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轉軌之痛
- 城市留著屋檐
- 七袋
- 3452字
- 2020-01-28 11:35:10
天安公司的前身天安水泥廠原本只是一家附設小廠,六十年代大搞三線建設的時候,在這一片叫做大馬塘的山溝里建了一批小三線。
由于交通運輸的原因,小三線建設初期,先行建設了天安水泥廠,三線建設完成后,水泥用量驟減,同樣出于交通運輸的原因,水泥外運成了問題。
停產吧,國家幾百萬的投資,不停產吧,水泥不在軍工生產計劃內,沒有計劃指標。
省軍工辦想把它劃給地方,但廠里五百名職工五百個不同意,一千票反對。雖然同樣是生產水泥,但原來歸軍工辦,那是軍工,劃歸地方就成了老百姓。
在當地百姓眼里,軍工廠的工人們都牛逼得很,穿印著什么“八八三五廠”“九六一八廠”等神秘阿拉伯數字的工作裝,說山西話或東北話,管附近的農民叫老鄉,而把其余人等統統都叫老百姓,包括地方工廠的工人。
天安水泥廠的五百多職工,是三線建設指揮部最早從各個軍工廠抽調出來的,一下子叫他們當老百姓,編制也存在許多問題。才聽說要劃歸地方,紛紛要求調回原廠,這些原因使得水泥廠的建制最終還是保留下來了。
除最低限量生產一點水泥外,軍工辦把那幾家三線廠的一些基建工作也讓他們去做,修路,筑墻,建房等等。幾年下來,天安廠最輝煌的成就是筑了長百公里長的圍墻,把那些神秘的工廠團團圍了起來。
當這些神秘的“三線”廠不再神秘的時候,這些圍墻的好處是,當附近的山林逐漸消失最終變成光禿禿的荒山,大墻里面卻青山依舊在。
一切都反著來啊。
筑墻也好,造水泥也好,終究還是軍工,工作服照樣穿,工資照樣領,管周圍的農民照樣叫老鄉。
但好日子終于到頭了。八十年代初,一些三線廠開始軍轉民品,天安水泥廠本來就是生產民品,自然是首當其沖。
那時還是雙軌制,計劃外產品可以賣給地方,但交通運輸不便的老問題經過這多年變成了老大難問題。從廠里出來有三十來公里曲曲彎彎的毛路,多年沒有維修,坑坑洼洼,破爛不堪,司機們都怕跑。拉一車水泥出去,豆腐盤成肉價錢,劃不來。
軍工系統由于裁軍和縮減軍備,生產計劃銳減,天安廠賴以生存的那些牛逼哄哄的三線廠都面臨轉產轉業,不只是天安的歸屬提上了日程。
天安水泥廠幾乎停產,幾位主要領導知道劃歸地方乃是大勢所趨,再也回天乏力,同時提出離休。
他們都是幾十年的老軍人或者老軍工了,在他們的身體里,甚至還有小日本鬼子留下的彈片,在劃歸地方前,按政策可以回老家或到省城頤養天年,他們搭上了軍工系列最后一趟末班車,離開了抬頭一線天的大馬塘。
趙青成就是在那時走馬上任當廠長的。
老領導們在離退休前頗覺無奈,幾百號工人將來的生計使他們心情沉重,于是,他們行前留下上中下三條錦囊妙計。
上策是修路,把那條通往“320”國道的毛路修成水泥路或柏油路,這就他媽的從根本上解決了天安的出路。
中策是買上十幾輛汽車,組織一個車隊,送貨上門,暫時也可以恢復生產,混碗飯吃。
下策是什么也不用做,就這樣混下去,混到哪天算哪天,天安廠好歹是堂堂軍工廠,就算是劃給地方,那也是國營廠,國家鍋里有,國營廠碗里就有,用不著愁白了少年頭。
早已過了而立之年的趙青成在老頭子們面前點頭稱是,心里卻說,要有錢修路,我把修路的錢拿來重新建一個廠在國道邊,規模還比現在的廠大。要是有錢買車隊,我干專業運輸也不愿把車子拿來這條路上折騰。
至于第三條,趙青成心里只兩個字,狗屎。
那時的天安不要說買車隊,廠里就只有一輛破吉普車能動彈,趙青成就坐著這輛破吉普車,成天上省里市里跑工資跑資金跑項目跑歸屬。
破吉普跑到哪里臉丟到哪里,只好悄悄地停在拐角處,一干人下了車來,拍去身上灰土,這才敢登堂入室。最關鍵的是跑項目,跑歸屬。水泥廠本來應該劃歸建工系統,但趙青成一心想上磷化工項目,而要上這個項目又歸化工系統。
天安廠所在地有著豐富的磷礦,而市場上磷化工產品價格一直居高不下,幾位現在的副總兼董事都跟著跑過,也都跟著趙青成在回來的路上吃過燒洋芋蘸辣醬。
大家下了吉普車,嘴里大聲罵著娘,蹲在公路邊就吃將起來。一個農家女守著一盞小馬燈,一個小火爐,賣燒洋芋不稱斤也不論個,數人頭,一塊錢一個人,管飽。
現在說起來,大家都頗多感慨。
一個副總說,我們這副下水吃燒洋芋也不算委屈,人家寧老頭兒也跟著我們吃,結果,吃壞了肚子,一路走一路拉,到了廠里,還是我和趙總把他抬下車的。
給天安伸出援助之手的正是寧老頭兒。當時,他是市里主管工業的副市長兼市計委主任,一個兜里裝錢一個兜里裝項目。
趙青成變臉,是猛可想起來,今天一大早從廠里出來的時候,寧老頭兒來了一個電話,說有人想請趙青成吃頓飯,請他作陪,不知道趙青成能不能給他一個面子。
寧老頭對天安始終關照有加,甚至有人說天安是寧老頭兒的私生子,因為寧老頭兒把一個磷化工項目給天安的時候,天安的歸屬還尚未界定。
但寧老頭這個私生子并沒有給他惹任何麻煩,相反,卻因為私生子的不光彩地位奮發圖強,日漸壯大,十數年后,競成了本市惟一的一家上市公司。只是,寧老頭兒沒能等到天安上市就退了下來。
趙青成大恩不忘,天安股票上市,為感謝老頭兒在位時對天安的關照,給老頭兒送去了五千股公司職工股。趙青成始料不及的是,這五千天安股票給自己找了不少麻煩。
老頭兒從那以后不打門球不練氣功不養花侍鳥也不參加合唱團了,迷上了炒股,原始股必然要賺錢的,而這種賺錢效應又帶動了全家人。
現在是老頭兒炒股,老伴炒股,一子一女一媳一婿也在炒股,起先是合起來炒,又因為“持不同股見”由炒股而吵架而分開來各炒各的。一家人因為老頭兒有功于天安,動不動打電話給趙青成打聽消息。
打得多了,趙青成也就有些煩,有意無意躲老頭兒。
但今早的電話,寧老頭兒卻說,這頓飯,與股票無關。你不要說你沒有時間,我曉得你今天要開董事會,就在靖南開。開完會,你就來吃這頓飯。是別人請你吃飯,你來了,就算是給了我個面子。別人求你的事,你答應也行不答應也行,不答應,你就當白吃一頓飯,你也不吃虧。董事會的事,我不問你半個字。
想到這件事,趙青成就有些惱火,會還沒開,就有人給寧老頭兒報了信,那今天開會的內容,不用他趙青成說,寧老頭兒自然也會知道,難怪老頭兒一再說和股票無關。
目光從董事們臉上掃過一遍,大家還在熱烈地說著當年吃燒洋芋的事。只有周華清不發一言,那時他只是廠里一個普通的會計,沒跟趙青成吃過燒洋芋。一眼掃過,當然也看不出誰是猶大。
趙青成覺出大家情緒的變化,于是笑問大家,真去吃燒洋芋?給老趙省錢是不是?
大家也笑笑,說,好久沒吃了,還真想吃。
趙青成這回是真笑起來,本來我也只請得起大家吃燒洋芋。說著,打開錢夾,只有區區十幾塊錢。一位副總說,恐怕吃燒洋芋也不夠,燒洋芋早就漲價了,現在至少也要五塊錢一個人頭。你這點錢,只夠大家吃個半飽。
管后勤的鄺副說道,這半飽怎么吃,哪個曉得你只吃了個半飽。大家都笑,連一直沒出聲的周華清也笑了。從經濟學的角度看,鄺副這個簡單的問題有經濟學的內涵。
趙青成也笑著,“吃飽不夠,半飽人家不給吃。算了,大家進一次城,雖說不是為吃一頓飯才來,但既然來了,還是吃得像樣一點。老周主張節儉,那是在家里節儉,出來了,就得講點面子,這也關系到企業形象啊。你說呢,老周。”
周華清顯然是受了剛才大家憶苦思甜的啟發,一改常態,連說,好的好的。趙青成說:“我就不和你們一起吃了,有人請我吃飯,請寧老板做陪,我那敢不去。”
大家說,既然趙總不去,那還有什么意思,我們不如回廠里得了,現在回去還趕得上晚飯。
趙青成搖著頭,“不行不行,老周都同意拔毛,你們又不吃了,白讓我欠老周人情。你們還是去吃,吃了再回去,要玩玩也可以嘛。一年里也就開兩次董事會,平時大家早也見晚也見,但湊在一起也難得。”
說著,把目光轉向管三產的鄺副經理,說,“你在市里關系多,我聽說,人家都叫你鄺半城,你找一家關系戶出來,大家拔他一回毛嘛。”
管三產在公司的幾位副總中排名最后,因此鄺副頭手亂搖,嘴里說道:“在座各位,哪位在市里不比我面子大,我算老幾,趙總亂點鴛鴦譜嘛。”
大家指定了鄺副,大笑著說,就是你了就是你了,你是鄺半城嘛,趙總是慧眼識英雄,怎么會是亂點鴛鴦譜。你就不必謙虛了。
鄺副不再搖頭,說:“既然是趙總點將,我就拿我這張老臉抵一晚上,不過,要去唱歌,沒有趙總就沒得意思了。”另幾位副總也湊合著,是啊是啊,好久沒聽趙總唱京劇了。
趙青成喜歡吼兩聲京劇,有板有眼,中氣又足,有他在,大家熱鬧得起來。
趙青成說:“我吃過飯,爭取趕來和大家熱鬧熱鬧。”
這邊妥當了,趙青成開了手機,給寧老頭回電話。寧老頭一聽是他,冷冷說道,你到底是在躲我,到處找你不著。趙青成說,剛散會,你告訴我地方,我直接去。寧老頭說,不是去,是快來,我們在靖王府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