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不見今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跨越時間跨越地域,人們看見的總會是同一個月亮。
蘇心仰望明月,篝火偶爾發出一兩聲噼啪,蘇香在懷里睡著了。
趙應守在火堆旁,蘇心從車窗看見的只有他的背影。
他從何來,又是何人。
誠然,蘇心知曉他的名字,簡單的名字,直白的名字,蘇心從來把名字當一回事,那不是認識一個人的途徑。
名字只會是虛假的,擾亂的東西,它讓人覺得自己認識了對方其實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
名字無法代表也無法表明任何內容,它只是用來稱呼一個人,只能用來稱呼。
最關鍵的,最重要的是隱藏在名字背后的東西。
除掉他的名字,抹去趙應兩個字再去看他,關于他又能知道什么呢。
少年向火堆加了些木柴。
“蘇先生……”
“有什么事情盡管說。”
“嗯……我們去的方向是萬安城吧,您就不怕路上再次遭遇襲擊嗎。”
蘇心看著懷里縮成一團好像貓咪的妹妹,她臉頰紅撲撲很是安寧,只要有蘇心陪著身處地獄也是能讓她安心的地方。
“是的你說的沒錯,我們這么明目張膽的行進和活靶子沒有區別而且我受傷的情況也肯定會走漏出去。”
趙應側臉看著蘇心。
“那我們是不是……”
蘇心舒展嘴角。
趙應的印象里蘇心是個很愛笑的人,是那種特別愛笑的人,他無時無刻都在笑哪怕沒有笑容也會讓人覺得他在笑,這是很奇怪的感覺。
他此時的笑容,趙應看去很有趣。
那是無所畏懼的笑,是讓人覺得不可思議的自信的笑,他從來都是自信的。
面對任何事情都胸有成竹,面對任何危險都能迎刃而解,這種從骨子里來的自信甚至是自傲的氣質讓趙應有些摸不著頭腦。
他為何如此相信自己。
因為他足夠強大?
可是什么樣的強大才算足夠,山外山,天外天,總有比你強的存在。
天下無敵,那么天上呢。
蘇心忍著胸口劇痛,他把蘇香嘴邊的發絲撥開。
“改變路線嗎,乍一看這確實不錯,然而有一件事很重要。”
趙應問道“何事?”
“阿應你沒去過上原城吧。”
“是,我是第一次來蒼云國。”
“那就難怪了,我們所在的地方是薊州,蒼云國最北邊從這里去上原城的云州要橫跨幽州,瀛州路途遙遠費時費力。”
“如果為了規避敵人隱藏行蹤,那么我們需要最少兩個月的時間,這么久的時間憑借敵人的勢力無論如何都能發現我們。”
“那么我們為何還要做這些吃力不討好的事情,而且就算他們找上門來了又能如何。”
面對這般幾乎是自大狂妄的言論趙應沒有懷疑,哪怕現在的蘇心是個傷員從他口中說出也會莫名其妙的給人無法懷疑的感覺。
他似乎從來不覺得自己會輸。
“蘇先生……您為什么總是這樣自信,我覺得您好像從來不想過自己有可能失敗。”
“我為什么會失敗。”
無法理解的一句,這已不是自大可以解釋的通,蘇心也不是蠢貨。
火光在蘇心眼中跳動,火光在趙應面頰搖曳。
他們凝望彼此。
“蘇先生知道是何人了?”
趙應捕捉細節的能力再次讓蘇心驚嘆,只因為蘇心斷定敵人可以輕易找到他們。
“不知道。”
蘇心回答的很痛快。
“想殺蘇某的人比比皆是,沒有哪個是省油的燈,有些人為得恩怨,有些人為了錢財,有些人為名聲。別看蘇某這個樣子,我的人頭可是公開懸賞的物件。”
蘇香被他們的說話聲攪擾,帶著夢語埋怨兄長。
蘇心哄著妹妹。
“阿應,我們先休息了。”
少年守在火堆,只有木頭成灰的悲鳴,天地的靜是可怕的。
它總帶來無限遐想,其中有關恐懼占了一半,少年早已習慣他很喜歡甚至享受這種安靜。
這個時候,他總能靜下心來。
聽馬車內的呼吸聲,蘇心二人已經安睡了。
少年眼中火焰跳動。
“蘇先生,你能把我算計到這種程度,不僅用我迷惑左丘為你殺左丘起到關鍵作用,還利用蘇香讓我事后心生愧疚來保護你們,一路護送。你所想的何止五步,簡直是十步百步,那左丘再厲害又如何敵的過你呢。”
少年不寒而栗,此人心思之深實難想象。他們只見過兩面,蘇心憑借短暫的兩個照面就摸透了他并且利用他,讓他深感無力的是哪怕蘇心承認了,他還是得按蘇心的安排走。
因為他不能在這個時候拋下他們,趙應做不到。
他的良心不允許,他的品德拒絕。
少年嘆氣,長長的一口白氣。
與他為敵實在可怕。
不過幸運的是,少年不擅長與人結仇。
……
月下花影。
枝頭開春意,上原城比之塞北氣候溫暖,初春時節已有花開。
蒼云國之都上原,此地是不夜城。月高掛,星漸稀,燈紅酒綠映出紙醉金迷半邊天。
東城是上原城富貴之地,非達官顯貴不能住。這里的一塊石頭也是金貴的。
宅無門匾,門前無有影壁石獅,墻高一丈三兩只大紅燈籠映照古門的黑漆。
幽幽靜靜,門深似海。
茶涼了。
“是嗎,左丘能把蘇心逼到如此程度真是出人意料,我有些后悔啦啊。”
獨苗燈火勉強照亮那人的臉。
十七八歲,白皙俊俏是個少年郎,屬于少年的朝氣蓬勃于他臉上全然沒有,白發承載了他不為人知的滄桑,眉宇有壓迫人心的氣勢。
他的氣場不是刻意為之而是自然所在,就像五岳獨尊不需要向他人顯耀,當你看見的時候,你就會情不自禁的感嘆和折服。
“尊上能說出這樣的話,那左丘也算是死得其所了。他曾是佼佼者享盡虛榮,突然有一天被打入地獄遭受所有人的踩踏,這一來一去換了誰也受不得。”
燈火無法照亮回答之人的面貌,好似火焰和光都懼怕那人,唯有那人袖角的紅花隨著火焰一起搖曳。
“如今,左丘看見了可以重獲榮耀的機會,他遭受的冷嘲熱諷終于出現了結束的希望,左丘定然會豁出去。”
“尊上這一招深謀遠慮,十幾年前就看到如今,這等功力非奴才能及。”
少年手指彈了茶杯一下。
頃刻,茶水熱氣騰騰。
“那個和左丘聯系的人處理掉了嗎。”
“尊上放心,有關他的一切痕跡都沒了,他一直是給左丘施壓的人,他們保持單線聯系除了奴才沒人知道他。”
自稱是奴才的奴才,身體略微前傾火光照亮了他的胸口。
“尊上,前些日奴才找到了幾個竺蘭女,姿色不敢說能入您的眼但是會伺候人,奴才看您這里有些冷清,多幾個人陪您說說話,她們已經等在外頭了,您看……”
少年端茶嘬了一口,這只是普通的山野之茶憑他的勢力給皇上進貢的茶也能隨便喝可是他不喜歡,他還是覺得這些野茶好。
“哦,竺蘭女,那可是出了名的好寶貝啊,隨便一個都能頂的上我蒼云一等一的美人,她們與黃金等價而且有價無市,你能找到也算有心了。”
燭火劇烈搖晃,影子波瀾不定好似那個自稱奴才的奴才心中之感。
陡然,燭火凝固,如同畫中色彩風怎么吹也不會熄滅。
少年放下茶杯語氣帶著不為所動的沉穩。
“心意我領了,人你帶回去吧。”
奴才立刻跪下,用欣喜若狂同時感激涕零的語氣說道“是,多謝尊上隆恩……只是奴才沒那個福氣,這等福壽只有尊上能享受,若是尊上不喜歡那么奴才就把她們遣散吧。”
“人是你的隨你了……”
“多謝尊上,尊上宅心仁厚,德比三皇,氣蓋五帝吾等是望塵莫及,望塵莫及啊!”
少年似乎嘆了口氣。
“小心拍到馬蹄上。”
奴才略有所明立刻轉了話頭。
“尊上,蘇心這件事可一切照舊?他現在身負重傷,若是繼續恐怕對尊上的計劃不利啊。”
少年合眼不語。
奴才也沒有繼續多問而是心有靈犀,叩首之后無聲退下。
四下無人,燭火終熄,唯星光照門廊。
一輛不起眼的馬車遁入黑暗,方才自稱奴才的奴才傳出話來。
“那幾個竺蘭女都殺了吧。”
冷漠平淡。
趕車人應了聲“是”然后有些可惜和不解地問道“大人,那五個竺蘭女可是您花了五百兩黃金買來,五百兩黃金吶不是銀子啊,就這么殺了是不是太可惜了。”
自稱奴才的大人帶著慍怒呵斥道“你懂什么!”
他深吸了幾口氣壓住怒火。
“哼,這幾個竺蘭女要是不殺,尊上就要殺我!”
車夫大驚失色。
“大人,您是不是多慮了,您一向是尊上的左膀右臂就是沒了九風亭,尊上也不能沒了您啊。”
略微沉默。
“全兒,你可知尊上為何沒收我的孝敬。”
車夫名叫趙全。
那位大人接著說道。
“因為尊上不信任我!尊上覺得那個五個女子是我這個奴才安插的眼線!”
“以尊上的性格若懷疑那是我的眼線也肯定會不動聲色收下的,可是現在尊上表明態度回絕了我,明明白地告訴我,他開始懷疑我了!”
“尊上的心思之深不可猜啊,十幾年前就布局了今天的一切,其中之深連我這個親信都不得知,思之甚恐思之甚恐啊!”
車夫岔開了話題。
“大人,您要殺的人我已經處理好了,人頭就在您手邊的箱子里。”
那是張胖臉也是一張死人臉
鼻子很大占據半張臉,眼睛很小似老鼠,右耳朵過受傷缺了一半。
“嗯,趙統領好手段,干凈利落。他臨死時也不知自己死了,很好啊,以后你來殺我請看在我對你的知遇之恩給我個痛快。”
趙全用馬鞭抬起斗笠,他很直白說道“放心,我一定會讓大人沒有疼痛的死去。”
車輪滾動的聲音是巷子里的唯一,昏暗的門前燈籠勾勒出趙全樣子。
同少年趙應有五分相似,趙全更加成熟也多了少年趙應未有的殺伐。
兩天后……
天地茫茫,唯兩行車轍。
他們離開豐康城兩天了,期間路過慶光鎮稍作休整繼續趕路,再有大半天路程就是薊州的州府萬安城。
照這個速度走下去想到上原城那塞北的花都能開了。
“蘇先生,我們走得是不是太慢了。”
趙應有些焦慮,因為走得越慢遇到的危險越多,能盡快到上原城可以避免許多事情。
蘇心枕在妹妹腿上,他吃掉蘇香剝開的橘子,甘冽香甜還帶著絲絲的梅花香氣,橘子染上了女子的香氣。
這般愜意生活只有在蘇心受了重傷的時候才能享受,他恨不得天天都被趙應打一拳,那么自己就不用伺候蘇香這個小祖宗而是被她精心照料。
如此美事,怎能不戀吶。
“阿應不用擔心,到了萬安城我們就能快了,那里有飛舟可以直達上原城,平日里兩個月走完的路,坐飛舟七天就可。”
“這也是我為什么一定要去萬安城,因為整個薊州只有那里才有飛舟,云原十六州每個州的州府才會設立一處飛舟驛。”
蘇心又張嘴吃掉蘇香喂來的榛子。
“嗯,香香真好,我親一個。”
蘇香又嫌棄又惡心地推開兄長湊上來的臉。
“死妹控離我遠點!”
趙應看得雞皮疙瘩一地,他識趣地和尋不得作伴了,冷風吹,吹不走滿車的酸味。
趙應拿著鞭子隱約聽車內蘇心二人好像吵架又像父女拌嘴,酸臭同時讓人羨慕。
仰天望去日頭當空,按照這個速度到萬安城天也黑了。
“蘇先生,我們天黑才能到萬安城,這一路上荒郊野嶺要是沒有落腳的地方中午怕是要餓肚子了。”
少年什么都不怕唯獨怕餓肚子。
他愁眉苦臉,早知如此從慶光鎮離開時多帶些干糧好了。
“阿應你放心吧,我保證你餓不著的。”
蘇心很是從容。
“蘇先生,我知道您對任何事都自信可是這種事情有自信是沒用的呀。”
“阿應,我們打個賭如何。我賭會有人請我們吃飯,中午之前就能遇見。”
“蘇先生,您要是賭輸了怎么辦。”
“那就一起餓肚子唄”
趙應對此只能搖頭苦笑。
“蘇先生,您和別人打賭一定沒輸過。”
“你怎么知道。”
趙應用馬鞭指著遠方天穹。
“我看見天上有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