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家門口,眾人再也沒有見到謝小語的身影。九娘下轎后,煉尸派八人恭敬地行了一禮,便抬轎轉身離去。
年獸被羅橫起了個名字叫祈年。這時見祈年擠不進去,平銓便先讓它坐在大門口,并叮囑它不要隨便傷人,更不要饞嘴吃人。
九娘輕拂袖口道:
“我早有翻新府宅之意,待擇了吉日,便叫匠人拓寬府門,將那些空置的天井廂房盡皆拆了——改作演武場與祈年的棲身之所?!彼讣鈩澾^門框上的銅環(huán),目光掃過檐角褪色的彩繪。
眾人皆已疲憊不堪。彩蝶在人杰懷中沉睡時,發(fā)間木簪歪斜,唇角還沾著一絲涎水。待被輕輕喚醒,雙頰飛霞似的紅透,竟如枝頭熟透的石榴,慌不迭躲進九娘懷里,不好意思抬頭見人。
所有人一致贊同先洗澡,把塵土和祈年的口水洗干凈,再接著美美地睡上一覺。人杰此時身上全是干枯的獸血,而且大家都知道他有午間小憩的習慣。
才跨進門檻,院墻竹影里便傳來一聲喟嘆:
“刀者,筋骨為基。若筋骨受損,會影響揮刀的。”話音未落,蕭無生悄冒了出來,他袖中滑落一個烏木小匣,匣蓋刻著松鶴延年紋。他將匣子塞到人杰手中,蒼老指節(jié)叩了叩匣面:
“此乃天心宗秘制金瘡膏,雖非珍奇,卻最能治療筋骨損傷。速涂于虎口,片刻可愈?!?
見人杰怔在原地,他笑瞇瞇地補充道:
“我想趙兄也不愿意看到自己的寶貝兒子,居然因為一頭年獸就影響一輩子拿刀吧?”
老實說,人杰還真不知道受此傷會對拿刀產(chǎn)生影響,聞言目光微顫。見蕭無生抬出父親,便伸手接過木匣,指尖觸到匣上松針紋路時,喉頭動了動:
“謝謝?!?
眾人見狀忙圍攏過來,七嘴八舌聲響徹庭院:
“小西弟你手受傷了?怎么都不跟我們說一聲?!?
“杰哥你啥時候受的傷?”
“沒事吧,人杰你別嚇姨娘?!?
“少爺手受傷了嗎?我來幫您涂藥好么?!?
人杰發(fā)現(xiàn)自己兩手不夠用,遂將木匣遞到彩蝶手中,掌心向上攤開:
“你幫我敷藥吧,不妨事的?!?
但見人杰雙手掌根盡裂,傷口自虎口延至腕骨,雖已結了暗紫色血痂,卻仍可見皮肉翻卷處白骨隱隱。
因傷口覆著干涸的黑色獸血,眾人此前竟未察覺。此刻近觀,才發(fā)現(xiàn)血痂邊緣滲著暗紅血跡,與獸血的烏亮截然不同,宛如枯藤攀著黑鐵,看上去觸目驚心。
彩蝶以指尖挑出些許墨色膏體,輕輕敷在傷口上,又怕觸痛主人,邊抹邊對著傷處呵氣。睫毛上的淚珠墜落在人杰手背,她哽咽著開口:
“少爺這般忍著,該是疼入骨髓了...”
“自然,換成你們對著硬石頭使勁砍幾萬刀試試。”蕭無生空茫眼窩轉向人杰,枯瘦手指隔空點了點他虎口:
“方才著實冒險了,孩子。
盡管每一刀角度很好,都從最弱處下手,但畢竟是大地之力的結晶,你又要分神護持手中的凡刀。說到底,你還是在硬碰硬。
以你現(xiàn)下的靈氣儲量,至多支撐至斬破晶核。可是,你有沒有想過,萬一那頭靈獸的晶核,恰是其全身最堅之處,你又當如何?”
見人杰垂眸不語,蕭無生接著說:
“若此戰(zhàn)失利,年獸瞬息可復,你卻要承受虎口崩裂、筋骨寸斷之痛。須知暗傷累積,終將蝕骨毀脈——你師父未教過這些嗎?”
人杰感知到藥膏如活物般滲入肌理,筋骨間傳來縷縷暖意,知蕭無生確無惡意。他避過師父的事不談,沉聲道:
“我也只有這個辦法。今天確實是我第一次劈砍這么堅硬的東西,也是第一次受到這種震傷。但不管怎么說,我終究是贏了。”
“是的,這次你贏了。那如果以后再遇到這種敵人怎么辦?”蕭無生撫須而問:
“你剛才做得很好,沒有把手受傷的事暴露出來,其他人肯定認為你那所謂的分解刀根本不懼反震之力。但是我可以告訴你,在戰(zhàn)斗結束的那一刻,你手上的傷肯定已經(jīng)被謝無僵和田海山感應到了。
若此事傳入江湖,必有強敵針對性地對付你,或是正好碰到了這樣的敵人,你準備怎么辦?
不是小老頭我嚇唬你,只要知道你這個弱點,所有金丹都有辦法打敗你!
金丹期和先天期之間,有一道巨大的分水嶺。金丹修士不僅可御空而行,更能凝練護身法寶,修煉護體真功。
護身法寶有兩類,一是法術法寶。法術法寶以靈氣凝聚光罩,遠可抵術法,近可擋兵刃,但非實體,反震之力很小。你此前擊敗的厲狂,應該用的就是這類法寶。
同時,他使用的護體功法肯定也是法術手段。我猜的對嗎?”
人杰聽到后點點頭。吳平銓和羅橫緊張地朝門外望去,發(fā)現(xiàn)大門不知何時關上,在他們幾個人旁邊還出現(xiàn)了一圈淡淡的結界。
“放心,我已施術防護,外面聽不見我們說話。”蕭無生笑了笑,接著說道:
“還有一類是法器法寶。有的人通過煉制法鐘、法衣、法甲、法盾等法器,將自己層層保護起來,這些都是實體,雖然對法術的抵御力稍弱,但堅硬程度可不比土之鎧甲低。若是被金丹期的敵人知道了你弱點,一定會預先準備好這類法器法寶來對付你。
另外,在護體功法方面,你最需要擔心的就是防御強悍的煉體修士!
現(xiàn)今世上,絕大多數(shù)修士主修法術,因為法術傳承完善,且修煉進度較快,也輕松很多。但也有少數(shù)修士是專門修煉體術的。
他們以淬骨洗髓之法,將皮肉、筋脈、骨骼皆煉作金石之軀。頂尖者無需靈氣加持,便可肉身成寶,刀槍不入。
此等修士雖不多見,卻每州都有。換成妖族或人族妖修,專門修防御的煉體修士那就更多了。破不了防,身體又硬,你砍的越快,死得便越快。
將來如果再遇到這樣的對手,準備怎么辦?”
人杰沉默了,他一時半會確實沒想出應敵之策。
旁邊羅橫撓頭問道:
“杰哥現(xiàn)在靈力還不夠多,這次又是越品挑戰(zhàn)。等他把靈力升上去了,或者大家修為都一樣,自然就能破開防御了吧?”
“與敵交鋒,須先明己之長,知彼之短。”蕭無生負手而立,神情如書院夫子般嚴肅:
“無論人杰修的是何種功法,靈氣終究非他所長。同階修士中,靈氣勝于他者大有人在。人杰的靈力提升了,旁人豈會停滯不前?
靈氣非但非其長項,反是最大短板!
他本身靈氣量不多,今天對付年獸大部分招式的消耗又特別大。長此以往,老頭子我只能忠告人杰一句...
往后每戰(zhàn),必以雷霆之勢速斬,否則,接下來就勝負難料了。
因為你根本無法持久!”
“要不除了刀法,小西弟再兼修些旁門術法?也好應對此類強敵。”平銓想了一個主意。
“對付這種敵人,精神或控場類的術法最為有效。可人的精力有限,若想登頂絕頂,必當專精一途!今天煉一招,明天學一法,到頭來只會處處平庸,明珠蒙塵。
更何況,每個人的靈根和天賦是不同的。人杰耍刀時如癡如狂,山鳴谷應,老頭子我不用測都知道,他肯定有刀靈根。你讓他再去學別的手段,重頭學習這類法術,不說能有多少成果,你就去問他,樂不樂意吧?!?
見眾人目光齊聚,人杰沉聲道:
“不樂意?!?
“瞧吧。哈哈,這是好事,孩子專研刀道,心懷赤子之誠,日后方有望登上巔峰?!笔挓o生又把老臉笑成了一團。
此時彩蝶已敷完藥膏。這仙門靈藥果然神妙,人杰虎口裂痕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結痂愈合,眼見已無大礙。眾人雖放下心來,卻又被蕭無生的話勾起了好奇心。
平銓又嘗試想道:
“要不咱以后就不跟這種人打了,反正對方肯定沒小西弟的速度快。遇見這類對手,就算咱倒霉,咱繞路走總行吧?”
“倘若在武舉之類的重要比試中,非要分個勝負呢?或是對方威脅到你至親之人的性命,你是戰(zhàn)是避?
再說了,人杰,以后要碰到這樣的人就讓你繞道走,你樂不樂意?”
人杰果斷地說:
“不樂意?!?
“你們看,又被老頭子我猜中了吧。”蕭無生呵呵笑個不停。他蹲了這么多日,早就摸清了人杰的性格。
“我有辦法!為杰哥弄一把最鋒利的刀,或者等杰哥修成金丹,煉出一把天下最鋒利的本命真器,這不就解決問題了?”羅橫突然靈光一閃,拍著大腿說道。
“小娃娃,天下神兵豈易得?你如何確保人杰的本命真器便是最鋒利的?弄到神兵之前,遇到這種強敵怎么辦?你有最鋒利的刀,敵人就不能擁有最堅硬的盾?”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說怎么辦吧!難道你有辦法?”想到這,羅橫急得直搓手。
蕭無生捻著胡須的手忽然頓住,袖口在燈籠光暈里劃出一道意味深長的弧線。“若有一門刀法,”他蒼老的聲音忽然沉下來,像古潭里泛起的氣泡,“只需微薄靈氣,便能達到現(xiàn)在的傷害,且完全不懼反震之力——”
話音拖得悠長,眾人只覺心尖被無形的線牽著,連呼吸都放輕了。蕭無生殘缺的眼窩里似有微光一閃:“豈不就解決了?”
他賣了許久的關子,終于等到了這一刻。
羅橫連眉梢都驚得揚起:“怎么可能,世上怎么會有這樣的刀法?”
“怎不會有這樣的刀法?”話音未落,蕭無生已從袖中取出一柄木雕小刀。那刀柄處刻著半朵未完工的梅花,刀身薄如蟬翼,卻在他指間轉出細碎的銀芒。
“不過在此之前——”他忽然將木刀收回袖中,指尖在袖口摩挲著,發(fā)出輕微的窸窣聲,“需借凡鐵刀一用,免得你們說小老兒仗著神兵取巧?!?
“有有有!”平銓拔出一把腰間殺豬刀,那刀身布滿常年屠宰留下的暗褐色銹跡,護手處還纏著防滑的麻布條?!澳梦疫@把!”他往前一遞,“我這就是把普通鐵刀!”這位趙宅首席護院還沒湊夠錢買對好刀。
蕭無生接刀的動作輕得像拈起一片落葉。他緩步走到一塊布滿刀痕的巨石前。但見石面上掌印深及肘窩,刀痕縱橫交錯,還有一個深至肘部的掌印。
蕭無生用刀輕輕刮著石頭,發(fā)出一陣“嚓嚓”的摩擦聲。他開口詢問道:
“人杰,你能用這把刀切開這塊石頭嗎?”
“能。”
“如果不將任何靈氣附在刀上,你還能切開嗎?”
“不能?!?
“我有沒有使用靈力,你能感應到嗎?”
“能?!?
“好,那你們就睜大眼睛看好嘍!”
少年話音剛落,便見老人手腕輕轉,凡鐵刀如游魚般貼上巨石邊緣。那刀刃落下時慢得詭異,仿佛不是切石,而是在墨色宣紙上運筆。更奇的是,刀過之處,堅硬的青石竟如融化的羊脂玉般裂開,刀刃先沒入寸許,再無聲切入,最終從斜下角透出寒光——
砰!
半尺見方的石片墜地時,斷面光滑如鏡,竟能映出眾人瞠目結舌的臉。平銓第一個反應過來,搶過鐵刀便朝巨石劈去?!爱敗钡囊宦曧?,他虎口瞬間劇痛,而石面上只迸出幾點火星,連道白印都沒留下。
“不可能,不可能!你真的沒用靈氣?這是什么戲法...”目睹全過程的羅橫驚呆了。
老人卻低低笑起來,笑聲里帶著滄桑:“怎么不可能?那我問你,瞎子能走路嗎?聾人能聽曲嗎?啞巴能說話嗎?”
“不可能,除非練了《天心我心決》,您的意思是說...”
蕭無生枯瘦的手指撫過石面新裂的痕跡:“呵呵,沒錯,天心如我心,雕木如雕心!既然我這個看不見的老瞎子能雕出寸木寸魂,那這沒有靈力的凡鐵殺豬刀,為何不能斬石如泥呢?”蕭無生轉過身來,走到人杰面前,對他說:
“孩子,我剛才使的就是《雕木刀法》,你想學嗎?”
“想學!”
人杰幾乎是脫口而出,這刀法他很喜歡??稍捯魟偮洌趾鋈幌肫鸶赣H臨終前的叮囑,眼下可不讓神眼暴露。他垂下眼瞼,低聲補充:
“不過我想過段時間再學,這兩天我得先學習識字。”
蕭無生沉默片刻,忽然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那手掌枯瘦卻溫暖,透過衣衫傳來淡淡的木香:
“好,那就一言為定!”
......
晚風穿過廊柱時,檐角的銅鈴響起,叮咚聲里多了幾分清越。
......
“一言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