兒是生她小林哥的氣呢。小林這些天忙，沒帶她出去玩。有幾次打小林的傳呼小林也沒給她回。

劉小青說，小林不像話，回來我說他。秦玉梅說，你可不要說小林，我叫他不要回的。

劉小青問，為什么?秦玉梅說，你不曉得那小人多煩人。一放學回家，有事沒事就打小林的傳呼。偏偏話又多，一個電話要說十幾分鐘，占著線別人的電話打不進來，等著打電話的人也打不出去。

有一次，一個女的打了傳呼出去，那邊回不進來，催了她一句，她就不高興了，白人家一眼不說，把五角錢扔給人家，還叫人家一邊打去。你說氣不氣人。再說，小林回她的電話，那邊也要收錢，看都看不見一眼，錢就花出去了，這個錢花得多冤枉。說說她，她倒說我財迷兮兮。

秦玉梅嘴說氣人，卻忍不住笑起來。

劉小青也笑了，“她從小跟小林玩慣了，這多天見不著，在電話里說說話，你還不準，當然她要說你。”

秦玉梅看看劉小青手上打著的毛衣，以為又是給蕭敏打的。說：“小敏倒是招人喜歡，撮合撮合，給小林做媳婦。”

劉小青搖搖頭，“小敏是正兒八經的大學生，人又長得漂亮。小林是這樣的家境，小敏恐怕看不上小林，就是看上了也太委屈了小敏。”

劉小青還有話沒說出來，小林在這樣的家里長大，從小就最能讓人，尤其是爸媽說什么，從不回一句嘴。可劉小青知道，小林心里可不是這樣，他爸就根本壓不住他，要緊的時候，只好把劉小青搬出來。這次爺倆爭著下崗，也是這樣才把小林壓下去了。

這孩子從小心里積下的委屈太多，蕭敏那孩子又是不讓人的角色，有時說話也沒大沒小的，小林再能讓人，也不能讓著她一輩子。

看來小敏對小林倒是有點喜歡，星期六星期天也肯來，來了就像是自家人，該做不該做的都做，該說不該說的也說。上次來，一心要學著打毛衣，說她穿了那件毛衣，都讓同學們嫉妒死了，現在好多同學都學著打起毛衣來。

劉小青手把手教了她幾種打法，這孩子貪心，學了那么多，也不知道學會了沒有。小敏也是個苦孩子，最好是找個事事都心甘情愿讓著她的人，小敏這樣的條件，也不愁找不到。

秦玉梅說：“我看得出來，她是喜歡小林。”

劉小青說：“他們喜歡在一起玩，小林可是配不上她。”

“我小林哥哪里配不上她了，她還配不上我小林哥呢!”劉小青話音剛落，小玉就跳了進來，氣咻咻地說。

秦玉梅斥道：“這是和干媽說話嗎，跟干媽認錯。”

小玉低下頭，“干媽，我錯了。”又小聲嘀咕，“她就是配不上我小林哥嘛。”

劉小青好笑，“人家怎么配不上小林了?”

小玉說：“我小林哥又怎么配不上她了?”

劉小青說：“人家是正經大學生。”

小玉說：“大學生也不稀奇，她學畫畫，畫的畫還沒有我小林哥用電腦畫得好。”

秦玉梅問：“依你說，你小林哥要找個什么樣的媳婦。”

小玉張口結舌，想了半天，說：“要對我小林哥好。”小玉小著季雨林剛好一輪，一直把季雨林當親哥哥。她取人的標準只有一個，那就是誰對季雨林好，她就對誰好。

但在她眼里，蕭敏對季雨林一點也不好。平時，蕭敏來季雨林家，仗著季伯伯和劉阿姨寵著她，說話老是要占季雨林便宜。她看得出來，季雨林雖然處處讓著她，心里可不愿意。

劉小青和秦玉梅聽了小玉這話，互相看了一眼，心里想到了一塊，娃娃嘴無遮攔，說的倒是真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