添雄外出時,隨身攜帶了一個小小的半導體收音機,是在歇息時聽的。那時,寨背還沒有通電,他與外界的聯系就靠這個小東西了。
他從廣播里聽到,中央一年給農民下一個一號文件,說的都是農村的事;他還聽到,每逢夏收和秋收時,國家都公布糧食最低收購價;那價格一次比一次高,早稻價格已經從一角伍分,長到了三角錢,兩年長了一倍。
他在走村串戶時發現,家家都有余糧了,但是,農民兜里還是癟癟的,見到稀罕物就拿糧食換。有許多農村婦女相中了他馱的甕,想用稻谷折成現金去跟他換。
添雄想賭一把,按現行價格收糧換甕,甕能掙一把,再等收購價格漲了,糧食還能掙一把。
要干這個買賣,一個人不行,得有人幫忙,他想到了三個人。
一個是添培,他們廠里有拖拉機,他在縣城還能聯系縣米粉加工廠,幫他賣糧;
另一個是添忠,他今年15歲了,就要初中畢業了,考高中沒有把握,上縣里讀書,家里也供不起。他聰明,穩當,會記帳,還會木工,跟他出去可以亦工亦商;
再一個就是添培的弟弟添洪,他比添忠大一歲,和添忠是同學,就同自己和添培一樣,形影不離,他木工也出手了,和添忠可以搭成一副架。
他算了一筆帳,雇拖拉機一次能拉60口甕,一口5元錢是300元,而拖拉機送貨,一天也就200元。以糧換甕,以運費和代銷費為由,每口甕加價5元,農戶能接受,等于羊毛出在羊身上。
如果能弄成這一步,那就有帳算了。一口大甕能換150斤秈稻,60口能換9000斤秈稻,按這兩年的長價趨勢,一斤漲7分錢還是有把握的,那么一趟就能賺630元。收一季糧往往是一個月,做10趟就是6300元。
想好了就做,這是添雄的一貫作法。甕的訂單訂好了,就雇拖拉機。
添培廠里的拖拉機都是送來維修的,維修好了要試車,添培買通了試車員,挑周六出去,周日晚上回來,都不要運費,幾包香煙,兩頓館子就搞定了。
添雄不打無把握之仗,事先把添忠、添洪派去收糧,兼做木工,拖拉機一到就卸甕裝糧,一點不耽擱時間。
最大的風險在運甕上,添雄和添喜砍了不少竹桿子,劈成竹扁擔型,裝車時把甕口都用竹子夾上,用繩子逐個捆緊,再用蒿草塞滿空隙。
作坊的工匠們給他出了招,叫做重物難移,臨開車時,他們把每口甕都加了水,把甕口用塑料布扎上,每個甕從50斤增到了200斤。
這招還真好使,60個甕拉出了20多公里,無一損毀。
一切按照計劃進行,糧食拉回后,在加工廠附近以每月100元的價格,租了一個房子,用茓子圍了糧囤。
三間房能排開直徑兩米,高兩米的囤子12個,每個能囤6立方,稻谷的體積大,六立方折合5噸糧。
制甕作坊的老板見添雄一次能銷出這么多甕,把積壓的300多口甕都賒給了他,還讓工匠加班加點,以7天出一窯,一窯100口的速度為他制作。
屋子裝滿了,添雄停手了,一個月,走了12個點,收上60噸秈稻,拉出了760口甕,損失了40口,共負債1.2萬元。
接下來,添雄幾乎鉆進半導體里了,焦急地聽著消息。
一過五一勞動節,電波里傳來了喜訊:1984年夏糧收購價格——早稻每公斤0.76元。
添雄雀躍了,每斤漲了8分,他的糧食能賣到45000元了。
但是,他高興早了,加工廠收糧是要驗等、驗水、去雜的。
驗等全憑檢驗員的嘴,他說幾等就幾等,幾乎沒有一等的,添雄的糧被驗了二等,每斤0.35元;
驗水還可以,有驗水儀器,添雄收的是陳糧,水份低于18個,不扣斤,超過18的,每超一個點,100斤要扣一斤的;
去雜又是檢驗員說的算,張嘴就是3個雜,即100斤扣3斤,誰跟其理論他就加一個雜,再理論再加,添雄愛鉆牛角尖,結果被扣了5個雜,6000斤糧食不翼而飛了;
過完秤,12萬斤秈稻成了11.6萬斤,再去掉6000斤,剩11萬斤了,一結算是38500元;
最不能讓添雄忍受的是只給他兌現了19250元現金,打了19250元欠條,要到年底才能兌現;
添雄看到其他人都是這樣,也不再鉆牛角尖了,但是他也心寒了,不想,也不敢再做糧食生意了。
好在到年底,欠債能還上不說,還能剩5000多元,再捉摸別的干吧!
添忠和添洪第一次外出,一個月里長了不少見識,兩個人不回家了,干上這個活就找下個活,干脆不報考了,也不上學了。
添忠和添洪,一個沉默寡語,一個愛說愛笑;一個做工細致,一個快手快腳;一個尊重兄長,一個友愛弟弟;兩個人性格互補,相處融洽,堪稱絕配搭擋。
添洪家庭條件好,阿爸有退休工資,哥哥又在城里上班,姐姐又多,生活無憂無慮。
添忠卻不然,阿爸留給他的是債務,雖然有大哥頂著,但是他也想為家里盡一份微薄之力,起碼不想靠家里養活。
他想繼續讀書,但不想讓大哥太操勞了,上高中要去縣里住宿,動輒用錢,他多希望有一種勤工儉學的學校,讓他圓了讀高中、上大學的夢。然而,現實很殘酷,他只有認命了。
添喜和阿媽在家種地,看到媽媽整日地勞作,還得給他洗衣燒飯,心疼媽媽,便拼命多干活。
雖然三季稻改成兩季了,但是那些農活仍然沒有閑歇。
從立春開始,就要收拾油菜,耙田整地,買種吸苗;
驚蟄車水灌田,春分插秧;
清明收割冬麥,谷雨翻地種紅薯;
立夏間種苞谷,小滿收割早稻;
芒種耙田吸苗,夏至又種二季稻;
兩暑烈日炎炎,又該給晚稻鋤草、噴藥、追肥;
立秋和處暑,離開水田上梯田,擔水澆紅薯和苞谷,也要鋤草趟地扶垅;
白露黃煙上架,開鐮收晚稻,秋分整田種蘿卜;
白露收紅薯,寒露收苞谷,立冬種冬麥;
小雪大雪刨冬筍,冬至收完蘿卜種油菜;
小寒大寒不清閑,忙著祭祖過大年。
這就是寨背農民的一年,男人出外打工、經商算是輕閑自在的了。女人在家,正所謂大活隨節氣,小活連天干,日初就下地,日落就入眠,360天,天天不得閑。
寨背的女人,不!客家人的婦女都是大腳,并且一年四季打赤腳,那是勞動生活使然。
1984年的最后一天,添雄算回了欠款,還清了所有債務,全家人都吐了一口氣,歡歡喜喜地準備過大年,1985年的春天,又會給他們帶來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