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嘟嘟......嘟嘟......”

伊嵐不住地按喇叭，以期能疏散包圍在汽車周圍的人群，然而并沒有什么用。即便知道沒有通行證，根本不可能登上飛船，人潮還是前仆后繼地，蜂涌著，撲向警戒線。思維、理智，早已被對死亡的恐懼剝食得干干凈凈，只剩下求生的本能支配著他們，猙獰著，不顧一切地，向前，向前。仿佛只要能比其他人更早到達警戒線，他們就有機會登上飛船，前往空間站。十一個空間站，是人類最后的生存之地。他們心存幻想，以為只要能進入空間站，就獲得了生存的機會，疾病會被治愈，他們和健康人一樣，還有無數的好日子，笑呵呵的，就在警戒線的那一邊，沖他們招手。一邊是死亡，一邊是生存，中間只隔著一條警戒線，要么留在“拉菲”病毒肆虐的地球上等死，要么奔赴希冀之地。今天，是開往空間站最后的飛船，所有不想等死的人們都走出了家門。麻木、機械，朝著相同的方向，一波一波，海浪-樣，前一波拍打在警戒線上，退了下來，后一波又更猛烈地沖擊上去。

絕望的嘶喊，痛芳的呻吟，面目全非變形的臉，皮包骨頭，滲著粘稠的，醬紅色體液伸向空中的手，刺激著伊嵐的視覺、聽覺。她看到的，不是一個個有情感，有靈魂的人類，而是一群群占據了人類軀殼的怪物。“拉菲”病毒比以往人類經歷過的任何瘟疫都更可怕，短短不到一年間，全球有百分之十的人死于“拉菲”，還有百分之八十多的人口己被確認感染，只有不足百分之十的人類，被命運寵幸，得到彌足珍貴的通行證，可以跨越警戒線，獲得生存的機會。

汽車被人流裹挾著，動彈不得，像一塊礁石，阻擋了潮水前進的路。瘋狂的人們拍打著，攀爬著，從汽車頂上踩過，繼續前行。窗玻璃上很快被印上一個又一個絳紅色的手印，又迅速地被其他人的痕跡覆蓋。

伊嵐看得觸目驚心。通過照后鏡，她看到沐昕把頭埋在胸前，兩臂緊緊的，護著懷里的便攜魚缸。伊嵐有些懊惱，也許剛才不該心軟，同意陪兒子去湖邊放生尼莫，白白耽誤了那許多時間。

伊嵐，你還有多久能趕到？”電話里，牟江榮的聲音焦灼不安。他每天都會打電話催促伊嵐，今天顯得格外急切。

“我......盡快吧！”伊嵐何嘗不想快些動身，可是沐昕犯了軸，怎么勸說都不肯離開。他就好像生了根似的，趴在魚缸前面，三天三夜。

“今天是最后一趟飛船，現場快要失控了。你如果再不動身，處境會非常危險”

“這我知道，可是沐昕不肯走，我總么勸都......”

“把電話給他，我來說。”

“你？可以嗎？”伊嵐根本不相信牟江榮有這個能力。對于沐昕來說，他不過是母親的一個同事而已，兩個人總共也沒見過幾面，不但并無交情，沐昕對他還表現得很排斥。

“你給他！”牟江榮卻很篤定，仿佛只要他一聲令下，沐昕便會如溫順的羔羊般服從于他的意志。

“沐沐，是你牟叔叔的電活，他想和你聊聊。”

伊嵐拿著手機走到沐昕身后，對他說。但沐昕假裝沒有聽到一般，不給任何反應。伊嵐把手機調成免提狀態，放在沐昕身邊的桌子上。

“沐沐，是我，你能聽出我的聲音嗎？”

沐昕還是沒有反應。

牟江榮不再說話，輕聲地吹起口哨。伊嵐有些慍惱，都什么時候了，心已經夠亂的，誰會有心情聽他吹口哨。既然不能說些有用的話，還是不要浪費時間了。伊嵐準備把手機拿走來，沐昕卻一把搶了過去，拿著手機跑進書房里去。

“你在哪里？”沐昕問。

“我在飛船上。”

“不可能！你騙我！”

“比這更不可能的事我都辦到了，這算什么。我保證，小子，你上飛船后第一個看到的人就是我。”

“這不可能，你一定是騙我的！你就是為了哄我走！”

“相信我，好嗎？時間真的不多了，你們得趕緊動身。你沒有經歷過，你不知道失去理智的人有多么可怕。我現在站在飛船上，就能看得到，有無數瘋狂的人，他們會堵住你們上船的路。你們必須快一點好嗎？”

沐昕從書房出來時，伊嵐站在咖啡柜前。手里拿著一個非常精致的咖啡豆手磨機。純黑的不銹鋼磨砂機身，一圈白色的研磨精細刻度表，相鄰的數字之間，鑲嵌著閃亮的鉆石。第一次在可可家看到這個手磨機，伊嵐就連聲驚嘆，磨豆時的舒適手感，出粉的均勻度，和她買的便宜磨豆機真是天壤之別。可可坐在對面，冷冰冰地煮著咖啡，斜眼瞥見她在數上面一共有多少顆鉆石。

“二十四顆。瞧你那沒出息的樣，那么喜歡，拿去用吧。”

“這個手磨機，很貴吧？”愛不釋手，是真的，推辭一番，也是得裝裝樣子的。

“比這更貴的，你從我這也拿不少。一個小玩意罷了，這么虛偽有勁嗎？”

可可煮好咖啡，起身走到客廳另一側的咖啡柜前，打開柜門，從里面拿出手磨機的專用收納包，丟給伊嵐。

“這個手磨，拿去磨你的低級豆子，也算是遇人不淑，埋汰了！”

“哇！連包包都是真皮的！”伊嵐接過包，仔細地將手磨機裝進去，暗自幸慶，還好彭心心對手沖咖啡不感興趣，要不然免不了和她爭搶。每回在可可這里發現好東西，伊嵐和彭心心都要爭搶一番，被可可奚落一番，說他們倆是沒見過世面的土包子。女人之間的這種樂趣，布魯克是看不懂的，通常這種時候，他或獨自一人，或帶著沐昕，在一旁觀戰，偷笑。如果三個女人鬧得太兇，他，或他們，就遠遠地躲開去。有時候彭心心會硬把他拽過來，偷掐著他的胳膊，讓他幫忙拉偏架。痛，吸溜著冷氣，然而可可和伊嵐會狠狠地瞪著他，得罪哪一個，都只會更痛，布魯克會索性閉上眼睛，把手插進褲子口袋里，不看、不聽、更不說，任三個女人在他身邊聒噪著，如同一千五百只鴨子。

這個手磨機，伊嵐用了很久以后，才知道，竟是布魯克專門訂做，送給可可的禮物。大師級的作品，可可不可能認不出，但她竟輕描淡寫的，“一個小玩意罷了，”就轉送給了她。布魯克當時也在的，坐在陽光里，瞇著他細長的眼，輕啜著咖啡，臉上一副陶醉的表情，全都聽到了，卻沒有一絲不悅。

可可比她和彭心心，都更懂得享受生活。可是在這場全球劫難中，她和彭心心，都幸存了下來，而可可卻......

“媽媽，這個，也帶上，我們出發吧。”沐昕走到伊嵐身旁，伸出手指，輕輕觸摸著手磨機上，如星星般閃亮的鉆石。

“嗯？”

伊嵐拭去眼角的淚，將手磨機又放回柜子里。還是不帶了，就把它留在這里，離他們最近的地方。睹物思人終究是淺薄了些，承載不起她對他們的感情。

“沐沐，你同意去空間站了？”伊嵐有些不太相信，她勸說了三天，都無法奏效，牟江榮竟然一個電話，就說服了沐昕。這是伊嵐想要的結果，但從情感上，她有些接受不了。撫養了沐昕五年，他卻寧可聽從一個，并不熟悉的陌生人，都不肯聽她的。或許，自己還是不夠解沐昕吧，觸不到他心里的那個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