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時，漸漸鞭炮鳴響，此起彼伏，村子四周籠罩上了一層薄薄的白霧。年底了，自然得祭拜先人老祖，三五成群，有拿著紙香和爆竹的，有端著茶水和酒壺的，有挑著桌椅和木盒的，盒子里各式供品，雞魚肉菜，糖果零食，樣目品種繁多，當然，不會少了又白又圓的大饅頭。

祭祀先人，禮儀規(guī)矩，馬虎不得，都是有講究的。饅頭擺樣，酒深茶淺，菜頭用料，盤碗擺放，包括供桌朝向，都是要有規(guī)矩的。

燒紙上香，嘴里碎碎念，都是告慰先人，后人今日帶來錢、帶來酒水，帶來美食，望笑納。同時祈福先人，佑護后人，來年財運亨通，一家人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孩子聰明伶俐，讀書上進等等一些美好祈愿。

爆竹齊鳴，聲傳數(shù)里，如黃鐘，震聵神清，鎮(zhèn)邪祛惡，太平年。

此時，人心最真，最誠，最透徹。。。

收拾妥當，背著妹妹，提著屜盒，沿著小溪順流而上，一路蜿蜒曲折，走得小心翼翼。

山谷中，孤墳，兄妹倆，默默而立，一時寂靜無聲。

把墳上的雜草認真仔細地一一清除，壓上墳頭紙，然后打開屜盒，墳前青石板上，饅頭三個相拱，兩個相扣壓在上面。酒杯，茶水，筷子一一擺放好。雞，肉，魚，豆腐，丸子五盤供菜，糖果一盤，花生瓜子一盤。

酒杯里倒?jié)M酒，茶水九分，上完香，點燃紙錢，少年跪在墳前，妹妹趴在他背上。少年邊撥弄著紙錢，邊嘴里細語。

講得都是些日常瑣碎事，

今天給玥兒洗澡了，用得是他親手做的大木盆，跟著孫二爺學(xué)了大半個月木匠活，做出了一個“大元寶”，少年說起來有點心虛。

背著玥兒在老侍郎的私塾窗外，偷聽先生教書，驚動了趴在墻角的大黑狗，幸虧跑得快，要不非得被咬口，真的很狼狽。

趙二娘送的幾只母雞，一天下好幾個蛋，蒸的雞蛋糕好香，玥兒最得意這口，妹妹現(xiàn)在個子長高了不少，長出了八顆牙，小腿很有勁，越來越有本事了，站不穩(wěn)還躍躍欲試想蹦跳。

說起妹妹，少年一臉憐愛。

行李中的書籍每天都讀，有時困了沒有讀完，少年信誓旦旦，以后不再。

功夫也一直沒落下，以前一天十遍，現(xiàn)在三十遍，以后還要逐漸增加。

那套心法，早已一字不漏熟背下來。每晚調(diào)息吐納，氣機流轉(zhuǎn)，未曾耽擱，愈加圓滿如意了。

林玉一直告誡自己，不可自得，戒驕戒躁。對于功夫和心法，少年看得最重，因為自己變得強大了，才能更好的保護好妹妹。

吳秀才還送了他幾本典籍，書中的一些道理，雖然以前沒有聽說過，但是他覺得很多道理都是對的，是講得通的。都仔細認真抄錄了下來，閑暇之余，細思揣摩。

看村里家家戶戶寫春聯(lián)，他不好意思求人，用爹留下的毛筆，自己寫了副春聯(lián)，說到這里，少年有點羞澀，也許他是覺得春聯(lián)的書法不好，而且對子是自己想的，不知是否對仗工整，別人看見了會不會笑話？。。。。等等

事無巨細，少年不厭其煩，娓娓細細的道來，小家伙趴在哥哥身上，東瞧西望，倒也安分。

說起了村里人對兄妹倆的照顧，少年感恩戴德，心里都記著，以后總要回報的。對于盧老先生的造訪，那么多的年貨，少年始終也想不明白，憑白無故，但是，人情已是欠下了，自然是要還的。說起二嬸，少年一臉親切，一家子對兄妹倆像親人一樣，無微不至的關(guān)愛和照顧。供桌上的饅頭就是二嬸蒸的，自己和妹妹的新衣，都是二嬸給做得，很合身，很暖和，很好看。

把背上的妹妹扶立在墳前，仿佛是讓地下人看看玥兒。小家伙站立不穩(wěn)的在哥哥懷里，看看墳，再回頭看看哥哥，很是安靜，格外懂事。

少年緊緊把妹妹摟在懷里，鼻子一酸，眼眶發(fā)紅。悲凄的叫了一聲“娘”，再也說不出話來，已然是泣不成聲。

小玥兒，看著哥哥眼睛發(fā)紅，一臉的淚水，仿佛知道什么似的，也“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幽深的峽谷中，只有兄妹倆哭泣的聲音回蕩盤旋，凄涼悲苦，讓人心酸。

好不容易哄歡好妹妹，小家伙眼角還掛著淚珠，瞪著大眼睛，緊緊盯著哥哥，生怕哥哥再哭，目睹此，少年心疼不已，額頭緊緊貼著妹妹的小臉蛋，哽咽道“娘，玉兒是不是很沒用，都那么大了還掉眼淚，把妹妹都惹哭了，娘，你罵我吧！你打我吧！娘。。?！痹捲僖舱f不出口，只是緊緊地捂著嘴巴，淚水又一次涌出。

這一哭，兄妹倆痛痛快快半個時辰

生怕再惹哭妹妹，使勁抽了抽鼻子，滿臉淚痕的少年目光堅毅道“如今，家里只有玉兒和妹妹，我是男人，就是家里的天，所有的一切，都由麟兒擔(dān)著。娘，你放心，我一定好好照顧好妹妹，看著快快樂樂她長大成人，不讓她受一絲委屈和傷害！”

墳前，三柱清香，煙柱直上青天。燃盡紙灰，輕輕旋轉(zhuǎn)無風(fēng)而扶搖直上。。。。。

山中的老人，長嘆一聲，卻又一臉的無奈。

當年，他歷經(jīng)萬水千山，才尋到這一方絕佳寶地，布下暗手后，從此隱于山麓，不再理會塵世，飛訊也是極少。

半年前，因前往北狄洲有要事，等趕回來時，竟發(fā)現(xiàn)谷中靈地上面多了一座墳?zāi)?，這讓他大吃一驚。

臨行前，以氣機引地煞，成格殺局，并在三面峽壁上各置一符，分別為三奇符、云斬符，七星丁甲符。

中境金丹境也進入不了，更何況，整個山域，郡縣，方圓百里，高手寥無，元嬰境已是傳說，最高者也就半步化神境。

更令他吃驚的是，格殺局未啟，三符也無絲毫反應(yīng)。少年仿若無物而入，好似常人吃飯喝水一樣，自然至極。

因此他不惜耗心神，運用“歲月輪”推演，只是看到少年沿小溪而上，俯瞰眺望三谷，轉(zhuǎn)了大半天，左看右瞅，沉思許久，才決定選在了這一塊地。接著光景越來越模糊，什么也看不到，當再看清楚時，少年已是跪在墳前，細語喃喃。

涼秋時節(jié)，異鄉(xiāng)少年，默默淚流，膝下泥濘。

來時，空無一物，去時，多了一墳。

老人不甘心，反復(fù)推演，推演第六次后，終于支撐不住，疲憊不堪的他終還是放棄了。。。

所幸，他與下面，心神感應(yīng)，絲毫無恙，也就放下心來了。。

從此，常以玄鏡，觀察這個看似普通的少年，愈看愈新奇，愈驚喜。多少年了，見慣千秋風(fēng)月的老人，紋絲不動的心境已動搖，心湖因為少年而起漣漪，綿綿不止。。。

深夜，燕棲宮內(nèi)，柳鶯坐桌旁，臉上陰晴不定，突然，把桌布掀起，茶具水果糕點灑落一地，厲聲道“為什么？怎么還會有人知道這件事？不會的，不會的”

“我哪里比你差了，什么都是你的，我不甘心，所以，我得不到的，你也休想得到！”

“你死了，便是我勝了，哈哈哈”形如癲狂，放浪大笑。

只因那日廖化只說了一句細微可聞話

“方艷雨，六年前那件事，你真以為做得天衣無縫？”

年三十，一大早，霹靂啪啦的爆竹聲，把林玉從睡夢中吵醒，趕忙起來，在門前兩側(cè)，燃兩把豆萁，爆竹豆萁聲聲中，火光映紅了少年的臉。

吃過飯后，家家戶戶開始調(diào)漿糊，貼春聯(lián)和檐彩紙，每家門前對子，內(nèi)容各異，四字如“新歲獻瑞臘梅迎春”，“人臻五福花滿三春”，六字如“爆竹一聲除舊桃符萬戶更新”，“歲歲風(fēng)調(diào)雨順年年物阜民康”等，門前框聯(lián)如貼“璞玉渾金是壽者相碧梧翠竹得氣之清”，這是家里有高壽老人?！盎ê迷聢A庚星耀彩云蒸霞蔚甲第增輝”，這是男壽。女壽者“彩絢瓊林萱堂日暖春生玉砌鸞配風(fēng)和”，“緯幔風(fēng)和星輝寶婺金閨日暖膳進常珍”等。龍飛鳳舞，寓意美好。

把玥兒放在小木車里，關(guān)上門，在門外，林玉用刷子在門上仔細刷勻漿糊，然后對照好上下左右距離，貼上左側(cè)門聯(lián)，然后倒退幾步，確認貼正后，再貼右聯(lián)。

偶爾回頭征詢一下車里小家伙意見，小家伙歪著腦袋，愣愣的看著門上的聯(lián)子，很是好奇，嘴里咿呀。

然后是門框聯(lián)，框聯(lián)高長，站在板凳上的少年，踮起腳尖，勉強觸頂，十分吃力，一時累得胳膊有點酸疼。

框聯(lián)貼好后，望著檐下和橫框，少年小傷神。

費盡心思，小方椅上板凳，板凳上面小板凳，試了試，還差兩寸，又在方椅四腳下面墊了石板，晃晃悠悠站在上面掃塵，緊張的少年冒了細汗。

忽然，一個趔趄，已是控制不住，身子后仰欲倒摔地面上。

還好，一雙手及時扶住，驚魂未定的少年回頭一看，笑道“連城哥，你們怎么來了？”

來人，一襲合身青袍，眉目清秀，隱約一股文人風(fēng)采，戲笑少年道“我不來，你可就慘了?！焙竺嬉粠蜕倌晟倥睒泛恰?

連城，正是當日對林玉大打出手的少年，如今看來，兩人算是不打不相識，已是熟稔得很。

少年，總歸不似大人，沒有那么多的曲幽心腸和心事顏面。

少年一直記得，娘曾告訴他，人心最復(fù)雜，也最難懂，不要妄意定斷一個人的好壞，日久才能分辨。做人，心胸要寬廣，眼界要放遠，一時得失，那也只是一時，一世，可謂來日方長。

心寬，滿抱皆春風(fēng)和氣，歷世，條條皆大道。

連城，老侍郎嫡長孫，隨爺爺隱歸故里，離開了京都繁華之地，回到這恬靜的山村。少年心里是極不情愿的，但也不敢忤逆爺爺?shù)囊馑肌６鲜汤?，從來也不提起因由?

那日，讀書時因走神而被私塾大先生責(zé)訓(xùn)，心里本就不快，聽完表弟添油加醋的哭訴，怒火立起，在京城，官宦子弟，難免沾染了些許紈绔習(xí)氣，所以上來就扇了林玉一耳光，而后又踢了一腳。

動完手，看著憤怒的少年和背上哇哇哭的嬰兒，心里開始隱隱后悔，自己不分青紅皂白，不問緣由，就欺凌弱小，哪里是大丈夫所為？

回去的路上，從表弟支支吾吾和別人口中，與他當初所聽大相徑庭，心里頓時五味雜陳，懊惱愧疚不已。

但眾目睽睽之下，又不好責(zé)備表弟，再加上高傲的自尊心，讓他回去道歉，顯然是不可能的。

一連幾日，少年失魂落魄，愈發(fā)內(nèi)疚。

第六日，家中祠堂，當爺爺讓他跪在眾位祖宗牌位前時，少年還如墜云霧，不知為何？

連盛襄，曾官拜戶部侍郎，在朝堂之上，頗有美譽，溫和待人，不議他人是非，不結(jié)黨群，明哲保身。

能在比江湖更險惡的廟堂之上全身而退，連老侍郎為人處世功夫，自是高深至極。畢竟，辭官就等于失去了屏障，仇人怨家自然不會放過，歷來，廟堂之人，有幾個善終？

婉言謝絕皇帝的挽留，領(lǐng)著家人歸隱故里，過起了與世無爭的生活。平日里修花養(yǎng)草，提筆書畫，還建了私塾，育人教書，造福鄉(xiāng)里。。。

老人平日里，待人溫和，謙恭有禮。但對家中兒孫，卻是要求極為嚴厲，秉承“忠厚傳家，詩書繼世”，是以家風(fēng)醇正。

年逾古稀的老人，端坐太師椅上，瞇著眼“城兒，讓你跪在列祖列宗前，可知為何？”

“我，我。?！庇悬c迷懵的連城支支吾吾。

“前幾天，聽說你威風(fēng)凜凜，大展身手，欺凌一對外鄉(xiāng)兄妹，可有此事？”老人嘲諷道

少年恍然大悟，而后又羞愧地低下頭。

“大庭廣眾，不問事由，不論對錯，就仗勢欺人，平日里教你謙恭敬畏，讀的那些圣賢書，學(xué)得那些為人處世之道，都有何用？你讓鄰里鄉(xiāng)親如何看待我連家？”

說到最后，老人聲音嚴厲，語氣帶火。

少年眼眶發(fā)紅，淚水打轉(zhuǎn)，卻又極力忍住不讓落下。

老人見孫兒如此，終歸心軟了。

“那兄妹二人，無父無母，流落到此。年紀那么小，少年自己獨活都不易，還背著襁褓中的嬰兒，有多艱難，你可曾想過沒有？

“張嘴不罵花甲人”“伸手不打無娘子”，若你被人欺，自有你爹娘，甚至爺爺和家人，護你。而他們兄妹倆呢？靠誰？指望誰？做人，總不能只想著自己，不替別人設(shè)身處地考慮吧？”

一番話，讓少年再也忍不住淚水，泣不成聲。想起那對兄妹，少年心里內(nèi)疚，愧悔，憐疼。。。

“城兒知錯了”

“嗯，人非圣賢，孰能無過。你年紀也不小了，待人做事，萬不能馬虎大意，爺爺希望你，年長一歲，長進一些，一些瑕疵缺點去除一些，做個令人敬仰的人，光耀我門楣”

“知錯能改，善莫大焉。怎么處理這件事，以你的心智，我也就不多說什么了，去吧”。

待少年出去，祠堂里一時無聲，良久，老人嘆道。

受屈心不亂，遭驚變而無懼，弱冠未及年，容胸廣襟，必成大材！

風(fēng)華兩少年，再相遇，對視片刻，雙手抱拳。

“你好，，我姓林，單字玉”

“你好，我姓連，單字城”

相逢一笑，往事煙消云散。少年無仇，唯見青山綠水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