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皮克曼的模特
- 克蘇魯神話合集(Ⅰ—Ⅲ)
- (美)H.P.洛夫克拉夫特
- 10300字
- 2019-12-30 18:14:14
Pickman's Model
譯者:玖羽
你可別當我瘋了,艾略特。天底下那么多有怪癖的人,奧利弗的爺爺還說什么都不坐汽車呢,你怎么不笑話他?我就是受不了地鐵,這是我自己的事,不用你管。再說,打車不是更快嗎?要是坐地鐵的話,我不是還得從帕克街走上山來嗎?
沒錯,我是神經了點,比去年你認識我的時候更厲害了,但你也沒必要給我做心理分析啊。我變成現在這樣不是沒有原因的;天做證,我沒被扔進瘋人院就已經夠走運了。干嗎要這么逼問我?你以前可沒這么喜歡刨根問底啊。
好啦,你要是非得問的話,我干脆告訴你算了。畢竟,在我疏遠了藝術俱樂部、斷絕了和皮克曼的來往之后,你給我寫了那么多信,就跟個著急上火的爹似的。現在皮克曼沒影了,我才敢偶爾去俱樂部轉轉,上次被嚇了那一下之后,我的神經一直都沒恢復好。
不,我不知道皮克曼怎么樣了,也不想猜。你是不是覺得我和皮克曼絕交,是因為私底下發生了什么事?沒錯,是這樣,所以我才不想猜他到底去了什么鬼地方。這種事叫警察去查好了,不過,他們就連皮克曼以前用彼得斯這個化名在老北角區[44]租過套舊房子的事都沒查出來,你說還能查出什么名堂?我也不知道我能不能再找到那地方——我可不是說我要去找啊,哪怕是在大白天找!哎,我知道,或者說,我恐怕知道皮克曼為什么要租那房子。你別催,我馬上就要說到了。等我說完你就知道我為什么沒把那地方告訴警察了,他們肯定得叫我帶路,但就算記得路,我也決不會去第二趟的!那房子里有東西!所以我從那次之后就不再坐地鐵了,而且(你愛笑就笑吧,趁現在趕緊笑)也絕不再下地下室了!
你想必知道,在我之前也有不少人和皮克曼絕交了,像瑞德博士啦、喬·邁諾特啦,還有博斯沃思啦,都是些老媽子似的人物。我跟他們不一樣,皮克曼的畫很病態是不假,但我一點都沒被嚇到,我覺得他真是個大天才,不管他的畫有什么傾向,能認識他,我都三生有幸。理查德·厄普頓·皮克曼是波士頓有史以來最偉大的畫家,我一開始就這么認為,現在也這么認為,哪怕是在看到皮克曼那幅《進食中的食尸鬼》的時候,這種想法也沒有改變。你還記得那幅畫吧?邁諾特就是為那畫才跟他絕交的。
你知道,只有畫功精絕、對自然洞察深刻的畫家才能畫出皮克曼的那種作品。隨便拽出個給雜志畫封面的來,讓他在畫紙上劃拉劃拉,也能畫出個什么“噩夢”“巫魔集會”“惡魔肖像”來,但只有偉大的畫家才能畫得毛骨悚然和栩栩如生。因為一個真正的畫家會懂得恐怖的解剖學和恐懼的生理學——他們能用精確的線條和比例直達我們沉睡的本能和代代遺傳的可怕記憶,用恰當的顏色反差和明暗效果撩撥蟄伏在我們心里的異常感覺。大概也不用告訴你,為什么福塞利[45]的畫能讓我們汗毛倒豎,廉價鬼故事的插畫卻只能使我們捧腹大笑。在我這輩子見過的畫家里,只有極少數人能抓到這種超越人世的感覺。多雷能,斯密[46]能,芝加哥的安格瑞拉也行,但皮克曼可真是前無古人——上帝保佑,但愿也是后無來者!
你別問那些畫家到底看見了什么。你也知道,一般來說,對著大自然和模特作出的畫是生機勃勃的,那些不入流的商業畫家窩在他們光禿禿的畫室里循規蹈矩畫出來的東西完全不能比。是的,真正的怪奇畫家能以某種幻象為模特,他能從自己所生活的幽冥世界中喚起某些接近真實情景的東西。總之,他的夢和那些欺世盜名的怪奇畫家的粗制濫造的夢截然不同,就像以實物為模特的畫家的作品和靠函授教育教出的畫家的作品之間的差別一樣大。如果我能看見皮克曼看見的東西……不,算了,先喝杯酒再談吧。天哪,要是我真的看見了那個人——如果他還算是人——看見的東西的話,我肯定活不下去!
你應該還記得,皮克曼最擅長畫的是臉。自戈雅[47]以后,能把面部特征和扭曲的表情畫得像地獄一樣的畫家,除了他不做第二人想。在戈雅之前,就只能朝中世紀的教堂那里找了——就是巴黎圣母院和圣彌額爾山隱修院建筑上的那些滴水怪和吐火獸。你知道,中世紀的人都信這些,說不定還親眼見過呢;那個時代畢竟很古怪嘛。我還記得,你在走前一年,曾經直接問過皮克曼,他是從哪兒得到這些靈感和想象的,他只是對你不懷好意地笑了笑。瑞德和皮克曼絕交,就是因為他的笑。你知道,瑞德當時正熱衷于比較病理學,他總是吹他那些“專業知識”,說什么精神和肉體上的各種癥狀都有生物學或進化論上的意義。瑞德跟我說,他一天比一天反感皮克曼,最后到了害怕的地步——皮克曼臉上的特征和表情正在一點一點地變化。在某種意義上,那絕對不是人類的臉和表情。瑞德還經常談到食物,他斷言,皮克曼的飲食最后一定會變得極為反常而怪異。如果瑞德在給你的信里提到了這些,你一定會告訴他不要在意,因為他只是被皮克曼的畫折磨了神經、攪擾了想象力罷了。在他跟我講這些的時候,我就是這么跟他說的。
但你要記住,我和皮克曼絕交不是因為這種事。正相反,我一天比一天崇拜他,那幅《進食中的食尸鬼》棒極了,我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你知道的,俱樂部不愿展出它,美術館也把它拒之門外,同時也沒人肯買,皮克曼就把它掛在自己家里,他失蹤之后,他爸爸把畫帶回塞勒姆去了——你知道,皮克曼就出身于塞勒姆的古老家系,他還有個祖先在1692年被當成女巫吊死過呢。
我一開始拜訪皮克曼,是為了給怪奇畫作的論文積攢一些筆記,但這很快就成為習慣了。其實,我會想寫這論文,可能也是受到他的作品的影響。不管了。我發現,對我的論文來說,皮克曼簡直是一座資料和建議的寶庫。他給我看了他所有的畫作,包括鋼筆素描。我絕對肯定,如果俱樂部里的那些人看到這些,會立即把他踢出俱樂部。沒過多久,我就差不多變成了他的信徒,像一個小學生那樣,幾小時幾小時地聆聽他的繪畫理論和哲學思考,而那些理念都是足以把他送進丹弗斯精神病院的。在我把皮克曼當成英雄崇拜的同時,其他人逐漸和他疏遠了,因此皮克曼對我愈發信賴。終于,在一個晚上,他暗示道,如果我能保守秘密并且有膽量,他就可以給我看一些相當不尋常的作品——比陳列在他家里的那些作品強烈得多。
“你得知道,”他說,“有些事沒法在紐伯里街做。這里不會有那種東西,也不會有那種靈感。我的工作是捕捉靈魂的意義,而這里盡是暴發戶建在填埋地上的人造街道,在這兒,你決計找不到這種東西。后灣區[48]根本不能算波士頓——它的歷史太短了,根本不足以積攢足夠的記憶,好吸引本地的幽魂。就算這里有鬼魂,也是徘徊在鹽沼、海灘上的無精打采的鬼魂罷了。我追尋的是人類的鬼魂——這些鬼魂的前生具有高度的組織性,它們能在直視地獄時瞬間明白所見之物的含義。”
“北角區真是最適合畫家住的地方。真正的唯美主義者就得住在傳統匯集的所在,哪怕那里是貧民窟,也無傷大雅。天哪,你不知道嗎?這種地方不是被生造出來的,而是一點點成長起來的。一代又一代人在這里居住、感受、死去,而在有些時代,人們根本不怕在這里居住、感受、死去。你知道嗎,1632年在庫珀山上有座磨坊,而現在的街道大多都是1650年鋪設的。我能告訴你,哪些房子擁有兩個半世紀,甚至更久的歷史,它們曾經親眼看著現代的建筑倒塌成一堆瓦礫。現代人對生命及生命背后的力量了解多少?對你來說,塞勒姆的巫術可能只是妄想,但我敢說,如果我那曾曾曾外祖母還活著的話,她一定會告訴你一些事情。她當時被絞死在絞架山[49]上,那個科頓·馬瑟[50]就在旁邊看著,一副道貌岸然的德行。馬瑟那可惡的混賬,他生怕有誰能逃出那個被詛咒的、枯乏單調的牢籠;要是有誰真能給他下咒,或者在晚上吸干他的血就好了!”
“我能告訴你馬瑟那家伙的故居在哪兒。這老東西嘴上膽大,可我也能告訴你哪些房子是他不敢進去的。他的鼠膽讓他根本不敢把自己知道的事情寫在那本弱智的《業績》[51]和那本幼稚的《不可見世界的驚異》[52]里。看啊,你知不知道北角區地下布滿了四通八達的隧道,某些人可以通過隧道互相串門、去墓地、去海邊?就讓地面上的人繼續那些揭發和迫害吧——在他們的手伸不到的地方,事物依然和以往一樣,到了晚上,地面上的人根本沒法找出笑聲的來源!”
“我發誓,你就在這兒找1700年以前建的房子,只要在那之后沒動過,十家里有八家能在地下室里看見什么東西。報紙每個月都會報道工人們拆除老屋時,在屋中發現被磚封堵卻不通向任何地方的拱門或井口。這種房子去年在亨奇曼街附近還有一座,你從高架鐵道上就能看到。過去,魔女是存在的,被魔女念咒喚來的東西也是存在的;海盜是存在的,被海盜從海中帶來的東西也是存在的。此外還有走私者、私掠船船長等等告訴你,那時的人們真的是懂得怎樣生活、怎樣擴展生命的界限!每個大膽而聰明的人都曉得,這里不是唯一的世界。咳,你看看今天這些人吧,在那些自詡為畫家、抱團取暖的家伙們的頭蓋骨里都是淡粉色的東西,任何一幅逾越了燈塔街上茶會的氛圍的畫都足以把他們嚇得發抖、抽搐!”
“現代唯一的優點,就是人們夠蠢,已經不會再詳細地探究過去了。就說北角區吧,地圖、記錄和導游書能告訴你什么呢?呸!我能在王子街北邊領你逛上三四十條小巷,除了擠在那兒的意大利佬[53]之外,還活著的本地人里了解它們的可能還不足十個。難道那些老意知道它們的意義嗎?什么也不知道啊,瑟伯。那些古老的場所是華美的夢幻,充滿了威脅和恐怖,同時還是人們逃離日常生活的方法。已經沒有一個活人能夠理解這些、得益于這些了——不,只有一個活人,那就是我,我對過去的挖掘并不是徒勞的!”
“嗯,我知道你對這些也有興趣。要是我告訴你,我在這里也有一間畫室,在那兒我能抓到古代恐怖之夜的氛圍——這是我在紐伯里街絕對想不出來的,你感覺怎么樣?當然啦,我肯定不會對俱樂部里那幫老媽子說這件事,特別是瑞德,那混賬竟敢嘀咕說什么,我是一只迅速退化著的怪物。沒錯,瑟伯呀,我很久以前就有一種理念:應該像繪制生命之美一樣繪制恐怖,因此我就在那些我知道潛伏著恐怖的地方做了一些小調查。”
“最后,我找到了一個所在。見過那兒的活人,除了我,可能只有三個北歐人而已。它的位置雖然離高架鐵道不遠,但它的精神卻遠在數世紀之外的彼方。我選中它,是因為地下室里有一口怪異的磚砌古井——就是我剛才跟你說的那種井。那間小破房子都快塌了,也沒人住,我都懶得說我花了多便宜的價格就租到了。屋里的窗戶幾乎全被木板釘死,但我本來就不需要陽光,所以也不在乎。我作畫是在最能帶來靈感的地下室里,不過也在一樓擺了些家具。房東是個西西里人,我用的是彼得斯這個假名。”
“如果你有興趣,我今晚就可以帶你去。你可以在那兒好好欣賞我的畫,就像剛才說的,我可以在那里隨心所欲地作畫。那地方也不遠——我怕打車會引人注意,所以都是走過去的。咱們也可以從南站坐城鐵到巴特利街,然后走很短一段就到了。”
哎呀,艾略特,聽完他的一番話,我只剩了一個念頭,就是趕緊跑向最近的一輛空出租車。我們在南站坐上高架鐵道,在12點左右下了巴特利街那一站的臺階,接著通過了憲法碼頭那邊的老沿海路。我不記得穿過了哪些道路,也不記得拐進了哪些小巷,但我肯定,不是在格里諾巷拐的。
拐進小巷,我們走上了一條前所未見、古老骯臟、寥無人跡的上坡路。頓時,我看到了接近崩塌邊緣的三角山墻和破損的小玻璃窗,看到了半毀但仍然直指月空的古式煙囪。我相信,凡視野所至之處,比科頓·馬瑟時代晚的房屋不超過三座——我至少瞥見了兩座屋檐挑出的房屋,還有一次,我覺得我看到了幾乎被遺忘的、在復式斜頂出現之前的屋頂樣式,盡管古物學家們聲稱,在波士頓已經沒有這種老房子了。
從這條幽暗的小巷向左拐去,就進了一條更窄的胡同,這里靜寂依然,沒有一點燈光。在這條胡同里走了很短一會兒,我們又在黑暗中向右拐了一個鈍角。沒過多久,皮克曼就打開手電,照亮了一扇非常古舊的十格鑲板木門,它已經被蟲子蛀蝕得很嚴重了。他開了鎖,催促我走進空蕩的門廳,那門廳昔日顯然裝修精良,鑲嵌著黑色橡木板。當然,它也是樸素的,令人想起那毛骨悚然的安德羅斯[54]、菲普斯[55]和巫術的時代。皮克曼領我進了左手邊的門,點起油燈,讓我隨意看看。
好吧,艾略特,雖然我也被人稱為是條硬漢,但看到那房間的墻壁時,我還是驚呆了。那里掛的當然是皮克曼的畫——但卻不是他在紐伯里街畫過、掛過的那些。那時我才明白,皮克曼說“隨心所欲地畫”,不是隨便說說的。來,再喝一杯,我非得再喝一杯不可。
我沒法跟你形容那是些什么畫。他用極為單純的筆觸畫出的東西——是那樣駭人聽聞、充滿褻瀆的恐怖,可憎得令人難以置信,仿佛散發著一股精神上的惡臭,你要我怎么用言語形容這些呢?他不用斯密那種充滿異國情調的畫風,也不畫克拉克·埃什頓·史密斯[56]筆下那些足以使人血液凍結的外星景色和瘋狂菌類。他的畫的背景,大體上都是老教堂的墓地、幽深的森林、面朝大海的斷崖、磚砌的隧道、鑲著嵌板的舊房間、簡素的石砌地窖等等,離這座房子不太遠的庫珀山墓地[57]也是他喜歡畫的。
他在前景里描繪的人物充滿了瘋狂和畸形——皮克曼那病態的繪畫甚至已經超越了“惡魔般的人物畫”的范疇。他筆下的人物幾乎沒有一個還保留著完整的人類形貌,但幾乎每一個人物又都帶有不同程度的人類特征。它們大多用兩足直立、身體前傾,看起來就像一群狗;那仿佛膠皮一樣的皮膚,使人心生厭惡。唉!那些東西現在還歷歷在目!它們在……算了,別問那么細了。我是絕不會說它們在吃什么的。畫上描繪了它們成群結隊地蜂擁在墓地或地道里,爭奪獵物的樣子。對它們來說,那些獵物可是寶貝呢!皮克曼用何等生動、何等可憎的筆觸描畫了那些恐怖的獵物,描畫了它們沒有眼珠的臉啊!在另一些畫上,那些生物在夜晚跳進打開的窗戶,蹲在睡著的人類胸前,準備撕咬他們的喉嚨。還有一張畫,畫的是它們圍著在絞架山上被絞死的魔女,不停吠叫,而死去的魔女的臉竟和它們十分相似。
可你別覺得這種恐怖的主題和背景就能把我嚇暈過去,我又不是三歲小孩,這種東西我以前見多了。嚇到我的是臉,艾略特,是那些可詛咒的臉。它們就像活的一樣,正從畫布上回望著我,還流口水呢。啊,我發誓,它們簡直是活生生的。那個可憎的魔法師用地獄的烈火作顏料,把畫筆變成了能生出噩夢的魔法杖——艾略特,給我酒瓶!
有一幅畫叫《上課》——天哪,饒恕我吧,我居然看了那幅畫!聽著——你能想象嗎?一群沒有名字的、像狗一樣的東西在教堂墓地里蹲坐成一圈,教小孩子像它們一樣進食。那大概就是被換走的孩子——你知道吧?在古老的傳說里,怪異之民會把它們的幼仔放在人類的搖籃里,和人類的嬰兒調換。皮克曼畫出了在這些孩子身上發生的事情——畫出了他們是怎么被養育長大的。這時我才第一次意識到,人類的臉和那些非人之物的臉上的特征有著怎樣的關聯,皮克曼把人類逐步退化、最后變成完全不屬于人的東西的發病過程全都畫了出來,顯示出充滿譏嘲的聯系和“進化”。那些像狗一樣的東西原本也是人類啊!
看到這里,我不禁想,它們換到人類世界去的幼仔會被皮克曼怎么描繪;剛想到這兒,就有一幅畫為我做出了解答。那是一間古式的清教徒房間——天花板上橫著粗粗的大梁、窗戶是格子窗、屋里有長椅和笨重的17世紀家具,一家人都坐在屋里,父親在朗誦《圣經》。除了一張臉之外,所有的面孔都顯得高貴而虔誠,而那唯一一張不同的臉上卻充滿了來自地獄的嘲笑。這位嘲笑著的少年應該就是虔敬的父親的兒子,可他的本質卻是那些污穢之物的同類。他就是被換來的孩子;無上諷刺的是,皮克曼把他的臉畫得和自己十分神似。
這時,皮克曼點起隔壁房間的燈,彬彬有禮地幫我把住門,問我有沒有興趣欣賞他的一些“新作”。我沒法給他太多意見——恐懼和厭惡使我張口結舌,但皮克曼看起來好像完全理解我的感受,并為此自豪。艾略特,我不怕啰唆,我絕不是個看到點稍微反常的玩意兒就會哀號、癱軟的小少爺,我是個中年人,見多識廣,在法國打仗的時候你也見識過了,沒有什么能輕易把我嚇昏。還有一點我要說,只要再給我些時間,我就能適應那張把新英格蘭殖民地畫成地獄屬國的畫。可即使是這樣的我,在目睹了隔壁房間里的東西之后,仍禁不住驚聲尖叫、雙腿發軟,不得不扶住了門框。在剛才的房間里,我見到了縱橫肆虐于我們先祖的世界中的食尸鬼和魔女們,而這個房間里展現的,則是完全屬于今天的日常生活中的恐怖。
唉,他畫了多少那種東西呀。在《地鐵事故》里,一大群污穢的惡心東西從某個未知的地下墓穴爬出,通過地上的一個裂縫,上了博伊斯頓街地鐵站的站臺,開始襲擊站臺上擠擠挨挨的人群。另一幅畫描繪了庫珀山墓地里的舞會,可它的背景卻分明是現代。地下室里的其他很多畫都畫的是怪物從石砌建筑的縫隙里鉆出,獰笑著躲在木桶或火爐后邊,等待第一個犧牲者走下地窖。
最讓我作嘔的一幅畫竟然畫了燈塔山的整個剖面圖,畫面既深又廣,那些惡害像螞蟻似的堆在山里,在地下的蜂巢狀地道中鉆進鉆出。畫里也有很多開在現代的教會墓地里的舞會,不過,使我震撼的則是另一個場景——那是一個無名的地下墓穴,一大群怪獸正圍成一團。中間的一只怪獸拿著一本有名的波士頓導游書,好像正在朗讀;所有怪獸都指著書中的一個段落,臉上布滿了癲癇般的狂笑,我甚至覺得能聽到它們的笑聲。那幅畫的標題是《霍姆斯、羅威爾和朗費羅長眠于奧本山公墓[58]》。
我逐漸平靜下來,開始習慣這惡魔般的、病態的第二間屋子里的畫作。我一邊抑制著嫌惡,一邊開始分析畫作的特點。首先,我對自己說,這些畫會讓我感到厭憎,是因為皮克曼把自己的冷血和殘酷赤裸裸地展現了出來。他是人類的殘忍死敵,會從頭腦和肉體的痛苦及軀殼的退化中獲得快感。接下來我想到,他的畫之所以恐怖,正因為它們是真正的偉大作品。這些畫能夠讓人信服——看到畫就等于親眼看到魔鬼本身,足以令人瑟瑟發抖。還有一點很奇怪,皮克曼的畫的那種逼真的力量并非來自他選擇的主題或主題的怪異。在他的畫里完全沒有模糊、曲解和符號化;他筆下的人物輪廓鮮明、活靈活現,連最小的細節對觀者都是一種折磨。特別是他畫的臉!
我看到的東西并不是單純的“畫家的詮釋”。他用令人栗然的客觀和水晶般的清晰描繪出來的,正是萬魔殿本身。我向天發誓,正是這樣!皮克曼絕不是空想家,也不是浪漫主義者——他畫的不是搖蕩的、五光十色的、如蜉蝣般短命的夢境,而是冰冷地、充滿諷刺地倒映出了穩定、機械、毫不動搖的恐怖。他徹底地觀察了那個世界,卓越地描畫了那個世界,斷然地直面了那個世界,堅決地表現了那個世界。只有神才知道那是個什么樣的世界,只有神才知道,他在哪里瞥見了褻瀆的形體們在那個世界里行走、奔跑、爬行。但在他那些無可解釋的靈感的泉源中,只有一件事是明白無誤的。皮克曼在任何意義上——不管在構想上還是在表現上——都是一個徹頭徹尾、身體力行、幾乎可說是有科學精神的現實主義者。
皮克曼此時領我走下通往地下室的臺階,好去他的畫室。而我鼓起勇氣,努力使自己不要為未完成的畫布上的那些地獄般的效果嚇倒。當我們通過潮濕的臺階下到盡頭時,他把手電照向寬廣地下室的一個角落,那是一口井,井口用磚砌成,直接開在泥土地上。走近一看,井口約有五英尺寬,超過一英尺厚,高出地面六英寸——應該是17世紀的古井,也可能更早。皮克曼說,這就是過去布滿山丘的隧道網的一個出口。細看時我才發現,井口沒有用磚砌死,只是蓋了個沉重的木頭蓋子。皮克曼那些狂野的暗示如果不是浮夸,就多半和這口井有關——想到這里,我不禁打了個寒戰,趕緊跟他走上臺階,穿過一扇窄門,進了一間相當大的房間,這里配上了家具,好作畫室之用;桌上的煤氣燈正射出僅夠作畫所需的光亮。
留在畫架上、靠在墻邊的那些半成品和樓上的成品一樣恐怖,同時還展現出了作者的細膩技法。他十分仔細地勾勒出了輪廓,從鉛筆稿上可以看出,皮克曼對透視和比例掌握得非常到位,那無比精確的構圖雄辯地說明,他的確是一位偉大的畫家,直到今天,即便我對他有了那么深刻的了解,我仍然要承認他的水平。這時我注意到,有一架很大的照相機擺在桌上,就問他要照相機干什么;他回答,他用照相機拍攝各種可作為背景的風景,這樣就可以在畫室里參考照片作畫,免得背著畫架跑來跑去。他還說,在持續的工作中,這些照片的效果幾乎和現實中的景色或模特一樣好,因此他經常用照片做參考。
一眼看去,房間各處都散放著令人作嘔的鋼筆素描和半成品的怪物畫作,讓我十分不安。這時,皮克曼突然掀開罩在一張大畫布上的罩布,把光照到畫布上。我頓時發出了難以抑制的尖號——這是我今晚第二次被嚇得尖叫了。我的叫聲在古老的、掛滿硝石的地下室那昏暗的拱頂下來回反射,而在聽到回聲之后,我只能竭盡全力壓住想要歇斯底里地狂笑的沖動。慈悲的造物主啊!但是,艾略特,我已經不知道哪些是真實的、哪些是我妄想的產物了。在整個地球上,哪里能找到足夠容納這夢的地方啊!
那是個身軀龐大、不可名狀的褻瀆之物,雙眼還閃著紅光,骨鉤般的手指緊緊抓著一個曾經是人的東西,像小孩舔棒棒糖一樣舔著人頭。它蹲伏在地,一眼看去,就好像隨時可能扔掉手里的獵物,向更新鮮的獵物撲過去似的。但是,最可憎的、使這張畫成為一切驚恐之源的,并不是這地獄般的主題——并不是那尖尖的耳朵、布滿血絲的眼睛、扁平的鼻子、流著口水的嘴或者像狗一樣的臉,也不是長著鱗片的鉤指、覆滿霉菌的身體、半是蹄子的腳。盡管這些特征中的任何一點都足以讓一個敏感的人瘋狂,但這些都不是這張畫真正可怕的地方。
那是何等出色的畫功啊,艾略特——那是何等被詛咒的、褻瀆的、超乎尋常的畫功啊。在我這一輩子里,從沒見過這么鮮活、幾乎是把活物放在畫布上的畫。那怪物就在那里——盯著我、嚼一嚼,嚼一嚼、又盯著我——于是我明白了,在遵循自然法則的地方,一個人類要是沒有模特,是絕對畫不出這種東西的,除非他把自己的靈魂賣給了魔鬼,以換得來往地獄世界里的匆匆一瞥。
在畫布的空白處,用圖釘釘著一張皺皺巴巴的紙——我猜,那肯定是一張照片,是他在畫那夸張的、如噩夢般恐怖的背景時作參考用的。我剛要伸出手去把它撫平,皮克曼突然像被槍打了似的一躍而起;當我被嚇到的叫聲在黑暗的地下室里反射出去之后,皮克曼就一直在非常專心地聆聽什么。雖然比不上我的程度,但他的身心也被恐怖壓倒了。只見他掏出手槍,示意我保持安靜,然后就從畫室里出去,還順手掩上了門。
這一瞬間,我全身都僵硬了。我努力朝皮克曼離開的方向聽了一下,覺得自己聽到了什么東西偷偷摸摸跑動的聲音,又聽到了從不知什么方向傳來的一連串叫聲。我想,那一定是他說的“大耗子”,不禁渾身顫抖。然后,傳來一聲被壓抑的叩響,使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那是一種摸索時發出的咔嗒聲,但我沒法用語言具體形容,似乎是沉重的木頭掉在石頭或磚頭上的聲音——你知道這聲音讓我聯想到了什么嗎?
又傳來了聲音,比剛才還要大。木頭似乎掉到了比剛才更深的地方。隨即傳出一陣嘈雜的巨響——皮克曼不知為什么大叫一聲,就像獅子的調教師為了更有效地馴獸而對空鳴槍那樣,把手槍里的六發子彈全部打了出去。接著是一陣被壓抑的叫聲、咯咯聲和叩響聲,好像有更多木頭掉到了磚頭地面上。很快,門就開了——把我嚇得渾身一哆嗦。皮克曼拎著冒煙的手槍,嘴里不住地罵著那些從古井里跑出來的老鼠。
“你知道它們吃的是什么嗎,瑟伯?”皮克曼咧嘴笑道,“那些古老的隧道通往墓地、魔女的屋邸和海岸,但它們既然出來了,就可以想見,無論它們吃的是什么,那都已經所剩無幾了。我猜是你的尖叫刺激到了它們。來這些古老的地方時還是小心為好——我們的嚙齒類朋友是這里唯一的缺點,但它們對氛圍和色彩的烘托還是很有用的。”
那天晚上的歷險就那么結束了,艾略特。皮克曼答應給我看他的畫室,他可真是給我看了個夠。然后皮克曼帶我穿過亂麻般的小路,好像把我帶到了和來時不同的方向,因為當我看到路燈的時候,我們正在走過一條似曾相識的街道,單調的房屋和宅邸排排而立。原來是查特街。但我走得太急,忘記是從哪里拐到查特街上去的了。當時太晚,高架鐵路已經停了,我只好穿過漢諾威街走回商業區。從這兒開始我就記得路了:我從特里蒙特街走到燈塔街,皮克曼在喬伊街的轉角和我告別,然后我就進了小巷。從那之后,我再也沒跟他說過一句話。
你問我為什么要跟皮克曼絕交?別急,先叫杯咖啡吧。今天咱們喝了不少酒了,我得來點別的了。不,你想錯了,我不是因為在那兒看到的那些畫而跟他絕交的。當然啦,他要是把那些畫拿進波士頓的住家或俱樂部,十次里得有九次被攆出去。現在你也應該能猜到我為什么要避開地鐵和地下室了。那真正的原因,正是我第二天早晨在上衣口袋里發現的東西。剛才不是說過嗎,我從地下室那張駭人的畫布上取下了一張皺紙,那紙被圖釘釘著,我以為它是什么地方的照片,被皮克曼用作參考,好給那怪物加上背景。我當時順手把它放進衣袋里,然后就給忘了。正是在我展開那張紙的時候,最后的恐怖降臨了——啊,咖啡來了。艾略特,我建議你最好別加糖也別加奶。
沒錯,那張紙正是我決定和皮克曼絕交的原因。理查德·厄普頓·皮克曼,我所知道的最偉大的畫家——也是最污穢的存在,他越過了人的界限,跳進了傳說和瘋狂的深淵。艾略特,瑞德老頭說得對,嚴格地說,他確實不是人!他要么就是在奇異的陰影中降生,要么就是找到了開啟禁忌之門的方法;這沒什么區別,反正他也失蹤了。就讓他回到他所喜愛、常常拜訪的荒誕的黑暗中去吧!來,把吊燈點上。
至于我后來燒了什么,你別問,也別瞎猜。同樣,你也別問那發出鼴鼠一樣的嘈雜聲、讓皮克曼非得謊稱為“耗子”的東西是什么。你知道,有些秘密可能在古老的塞勒姆審判時就存在了,科頓·馬瑟還記載過更為怪異的東西。你也知道,我們都很驚訝,到底是哪兒來的想象力讓皮克曼畫出那么逼真、那么栩栩如生的臉的。
好吧!那張紙根本不是什么用來作參考的景色照片,就是皮克曼畫在那可怕畫布上的怪物本身啊!皮克曼是照著他的模特作畫的——那怪物背后,是他地下畫室的磚墻,連最細微的地方都絲毫不差!但是,天哪,艾略特,那的確是一張從實物照出來的照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