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全撓撓頭，把最后一沓紙錢燒完。
那是他的故友，已故之友。
“你說你啊，還沒娶老婆就走了，也不說留下個一兒半女……”
趙全撥弄閃爍金邊的紙灰，金色是余燼的燃燒。
“你活著也沒享什么福，死了，可得……嗨，你我這樣的人死了也是下地獄，沒得福可享。”
“紙錢省著花，我死以后還得靠你救濟，否則啊，路上的小鬼我可應付不來。”
站起身。
他眺望天邊。
頗有感慨。
“人啊，說死就死，所謂世事無常。”
抬頭望穹宇。
烏云。
她收回目光，陰云天是她不喜歡的天氣。
別人稱呼她玄生教主，所謂玄生教，其實她自己也沒搞清楚，當年是稀里糊涂被收去當弟子。
那時節家中遭難，也許是天意。
她成了玄生教的一員，多年以后她又稀里糊涂成了教主。
她并不想坐這個位置，她只想安安穩穩過完一生，命運弄人。
可能正是因為她不爭之心，一切淡然的心態才讓教主選擇了她來繼承衣缽。
隨之而來的，必然是一系列勾心斗角，曾以為的摯友險些害死她。
她厭惡爭斗，還是不得不爭斗，因為活著是如此，不爭斗是活不下去的。
其他人都想要你的東西，你若不爭斗，什么都沒了。
她伸手，接住了第一滴雨。
這是早春的第一場雨。
不大，毛毛。
關于那個人的事情，聽聞了太多，還是第一次見。
她對蘇心沒什么感覺，只是以前的朋友都像花癡那樣，說起蘇心一個個都變成了心形的眼睛。
所以，她好奇，這個男人有什么魅力。
如今得見，她覺得也就那樣。
不太明白為什么好多女人都喜歡。
聽說那人很精明狡詐，親眼目睹，好像也就那回事甚至有點笨笨。
聽說那人殺人如麻，親眼目睹，好像也就那回事甚至有點和煦。
聽說那人最好色，親眼目睹……這倒不假。
還聽說，那人很厲害，女人之間說的那種厲害。
她沒試過自然不清楚不過她不介意試試，因為她覺得與其第一次給不喜歡的男人，莫不如給蘇心那個看起來順眼的人。
玄生教的教主一輩子也不能成婚更不能有私情，聽起來像老尼姑，老和尚。
實際也是如此。
她不想到死也不清楚做女人是什么感覺，所以她希望嘗試。
現在看，她對那個蘇心沒有興趣，她覺得應該是自己對那人期望太高了，所以有了失望。
只是一閉眼就會想到那人嗅香的樣子，她有些厭煩。
男人真的好討厭。
想起那個討厭的男人，她難免想到，這個時候他在做什么。
蘇心什么也沒做。
他在發呆。
他覺得，人要是能發呆那么是極好的，為什么呢。
因為這說明他是悠閑的。
不過世上絕大部分人不悠閑，所以總會有人打斷他發呆。
“蘇心？”
來者問。
“蘇某已是人盡皆知了嗎？論名氣，雷掌門應該在蘇某之上才對。”
來人正是雷山。
他也蹲在蘇心旁邊，看蘇心所看之物。
“閣下看什么呢。”
兩個大男人蹲在街頭，注視人來人往。
蘇心淡然回答。
“哦，雷掌門沒看見嗎？”
“某家只見人來人往，不知閣下所見何物。”
蘇心愛笑，此時就笑了，翩然之笑。
“雷掌門，你難道看不出，這些人都有目的，他們都清楚自己去哪。”
雷山不愛笑，他一向嚴肅，不皺眉也會是皺眉的表情。
“蘇先生真是玩笑。”
蘇心立刻反駁。
“哪有，我是認真的，因為此時此地就有一人不清楚自己應該去哪，不清楚自己應該走哪條路。”
他的表情告訴雷山，所言之人正是雷山。
雷山抿嘴，嘴角下墜，威嚴慍怒之氣。
“蘇先生真會玩笑。”
兩句話，只換了一個字。
蘇心低聲笑隨后放聲笑。
爽朗。
“雷掌門，你竟然沒有偷襲我，大好的機會啊，可惜可惜。”
蘇心替他惋惜。
雷山不屑一顧地嗤笑。
“小人行徑，雷某不屑為之。”
蘇心佩服。
“好，果真大丈夫也。蘇某所言并非玩笑，雷掌門可知，你我二人還能在此地暢談而非兵戎相見是為何？”
雷山問。
“倒是想聽聽蘇先生的說法。”
蘇心大有苦口婆心之意。
“因為有人在給雷掌門機會啊。”
雷山卻是笑了，哈哈大笑。
“蘇先生真能玩笑。”
他笑了兩聲，表情比剛才更加嚴肅。
“蘇先生莫不是想挑撥某家，勸你死了這等心思，云原這塊肉沒人愿意分享。”
蘇心的笑是早已看破的笑。
“不錯，雷掌門也懂，云原是不可能分享的。”
雷山無言。
“雷掌門啊，機會來了要珍惜啊，你可想過以后？你一定想過，有朝一日，世上果真沒有了九風亭，你們三家又當如何。”
蘇心之言若魔鬼低語。
“誠然，現在九風亭還在也未必會亡，可是雷掌門不得不想啊。我猜，三位的盟約一定是說，平分云原。”
“可是正如雷掌門自己所言，云原是塊肥肉，恰似火腿當中的上方，乃是最好的地方。塞北覬覦云原常春肥沃，大漠覬覦云原富庶宜人，南疆覬覦云原繁榮鼎盛。”
“雷掌門，這么好的地方，有誰會舍得平分呢？”
雷山面無表情。
“難道蒼風云舍得？”
蘇心撫掌而笑。
“雷掌門啊，老皇帝托我給你帶句話。退，榮華富貴。進，身敗名裂。”
“蒼風云不在乎地盤有多大，他所求唯有安穩，你們之間的戰爭勢必會生靈涂炭死傷無數，神仙打架凡人遭殃，老皇帝已是先退一步，只要雷掌門承諾不出手……”
“您若退了，蒼風云保證，絕不秋后算賬，阿戎的事情也一筆勾銷，并且他會割讓西邊正式承認萬象宗還會與您聯盟，蒼風云所求無非是保住現在所有。”
“他活得太久了，說不定某天就駕鶴西去，他所求難道是這些身外之物嗎？自古帝王所求無非一樣，長生啊！”
“雷掌門再想，當蒼風云仙逝那一天來了，萬象宗身為蒼云正式承認的宗門，可謂國宗，那時節還需要動用一兵一卒嗎，云原之地豈不是萬象囊中之物？”
“可是雷掌門若執意為敵……”
“雷掌門，急流勇退不失為英雄啊，蒼風云是何人無需我多說，你們真有把握可以消滅他？”
“萬一呢，萬一失敗了，萬一他不知從哪掏出撒手锏……雷掌門三思啊，您身后可是宗門上下所有人的命。”
蘇心壓低聲音。
“雷掌門可想過后路……據我所知，玄生教和上乾宗都有退路啊。”
“上乾宗可退居大漠，他們與大漠有聯系乃是人盡皆知，甚至此次結盟也不得不懷疑背后有大漠國主的推手。”
“上乾宗不怕失敗，玄生教也不怕，雷掌門一定不屑，心里想著蘇某在放屁。”
雷山表情有細微的僵硬，說中了。
“玄生教背靠窮海，那里無路可退，蘇先生此言自然不讓人相信。”
蘇心手指街頭行人。
“雷掌門看，你怎么知道玄生教一定沒有退路呢？大隱隱于市啊！”
“話說回來，萬象宗可有退路？南疆？”
“別說笑了雷掌門，你我都清楚南疆是何地，巫裔向來排外，萬象宗這些年在南疆的動作你比我清楚，更明白想在南疆安生，那幾乎是不可能。”
“一旦退居南疆，注定了萬象宗再無出頭之日，別提東山再起，那是朝不保夕！”
雷山信念動搖，這一點蘇心從他略微移開的眼神已是判斷。
“今日這番話我能對雷掌門說，來日沒準會有他人也聽聞，您是大丈夫，一言九鼎。”
“可世上小人，偽君子居多，蘇某可以明白告訴你，今日此來就是招安。”
“你雷掌門深明大義，不進讒言，要做堂堂正正的君子丈夫，萬一有人不想做呢？”
“一道師何人，玄生教主又是何人，他們難道不會為了自己的利益而做出某些不恥之事？”
蘇心的話語似點燃干草的火焰，燃燒了雷山內心。
雷山無表情，這就是表情。
“都言蘇先生有君子之風，今日得見卻是一離間小人，可笑，可笑啊！”
他怒氣沖天揚長而去。
蘇心摸摸臉頰，天色已晚。
“回去吧。”
向城西走了幾步，他又一個轉身奔城南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