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董宏猷品藏書系(套裝4冊)作者名: 董宏猷本章字數: 4738字更新時間: 2020-01-10 14:01:18
04 野人在山頂跳喪
逶迤的群山在晨曦中隱現出淡藍色的輪廓,整個田家坪為田老大而忙碌開來。
為去世的老人辦喪事,是土家族一項隆重的活動。按照俗規“紅喜要報,白喜要趕”,不管死者名望高低,三山五嶺的鄉鄰均不需報請,主動地攜酒湊錢,到死者家中來,為死者“跳喪”。不管是昔日的宿敵,還是近日的冤家,均不計前嫌,主動來跳喪。“人死眾家喪,一打喪鼓二幫忙。”
田老大是遠近聞名的獵手,寬厚待人一輩子。他的喪事,自然辦得格外隆重。
楠木棺材抬到堂屋里來了。田鴿知道了棺材也叫壽木。打開棺蓋,果然發現里面有一個銅盒,銅盒蓋上鑄著一只銅虎。田安民小心翼翼地捧出了銅盒,揭開銅蓋,里面果然放著半只牛角,是牛角的角尖。
這是一個家族世世代代的囑托。這是一個家族子子孫孫的接力棒。尋找失散的親人和弟兄,而且用一輩子的生命去尋找。這是何等悲壯的尋找啊!如今,尋找的重任又傳給了田安民,傳給了田鴿。
田鴿從來沒有看見父親是如此的肅穆與莊嚴。田鴿看見父親捧著銅盒,直瞪瞪地望著他,說道:“小鴿,輪到咱們了。”
田鴿癡癡地點點頭。他覺得這一切都仿佛是一個古老的神話和傳說。這兩天所發生的一切都過于突然,直觀的印象又過于強烈,他感到了一種恍惚。一種在夢境中游動的恍惚。
他疲憊地睡了,睡得好沉好沉。
田鴿醒來時田家坪已是人聲熙攘,燈火通明。堂屋里已經布置好了靈堂,老獵手也裝殮入棺。靈堂里紅燭高照,香煙繚繞,棺木右角點著一盞清油“長明燈”,左側安放著一面好大好大的牛皮鼓,也叫“跳喪鼓”。
田安民望著睡眼惺忪的田鴿,叮囑道:“你睡得像團泥,我沒喊你。可是今天晚上不能打瞌睡。”
田鴿不解地問:“為什么?”
田安民說:“今晚要為爺爺跳喪,要跳一夜。”
田鴿又一次驚訝了,“啊!跳一夜!爸爸,跳喪是怎么一回事呀?”
田安民說:“跳喪是一種喪葬性的歌舞活動,是土家族保存至今的古老葬俗。據考證,跳喪最先是古代巴人的一種軍事葬儀。《蠻書》上說:‘巴氏祭其祖,擊鼓為祭,白虎之后也。’現在的跳喪,也要擊鼓,所以又叫‘打喪鼓’。你好好聽聽,別三心二意的。”
莽莽群山又一次沉入夜色之中了。李仲榮開車接來了方圓百里最有名的掌鼓師彭大爺。三山五嶺的鄉鄰都聚集在平坎里,單等掌鼓師擊鼓開唱。
田老大的兒孫們都站在靈堂前了。與田老大一起打過獵的獵手們也都站在門外了。一位老獵手舉起獵槍,嗵嗵嗵,放了三銃。仙風道骨的掌鼓師走到牛皮鼓前。
咚,咚,咚,三聲鼓響。掌鼓師首先唱起了《開歌路》:
日吉時良,天地開張。
孝官請我歌鼓二人開歌路。
一二三四五,金木水火土。
歌郎來到此,擂動三陣鼓。
自從今日開過后,
此時就要開歌路……
田安民好久沒有參加過跳喪活動了。他認真地聽著這首《開歌路》,不禁心中一動。這位德高望重的掌鼓師頭一句唱的就是“日吉時良”,他不禁想起了屈原的《招魂》一詩里的頭一句,也是“日吉時良兮”,這是怎么回事呢?這《開歌路》與屈原的詩歌有什么內在聯系呢?
田鴿卻沒有想到這些。他完全被這古老而獨特的習俗迷住了。前來參加跳喪的鄉鄰,一個個圍繞著棺木載歌載舞,腳踏鼓點,頭、手、肩、腰、臀一齊扭動,舞步變化多姿,歌聲或粗獷或悠揚,曲調古樸柔美,烘托得整個靈堂內的氣氛既莊重又熱鬧,使田鴿幾乎忘記了這是在為剛剛去世的爺爺跳喪。他沉浸在一種新奇而恍然若夢的境界中。
跳喪已經持續到半夜了。跳喪的人,以及鼓聲和歌聲,仍然像田家坪前的白虎溪水,汩汩不停地流著。
就在這時,一個鄉鄰匆匆走進靈堂,對李仲榮耳語了幾句。李仲榮的臉色頓時變了,他對田安民使了個眼色,便走出門去。
田安民隨即跟了出來,小聲問道:“出了什么事?”
李仲榮望了望周圍,悄聲對他說:“嶺子上發現了野人!”
田安民頓時緊張起來,“怎么,朝我們這里來了?”
李仲榮點了點頭,“聽說來得還不少。我叫獵手們悄悄地拿槍去了。”
田安民沉思了一會兒,果斷地說:“不要驚動跳喪的鄉鄰。請獵手們悄悄地上嶺,但不要輕易開槍!你先去,我隨后就去。”
李仲榮說:“你在靈堂招呼客人吧。我去,你放心,我當過兵,不會亂來。”
“我要去!”不知什么時候,田鴿也悄悄溜出來了。他抿著嘴唇,企盼地望著爸爸。
“好吧。”田安民拍了拍田鴿的肩,“你是個男子漢了。一切聽姑父的安排,不要輕舉妄動。”
這是一個寧靜的月夜。深藍的天幕上綴著密密麻麻的銀星。在這高高的山嶺上遙望星空,星空仿佛被清亮清亮的水澄洗過了,沒有一絲雜質,于是一粒粒銀星便亮得耀眼,仿佛抬手就可摘到。
七八個獵手悄無聲息地在樹林里集中了。一律的新式獵槍。田鴿緊跟著李仲榮,緊緊地握著一把獵刀。深山的夏夜很涼,可田鴿的手心仍然濕漉漉地出著汗。
李仲榮提著田老大遺留下來的老式獵槍,揮了揮手,大家便貓著腰朝高高的山嶺登去。
林子里的樹又高又密,野草長得很深。田鴿深一腳淺一腳地憑著感覺走。林子里很靜,田鴿聽見自己的心在怦怦跳動。此時他怕的不是野人,而是藏在草叢中的蛇。
獵手們忽然停住了,悄無聲息地散開,消失在黑暗中。李仲榮將田鴿帶到一塊巖石后面,耳語道:“注意,不要亂動!沒有我的命令,不準出來!”
山下跳喪的鼓聲與歌聲隨著夜風悠悠地飄來,時隱時現。草叢中,有不知名的蟲子在地叫著。忽然,一只夜鳥撲棱棱地從田鴿的頭上飛過。李仲榮耳語道:“小心!野人來了!”
前面林子里果然發出了沙沙的響聲。借助林中微弱的光線,田鴿看見一個黑乎乎的人影從一片樹叢中閃現出來。如果不是有先入為主的印象,田鴿是絕不會將遠處的人影當成一個“人形動物”的。只是那個人影停留了一會兒,輕輕地拍了拍掌,叫了一聲,于是一個個黑乎乎的人影從樹叢中陸續閃現出來。他們手里拿著好似弓箭一樣的東西,一個接一個,沒有朝山下村寨的方向走去,而是朝另一座山嶺白虎嶺走去。
白虎嶺就在田家坪的對面,嶺下便是潺潺的白虎溪。野人的身影從林中消失了,但是過了不久,又出現在山嶺上。
李仲榮學了一聲鳥叫,已與樹影融為一體的獵手們又悄悄地貓著腰跟了上去。
田鴿也跟著上了山嶺。從嶺上可以看見山寨里的燈光,以及燈光中跳喪的人影。山寨的燈光仿佛在深深的井底,而田鴿此時還走在井沿上。
前面的樹木漸漸稀疏了。李仲榮揮了揮手,獵手們立即又散開,與樹影融為一體了。田鴿這才發現,在前面林木稀疏處,是一塊平地。那群野人正站在平地上,面朝著山下的村寨。
山嶺是沉沉的一塊深黑,而天幕則是一片墨藍。于是墨藍的天幕便映襯出野人的剪影。田鴿數了數,一共有八個。其中兩個曲線顯示著女性的乳房,還有三個是個子不高的小孩。
當山下的鼓聲又一次敲響時,其中一個高個子野人突然嗷嗷地號叫著跪了下來。于是所有的野人也都跟著跪了下來。
田鴿是第一次聽見野人的號叫,不禁渾身打了個寒噤。他分明感到那不僅僅是號叫,而是帶有感情色彩的號哭。
田鴿的腦門兒突然一陣發熱。他突然想起了爸爸和爺爺所說的那個雪夜,以及在雪夜跟野人跑走了的毛娃,當然也就是他的“毛伯”。他突然想起了昨夜在鬼叫崖下的公路上撞見的野人,以及爸爸驚恐的語氣:“長命鎖!”那么那個帶頭跪下號哭的野人,會不會就是他的“毛伯”呢?會不會是“毛伯”帶著他的全家,前來祭奠已經去世的爺爺呢?
正當他浮想聯翩時,令所有的獵手都感到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嶺上的那群野人,竟然嘿嘿哦哦地叫著,手執弓形的東西,手舞足蹈地應和著山下傳來的鼓聲跳起喪來。當然,那是沒有任何程式的舞蹈,僅僅只是在那里叫著跳著,但是那畢竟是一種情感的宣泄,是一種野性的舞蹈,原始的舞蹈。
所有的獵手都感到不知所措,甚至毛骨悚然,連當過偵察兵的李仲榮也對眼前的情景感到了迷惑。他們在干什么?是人,還是鬼?或者是野獸或動物?是上前制止他們,攻擊他們,還是聽之任之?他一時拿不定主意了。
田鴿卻越來越激動了,有一股熱乎乎的東西從心里涌了上來。一定是爺爺臨終前囑托爸爸去尋找的“毛娃”!一定是他!“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爺爺到處尋找的毛娃,現在不就在眼前嗎?
再也不能讓他跑了!
爺爺找你找得好苦……
一想到這里,田鴿渾身發躁了,他突然站起來,就要朝嶺上沖去。

李仲榮一下嚇呆了。他一把抓住田鴿,厲聲喝道:“干什么?!”
田鴿被李仲榮的鐵掌鉗住了,也急得叫了起來:“快!他就是毛伯伯!”
正在叫著跳著的野人頓時停止了舞蹈。那個高個子野人突然一陣長嘯,于是野人們撒開腿便朝嶺下跑去。
獵手們被這突發事件搞蒙了。一見野人逃跑,有的便追了上去,有的則舉槍就要射擊……
就在獵手舉槍的一剎那,田鴿發狂般地撲了上去,一把抓住獵手的胳膊,大叫道:“不能開槍!不能開槍啊!”
深山很靜。田鴿的叫聲傳得很遠,并引起了回聲:“不能開槍——不能開槍啊——”
這是田家第三代人的叫聲。這種叫聲絕不是遺傳基因所決定的。
田安民聞聲趕到白虎嶺時,天色已經微明了。聽完田鴿的哭訴以及李仲榮的敘述,他沒有責怪兒子,只是拍了拍田鴿的肩,拍得很重,很有分量,什么話也沒有說。
白虎嶺山勢酷似猛虎。夜里野人跳喪的地方,正是“虎頭”。“虎頭”下面,便是懸崖峭壁,深不可測。田安民站在這“虎頭”上四處查看,愈看眉頭鎖得愈緊。
“仲榮,上‘虎頭’還有第二條路嗎?”
李仲榮茫然地搖搖頭,“上‘虎頭’,只有‘虎背’上一條路。前面就是絕壁了。”他笑了笑,又說道,“這些野人真厲害。我清清楚楚看見他們朝前跑去,一下子就不見了。難道他們會飛不成?”
“爸爸!爸爸!”田鴿突然在樹叢里喊了起來。
田安民皺了皺眉頭,問:“什么事呀?大驚小怪的。”
“弓!弓!”田鴿急切地喊著。
田安民和李仲榮朝樹叢跑去,只見懸崖下一棵樹上,掛著一把弓。
李仲榮叫道:“小心!”他搶先一步,攔住田家父子,“下面就是萬丈深淵喲,一摔下去就成糯米粑粑了。”
“仲榮,快把那弓取下來。”田安民也急了。
李仲榮抽出獵刀,砍了一截樹枝,削去旁枝樹葉,然后叫田安民用皮帶將他拴在懸崖邊的一棵大樹上,小心翼翼地伸出樹枝,將那把弓挑了下來。
“爸爸,野人就是拿著這種弓跳喪的。”
田安民仔細地檢查著這把弓。弓是用桃木枝條隨意彎曲而成的,用葛藤做弦。桃木枝條是用力折斷的,而不是砍斷的。看來這弓并不是為射殺而準備的。那就是說,這弓并不是武器,而只是武器的象征。
田安民手握這張桃枝弓沉思著,面色嚴峻,有如山巖。
田鴿忍不住問道:“爸爸,野人還會用弓箭嗎?”
田安民緩緩說道:“他們不是野人,或者說,是野人中的一種,是與人形動物,與未知的靈長類動物不一樣的‘野人’。你還記得爺爺臨終前說的話嗎?當時我就注意到,他一直沒有說‘野人’,而是說‘毛人’。在我們山里,說野人,或者遇到野人,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可是爺爺偏偏就叫野人為‘毛人’。”
“您是根據這弓箭做出的判斷嗎?”田鴿問道。
“如果這弓果真如你們所說,是夜里野人遺留下來的,那么,這件事就有點意思了。”田安民笑了起來,轉身問李仲榮,“仲榮,你知道這弓是做什么用的嗎?”
李仲榮撓了撓后腦勺:“哎呀,我可說不準。不過,我們土家過去有個習慣,老人去世后,要砍桃木葉煮湯,替老人洗澡;在堂屋里設靈堂時,要在神龕下放七把桃樹枝做成的弓箭。送葬時,還要將七把桃木弓箭插到墓前。”
田安民微微點頭笑了,對田鴿說道:“我曾對你講過,跳喪最先是軍隊里的葬儀。古代的巴人,是驍勇善戰的,而且特別善于射箭,一般的士兵,都帶有弓箭。士兵戰死,他的伙伴們圍著他跳喪時,手里自然拿著弓箭,這種習俗就一直延續下來。現在,有的土家人舉行葬儀時,叫‘跳牌’,和跳喪差不多,不過跳牌的人手里要拿竹弓,跳的舞就像在沖鋒陷陣。如果這弓真的是野人掉下來的……”
“沒錯!我看得清清楚楚!”田鴿急忙證實道。
田安民微微笑著,搖了搖頭說:“話可不能說死。說不定是哪個娃崽好玩扔在這里的呢?”
“哪會那樣湊巧呢?”田鴿不滿地嘟囔著。
“這樣吧,我們下山去問問就知道了。”李仲榮說。
田安民無言地點了點頭。他望著山下的村寨,輕輕撫摸著這把桃枝弓,又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