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同往常一樣給他拿來拖鞋,彎下身子解開皮帶,然后換上睡衣,昏黃的燈光從側面籠著她的臉,小巧的鼻尖一側投下一小片暗影,哭過的緣故,眼皮粉光圓融,顯出別樣豐致,小東西這兩年是出落得越來越美了,他心里存的那一點芥蒂早已飛上九霄云外,他把手放在她纖細的脖子上摩挲,“還在生氣?”
“哪有。”她依舊每次都會臉紅,他喜歡她臉紅,喜歡這種長不大的孩子氣,所以才愿意把她鎖在家里,怕跟人學壞了……外面女人壞的太多,知道的也太多。
“許大頭在蘇菲亞身上花了那么多錢,結果她跟個打拳的跑了,”他把她放在膝上輕輕顛著,象逗小孩,“你會不會有天也跟別人跑了?還惦記打魚......嗯?”
她終于明白男人生氣的緣由了,想起許三爺那張又黑又丑的大麻臉就好笑,卻不能顯露出來,她如今也懂男人好哪口了,便摟著他的脖子,柔柔地在他耳邊說:“定是因為待她不好才會跑的,爺待我好,我哪都不去。”
男人聽了這番話卻并沒有表現出應有的狂喜,只是認真地審視著她的臉,看了好久,久到她有點不知所措,最后才把她抱得緊緊的,叫她:“我的小乖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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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乖乖,家里要來客人,大概......十幾個吧,你先讓下人把房間準備好,她們自己帶著貼身丫鬟。”林少康一邊狼吞虎咽地吃早餐一邊說,他今天上午有事,偏這小東西害他起來晚了。
“啊?都有誰啊?”她嘴里塞著一塊面包,腮幫鼓鼓,眼睛圓圓。
“幾個姨娘帶孩子來串串門,你緊張什么。”
“大帥呢?”
“老爺子在漢口。”他往嘴里塞了半個白煮蛋,大口大口地嚼著。
她方才反應過來,督軍不會來的,她只是個姨太太,不算正經女主人,沒有招待督軍的資格,但姨太太們就不同,想到這里更加頭大,女人比男人難纏多了,況且是那么多女人。
她不知道,這次來訪其實是四格格攛掇的七姨太,七姨太是林少康生母的貼身丫鬟,也相當于和四格格家沾著關系,四格格從來沒見林少康跟哪個女人好過這么久,一心想來瞧瞧是個什么樣的狐貍精。
四格格一直以為男人念舊,只要過了督軍那一關自己就能嫁給他,可林長健死在東北以后就沒人提這茬了,林少康倒是逍遙快活身邊女人不斷,父兄嗜賭如命家業敗落,她只和母親不尷不尬地繼續同林家保持親戚關系。
她不知道林少康早就不是原來的他了,表哥死于非命的事實讓他猛醒,讓他第一次知道,要為自己的輕率叛逆付出代價,他現在對四格格只有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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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車一輛輛開進院子,車門一開,先沖下來一只白白的毛茸茸的小團,那是五姨太的哈巴狗,叫做寶寶,看見秋怡,一下子鉆到她腳邊狂搖尾巴,頭上系的紅綢結也晃歪了。
“我們餓半天了,幫我喂點吃的。”五姨太鉆出汽車,后面跟著抱著首飾盒的貼身丫頭寶玲。
“它能吃面包嗎?”秋怡腿上只穿了薄薄的絲襪,很怕它餓極了咬上一口。
“別喂太多,不過巧克力絕不能吃,會死的。”五姨太說話速度和她的行動一樣快,“你幫我照顧一會兒,我去洗個澡,今兒火車也不知怎么了一股煤油味......管家你好呀!我住哪個房間?”
寶寶瞪著烏溜溜的大眼睛瞧著秋怡,秋怡也瞧著它,覺得應該把它抱起來,可又不知從何下手,但這小東西看上去那么可愛,應該不會咬人,查理就不咬人……她小心翼翼地蹲下身子,剛想伸手,寶寶忽然跑到門口大理石柱子旁邊,翹起小短腿尿了一泡。
秋怡又好氣又好笑,就此斷了抱狗的念頭。
另外幾輛汽車上走下來四七八九幾位姨娘和她們的孩子們,聽口音有南有北,且環肥燕瘦各有各的美法,可見督軍口味并不單一,頗有博釆眾長的意思。她上前見了禮,這幾位態度也有不同,有的客客氣氣,有的只在鼻子里擠出一個哼。
說不在意是假的,畢竟旁邊還有小孩子,且小孩子最會看大人眼色,她只能裝看不見,下決心盡量避免同她們正面接觸。孩子們的年齡從五歲到十二歲不等,再大一點的要上學不能來,小的還沒斷奶,她著實佩服督軍的精力。
這時又一輛汽車停在樓門口,林少康先下車,兩個年輕女郎跟在后面,一個十五六歲,圓臉大眼睛,模樣嬌憨,另一個二十三四,穿著一套鵝黃色洋裝,胸前別著一枚血紅色的寶石胸針,同樣血紅的嘴唇和微微向上揚的眼尾,讓她看起來有種壓人一頭的氣勢,這位一下車就站在林少康身邊,并理所當然地挽住了他的胳膊。
“就是她?”這女郎一口京片子,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了秋怡一遍,不屑地哼了一聲。
秋怡今天打扮得很素凈,她知道這些姨太太們個個都想抓住青春不撒手,自己年輕,地位又是最低的,不能搶了人家的風頭,因此只穿了件腰間掐褶的粉色霞影紗連衣裙,象個去北寧公園劃船的女學生。
林少康給她介紹,“這是四格格,”又指著那圓臉少女,“這是我七妹少陵。”
秋怡剛要問好,被四格格搶了先,“拿杯西瓜汁送我房里,加三塊冰。”說話的時候眼皮也不抬,秋怡看了一眼林少康,后者向她點頭示意,“去吧。”
“是。”她以恭敬的姿態點頭告退,聽見身后四格格還在問:“心疼了?”
后面的話聽不清,她也沒興趣,吩咐過下人給新來那位拿杯新榨的西瓜汁,加三塊冰,送進房間。
“您知道她是誰嗎?”繡兒壓低聲音說,“她就是四格格。”
“查理就是她媽送的。”秋怡也小聲說,兩人相視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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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人們都在房間小憩,孩子們也去睡午覺了,四格格忘記帶了什么東西,讓主人開車陪著去買,少陵也跟去了,感覺四格格很不開心,秋怡看見她上車的時候摔摔打打的,一點都不像尊貴的格格,而且這么多人就她沒帶貼身丫鬟,和七姨太共用一個玉蟬,可憐玉蟬要伺候兩個大主子和兩個小主子,天天看她在樓梯上跑上跑下。
“你看她可憐就搭把手,又累不著。”秋怡一邊掛衣服一邊說。
“我才不呢,”繡兒做了個鬼臉,“有些人哪是看著可憐,真要是好心幫她,還要被她踩上一腳。”
秋怡被她逗樂了,“小鬼頭,你倒是不受氣。”
“不是我說,”繡兒湊到她眼前,“四格格是想來干嘛?打地盤啊?”
“沒興趣,也不干我事,”秋怡掛好最后一件衣服,關上柜門,“寶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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宅子里又恢復了原有的安靜,秋怡拿了幾片面包,坐在花園長椅上一塊塊掰開喂寶寶,剛才沒敢多喂怕撐著,它便一直可憐巴巴地圍著面包籃子轉。
這會兒寶寶小口小口地吃著,時不時在她手心里蹭蹭狗頭,尾巴搖成一片白光。
正喂著,五姨太從樓上妖嬈多姿地走下來,她換了件粉色麻紗小坎肩,白色長褲,一條白底金花綢帶斜斜系在額前,襯得小臉和露在外面的兩條光胳膊白如羊脂,“喜歡,明兒下崽抱你一只。”她懶懶地坐在她身邊。
“到時候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哪兒。”秋怡笑笑。
五姨太仿佛從這笑容里看到了當年的自己,一樣青春年華,一樣的自尊自傷。
“你跟少陵差一歲,她十六,你十七,”她感慨道,“我進林家的時候和你一樣大......那時候真熱鬧啊,一轉眼也熬到現在。”
寶寶把秋怡手里的面包片吃光了,下巴一伸,舒舒服服地靠在她胳膊上休息,并不見外。
“你平時不化妝嗎?”五姨太問,她搖搖頭,“嫌麻煩。”
這倒是真的,男人不在家涂脂抹粉給誰看,等他回來的時候......會弄成花臉貓的。
“別怪我說話直,你不是小姑娘,不打扮,時間長了男人也厭,做什么都要做好。”
“我不會。”她承認。
“我教你,”五姨太自告奮勇,“要時常給男人新鮮感。”
“可是晚上還是要洗掉呀,男人......不還是要看本來的臉。”
五姨太失笑,“那晚上睡覺還都光著身子呢,干嘛還要左一件右一件的穿呀。”
秋怡被她鬧了個大紅臉,“你真是......”
后來她還是帶著五姨太回到臥室,讓她幫自己挑選這幾天需要穿的禮服,搭配首飾。
“這些都是他給你買的?眼光跟他爸一樣。”
秋怡眼前浮現出那個山大王似的督軍,仿佛又聽到了那炸雷一樣的“媽了個巴子!”
“大帥平時挺兇吧?”
“得順著毛捋,不過話說回來,男人都這樣。”
秋怡心想,五姨太這番話若非經驗之談便是天生的穎悟,也怪不得她不生育卻盛寵不衰,這時五姨太讓她不要動,用一支口紅在她唇上細細涂了幾下,然后炫耀式地讓她往鏡子里看,“瞧,好不好看?這支是新的,法國貨,送你了。”
人涂了口紅,精氣神就上來了,果然如此,朱紅色的嘴唇襯得皮膚更白,眼睛更亮,輪廓更加立體,整個人美得無懈可擊,她和濃妝的五姨太并排站在一起,像一支盛開的并蒂姐妹花。
“以后這里還會有大太太,姨太太,你要活得比別人強就要有手段,看你也不懂,要不要我教你?”五姨太在她耳邊輕聲向她提出建議。
她的眼睛被鏡中那個陌生的自己吸引住了,五姨太的話卻使她清醒,“我......不想變成另一個人。”
五姨太哼了一聲,直起身子,“天真!”她把手放在她的肩上,“看看你自己,進了這個門就已經是另一個人了,回不去了。”
五姨太走后她還是把口紅擦掉了,感覺象是小孩偷用大人的東西,不習慣,也不象她。
可擦掉口紅的她看起來又缺了點東西,有過一抹亮色后的黯淡,較之從前更加蒼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