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里的星塵忽然凝滯,青玉枝椏上懸著的淡紫流光不再晃動。天琴老人與玄音神尼盤膝坐于白玉石上,宇文仁與穆靈鳳分坐兩側,四人雙目緊閉,呼吸勻停如鐘擺,意識早已沉入那片澄澈的武學之境。
陸人敵的身影如鬼魅般出現在林邊,黑袍掃過地面的碎石,竟未帶起半分聲響。他望著石上四人靜坐的姿態,眼底翻涌著貪婪與怨毒——如今竟能親眼見他們毫無防備地袒露空門。
“天琴老鬼,玄音妖尼,你們也有今日!”他喉頭發出一聲冷笑,雙掌緩緩抬起,掌心凝起團渾濁的氣勁,正是他走火入魔后練就的邪派“千佛掌”。這掌法看似慈悲,實則每道掌風都裹著吞噬內力的戾氣。
兩道黑風驟然襲向石上兩人!天琴老人與玄音神尼的意識尚在武學圖譜中流轉,肉身驟遭重擊,頓時噴出兩口鮮血,染紅了身前的白玉石。那股陰毒的掌力順著經脈逆行,震得兩人內息大亂,意識如遭重錘,猛地從境中被拽回肉身。
“陸人敵!”天琴老人睜眼時,白衣已被血浸透,他想運功阻攔,卻覺丹田處一陣劇痛——千佛掌竟震碎了他半數氣脈。
陸人敵根本不看他們,目光直勾勾盯著石上那本浮著水火風雷秘籍。他探手一抓,將水火風雷秘籍攥在掌心,書頁翻動間,竟發出痛苦的嗡鳴。“當年你們用這勞什子秘籍戲耍我,以致我妻離子散。”
宇文仁睜眼時,林間的血腥味還未散盡。宇文仁望著陸人敵手中那本染血的秘籍,龍陽劍在掌心嗡鳴不止:“是你!你怎會找到玄天星?”
陸人敵掂了掂手中的秘籍,黑袍上沾著天琴老人的血,笑得癲狂:“自然是跟著你們的氣勁把我帶來的。你們倆這龍鳳雙劍合璧的動靜,居然不知道還有我躲在暗中觀察。”
“原來躲在暗處偷看我們練玄天功的人就是你?”宇文仁驚訝的說道。
“不錯,我還得謝謝你們把我帶到玄天星呢。”他揚了揚秘籍,書頁間的水火風雷秘籍正被他的戾氣染成灰黑,“有了這東西,別說武林,整個宇宙都得被我掌控!”
“爹!”穆靈鳳往前一步,鳳陰劍垂在身側,“把秘籍還回來,別再執迷不悟了!”
陸人敵冷笑一聲轉身就走,卻被兩道交纏的劍氣攔住去路。宇文仁與穆靈鳳雙劍合璧,金綠二色劍氣織成密網,陸人敵悶哼一聲被震倒在地,秘籍從掌心滑落。宇文仁劍鋒直指他咽喉,眼底翻涌著恨意:“殺父之仇,今日便了!”
“宇文仁!”穆靈鳳伸手按住他的劍脊,鳳陰劍的霜紋映著她泛紅的眼眶,“他是我爹,求你放了他……”
天琴老人捂著胸口咳嗽兩聲,白衣上的血跡洇開成朵殘梅:“仁善劍,先存仁心。”
宇文仁望著她眼中的淚光,龍陽劍的鋒芒漸漸斂去。他收劍入鞘,喉間動了動:“好,我放他一馬。”
穆靈鳳剛握住陸人敵的手,便聽他喘著氣道:“靈鳳……爹早知道你是我女兒……當年你娘把宇文仁丟進湖里時,我就認出你襁褓里的玉墜了……是我對不住你娘,對不住上官玉蝶,對不住黃莆飛瑛……”
宇文仁走近時,陸人敵忽然抓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驚人:“賢侄……是我混賬……你若肯原諒,我……”
“過去的事,不提了。”宇文仁反手扶住他,“老伯,都過去了。”
陸人敵眼中滾下兩行濁淚,他將穆靈鳳的手塞進宇文仁掌心,指節因用力而發白:“我三個女兒,停云有追云,燕翎有俊翎,唯有靈鳳……賢侄,求你護她一世周全。”
“我會的。”宇文仁握緊那只微涼的手,目光堅定。
陸人敵望著天琴老人與玄音神尼,忽然笑了,帶著徹骨的悔意:“其實我來這,本想求你們送我回到過去……不練秘籍,不發狂,是不是就不會有這么多錯事?可到頭來,還是被貪念迷了心竅……”
天琴老人與玄音神尼對視一眼,兩人雖面色慘白,掌心卻同時泛起微光。“知錯能改,善莫大焉。”玄音神尼輕聲道,“我們這就傳送你回到過去。”
淡金色的光暈包裹著陸人敵時,他最后望了眼穆靈鳳,嘴唇動了動,卻沒發出聲音。光芒散去的剎那,天琴老人與玄音神尼同時噴出鮮血,身形晃了晃——強行逆轉時空,已耗盡他們九成元氣。
穆靈鳳扶住搖搖欲墜的玄音神尼,只見她青衫上的血跡漸漸變淡,像是被林間的風悄悄拂去。
就在這時,陸人敵的身影猛地一晃,像被無形的風卷走般,驟然消失在原地,連一絲殘影都沒留下。
穆靈鳳心頭一緊,忙轉向身側的老者:“前輩,我爹他……”話音里帶著難掩的急切,尾音都微微發顫。
天琴老人撫著花白的長須,目光沉凝地望著陸人敵消失的方向,緩緩開口:“此刻,陸人敵的意識,怕是已經穿越過去了。”
他們老一輩的恩怨情仇從陸人敵回憶中一一閃過。
當年,陸人敵與上官玉蝶、黃莆飛瑛、穆克琴四人隱居在白云峽。谷中云霧常年繚繞,溪流穿石而過,他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子過得像被晨露洗過般清澈安寧,無憂無慮。
可這樣的安穩,終究是短如朝露。
一日,陸人敵在谷中灌木林里偶然拾得四本《水火風雷秘籍》。那古舊的封面上,四個篆字似有流光轉動,引誘著他一步步陷了進去。他開始沒日沒夜地鉆研修煉,起初只覺內力瘋長,漸漸卻被秘籍中的詭異氣息纏上——練到深處時,他眼神赤紅,周身氣息時而酷寒如冰,時而熾烈如火,已然走火入魔。
那夜三更,月色被濃云遮得嚴實,陸人敵跌跌撞撞沖回家中。門被他一腳踹開時,上官玉蝶正撫摸著微隆的小腹,黃莆飛瑛剛為爐上的藥湯添了柴,穆克琴則在燈下縫補著嬰兒的小衣。她們還沒來得及看清他眼中的瘋狂,拳腳便已如暴雨般落下。
“人敵!你醒醒!”上官玉蝶忍著痛呼喊,腹中的悸動讓她渾身發顫。
“我們是玉蝶、飛瑛啊!你看看我們!”黃莆飛瑛護著肚子后退,聲音里滿是驚惶。
上官玉蝶、黃莆飛瑛、穆克琴那時都懷著身孕,身形笨重,又半點武功不會,只能驚慌躲閃,哭著喚他的名字。
可陸人敵像是完全不認識她們了,嘶吼著將三人拖拽到門外,“滾!都給我滾出去!”他嘶吼著,聲音里混雜著不屬于自己的暴戾,一腳踹翻了擺滿陶罐的木架。“砰”地一聲鎖死了木門。
門外,寒風卷著霧氣灌進單薄的衣衫,三人挺著肚子,一遍遍地拍門、呼喊,聲音從急切到嘶啞,陸人敵卻始終沒有回應,屋內只有沉悶的器物碎裂聲。
天快亮時,穆克琴抹掉眼淚,目光落在屋內的秘籍上——那是她今早趁陸人敵癲狂時瞥見的,藏在枕下的秘籍分了四篇。她咬咬牙,拉著同樣絕望的黃莆飛瑛和上官玉蝶,趁著陸人敵暫時安靜的間隙,摸回窗下:上官玉蝶取走了水篇,黃莆飛瑛攥緊了火篇,穆克琴藏好了風篇。
“將來……無論何時,都不能為這秘籍傷了和氣。”穆克琴聲音發啞,卻字字清晰。
另兩人含淚點頭,三道身影在晨霧中一分為三,各自走向了未知的前路。
此后天各一方,皆是憑秘籍闖出一片天地:上官玉蝶以水篇心法為基,在碧波深處建起銀水宮,宮規如水流淌,暗藏洶涌,宮墻倒映在碧波里,像一片流動的銀箔;黃莆飛瑛以火篇為基,在南疆建起蠱毒門,終年被赤色瘴氣籠罩;穆克琴則帶著風篇航海而去,在海島筑起珍珠堡,堡頂的風鈴總隨著海風唱著古老的調子。
而陸人敵清醒過來時,屋內只剩下空蕩蕩的桌椅,枕下的秘籍只剩殘缺的雷篇。他看著空蕩蕩的門,想起昨夜的瘋狂,想起那三道消失在霧中的背影,突然發出一聲凄厲的笑。從此,他恨盡天下女子,帶著雷篇秘籍遁入白云峽,創下飛龍谷,谷中只收男徒,與銀水宮、蠱毒門、珍珠堡成了江湖中水火不容的存在。
這時陸人敵的意識像是被濃霧裹著,猛地墜入一片熟悉的暖光里。陸人敵的生活回到了過去,從新開始!
白云峽的午后,陽光透過竹窗的縫隙,在地上織出細碎的光斑。上官玉蝶正蹲在屋前擇菜,竹籃里的青菜沾著晨露;黃莆飛瑛坐在廊下,手里繞著紅繩編平安結;穆克琴端著木盆從溪邊回來,水珠順著她的裙擺滴在青石板上,暈開一小片濕痕。
他下意識摸向懷中——那本從灌木林撿來的《水火風雷秘籍》還在,封皮的燙金紋路硌著掌心,卻沒了往日那股灼人的吸力。昨夜翻完最后一頁時,丹田處翻涌的氣浪突然平息了,就像被山澗的清泉澆過,只剩下一片澄明。
“人敵,發什么呆呢?”穆克琴笑著揚手,水珠濺在他手背上,涼絲絲的,“快過來幫我劈柴,晚上燉雞湯。”
他走過去,接過斧頭時指尖有些發顫。木柴裂開的脆響里,上官玉蝶湊過來,鼻尖幾乎碰到他的衣袖:“你昨天回來時身上有股怪味,是不是又去那片灌木林了?”她的聲音軟軟的,帶著點嗔怪,卻沒追問什么。
黃莆飛瑛把編好的平安結拋過來,落在他懷里:“給,昨天夢見你要出門,戴著這個安心些。”紅繩在陽光下閃著光,結扣打得緊實。
陸人敵低頭看著懷里的平安結,又看了看三人微隆的小腹——那里正孕育著新的生命,像白云峽的春芽,安靜地積蓄著力量。他悄悄摸出那四本水火風雷秘籍,轉身扔進了灶膛。火苗“騰”地竄起來,卷著陳舊的紙張,很快燒成了灰燼,連一絲煙味都沒留下。
“燒什么呢?”上官玉蝶探過頭。
“沒用的廢紙。”他笑了笑,抬手幫她拂去發間的草屑。
玄天星上云霧繚繞,天琴老人指尖的琴弦最后一顫,余音繞著山巔的古松久久不散。玄音神尼合十的雙手緩緩放下,念珠在腕間輕輕轉動,目光落在陸人敵現在的生活,眼底終于漾開一絲暖意。
玄音神尼立在一旁,念珠轉至最后一圈,望著陸人敵望向屋內的背影,輕聲道:“執念如魔,回頭是岸。這一次,你握的不是劍,是緣。”
陸人敵將手中那兩炳泛著冷光的龍鳳雙劍,用力拋進了溪邊的淤泥里。水花濺起時,他仿佛聽見未來江湖的喧囂在遠處碎裂——沒有銀水宮與飛龍谷的百年對峙,沒有蠱毒門女弟子淬毒時罵出的“負心漢”,也沒有珍珠堡風鈴里藏著的怨懟。
白云峽的竹屋里,再沒有因秘籍而起的癲狂。江湖上,自然也不會再有銀水宮、蠱毒門、珍珠堡與飛龍谷的對立。
沒人再喊“女子皆禍水”,也沒人再怨“男子多薄情”。那些本該浸染鮮血的恩怨,都化作了白云峽溪水里的月光,化作了竹屋前嬉鬧的孩童聲,化作了尋常日子里的柴米油鹽。
一場席卷武林的浩劫,就這般消弭于無形。天琴老人望著天邊漸亮的晨曦,輕撫琴弦笑了——原來最深的武功,從不是毀天滅地的秘籍,而是回頭是岸的勇氣。玄音神尼亦頷首,晨露滴落僧袍,折射出細碎的光,像極了被拯救的江湖未來。
從那天起,白云峽的竹屋里再沒出現過秘籍的影子。陸人敵學著編竹筐,跟著她們去溪邊浣紗,夜里就著油燈給未出世的孩子削木勺。偶爾有山風吹過,帶來遠處的江湖傳聞,說白云峽住著一戶人家,男人會編竹器,三個女子種藥、織布、釀酒,膝下兒女繞膝。有行腳商路過,見他們在月下分食一碟桂花糕,女子們笑起來時,連風都帶著暖意。他也只是笑笑,往灶里添塊柴。
日子像門前的溪水,不急不緩地淌著。后來孩子們陸續降生,竹屋周圍多了嬉笑聲,上官玉蝶教孩子們認草藥,黃莆飛瑛帶他們采野果,穆克琴哼著調子哄他們睡覺,他就坐在門檻上,看著這一切,覺得掌心的老繭都浸著甜味。
原來所謂的悲劇,從來都有另一種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