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開在大餐廳,家里頭一回有這么多人吃飯,秋怡感覺有些不適應,她自覺地坐在下首,把女主人的位置讓給五姨太,她在督軍府當家,地位最高,四格格坐在另一側,挨著林少康,時不時給他夾個這個那個,七姨太坐在她下首,時不時跟著湊個趣兒。
林少陵挨著秋怡坐,秋怡知道這個妹妹同林少康關系最好,少陵出生時白白胖胖特別可愛,每次看見大哥就笑,林少康那時十二三,正到了男孩子反叛的年齡,或許因為少陵年幼失母的緣故,他只和這個妹妹親。
“秋師姊。”林少陵對她擠擠眼睛,秋怡一愣,此話從何而來?
“我也是明德中學的,早就聽說你是校花,可惜無緣得見。”林少陵笑著說,語氣中毫無譏嘲之意,完全是發(fā)自內心的贊美。
秋怡靦腆地笑了,心里不是滋味,那些遙遠的過去已經不屬于她了,校花......是啊,她就像那些玫瑰,被有錢人買到家里精心供養(yǎng),花期過了,枯了黃了就拔出來一扔......
少陵以為她是被夸贊了不好意思,便自動轉了話題,同她談起新出的小說,電影,少陵是個很好的談話伴侶,這一晚她過得很愉快,至于坐在上首的林少康和四格格之間的眉來眼去,她根本沒有時間留意。
****
林少康讓人在自己臥室里放好洗澡水,在電唱機上放了張白光的唱片,脫了衣服舒舒服服泡進去。
聽見門響他還以為是小乖乖進來了,沒想到是另一個,“四姑奶奶,你怎什么地方都敢進,”他連忙用毛巾在水里遮住要害處,“給我搓背來了?”
“行啊。”四格格十分自然地往浴缸邊一坐,白白的大腿交疊,他立刻挪了個地方,“不敢不敢。”
“跟我還客氣?”她眼里射出挑釁的光芒。
她咄咄逼人,他只好裝傻充愣,從小親密慣了一時想改也難,況且送上門的女人,別的不說,揩點油不是罪過,可到了關鍵時刻絕不能含糊,“旁邊住著我兩個小媽,讓人聽見。”
“要是找個沒人聽見的地方呢?”她步步緊逼,反而激起他的反感,“咱倆不能這樣,長健哥在天上看著呢。”
此話一出,四格格立刻變了臉色,站起來就就往外走,身后傳來他懶洋洋的聲音,“給我把秋小姐叫過來。”
想的美!四格格只當沒聽見。
****
看白天倆人那熱乎勁兒,秋怡以為林少康今晚定要同四格格在一塊廝混,便早早打發(fā)了繡兒,回到自己臥室美美地泡了一個澡,尋思躺在床上看會書,結果倒下就睡著了。
迷迷糊糊感覺身上有東西在爬,躲了兩次沒躲開便用手去打,手又被死死抓住,同時聽見有人嗤地一笑,這聲音再熟悉不過,她頓時清醒暗叫不好……終究還是沒躲過。
“竟敢偷懶?怎不來伺候爺?”他故意做出威脅的姿態(tài)。
“你又沒叫我過去。”她辯解,然而并無用處。
****
次日是個好天氣,晴天麗日,正適合舉行草坪音樂會,這是眼下極為風雅的活動,有自助餐,有鮮花和詩歌朗誦,五姨太是當仁不讓的女主人,從早起就一個接一個打電話,秋怡只負責領著寶寶和查理在樓下玩,查理見到這么多人,又有玩伴樂得直撒歡兒,秋怡力氣小,有時還要被它牽著向前跑幾步。
五姨太的丫頭寶玲直搖頭,“這位秋小姐怎么跟小孩似的。”
“我們家少爺就喜歡這個性子的。”繡兒不服氣地反駁。
“也未必。”寶玲曼聲道,指指草坪另一邊,四格格穿著一件極顯身段的旗袍,挎著林少康的胳膊一邊散步一邊閑聊,時不時從那邊傳來一陣大笑,秋怡一抬頭就能看見那兩個人,可她看上去非常淡定。
這時一個小女孩走近玫瑰花叢,秋怡問她要不要竹剪刀,女孩沒搭理她,驕矜地走過她身邊,掏出一把小刀割下很大一束,又昂著頭走到她旁邊,眼皮不抬,“給我拿個花瓶,要好看的。”
她正要去拿,身后傳來五姨太冷峻的聲音,“九兒,你跟誰說話呢?”
“五媽媽。”女孩馬上堆起笑臉,然后就想跑,被五姨太喝住。
“回來!跟誰學的沒規(guī)矩!叫秋小姐!”
女孩剛才的氣焰全無,老老實實叫了一聲。
五姨太仍然不肯放過她,“這是你大哥家,要什么東西說請字!”又半仰起頭沖著樓梯那邊揚聲道:“自己什么身份不清楚,明兒把好好的大家小姐教的跟你一樣上不得臺盤!”
又恨聲道:“去罷!”
秋怡吃不準對方是不是拿她做個幌子給七姨太顏色看,所以也沒再提。這事就過去了。后來兩個人去花園布置,五姨太張羅慣了,支使下人,安排座位井井有條,中間兩個人邊喝咖啡休息邊閑聊。
“您身材保持得真好。”秋怡說的是實話,五姨太的腰身和小腿和她不相上下,但是五姨太要比她高上半頭。
“每天出操跑步,當然保持不錯。”五姨太抿了口咖啡。
“真的?”秋怡頭一回聽說女人還要跑步,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五姨太唉了一聲,“老爺子給后宅實行軍事化管理,有一回半夜吹號讓我們集合,嚇得我還以為著了火,光腳抱著首飾盒就沖出去了!”
兩人笑了一陣,她又說:“老七還知道抱著小九,倒是個好媽媽。”說著掃了一眼秋怡的小腹,“他也讓你吃藥?”
秋怡臉上一紅,低聲說:“有時候吃,有時候想不起來,他......沒個準兒。”
“留個心眼,別把身子弄傷了。”五姨太淡淡地看著遠處,她說話的時候眼睛里的神氣讓秋怡覺得,她在這上頭吃過虧。
誰能讓她吃虧呢?秋怡腦海里閃過幾個姨太太的樣子,有的看起來毫無心機,比如八姨太,還有的天生長著一張壞女人的臉,比如七姨太……可無論如何,女人們斗來斗去,得利的終究還是男人。
“我從前是福祿林的舞女,”五姨太點了支煙,悠悠地說,“當年大帥第一支舞就是我陪著跳的,他問我,愿不愿意跟他回家,我說好。”
福祿林,這讓秋怡想起蘇菲亞,看來那是個出傳奇的地方。
“大帥舞跳得好嗎?”秋怡問。
“我的腳面都踩腫了。”五姨太回答,秋怡忍俊不禁。
****
客人逐漸到來,有男有女,男人穿著時髦的亞麻西裝,頭戴白色夏帽,女人們則是五花八門,這些人的風度和談吐給秋怡留下很深的印象,也讓她感到新鮮,她從未見過這么多有名望的人聚集一起,那位法院院長夫人一頭灰發(fā),胸前碩大的翡翠龍牌像一泓碧水閃閃發(fā)光,秋怡對她很有好感,但盡管如此,自己仍然沒有勇氣上前打招呼,不知道該說什么,又怕叫錯了名字讓人笑話,丟了林少康的臉。
這種場合于五姨太則是如魚得水,她一眼看見后面傻站著的秋怡,不由分說拉了過來給她介紹,“這位是秋小姐。”
出乎秋怡的意料,這些人對她很友善,比七姨太和她的女兒待她要友善得多,法院院長太太甚至屈尊同她握手,問她多大了,又夸她生得好……很快她就明白了,五姨太家的寶寶不也是人見人愛的?誰又計較它只是一條狗了?
金甌花園從前什么樣她不知道,今天才真正成了天津的社交中心,她秋怡沒這個本事,五姨太有,她自己沒有孩子,只能巴結林少康。
又是一陣喧嘩,原來是著名的才女詩人到了,眾多男士紛紛上前大獻殷勤,秋怡這邊暫時冷了場,她發(fā)現藍莓芝士蛋糕最受歡迎,便去廚房讓他們再烤一些。
****
“哥,你躲這兒干嘛?”林少陵在落地窗前發(fā)現了一個人抽煙的林少康,“有人等你呢。”她用嘲諷的語氣說,又指指大門口。
四格格換了身鵝黃緞子旗袍,襯得身材玲瓏有致,這美人此刻正靠在石柱上,百無聊賴地把手里的玫瑰花一瓣瓣摘下來往空中扔。
林少康沒搭茬,四格格使他煩惱,他從來就沒有拒絕女人的習慣,所以......“她一來,好像一切就都回到了過去,可真的回不去的。”他吐出一大口煙。
少陵明白,無言地拍了拍他表示安慰。
“我以為她都懂。”林少康又說,昨天他提到長健表哥,以為她會懂,那是他對她說的最重的一句話了,他對女孩子向來說不出重話,也不是,秋怡除外,對她何止是說重話,他好像從來就沒考慮過她的感受......可這又是為了什么?
他還沒想明白其中緣由,聽見林少陵對他說:“你干嘛不去聽他們演講?”
“我不喜歡那幫裝腔作勢的酸腐文人。”林少康用腳踢了兩下地毯。
少陵意味深長地搖搖頭,“不會是你哪個女朋友在里面吧。”
林少康白了她一眼,“我瘋了我?”
少陵打了他一下,“別不領情,五姨娘是為了給你造勢,你是天津城防司令,軍政界第一人,不能是個大老粗,像這些人都是文化界翹楚,獲得他們的好感是很重要的。”
林少康目光投向人群正中央,正在用充沛的感情深情朗誦的胖女人,覺得并不能認同少陵的說法,但他不愿意同女人爭辯。
這時少陵忽然激動起來,“你看你看!要有熱鬧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