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劉小青耽心的還不只是季長風廠里兩丁抽一的事。前幾天,廠里一直在說這件事。說是有一家外地的大公司,看中了她們青云服裝廠在市區的位置,想要和廠里合資興建一幢商業大廈。用青云廠的地皮,那家大公司出建大樓的錢。
起先大家還歡喜,廠子拆了,大家以后都到大樓里上班。還有,住在廠里的人家還可以搬到樓房里住。可是后來又說不成了,人家不要廠里的人。說你青云廠都是些快退休的老太婆,除了踩縫紉機什么都不會,都到大樓里上班?上什么班?廠里的意思是地皮就少算點錢,人得收下。
現在還在談,也不知道能談出個什么結果來。
劉小青一聽就慌了,如果人家不收,廠子又賣了出去,像她這樣的人以后怎么辦。現在好歹廠里還有她一份工資,雖然不多的一點,但說明她還有個單位,她還是單位上的人。要是工廠賣了,人家公司又不要自己,她不就沒有單位了嗎。那她又算哪兒的人呢。
心里的這些話,她沒有對季長風講。拖累他十幾年了,把那么好的一個男人拖成了一個埋頭過日子的小老頭,她已經欠下他一輩子也還不清的債了。
劉小青這一提這個頭,季長風父子心里就明白了。原來,她的心里還裝這碼子更愁人的事。季雨林心里一疼,也就沒再往下說。反過來安慰了劉小青幾句。季長風看兒子這樣,使了個眼色,意思讓季雨林說點別的什么。
季雨林會意,問劉小青,“我爸是不是長得很像我。”
劉小青一聽就笑了,“什么叫你爸長得像你?人家都說你聰明,就我知道其實你是個傻兒子。”笑過了,接上季雨林的話說,“你和你爹簡直就是一個人。不信,你拿你爹年輕時的照片來,一看就曉得了。”
季長風說:“好幾個老同學見了都說像。”說著,伸手抹了抹季雨林的頭發,“就這小分頭不像。”
季雨林恍然大悟,怪不得趙伯伯一見了他就把他的頭發弄得亂糟糟的。心里好笑,臉上也就笑出來。
季長風看出兒子心里有話,問,“怎么了,今天問起這個來。”
季雨林說,“我剛才說了啊,我見到趙伯伯了,他一眼就認出我是你兒子。”
“他怎么樣了?”說起趙青成,季長風卻很淡。不像趙青成說起他來。
“趙伯伯很好,他現在是天安公司的老總。”
“天安公司?天安公司是干什么的?我聽過這個公司。”劉小青說。
“天安公司是一家上市公司。”
“上市公司是生產什么的嘛。”
“上市公司不是……不是說生產什么的就叫上市公司。”季雨林想了想,恐怕一時也難和劉小青解釋清楚,就簡單地說:“上市公司是股份制企業,只不過它的一部分股份可以流通,流通的這部分股票可以拿到證券交易所買賣。一般而言,上市公司都是些有實力的大公司。趙伯伯的天安公司聽說是生產黃磷和水泥的。”
劉小青突然說:“那就是他了,我聽何廠長說,想買我們廠的公司就是生產水泥的。對了對了,就是叫天安公司。好你個趙青成,正像師儀說的,果然是個野心家。”
“媽,我覺得野心家沒有什么不好,再說,你不是也說過嗎,師叔叔和趙伯伯本來不和。我們家和趙伯伯家沒來往,不就是因為師叔叔懷恨在心嗎。”
劉小青說:“不光是你師叔叔和他有仇,我也和他有仇,你不知道,他到我們學校做報告,像個英雄似的,把我們哄得都傻了,要不然,我也不會到大海。”
劉小青說的是學校開上山下鄉動員大會,那時,趙青成已經下鄉兩年,是知青中先進典型。因此,學校請了趙青成去學校做報告。
趙青成什么樣的角色,一番不動聲色的講話,就讓少年男女們聽得熱血沸騰。
大海是全縣條件最艱苦的公社。高海拔,自然條件惡劣,有雨山洪暴發,無雨吃的水都沒有。很多村子,人和牲畜同吃同喝一個牛腳塘的水。這還是好的了,遇到旱年,得下十幾里的深溝里背水。
劉小青就是聽了趙青成的報告后,主動要求到大海插隊的。
聽了劉小青的話,季長風卻說:“要不是他呀,你說不定墳頭都長出青松來了。”
季長風這句話,深深觸到劉小青的傷心處。劉小青悠悠地嘆了一口氣,“要是那樣,倒好了。”
季雨林看了爸爸一眼,季長風也自知失言,說,瞧瞧,我都不會說話了。我這話說的就和……”
劉小青打斷季長風,“我也是隨口接的話。”言下,也悔不該說那樣的話。
正好有人敲門,季雨林忙去把門開了。扭頭叫了一句,秦阿姨和陳叔叔來了。
秦玉梅走在前,進了門,正好季長風收拾好桌上的碗筷,抱著去廚房,被秦玉梅劈手奪了過來就要去洗。季長風不讓,說,你是客人,怎么能讓你洗,你快坐。秦玉梅說,嘿,還客人呢,我幫你們家洗的碗還少了。
此話一出,季長風就有些不好意思再去搶回來。
劉小青病倒以后,秦玉梅真沒少幫季家的忙。秦玉梅和劉小青在一個廠,陳漢中和季長風又在一個廠一個車間。都住青云廠的房子,秦玉梅家住巷口,劉小青家住巷尾,兩家人處得好,跟一家人似的。
秦玉梅搶過碗筷,用手肘拐了要跟來的季長風一下,說,“你就陪陪我家老陳呀,他就不算客人了。”說著,進了廚房。
季長風多少有那么點尷尬。
陳漢中忙說,“來劉姐家,算什么客人啊。”
三下兩下洗完,秦玉梅來到劉小青房間,在劉小青床邊坐下,說,姐呀,給你送工資來了。把錢拿出來,一共是一百六十六塊多錢,工資一百二十,三季度的醫藥費四十六塊多。
劉小青的病醫生說可能與職業有關。但是勞保條例上又沒有這個職業病,因此,就來了個折衷處理,工資算病退,醫藥費和在職職工一樣報銷。
季雨林問:“小玉呢,怎么不帶她來。”
秦玉梅說:“她死活要跟了來嘛,我就給她說今晚有要緊的事,我說你爹要下崗了,她這才嚇著了,在家里乖乖守著電話。”
青云廠這幾年日子更不好過,秦玉梅去年滿四十歲,廠里就讓辦了內退。不內退不行,一街都是閑著沒事干的小年輕,得把位子給他們騰出來。
四十多歲的人總不能閑著啊,陳漢中那點工資也不夠養活三口人,可到處找不到合適的事做,就只好在家門口擺了臺縫紉機,給人家縫縫補補。
這種年頭哪有人穿補丁衣服,好好的衣服褲子還要故意弄個窟窿呢。頂多也就給人換個拉鏈釘個扣子什么的,一天找不下兩塊錢來。
居委會的大媽路過看到了,手指著她當面笑話說,“你是當工人當傻了不是?都九十年代了,三大件都換了幾茬了,你以為還六十年代呀,一臺破縫紉機能養活一家人。”
秦玉梅聽了,翻起白眼瞅著她。輪到你來教訓我了?你一個居委會的小腳老太婆子,平常不就顛著小腳東家進西家出發發老鼠藥嗎?再大的事不就盯著誰家媳婦肚子大了沒大,辦沒辦下準生證。輪到你來教訓我了,老娘好歹工廠呆了二十多年,就算是下崗,那也比個居民有身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