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我們可以帶上尼莫吧?”
三天前,沐昕從研究所偷跑回來,無論如何都不肯去空間站,竟然是為了一條魚嗎?這讓伊嵐難以理解。
沐昕央求著,但堅定的看著她。那神情,擺明了如果她不答應,他還是不肯走。難道這就是牟江榮在電話里和他談的條件嗎?作為撤離計劃規則制定人之一的牟江榮,他應該此誰都清楚,帶一條活的,未經檢疫的魚,上空間站,是絕對嚴禁的。這不是給自己出難題嗎?
“沐沐,咱們這次去空間站,和你以往去火星是不一樣的。”
“我知道,我們這次走了,就再也回不來了,所以才要帶上尼莫。要不然它會死的。”
“可是尼莫過不了安檢。”
“它會死的!留下尼莫,它會死的!”沐昕眼里含著了淚水,情緒激動,絲毫不肯妥協。
沐昕剛來伊嵐身邊的那年,在她的書房里看了一本冊書,《海底總動員》。故事里,有一條叫尼莫的小丑魚,為了保護它,母親死與同惡魚的搏斗中,同時失去的還有它所有的兄弟姐妹,只剩下父親與它相依為命。尼莫和父親鬧別扭,任性地游向深海,被人類捕獲,養在魚缸里。尼莫的父親歷經千辛萬苦,終于找到兒子,帶它回家,并給它找了一位新媽媽。然而好日子沒過多久,尼莫那位患有失憶癥的新媽媽執意要找回記憶,與它和爸爸走散了。尼莫和父親又一次踏上冒險之旅,陪新媽媽一起去尋找丟失的記憶。故事的結局很圓滿,尼莫和爸爸,媽媽,終于過上合家團圓,幸福美滿的生活......
沐昕覺得,他就和故事里的尼莫一樣,不是孤獨地等待爸爸來解救,就是和爸爸一起,守護失憶的媽媽。他央求媽媽,給他買一條小丑魚。
對于兒子的興趣愛好,伊嵐總是支持的。小丑魚是海水魚,想要在家里的魚缸中養好,并不容易。但對于一個生物學博士,伊嵐不覺得這是事兒。買魚缸、海水、海砂、水草,配備氧氣泵、恒溫泵,再倒入硝化細菌,每天監測PH值,化驗水質。大約兩個月后,魚缸的生態體系穩定了,伊嵐帶上沐昕去水族館買魚。
誰知道沐昕在水族館里,看到成群結隊在魚缸里游曳的小丑魚,卻突然放聲大哭起來。在沐昕的印象中,尼莫是孤獨的,沒有伙伴的。然而面前的魚缸里卻是另一番景象,數不清的小丑魚,歡快地,相互追逐、嬉戲,完全顛覆了他的想象。他理解不了自己內心突然涌現的各種情緒,除了哭,不知道還能用什么方式來表達。最后伊嵐幫沐昕挑選了一只紅小丑,和一只海葵。
一開始,照顧小丑魚都是伊嵐在做,沐昕站在一邊看,有不懂的地方就問她。養的時間久了,伊嵐也對這條名叫尼莫的小丑魚有了感情。有時候,她覺得自己就像尼莫,孤獨,迷茫,四處游弋,心卻找不到方向。好像天上的一朵浮云,隨風飄蕩,只有化成雨水,把自己摔碎了,才能躺在泥土的懷抱里休養生息。短暫的慰藉之后,再次蒸發,變成一朵沒有歸宿的游云。
“沐沐,要不,我們把尼莫放生吧,也許它在水里游來游去,就會找到回家的路,和它的爸爸媽媽團圓。說不定,它還能找到一個女朋友。”
趴在魚缸前面的沐昕,扭過頭來,噘著嘴,一臉不滿地瞪著伊嵐。“你這個笨女人!”說完,又轉頭繼續看魚缸里的尼莫。母子之間再次陷入僵局。
不過這次并沒僵持太久。沐昕也并非不懂事的孩子,他到底還是做出讓步,同意將尼莫放生到就近的湖中。
開往湖邊的路并不難走,先是食人怪魚,接著“拉菲”肆虐,早就沒有人再敢接近自然水域。一路的荒涼,一路的凄冷。時近仲秋,樹葉黃的、綠的、紅的、橙的,樹干黑的、褐的、白的,倒映在碧藍的湖面上,很像可可家客廳掛的那幅《喀納斯的秋天》。那是寶石畫創始大師,劉全霞女士的作品。細碎的各色寶石,鋪就一片五彩灘,藍寶石般的湖面上,倒映著黃的、綠的、紅的、橙的樹葉,還有黑的、褐的、白的樹干。白楊樹干上傷口結痂留下的疤痕,如一只只美麗的眼睛,仿佛有一群活潑的精靈,正躲在樹林間,好奇地窺探畫外的世界,和正在看畫的伊嵐。
沐昕穿著防護服站在湖邊,懷里抱著裝有尼莫的便攜小魚缸,無聲無息,一動不動。岸邊也有幾棵白楊樹,也長著眼睛,望向伊嵐,憤怒、憎惡、鄙視,如同在審判著她。在這個湖中放生尼莫,不,這是謀殺!尼莫根本無法在淡水湖里生存,伊嵐當然是明白的,沐昕或許都知道。
自己竟然要謀殺兒子唯一的,最愛的一條魚,伊嵐的良心,也感到隱隱不安。可是能有什么辦法,彼時彼刻,在太平盛世里可以佛曰眾生平等,但伊嵐不是佛,她只是一個平凡的母親,此時此刻,兒子,比一條魚更重要。誰又能站在道德制高點來指責她?
如果是早些時候,沐昕提出這個請求,還可以請牟江榮想辦法把尼莫帶上空間站去,以研究樣本的名義。或者還能找月之幫忙,先把尼莫帶去火星上。可是現在說什么都晚了。伊嵐當然知道,尼莫沒有被“拉菲”病毒感染,帶上空間站是絕對安全的。但是沒有檢疫證,尼莫就無法通過安檢。除非......伊嵐只是想想,隨即便甩了甩頭,這個想法太幼稚了。
站在湖邊的沐昕,抬起胳膊,用手背在面罩上蹭了一下。大概是忘記了自己穿著防護服,下意識的想用手擦去臉上的眼淚。伊嵐在耳麥里卻沒有聽到一絲抽泣的聲音。相比嚎啕大哭,這種靜默的隱忍之淚,才更痛吧。
外婆去世的時候,伊嵐也曾這樣,無聲無息的,安靜地微笑著,看醫護人員搶救外婆。整個搶救過程,伊嵐始終安靜地微笑著,眼淚,卻不曾停止過流淌。直到葬禮的那天,伊嵐走上前,與外婆告別,她握著外婆的手,那雙手,曾經溫暖了她的整個童年,如今卻是冰冷的。就在那一刻,直到那一刻,伊嵐才終于,清晰地確定,外婆是真的,永遠離開了她。她想哭,用思念的眼淚,送外婆最后一程,但她卻哭不出來。
初中,和牟江榮第一次在校園里重逢,伊嵐滿心歡喜,他卻別過頭去,裝作沒有看到她。伊嵐不知道為什么會是這樣,是自己哪里做錯了嗎?晚上,伊嵐心情低落的在書房寫手帳。外婆敲敲門進來,“晚上是睡高枕頭,還是低枕頭?”不待伊嵐回答,外婆又說,“還是高枕頭吧,高枕無憂嘛!”說完,外婆笑瞇瞇地走了,并輕輕地,把書房的門關好,給伊嵐留出與自己獨處的空間。伊嵐從小就想,長大后要做外婆這樣,優雅,從容,又睿智的女人。可是大三那年的夏天,外婆永遠的離開了她。如果不是外婆在那一年的夏天去世,自己的生命里,會不會經歷一連串不可思議的事?來歷不明的沐昕,還會不會闖入自己的生活?在很多年里,伊嵐時常會在心里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