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長風想起了那個晚上，大家追隨著他一路走向市委，然后一個挨一個坐下來，季長風知道，大家心里都沒有底，但是，沒有一個人退縮。
想到這里，季長風心里再一次熱血澎湃。但這一次，他的選擇不是帶領大家斷續向前，而是帶領大家往后走。我們回去，先回縣城去，要求重新安置到條件稍好一點的公社。如果不行，我們就打回老家去。
季長風這幾句話，很快讓大家安靜下來。大家看著他，心里流動一股暖流代替了眼里的淚水。
在那一刻，季長風和趙青成都深深感到，有的時候，急流勇退比急流勇進更需要勇氣。
季長風把幾個有主見的同學叫來商量具體行動的辦法，比如說大家的行李，帶是肯定帶不走的。還有，萬一有同學不走呢，勢必影響大家的統一行動。
卻在這個時候，大家到處找不到趙青成。而趙青成無疑是在季長風之后最重要的角色。在某種程度上，趙青成高大健壯的身姿更能給同學們一種依賴感和安全感。或許可以這樣說，季長風是同學們的精神領袖，而趙青成則是同學們的行動榜樣。
季長風不由得疑惑，趙青成怎么會不見了呢，他會去哪里？季長風心里突然打了一個隔登，心里掠過一陣陰影，那是一種非常不好的預感。
趙青成知道季長風會找他，獨自一人來到了公社小學。他曾在外婆家住過幾年，就在這樣的殘破不堪的小學校里讀完了小學。他知道農村的艱辛，但并不像大家說的活不下去。
一年，兩年，三年，你就會和這里的農民一樣，早上的洗臉水留到晚上再洗臉洗腳，然后小心地端到房后潑到某幾株菜的根部，你還要記住，今天潑的是哪幾株，明天又潑哪幾株。
在這樣的環境你學會只種瓜和蘿卜，可以不洗就放到鍋里煮食。人比所有動物都有更強的適應能力，正如你昨天還是響當當的造反派，今天就成了接受再教育的對象。
記得***還曾說過，重要的問題在于教育農民，而今天又是他一聲令下，大家就乖乖來接受農民的教育了。從那條真是一句頂一萬句十萬句百萬句的最高最新指示一下來，大家就有一種被拋棄的感覺，季長風有，師儀有，他也有。但即使是在他們之間，他們也只敢用眼神來傳達類似的感覺。
趙青成討厭同學們的哭聲，用外婆的話說，這就是報應。是自作自受。外婆大字不識，看到城里人造反，工人不上工，學生不上課，說了這句話后就回鄉下去了。
既然是報應，哭有什么用。要走就走，背上背包就走。都已經來當農民了，還有什么好怕。
季長風和師儀終于在那所破爛不堪的小學校找到了他，向他說明了來意，他們不說他也知道他們的來意，再造一次反，走人。這恐怕是大家最后一次造反了。他真想對他們說，走就走呀．哭天哭地，一副鳥樣。
但他說出來的卻是，“我知道了，你們走吧。”
“你們走吧?是什么意思?”師儀看看他，又看看季長風，“他說我們走吧，什么意思。”
季長風沒有回答師儀的問話，看了趙青成一眼，對師儀說：“師儀，我們走。”
這么多年，他和趙青成的交流，常常只是一個眼神。
師儀不走，師儀跳了起來，跳得很高，而且跳到了趙青成的面前，“請你回答我，你們走吧，什么意思?”
“我不走。”趙青成不想和師儀糾纏。
“你不走?你不走是什么意思?”師儀再問，雙眼灼灼如炬，逼視著他。
他不再理會師儀。他知道師儀已經明白了他的意思，師儀是在挑釁。這個剛才還亂淌眼淚的朋友，此時像一只好斗的公雞，踮著腳，伸長了脖子。即使這樣，瘦小的師儀仍然矮著很多。
季長風把師儀拉開，問趙青成，“老趙，如果還是朋友，你告訴我，為什么?”
趙青成注意到了，季長風沒有用“戰友”這兩個字。他獨自跑到學校來，就是為了想出一個為什么，他可以不理會所有人，但他不能不對季長風說出一個為什么。更何況季長風剛剛用了“朋友”這兩個字。
“……’，
趙青成到底還沒想出來，他應該給季長風一個什么樣的為什么。
“既然你不肯說，那么，我們到此為止。”季長風說完，轉身要走。
“老季，”趙青成叫住季長風，遲疑著說，“這些年，我……扳手勁一直扳不過你。”
季長風不解，看著他。
“我后來明白了，你一直——睡我——上床。”季長風睡趙青成上床，每天上下床從來不用爬上爬下，兩手反拉床邊的木檔，一用勁，腳上頭下就上去了。一天數次，季長風的手勁很大。
趙青成和他扳過好多次，但始終沒能贏過一次。趙青成想了想又說，“過兩年，我再找你扳一次。”說完這話，趙青成呼出一口氣。他覺得要說的，他已經說完了。
季長風感到驚訝，他看到趙青成平時總是高昂的頭現在轉向一邊，不敢和他對視，他明白了這句話的意思。以前，他是班上的團支部書記，趙青成是班長，表面不分彼此，但實際上支部沒幾個團員，趙青成出頭露面比他多，班上的事，主要是班長負責。后來情況就變了，凡事都以他為首，趙青成次之。成立校革委，他當了副主任，趙青成只是個委員，差距就更大了。朋友也好，戰友也好，趙青成心氣很高，不想再屈于他之下。既然趙青成能說出這樣的話來，可見趙青成對他季長風的坦誠，也足見趙青成確實把他當朋友。季長風還能再說什么呢，他很困難地笑了笑，說：
“那你好自為之吧，不要把我們忘了。”
趙青成控制著自己的感情，說：“老季，你不忘了我，我就很滿足了。我……還有一件事，要求你……”
季長風站住了。
趙青成用了個“求”字，這令季長風非常驚訝。此時此刻，他趙青成既然心意已決，那還有什么要求季長風的呢？
他看出趙青成要求他的事不愿意當著師儀的面說，于是向趙青成走了幾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