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現在，正在窗戶里看著。

我現在，正被窗戶外看著。

你現在，正在窗戶里看著。

你現在……一定也正在被窗戶外的誰，所看著。

——題記（化用文字冒險游戲《時空輪回（Ever17）》

這世間總有些巧合，完美得近乎刻意。

那是個不見星月的夜晚，漂泊的濃云被瑟瑟涼風在不經意間割裂，再隨波逐流地重新匯聚，將天空切成一團團破碎的斑駁。教人偶然抬頭之際，視線穿過懸于頭頂的高壓電線，竟不能立刻區分出哪片是黑灰色的云，哪塊是灰黑色的天。

我走在漫漫歸家之路中，早晨太過匆忙沒看天氣預報，導致衣服穿得偏薄，又被飛馳而去的汽車帶起寒風貼臉一撞，混著風聲聽見遠方鋼筋與金屬彼此磕碰的聲音，同時好像聞到了油漆和水泥的氣味。

就是這么一分神的功夫，我的目光劃過左邊筆直如電纜的街道，瞥見右邊鱗次櫛比的居民樓中普通的一隅。

城市的夜晚總在無邊的霓虹燈里高歌著喧囂的寂寞，但此時此刻，我確切感到周圍的事物逐漸變得模糊，只余那三扇彼此挨得很近的窗戶、窗戶內側的三個人和獨自觀察著他們的我。

第一扇窗戶里的老奶奶佝僂著背脊，她白多于黑的頭發十分稀疏，褶皺密布的額頭下眼神有些渾濁，迷離的視線似在窺視第二扇窗戶，宛在訴說著某種隱秘且執拗的欲望。老奶奶背后的燈光呈昏黃色，隱約能看到她身后的壁龕里端坐著一尊佛像，佛像前的香爐四周煙霧繚繞，香爐左右供奉著比拳頭更大的蘋果與拇指指節大小的葡萄珠，其中靠下的幾顆葡萄珠底部綴著水滴，證實這水果剛被洗過沒多久。

老奶奶并不在乎洗過的水果能存放多久，她只介意水果的干凈程度，那代表著她向往極樂的心，是她羈留陽世唯一的理由。

烈風突起，一粒原本攫在葡萄珠上的水滴晃了幾晃，跌落下來，在滿是灰塵的龕面添上抹稍縱即逝的清明。

第二扇窗戶中坐著個用下頦反復按動圓珠筆按桿的少年，嘎噠嘎噠的響聲伴隨情緒的起伏時快時慢，少年墨色的短發相當整齊，與發絲同色的眸正一眨不眨地遙望黑洞般深邃的虛空，瞳仁里仿佛有名為夢想與焦躁的光芒在交替閃爍。少年身前的書桌上，沒有護眼功能的臺燈放出潔白無瑕的強光，連帶著他手中講解“黎曼猜想”的《素數之戀》好似也一并開始閃閃發亮。少年夾好泛黃褪色的書簽，緩緩放下手中業已翻閱數遍的讀物，深深嘆了口氣。第二扇窗戶內除臺燈外沒有其他光源，少年右后離他很近的小書架被他自己的影子遮掩了大半，只能從微弱的光亮里模糊辨認出“兒童牙病臨床病例……”、“標準拔牙手術……”、“口腔種植……”的文字。

牙科醫生，技術足夠就能賺取高額薪水的工作之一。

少年按動的圓珠筆芯每次都在筆桿里偷偷旋轉90度，即使沒有生活的壓力也會借助彈簧能屈能伸地重新自我調整。

曾經根植于靈魂深處以至與生命合二為一的那個夢想，是否還能在記憶的角落里描摹出它的輪廓？

正對第二扇窗戶的第三扇窗戶后倚著位美麗動人的女子，她面容上寫滿了憂慮、痛苦和煩悶，無神的眼睛瞧向第一扇窗戶里的老婦人，她唇角微抿，直勾勾地瞪著老婦，表情越發陰郁，隨后眼淚毫無征兆地從她雙眸中噴涌而出。睡在小床上的嬰孩似有所感，自睡夢中驚醒，哇哇大哭，但窗戶后依舊只有她一人。女子的表情緩緩軟化，她惶恐、悲傷且沉重地看著床上的襁褓，沒有選擇抱起嬰兒，而是重新盯住第一扇窗戶內的老婦，宛在審視自己命中注定的結局。

嬰孩無人理會，哭聲愈加嘹亮。

女子的臉色漸趨蒼白，她皺起眉頭，淚痕猶在的眼中猛地迸射出驚人的憤恨與厭惡。

“啊——”

窗外猛然響起一聲鴉叫，我從記憶里驚醒，怔怔回神，仰頭前望，在漆黑的夜色中捕捉到自己停留在玻璃上的重影。

當太陽再度升起，窗外被裹挾在黯淡中的景色究竟是春暖花開抑或遍地荊棘？

我抬手，按住玻璃，和鏡像里的自己完全重疊，分毫不差。

原來……我不過也是一介站在窗戶里的人。

2021年4月14日凌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