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雷德胡克的恐怖
- 克蘇魯神話合集(Ⅰ—Ⅲ)
- (美)H.P.洛夫克拉夫特
- 18532字
- 2019-12-30 18:14:14
The Horror at Red Hook
譯者:竹子
在我們的身邊既有神圣的典禮也有邪惡的儀式。我相信,我們生活、行走在一個未知的世界里,這個世界里有洞穴,有陰影,也有生活在微光之中的居民。人類有可能沿循進化的軌跡逐漸倒退。我相信,有種令人畏懼的傳說還未死去。[87]
——亞瑟·梅琴
I
幾個星期前,在羅得島州帕斯科格鄉的街頭發生了一件事情——有一個高大結實、看上去非常健康的路人做出了一系列非常奇特的古怪舉動,并且在人群間引起了廣泛的猜測。當時,此人正沿著從切帕奇特延伸過來的公路向山下走去;接著,他來到了房屋比較密集的街區,然后左轉走到了大街上——那兒有好幾個現代化的商業區,讓人略微有一種到了大都市的感覺。也就是在這個時候,他做出了一系列令人驚異的舉動;雖然沒有任何肉眼可見的刺激因素,但他依舊奇怪地盯著自己面前最高的那棟建筑看了一小會兒,接著充滿恐懼、歇斯底里地尖叫起來,瘋狂地逃離了那塊地方,然后跌跌撞撞地摔倒在相鄰的路口上。幾個伸出援手的路人將他扶了起來,幫他撣掉了身上的灰塵。接著他們發現這個男人意識清醒,身上也沒有受傷的跡象,而之前突然發作的緊張情緒也得到了明顯的舒緩。男人尷尬地嘟噥著解釋了幾句,說自己神經繃得太緊了。說完,他沮喪地返回了通向切帕奇特的公路,頭也不回地拖著步子走出了人們的視線。對于那樣一個高大結實、樣貌正常、看起來頗為能干的男人來說,這樣的變故實在有些奇怪。圍觀的人群里有人認出了這個男人,說他寄住在切帕奇特郊外一位著名的奶牛農場主家里,可這個消息并沒有讓大家心中的疑惑減輕半分。
人們后來才知道那個男人是個在紐約工作的警探。他名叫托馬斯·F.馬隆,如今正在長期休假,接受醫學治療。在此之前,他曾針對轄區內的一樁可怕案件進行了非常辛苦的調查工作,最終卻遇上了出乎意料的變故。當時,他參與了一起突擊搜捕行動,行動的過程中有幾座老式的磚墻建筑突然坍塌,導致許多人死于非命——其中既有逮捕的囚犯,也有他的同僚——這件事情對他造成了特別強烈的刺激。結果,他患上了一種嚴重而且不同尋常的恐懼癥,任何與那些倒塌樓房相仿的建筑,哪怕只有一丁點類似,都會給他帶來強烈的恐懼。所以精神科醫生最終要求他在一段時間內不能再觀看那種樣式的建筑。一個有親戚居住在切帕奇特的警隊醫生告訴他,那座滿是殖民地時期房屋的古典鄉村是一處用來調養心神的理想場所;所以,飽受恐懼癥折磨的警探搬來了切帕奇特,并且打定主意不再冒險走進更大的、街道周圍林立著磚墻建筑的鄉鎮,除非居住在溫索克特市、與他保持聯系的專業醫師在適當的時候建議他去嘗試一下。這一回,他來帕斯科格只是為了買幾本雜志,可事情的發展說明這個主意是個錯誤,這種不遵醫囑的行為不僅讓他遭到了驚嚇,還讓他落得一個渾身擦傷、備感羞辱的下場。
流傳在帕斯科格與切帕奇特的傳聞只說了這么些事情;而且,那些最為博學的專業醫師們也只相信這些事情。但馬隆最初告訴專業醫師的內容卻要多得多,只是他發現其中有一部分內容完全沒人相信,便止住了話頭。此后,他閉口不言;大多數人認為是那些布魯克林區雷德胡克街區倒塌的骯臟磚墻建筑,以及許多勇敢警員的犧牲,擾亂了他心智上的平衡,而馬隆也沒有提出任何抗議。他工作得太賣力了,一心想要清除那些充滿混亂與暴力的巢穴,大家都這么說;平心而論,某些面孔的確讓人驚恐萬分,而最后發生的意外悲劇則是壓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這是一種簡單又讓所有人都能接受的解釋,而馬隆并不是個頭腦簡單的人,所以他明白這樣的解釋就足夠了。若他向那些缺乏想象力的人去暗示一種超越人類現有一切觀念的恐怖事物——一種會讓來自遠古世界的邪惡如同麻風與毒瘤般染上一間間房屋、一棟棟建筑、一座座城市的恐怖——那么,他得到的不會是寧靜的鄉村生活,而是瘋人院里鋪滿軟墊的單獨隔間。此外,雖然馬隆相信神秘主義,但他到底還是個神智清醒的人。他擁有凱爾特人在面對奇異隱匿事物時特有的遠見卓識,也能邏輯嚴謹地迅速察覺到那些看起來讓人難以置信的部分;這種組合讓他在四十二年的生活中逐漸遠離了自己的家鄉,也讓他這樣一個出生在位于鳳凰公園[88]附近的喬治亞式別墅里,并且在都柏林大學里念過書的人去了不少與他身份不相符合的奇怪地方。
如今,當馬隆回顧起自己目擊、察覺與憂慮的東西時,他很慶幸自己沒有向其他人分享他的秘密——這個秘密讓一位勇敢的斗士變成了顫顫巍巍的精神病人,這個秘密也讓那些滿是磚墻建筑的古老貧民窟與無數張黝黑狡詐的面孔充滿了噩夢般的怪誕預兆。他的理性被迫接受了那些無法解釋的事物,但這已不是他第一次遇到這種問題了——因為他曾經深入那些位于紐約的底層世界、充斥著各國語言的深淵,而這種舉動不正是缺乏合理解釋的怪事么?面對這口毒藥大鍋里的那些依靠敏銳眼睛才能分辨的古老巫術與怪誕奇跡,他能找到什么可以用來談論的平淡瑣事呢?在雷德胡克這口大鍋里,屬于各個邪惡時代的各式糟粕混攪著它們的惡毒,并將它們包含的隱晦恐怖永遠維持下去。他曾在這片似乎昭彰露骨卻又隱晦難解,看上去貪欲橫行實際上污穢褻瀆的喧囂中目睹過隱秘奇跡的可憎綠色火焰。他認識的每一個紐約人都對他在警務工作時展開的試驗冷嘲熱諷,但馬隆依舊報以溫和的微笑。他們都是些機敏聰慧、憤世嫉俗的人。當馬隆異想天開地想要追尋那些不可知曉的奧秘時,他們紛紛嗤之以鼻,并且信誓旦旦地告訴他:如今的紐約城里除了廉價與粗俗外什么都沒有。其中有一個人還和馬隆打了個數額巨大的賭,說他甚至都不可能寫出一個既講述紐約市底層生活又能讓人提起興趣的故事——哪怕他曾在《都柏林評論》上發表過不少引起強烈反響的作品;眼下,回顧過去,他覺得這起極具諷刺意味的事件證實了那位先知的說法,同時又悄悄地駁斥了這些話語表面上的含義。他最后瞥見的恐怖情景的確沒辦法寫成一個故事——就像坡對那本書所做的德語引述一樣:
“es l?sst sich nicht lesen——它本身即是不得閱讀之物。”[89]
II
過去,他被指派到布魯克林區的巴特勒街警局工作,那個時候發生在雷德胡克的事情還沒有引起他的注意。雷德胡克緊挨著加弗納斯島對面、歷史悠久的濱水區,是一座充滿了卑劣雜種的巨大迷宮。在那兒,骯臟的公路沿著山丘從碼頭一直延伸到高地上,接著,腐朽破舊的克林頓街與科特街再從那片高地出發引向布魯克林區的議政廳。雷德胡克的建筑大多是磚墻結構,它們的歷史可以追溯到19世紀的前二十五年以及19世紀中葉的那段時候,一些比較偏僻的巷子與小道還保留著某種引人入勝的古舊韻味,而尋常的讀者會將那稱作是“狄更斯式”[90]的風格。生活在那里的居民構成了一個組成極度混雜、讓人難以捉摸的群體;敘利亞人、西班牙人、意大利人以及黑人的特色相互侵蝕,糅合在一起,還有幾小塊屬于斯堪的納維亞人和美國人的居住區分布在不遠的地方。它是一片混合了正常與污穢的喧囂,并且發出一陣陣古怪的呼喊!回應著骯臟碼頭下一波波拍來的油膩波浪,以及海港汽笛的一聲聲駭人誦唱。在許久之前,這里曾有過一片更加明亮的畫卷。那時候,眼睛清澈的水手行走在較低矮的街道和富有品位與質地的住宅間,而較大一些的房屋則整齊地排列在山丘上。如今,人們只能從某些景色中尋見已逝美好的殘遺,例如那些建筑的修整外貌,教堂偶爾流露出的優雅風光,原有的藝術作品還有背景之中偶爾出現的些許細節——一段磨舊的階梯,一條滿是傷痕的門道,一對滿是蟲蛀的裝飾立柱或是扶壁柱,或者一小塊曾經的綠地和上面彎曲修飾的鐵欄桿。房屋大多是用實心磚塊修建的,偶爾一座開著許多窗戶的圓頂閣樓還聳立著,向人們敘述那段還有船長家室與船只所有者守望大海的日子。
在這團肉體和精神均已腐爛的亂麻里,數百種方言交織的褻瀆語句冒犯著天空。許多人游蕩在外,沿著小巷與大路一面搖搖晃晃地行走,一面大聲呼喊歌唱,偶爾鬼鬼祟祟的手會突然熄滅燈光拉下窗簾,當訪客擇路行過時,滿是罪惡的黝黑面孔會從窗戶邊消失不見。警察們早已喪失了重整秩序,或者推行改革的信心,相較之下,他們更愿意豎立柵欄保護外面的世界不受雷德胡克的傳染。巡邏隊鏗鏘作響的腳步聲只會換來一種幽靈般的死寂,而被逮捕起來的囚犯也全都是些沉默寡言的人。光天化日下的不法行徑和當地的語言一樣種類繁多,從走私朗姆酒、協助被禁止入境的外國人實施偷渡,到以最叫人厭惡的借口施行謀殺與殘害,各種各樣的犯罪活動與不起眼的惡行一應俱全。遮蓋痕跡已經變成了一種值得稱贊的藝術,那些光天化日下再頻繁不過的事務到了鄰近地區的居民那里,也變得不那么頻繁了。進入雷德胡克的人遠比離開它的人要多——或者,至少比從陸地那一側離開它的人要多——而那些不太嘮叨的人就是最可能離開它的人。
面對這種情形,馬隆嗅到了某些秘密散發出來的微弱氣味,這些秘密要比讓市民們譴責的惡行更加恐怖,比令牧師與慈善家哀嘆的罪孽更加駭人。身為一個有能力將想象力與科學知識聯系起來的人,他意識到,現代人在缺乏法律保護的情況下會不可思議地去試圖重現一些極度陰暗、基于本能的活動模式——當人類還是尚未開化的原始半猿時,就曾在日常生活與儀式慶典上按照這種模式活動;而且,他經常看見一隊隊目光遲鈍、滿臉麻子的年輕人在漆黑的凌晨時分一面誦唱、咒罵著,一面沿著自己的路線前進,這種景象會讓他像是個人類學者一樣不寒而栗。常有人看見那些年輕人:有時是在街角不懷好意地守夜,有時是在門洞里模樣古怪地彈奏廉價樂器,有時是在布魯克林區議政廳周圍的自助餐桌上呆滯地瞌睡或猥褻地交談,還有些時候他們會圍繞著停靠在岌岌可危、緊密封釘木板的老房子的高大臺階前的骯臟出租車邊竊竊私語。他們既讓他毛骨悚然,又讓他想入非非,但他不敢將這些事情告訴他參軍的助手,因為他似乎在他們當中看見了某些具備隱晦連貫性的可怕線索;警探發現這一系列為人不齒的事實、習慣以及他們經常出入的地點背后還有著某些兇惡、神秘、古老而且完全不同的特定模式,于是他懷著慎重而又專業的細致心思將這些模式羅列了下來。他由衷地相信,這些人肯定繼承了某些令人驚駭的原始傳統,分享著一些從比人類更加古老的異教與儀式中存留下來的污穢殘余。這些行為中的連貫性與一致性暗示了這種可能,而且他們卑劣而又混亂的行徑后面也隱含著一絲古怪的秩序。他曾經讀過相關的論文,例如默里小姐所著的《西歐女巫教團》,而這種努力并沒有白費;他明白,直到最近這些年,農民以及其他一些鬼鬼祟祟的人群中還非常確定地殘遺著一套包含了集會與狂歡的秘密體系——這套可怕的體系可以上溯至雅利安人世界[91]形成以前的黑暗宗教,而且時常以黑彌撒和女巫魔宴的形式出現在流行的傳說故事里。他從不相信那些豐饒教團[92]與古老的圖蘭[93]——亞洲魔法所留下的可憎余孽已經徹底消亡了,而且他也時常在想,相比人們喃喃低語的故事里那些最糟糕的部分,某些事實真相會不會更加黑暗和古老。
III
發生在羅伯特·斯威頓身上的事情讓馬隆見識了雷德胡克的實質。斯威頓是一位博學的隱士,他來自某個古老的荷蘭家族,原本所擁有的財產勉強能夠保證他自給自足。他居住在一座空曠但卻缺乏修繕的私邸里,當年他的外祖父在弗萊布什[94]修建了這座房子——在那個時候整座鄉村還只是一片討人喜歡的殖民地農舍,巧妙地環繞在聳立著尖塔、覆蓋滿常青藤的歸正宗[95]教堂與鐵欄桿圈出的荷蘭式墓地周圍。現如今,這座偏僻的私邸坐落在一座滿是莊嚴古樹的院子里,距離瑪特斯街還有一小段路程。六十多年來,斯威頓差不多一直在這座私邸里讀書與沉思,只是在一個世代之前,離開過一段時候——那時候,他搭船去了舊大陸,暫時離開了人們的視線,并且在那邊逗留了八年的時間。他養不起仆人,也只允許少數幾位訪客來打攪自己完完全全的隱居生活;因此,他通常待在三樓的某個房間里躲避那些想和他建立親密友誼的人,同時也在那個房間里會見少數幾個與他有所來往的人。他將那個房間收拾得很干凈——那是一間有著高大天花板的寬敞書房,墻壁上緊密地堆砌著破破爛爛的典籍,一些笨重、古老、看上去不太討人喜歡的典籍。斯威頓一點兒不關心城鎮的擴張,也不關心它最終融入布魯克林區的事實,相應地,整個城鎮也越來越不關心他的存在。年紀大一些的人還能在街上認出他來,但大多數新來的居民只把他當作一個古怪的胖老頭——他邋遢的白色頭發,短楂胡須,磨得發亮的黑色衣服,還有手上的金頭拐杖只會換來嘲笑的一瞥,除此之外別無他物。在警探的職責讓他接觸到有關斯威頓的案子前,馬隆從未見過斯威頓,不過,他從別處聽說過他的名字,知道他是個在中世紀迷信方面非常有見解的專家,并且曾經不經意地想要看一看他寫下的那些已經絕版的小冊子——一些有關卡巴拉與浮士德傳說的小冊子——因為他的一個朋友曾經憑記憶引用過其中的一些內容。
斯威頓會變成一樁“案子”,是因為碩果僅存的幾個遠親要求法庭對他的精神狀態進行仲裁。在外界看來,他們的舉動似乎有些突然,可事實上這是他們經過長期觀察與憂傷討論之后得出的結論。他們之所以要這么做,是因為斯威頓的言辭與習慣出現了某些古怪的變化;他開始狂亂地說將會出現某些奇跡,并且在毫無緣由的情況下頻繁出入布魯克林區里的那些聲名狼藉的聚居區。這些年來,他變得越來越不修邊幅,最近這段時間里甚至開始像個真正的乞丐那樣四處游蕩;一些朋友偶爾會尷尬地看見他出現在地鐵車站里,或是看見他在區議政廳周圍的長椅旁徘徊,與一群皮膚黝黑、樣貌邪惡的陌生人說話。當他說話的時候,總是喋喋不休地說自己即將抓住無限的力量,并且懷著似乎知道什么的惡意目光重復一些諸如“源體”[96]“阿斯摩太”[97]“薩麥爾”[98]之類的詞語。提起訴訟后,人們才知道他花光了自己的收入,并且將重要的財產全都浪費在了一些奇怪的地方。一方面,他買了許多從倫敦和巴黎進口的奇怪書籍;另一方面,他還在雷德胡克租下了一間骯臟的地下室——他幾乎每晚都待在地下室里,接待一些混雜著流氓與外國人的古怪團體,似乎在那些被綠色百葉窗遮罩的隱秘窗戶后面指揮某些儀式性的活動。被派去跟蹤他的偵探們報告說,這些夜間儀式會傳出許多奇怪的叫喊、誦唱還有蹦跳的腳步聲。雖然在那片污穢的地區里經常舉行詭異的狂歡,但這些儀式卻透著一種特殊的狂喜與放縱,讓警探們感到不寒而栗。不過,聽到消息后,斯威頓開始想辦法保住自己的自由。在法官面前,他的行為舉止顯得相當通情達理、溫文爾雅;此外他還大方地承認了舉止上的怪異與言語上的夸張,并且解釋說這一切都是他在學習與研究時過分投入導致的結果。他說,他正在研究歐洲傳統里的某些細節,需要密切接觸外國群體,以及他們的歌謠和舞蹈。親屬們說有卑劣的秘密結社在迫害他,可他表示這是非常荒謬的說法;并且表示說,那些親屬對他和他的工作了解得非常有限,令人難過。這些冷靜的解釋獲得了成功,他自由地離開了法庭;而斯威頓家族、克勞依家族、馮·布朗特家族雇來的幾個偵探也懷著聽天由命的厭惡情緒撤銷了指控。
也就是這個時候開始,聯邦檢察官與警方介入了這個案子,而馬隆就是其中一員。警方對斯威頓的動作很感興趣,而且私家偵探也好幾次請求警方提供協助。在這種情況下,他們發現斯威頓的新伙伴們全是雷德胡克街區曲折小巷里最邪惡、最兇狠的惡棍,而且這當中至少有三分之一的人在盜竊、騷亂與偷渡方面是有名的慣犯。事實上,可以毫不夸張地說,這個老學者新交的特別圈子與最兇惡的團體組織幾乎完美地重疊在了一起。而且這個組織還在偷偷走私某些曾被埃利斯島[99]明智地拒之門外的糟粕,某些難以形容和歸類的亞洲糟粕。斯威頓租用的地下室位于帕克區[100]擁擠的貧民窟里。那兒有一處相當不同尋常的聚集區,里面生活著一群身份不明、生著斜眼角[101]的人。這些人使用阿拉伯字母,可生活在亞特蘭提克大街上的那一大群敘利亞人卻明白地表示自己和他們全無關系。本來,這些人都會因為缺少證件而被驅逐出境,但執法部門行動得很慢,而且除非公權力愿意動手,否則沒有人愿意去招惹雷德胡克。
這些家伙有一座岌岌可危的石頭教堂。每到星期三,那座教堂都會被當作舞廳來使用。它那哥特式的拱壁聳立在濱水區最卑劣的地方。名義上來說,那是座天主教教堂;但全布魯克林區的牧師都拒絕承認它的合法性,也不認為它是真正的教堂。當聽過教堂在夜晚傳出的聲音后,警方也認同牧師們的看法。在過去,教堂空著、沒有亮燈的時候,馬隆常常覺得自己聽到地底下有一臺隱藏起來的風琴在發出駭人的粗啞低音;而教堂公開服務時,信徒們發出的尖叫與鼓聲也讓所有觀察者都覺得心驚膽戰。被問起這些事情時,斯威頓說,他覺得那里的祭典是聶斯脫利派基督教[102]殘留下的部分儀式,同時還混進了西藏薩滿教的影子。根據他的猜測,那里的大多數人都屬于蒙古人種,源于庫爾德斯坦地區[103]或庫爾德斯坦附近的某個地方——而馬隆不由得想起,波斯地區魔鬼崇拜者的最后殘遺,雅茲迪人[104]就生活在庫爾德斯坦。不過,這都是過去的事了。針對斯威頓展開的調查引起了一些騷動,讓人們明確地意識到這些非法移民已經在雷德胡克泛濫成災了,而且還有增加的趨勢;他們依靠著某些稅務官員與海港警衛無法察覺的海運計謀滲入這里,進而在帕克區泛濫開來,然后迅速蔓延到山丘上,而且生活在這一地區、形形色色的其他居民都懷著兄弟般的古怪熱情歡迎他們的到來。他們有著矮胖的體格和瞇著眼睛、非常容易辨認的面孔,這些特征配合上俗麗的美式服裝形成了非常怪誕的組合,而且似乎越來越多地混雜在區議政廳附近的閑人與流浪匪徒當中;直到最后,人們認為有必要做出行動——清點他們的數量,確定他們的源頭與工作,如果有可能的話,還要找出個辦法將他們集中起來送到合適的移民機構里去。在得到聯邦政府與城市警衛的同意后,馬隆被指派到了這項任務上,而當他開始在雷德胡克展開調查后,他覺得自己正在某些不可名狀的恐怖邊緣竭力保持平衡,而衣衫襤褸、不修邊幅的羅伯特·斯威頓這個大惡魔就是他的對手。
IV
警察總會有各種各樣、聰明巧妙的策略。通過低調的游蕩、細致的閑聊、適時送上屁股口袋里的酒瓶以及巧妙地訊問那些被嚇壞的囚犯,馬隆對眼前頗具威脅意味的情況有了許多零碎的了解。這些新移民的確是庫爾德人,不過他們使用一種特殊的方言;相比精確的語言學,這種方言有點兒含糊隱晦、令人費解。他們和碼頭工人或者沒有執照的小販一樣工作生活,不過也經常在希臘餐館里提供服務,或者照管街角的報亭。不過,他們中的大多數都沒有明確的生活來源;因此顯然與那些見不得光的生意有所牽連,其中最容易弄清楚的便是走私與私釀。他們搭乘著蒸汽輪船——顯然是那種集裝箱式的貨船——來到紐約,然后再趁著無月的夜晚溜到那些小艇上,偷偷劃過碼頭下方的水面,沿著一條隱秘的溝渠來到某座房屋下方的地底水池里。但馬隆無法確定碼頭、溝渠與房屋的位置,因為告密者的記憶全都非常混亂,而且他們的言語非常夸張,甚至達到了無法解釋的地步;此外,馬隆也不知道他們為什么要有組織地滲入雷德胡克。他們不說自己從何而來,也不會變得太松懈,以免泄露那些找到他們,并且為他們提供引導的組織。事實上,當被問到他們為何來到這里時,他們會表現出像是極度恐懼的神色。而其他團體的匪徒也同樣沉默寡言,最多只能探聽到一些消息——某些神明或者偉大的祭司向他們保證,在一塊陌生的土地上,他們能獲得聞所未聞的力量與超自然的榮耀。
不論是新移民還是本地歹徒都會非常規律地出席斯威頓的夜間集會,而警方很快就了解到這位昔日的隱士還租借了別的公寓容納其他知道自己暗號的客人;后來,他租下了整整三棟建筑,給許許多多古怪的同伴提供了永久的住處。這段時間,他很少待在那座位于弗萊布什的老宅里,即便要回去也只是取——或者還——幾本書后就匆匆離開;他的面容與舉止也變得瘋狂起來,甚至讓人感覺有些恐懼。馬隆與他見過兩次面,但每次都被唐突地回絕了。他說,他不知道任何秘密的陰謀或活動,也不知道庫爾德人是怎么進來的,更不知道他們想要什么。他的工作就是在不受打攪的情況下研究本地各種移民的民間傳說;而且警方也沒有道理去關心他的工作。馬隆稱贊了斯威頓過去編寫的那本講述卡巴拉與其他神話的小冊子,但老人只是稍稍軟化了片刻,然后又恢復了原樣。他覺得自己受到了打攪,并且以一種非常明確的態度回絕了他的訪客;直到最后,馬隆只能滿懷厭惡地放棄了繼續下去的打算,轉而求助其他的信息渠道。
如果讓馬隆順著這樁案件繼續查下去,他會發現些什么?我們永遠也沒法知道了。當時,市政府與聯邦當局之間發生了一場愚蠢的爭論。這件事讓調查工作擱置了好幾個月。在那場爭論里,馬隆警探被安排到了其他的任務上。但他始終沒有忘掉這樁案件,也沒有傻站著為羅伯特·斯威頓身上發生的變化感到驚嘆。在那個時候發生了一連串的綁架案和失蹤案,就在這些案件引起的騷動開始席卷整個紐約城的時候,那位不修邊幅的學者也完全變了副模樣。這種變化來得非常突兀,同樣也令人震驚。一天,有人在區議政廳附近看到了斯威頓——此時的他有著整潔的面容、打理得當的頭發,而且還穿著一套頗有品位的干凈衣物。而且,從那之后,人們每天都會在他身上找到某些不太顯眼的改變。他一直保持著自己全新的端莊形象,而且他的雙眼也開始閃現出不同尋常的活力,他的聲音變得清脆了,那種早在很久之前就讓身材走樣的肥胖也在漸漸消失。他變得越來越年輕,而且換上了與這種新跡象相稱的輕快步伐和開朗性格,而且他的頭發也古怪地顯現返黑的跡象——不知為何,那種黑色并不像是染色的結果。時間一個月一個月地過去,他的穿著變得越來越開放。直到最后,他的新朋友也開始為他重新翻修、重新裝飾位于弗萊布什私邸的舉動感到驚訝——他在毫無征兆的情況下召開了一系列的招待會,請來了他能想起的所有熟人,完全寬恕了那些在不久前還想要禁閉他的親戚,還向他們表達了特別的歡迎。有些人因為好奇參加了招待會,其他人則僅僅只是去履行自己的義務;可是,這位前隱士逐漸顯露出的優雅風度與文質彬彬卻在頃刻之間迷住了所有人。斯威頓肯定地表示,他已經完成了大多數之前設定的工作;此外,斯威頓還說,他最近還從一個幾乎已經被他忘掉的歐洲朋友那里繼承了一些財產,并且準備把自己剩下的日子花在這段讓他覺得能夠悠閑、關心與節食的愉快第二春上。他在雷德胡克露面的次數越來越少,與身份相宜的人來往得越來越多。另一方面,警方發現那些匪徒越來越傾向于聚集在那座古老的石頭教堂與舞廳里,卻漸漸疏遠了帕克區的地下室,但是還有許多人依舊在那座地下室與它新修的附屬建筑里過著令人嫌惡的生活。
隨后,發生了兩件事情——雖然兩件事沒什么聯系,但卻都與馬隆所設想的案件有著重要的關聯。其一,《鷹報》刊登了一則不起眼的啟事,宣布羅伯特·斯威頓已與居住在灣岸區[105]的妮莉亞·杰瑞森小姐正式訂婚——杰瑞森小姐是一位有著崇高社會地位的年輕姑娘,而且是年長的斯威頓的遠親;其二,市警局針對那座兼做舞廳的教堂展開了一場搜捕活動,因為有人報告說自己曾短暫地看見一個被綁架的孩子出現在教堂地下室的窗戶后面。但是,警方沒有發現任何有價值的信息——事實上,當他們趕到那里的時候,整座建筑已經完全廢棄了——但地下室里的許多東西卻讓馬隆這個敏感的凱爾特人覺得有點兒不安。那里有許多嵌板,上面簡陋地畫滿了他不太喜歡的東西——它們描繪了一張張神圣的面孔,上面掛著充滿諷刺意味、相當世俗化的古怪表情;即便以普通信徒的禮儀觀念來衡量,這些畫像也顯得頗為不妥。此外,他也不太喜歡題寫在布道臺上方墻面上的希臘銘文;他在都柏林大學上學的時候曾偶然遇見過這段古老的咒語,它逐字翻譯過來的意思是:
噢,午夜之友,午夜之伴,
為狗群咆哮而喜樂,為濺落獻血而歡欣,
于墳冢陰影間流浪,
渴求鮮血,賜凡人以恐懼,
戈貢,魔摩,千面之月,
欣然凝視吾等之獻祭!
讀到這句銘文的時候,馬隆打了個寒戰,同時隱隱約約地想起,有那么幾個夜晚,他覺得自己聽到教堂下方傳出了一些粗啞低沉的風琴聲。接著,他又注意到擺在圣壇上的那只金屬盆——那一圈留在盆子邊緣的銹跡讓他再度打了個寒戰。他聞到一股駭人的古怪臭味從相鄰的某個地方傳了過來,于是緊繃著停頓了下來。有關風琴聲音的記憶一直在馬隆的腦海里徘徊不去,因此在最終離開前,他格外細致地檢查了一遍地下室。對他而言,那是個格外惹人厭惡的地方;可是,說到底,那些褻瀆神明的嵌板與銘文到底是那些無知蠢貨胡亂制作的粗劣作品,還是另有深意?
等到斯威頓舉行婚禮的那段時間,頻發的綁架案已經被報紙當作丑聞廣泛地傳播開了。雖然受害者大多是來自社會底層家庭里的兒童,但隨著失蹤人數不斷增加,依舊在人群中引起了極為強烈的憤慨。雜志報紙喧嚷著要求警方采取行動,于是巴特勒街警局再次將人手派往雷德胡克,搜尋可能的線索、發現與罪犯。能夠再度加入搜索任務讓馬隆感到非常欣慰。此外,他還搜查了斯威頓名下的一座位于帕克區的房屋——這次行動讓他覺得頗為自豪。實際上,雖然那一地區流傳著許多聽到尖叫的傳說,雖然有人在地下室入口外撿到鮮紅的腰帶,但是那次搜查行動并沒有發現任何被綁架的兒童;大多數房間與閣樓里的簡陋化學實驗室里都放置著許多繪畫,而那些破舊剝落的墻面上也書寫著潦草的銘文——所有這些事情都讓警探相信,自己追查到了一件非常嚴重的事情。那些繪畫讓人覺得毛骨悚然——在繪畫里,各式各樣、大小不一的駭人怪物以無法用語言形容的方式拙劣地戲仿著人類的模樣。墻上的銘文都是紅色的,其中有阿拉伯文字、希臘文字、羅馬文字以及希伯來文字。馬隆只能看懂一小部分銘文,不過他能讀懂的那部分已經足夠兇險不祥了,而且還充滿了卡巴拉式的意味。有一條頻繁出現的格言是用某種希伯來式的希臘語書寫的,暗示了在亞歷山大帝國衰落時期出現的最為可怕的惡魔召喚:
“HEL·HELOYM·SOTHER·EMMANVEL·SABAOTH·AGLA·T ETRAGRAMMATON·AGYROS·OTHEOS·ISCHYROS·ATHANAT OS·IEHOVA·VA·ADONAI·SADAY·HOMOVSION·MESSIAS·ESC HEREHEYE.”
另一方面,圓環與五芒星隨處可見。它們不容置疑地表明那些在這個地方過著卑劣生活的人們的確有著非常奇怪的信仰與渴望。不過,搜查人員在地窖里發現了最為古怪的東西——一堆貨真價實的金錠。這些金錠上非常隨意地蓋著一張麻布,它們閃閃發光的表面與四周的墻體上都留有同一類奇異的象形符號。搜查期間,那些瞇著眼睛的東方人成群結隊地從每一扇門后涌了出來,但警方僅僅遭遇了一些被動的抵抗。由于沒發現任何相關的線索,他們只能保持原樣地退了出來;不過轄區的隊長給斯威頓寫了一張便條,提醒他要注意越來越激烈的公眾抗議,仔細審查租客與被收容者的品性。
V
隨后,人們迎來了在6月舉行的婚禮,以及大規模的轟動。接近正午的時候,弗萊布什洋溢著歡快的情緒,插著彩旗的汽車蜂擁進老荷蘭教堂附近的街道,教堂也支起了從大門一直延伸到公路上的遮陽棚。在當地,斯威頓與杰瑞森喜結連理是一件非常難得的大事,不論是風尚還是從規模上來講,都沒有比這更盛大的事情了。護送新郎與新娘前往“丘納德爾號”的隊伍,即便不是最風光的,也足夠在社交名人錄里留下充實的一頁了。5點鐘的時候,人們開始揮手告別,笨重的客輪漸漸離開了長長的堤岸,掉頭轉向海上,拋下它的駁船,進入越來越開闊的水面,朝著舊大陸的美好駛去。入夜后,外港里已經空無一物,遲到的乘客們只能看見在清澈的海洋上方閃爍著的星星。
沒人知道究竟是流動貨輪還是高聲尖叫率先引起了人們的注意。它們可能是同時出現的,但再多猜測也無濟于事。尖叫聲是從斯威頓的艙房里傳出來的。如果破門而入的水手沒有立刻瘋掉的話,他或許還能說出些可怖的事情——可是,他徹底地瘋了,并且比最初的受害者尖叫得還要響亮。后來,他一面傻笑著一面在船上跑個不停,最后人們只得將他抓住鎖了起來。隨后走進艙房、打開照明燈的隨船醫生并沒有發瘋,但他沒向任何人說起自己看到的東西——直到他和住在切帕奇特的馬隆互通信件時才再度提起這件事。那是一起謀殺——絞殺——但他明白,斯威頓夫人喉嚨上的爪印絕不會是她丈夫——或者其他任何人——留下的;而且在白色墻上還曾短暫地閃現過一段紅色的銘文——后來根據人們的回憶,那似乎與可怕的亞拉姆語[106]文字中的“莉莉斯”一模一樣。醫生之所以沒有提起這些事情,是因為它們消失得太快了——至于斯威頓,醫生至少能將其他人閂在船艙外,待自己回過神后再做打算。醫生明確地向馬隆保證說,他沒有看到斯威頓。在他開燈前的片刻,開著的舷窗曾被某種磷光短暫地遮住過一段時間,而且有一瞬間外面的夜空里似乎有一些回音,像是某種微弱而又可憎的竊笑;但他沒有看到任何確定的輪廓。醫生表示,自己依舊清晰健全的神志就是對此的最好證明。
與此同時,那艘流動貨輪吸引了所有乘客的注意力。貨輪放下了一只小艇,載著一伙穿著警官制服、皮膚黝黑、傲慢無禮的粗漢蜂擁著登上了暫時停下來的“丘納德爾號”。他們要求乘客們交出斯威頓,或者斯威頓的尸體——他們知道斯威頓在船上,而且出于某種原因,他們很確定他已經死了。船長艙里幾乎亂成一團;一時間,醫生在匯報艙室里發生的事情,而那些從貨輪上過來的人也在提出他們的要求,哪怕最睿智最嚴肅的水手也不知道該做些什么。突然,登船水手的領隊,一個長著可憎黑人嘴唇的阿拉伯人,掏出了一張皺巴巴、臟兮兮的紙,遞給了船長。紙上簽著羅伯特·斯威頓的名字,還有一段古怪的文字:
以防我遇到突發或者無法預料的意外或死亡,請將我或我的尸體送到搬運人[107]和他的助手手里,不要問任何問題。我的一切,或許也包括你的一切,全都仰賴絕對的服從。以后再做解釋——眼下不要辜負我。
——羅伯特·斯威頓
船長與醫生相互看了看,接著后者朝前者耳語了幾句。最后,他們無能為力地點了點頭,領著登船的水手們走向斯威頓的艙室。打開艙門的時候,醫生示意船長看向別處,然后把那些奇怪的水手放了進去。準備工作花費的時間長得不可思議,可到了最后他們還是抬著需要的東西一個接一個地從船艙里走了出來。在他們完全出來之前,醫生始終沒辦法讓自己的呼吸平緩下來。尸體被抬出來的時候,裹著鋪位上的床單。看到包裹的形狀并不明顯,醫生松了口氣。那些人不知用什么辦法,在沒有暴露尸體的情況下,把它送到了船的另一邊,然后運上他們的貨輪離開了。“丘納德爾號”再度啟動,醫生與游輪的負責人回到了斯威頓的艙室里,想看看還能做些什么。可當他們來到船艙的時候,醫生卻發現自己必須再次保持沉默,甚至還得編造出一些謊言來,因為船艙里發生了些可憎的事情。當負責人問他為什么要放干斯威頓夫人的血液時,醫生非常明確地表示自己沒有這么做;他也沒有提醒負責人注意立架上擺放瓶子的地方已經空了,而且水槽里還有一股的奇怪味道——顯然有人將原來裝在瓶子里的東西匆匆倒進了水槽里。那些人——如果他們真是人的話——離開游輪的時候,口袋里都滿滿地塞著東西。兩個小時后,他們用無線電將整樁可怕事件中應該為世人所知的那一部分內容告訴了外界。
VI
6月的那天夜晚,馬隆沒有聽到從海上傳來的消息。他在雷德胡克的小巷里忙得不可開交。當時,一場突然降臨的騷動蔓延到了整片地區,仿佛從“秘密消息來源”那里聽到了某些奇怪的事情,居民們全都充滿期望地聚集到了舞廳教堂與帕克區的那幾棟房子前。最近有三個孩童剛失蹤——全是居住在通向古瓦斯[108]的街道上的藍眼睛挪威人——此外,還有謠言說那些生活在這一地區、強健壯實的北歐人正在密謀一場暴動。馬隆花了好幾個星期的時間勸說同事們進行一場大規模的肅清活動;最后,他們終于同意進行最后一擊——倒不是因為這個白日做夢的都柏林人,而是因為情勢——即使以他們的常識來看也已經相當明朗了。這天夜晚的躁動不安與威脅意味成了決定性的因素。剛到午夜,一支從三座警局里征募人手組建的搜查隊對帕克區及其周邊地帶展開了突襲。房門被一扇扇撞開,路上游蕩的閑人被一個個逮捕歸案,那些被蠟燭點亮的房間被迫吐出數量多得不可思議的嫌犯——那之中有各式各樣的外國人,穿著花紋長袍、戴著尖尖高帽以及其他莫名裝束的外國人。在混戰當中,許多人逃過了追捕,因為很多目標在匆忙中跌進了沒有想到的豎井里,而突然點火產生的刺激濃煙掩蓋了那些能夠泄露他們位置的臭味。但濺灑出來的血液流得到處都是,馬隆每每看到還在冒煙的火盆或圣壇就會止不住地顫抖。
他想要同時出現在好幾個地方,卻分身乏術。直到一個信使報告說那座破舊的舞廳教堂空無一人后,他才決定去斯威頓的地下室看一看。那個神秘的學者明顯已經成為了某個教團的領袖與中心,而馬隆相信,那座地下室里肯定保留著某些與這個教團有關的線索;他懷著由衷的期盼徹底搜索了那些滿是霉菌的房間,一面留意著那種隱約像是停尸房般的臭味,一面檢查了那些隨意散落在四周、奇特怪異的書籍、儀器、金錠以及帶有玻璃塞的瓶子。其間,一只黑白相間的瘦貓從他的雙腳間鉆了過去,將他絆了一下,同時打翻了一只裝著半杯紅色液體的燒杯。這一變故讓馬隆受了極為強烈的驚駭,時至今日,他依舊不確定自己究竟看到了什么;但在夢里,他依舊想象著那只貓,想象著它一面快速逃走,一面表現出某些可怕的變化與特點。接著,他遇到了一扇緊鎖著的地窖木門,于是想要找些東西來砸開它。在附近有一張笨重的凳子,它結實的座位足夠應付那些老舊的木板了。馬隆很快就砸開了一條裂縫,然后擴開成了洞口,接著整扇木門都被打開了——不過是從另一邊給打開的;一股凜冽的寒風從那邊號叫著涌了出來,夾帶著來自無底深淵的各種惡臭,然后一股并非來自俗世或天堂的吸力仿佛有知覺般地纏住了僵直的警探,將他拖進了洞口,墜向無垠的空間——那里面充滿著竊竊私語、悲切哀號以及嘲弄般的笑聲。
當然,那只是個夢。所有的專科醫生都對他這樣說,而他也沒法說出任何與之相悖的證據。事實上,他寧愿事情就是這樣;若是如此,老舊的磚墻貧民窟與黝黑的外國面孔也不會如此深刻地啃食著他的靈魂。可從始至終,它都真實得令人恐懼,沒有什么東西能夠淡化那些記憶;他還記得那些漆黑的地窖,那些巨大的拱廊,還有那些源自地獄、邁著巨大的步子悄聲行走的丑陋輪廓——它們緊緊握著那些吃掉一半的東西,而這些依舊活著的部分軀體尖叫著懇求憐憫,或是瘋狂地高聲大笑。焚香與腐爛的氣味令人作嘔地融合在一起,黑色的空氣里滿是模糊不清、隱約可見、沒有確定形體、卻滿是眼睛的元素生物。在某個地方,黑色、黏稠的水面拍打著縞瑪瑙修建的碼頭。其間那些粗啞的小鈴鐺曾搖晃著發出令人戰栗的叮當聲,呼應著一個全身赤裸、散發著磷光的東西發出的瘋癲竊笑。接著,那個東西游進馬隆的視線里,攀上堤岸,爬到一張位于遠處、滿是雕刻的金色基座上,蹲坐下來,不懷好意地凝視著周圍。
沉浸在無盡黑夜里的大道朝各個方向輻射開去,讓人有些懷疑這里是某種源頭,其中蔓延出來的東西注定會腐化并吞掉一座又一座城市,并且在雜種這一瘟疫散發的惡臭中淹沒一個又一個國家。無比深重的罪孽從這里登陸,邪惡不潔的儀式讓死亡開始獰笑著不斷行進,罪孽在這些不潔的儀式中潰爛,將我們腐化成真菌般的畸形——就連墓穴也不愿意容納的恐怖畸形。撒旦在這里建立了它的巴比倫王庭,散發磷光的莉莉斯在純潔孩童流淌出的鮮血里洗浴著自己長著麻風的肢體。夢魔與魅魔們號叫著向赫卡忒[109]獻上自己的贊美,無頭的死胎向瑪格那瑪特[110]發出嗚咽的聲音。山羊們紛紛跳向應當受詛咒的纖細長笛聲音傳來的地方。潘神們[111]永無止境地追逐著畸形的半人羊[112],越過扭曲得像是腫脹蟾蜍的石塊。摩洛克[113]與阿希特拉絲[114]亦在此處;因為在這個所有受詛之事得到完美展現的地方,意識的界限已變得松散,人類的想象暴露在無數景象之前,那之中包含了邪惡能夠塑造的每一種恐怖與禁忌。那些東西從敞開的黑夜之井里洶涌襲來,而這個世界、這個自然根本無法抵御這樣的侵襲;這些人守著一個緊鎖著的金庫,金庫里面塞滿了自過去流傳下來的惡魔學識,而當一位智者拿著可憎的鑰匙意外踏進他們的圈子時,就沒有任何神跡或禱告能夠制止這場已然降臨的可怕巫術騷亂[115]了。
突然間,一道真實的光線穿透了那些幻影,馬隆聽見那些應該已經死去的褻神之物里傳來了槳聲。接著,一艘船首掛著提燈的小艇沖進了視線里。艇上的水手將船拴在了一個安裝在泥濘巖石碼頭邊的鐵環上。接著幾個皮膚黝黑的人扛著一個包裹在床單里的長條形重物從艇上魚貫而出。他們將床單包裹著的東西帶到了那只全身赤裸、散發著磷光的東西所蹲坐的金色雕花基座邊。基座上的東西一面竊笑著一面用爪子撓了撓床單。接著,他們解開了裹在上面的床單,將里面的東西豎直地立了起來——那是一具腐壞的尸體,是個肥胖的老頭,臉上留著短短的胡楂兒,有著一頭邋遢的白色頭發。散發著磷光的東西又竊笑了幾聲,那幾個人從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了幾個瓶子,將它的腳涂抹成紅色,然后將瓶子遞給了那個東西。它喝下了里面的液體。
突然,從一條通向無窮遠處的拱道里傳來了聲響。那是一臺褻瀆神明的風琴在如同魔鬼一般喋喋不休、嗚嗚喘息,它用一種帶有嘲弄意味的粗啞低音塞滿了那些粗劣地模仿著地獄的場景,同時轟鳴著向外涌去。在一瞬間,所有活動著的東西全都如同電擊般受到了震懾;那群恐怖的夢魘立刻組成某種儀式性的隊伍,朝著聲音傳來的地方搖搖晃晃地滑了過去——那其中有山羊、塞特、潘神、夢魔、魅魔、狐猴、扭曲的蟾蜍、沒有固定形體的元素、長著狗臉的嗥叫怪物以及那些在黑暗里無聲闊步的東西——而在隊伍最前面的正是那個曾經蹲坐在金色雕花基座上、全身赤裸、散發著磷光、令人憎恨的東西。它不可一世地大步前行,手里托著肥胖老人那雙眼已經混濁的尸體。那些皮膚黝黑、模樣古怪的人跟在后方跳著舞蹈,而整列縱隊也沉浸在酒神狂歡式的瘋癲[116]中蹦跳著向前行去。馬隆跟在隊伍后方跌跌撞撞地走了幾步,覺得精神錯亂、茫然無措,懷疑自己是否還在這個世界,或者其他任何一個世界上。隨后,他折返回來,畏畏縮縮地滑坐到冰冷潮濕的巖石上,伴著魔鬼風琴的嘶啞轟鳴喘著粗氣、顫抖不已。而那支瘋癲隊伍所發出的嗥叫聲、咚咚聲、鈴鐺聲愈行愈遠,漸漸微弱了。
他能隱隱約約地感覺到那些位于遠方反復誦唱的怪物與令人驚駭的嘶鳴。偶爾,儀式性奉獻時的嗚咽或哀號會飄過黑暗的拱廊,傳到他的耳朵里,最后那邊傳來了那段他曾在舞廳教堂布道壇上方讀到的可怕希臘咒文。
噢,午夜之友,午夜之伴,
為狗群咆哮而喜樂(一聲突如其來、令人毛骨悚然的嗥叫),為濺落獻血而歡欣(不可名狀的聲音里夾雜了病態的尖叫),
于墳冢陰影間流浪(一陣如同口哨般的嘆息),
渴求鮮血,賜凡人以恐懼(從無數喉嚨里傳出短促、尖銳的哭喊),
戈貢(如同應答般重復了一遍),魔摩(懷著狂喜重復了一遍),千面之月(嘆息與笛子的曲調),
欣然凝視吾等之獻祭!
待吟唱結束時,響起了一片叫喊聲,那些嘶嘶的聲音幾乎淹沒了粗啞低音風琴發出的轟鳴。接著,許多喉嚨里的吸氣聲從遠處傳了過來,隨之而來的還有一連串鬧哄哄的吠叫與低述——它們說:“莉莉斯,偉大的莉莉斯,看那新郎!”然后是更多的哭喊,騷動的喧嘩,跟著便是一個人跑動時發出的咔嗒咔嗒的急促腳步聲。那腳步聲漸漸靠近了,馬隆睜大了眼睛望了過去。
不久前還有點兒暗淡的地窖此刻又微微地明亮了一些;在那魔鬼似的微光里出現了一個奔逃的身影,可那本是個不應該奔逃、不會有感覺、不能夠呼吸的身影——它是肥胖老頭那眼珠混濁的腐爛尸體,如今它不再需要任何支持,反而依靠著剛結束的儀式所釋放的某些地獄魔法活動了起來。在它身后緊跟著的是那個曾經蹲坐在金色雕花基座上,全身赤裸、散發著磷光、不斷竊笑的東西,再后面則是那伙皮膚黝黑、氣喘吁吁的怪人,以及所有那些擁有智性又令人恐懼的可憎之物。后面的追逐者正在逼近那具尸體,而后者似乎有一個明確的目標,它繃緊了每一塊腐爛的肌肉沖向那座金色雕花基座——那個地方顯然有著非常重要的死靈術意義。緊接著,它觸碰到了自己的目標,而后跟在面的隊伍加快了速度,開始更加狂熱地奔跑起來。可是,已經太遲了。雖然最后爆發出的力量扯裂了尸體的肌腱,讓那塊令人作嘔的尸塊掙扎著跌倒在地變成了漸漸溶解的凝膠模樣,但那具瞪著眼睛、曾經是羅伯特·斯威頓的尸體還是實現了自己的目的,并且獲得了勝利。那股推力大得驚人,但尸體還是堅持了下來;當推動基座的尸體垮塌下來,變成一堆泥濘不堪的腐爛污漬時,它推擠得基座也跟著晃動了一下,脫離了下方的縞瑪瑙地基,翻倒進了下方黏稠的海水。那雕刻過的金色表面短暫地閃爍了片刻,隨即便笨重地沉向那些位于下方冥界之中凡人難以想象的深淵。在那個瞬間,整個令人恐懼的場景在馬隆的眼前消散于無形;某些東西垮塌了下來,發出雷霆般的轟響,完全遮住了邪惡的世界,而他也在轟鳴之中昏了過去。
VII
經歷這些夢境的時候,馬隆還不知道斯威頓的死訊,也不知道他已經被人從海上轉移走了。但案件里的某些奇特現實古怪地印證了他的夢境;可是,這不能成為人們應該相他的理由。帕克區的三座老房子無疑經歷長時間的衰敗,已經以一種難以察覺的方式腐爛了,因此當半數搜捕隊員與大多數囚犯還在房子里的時候,它就在沒有任何明顯原因的情況下倒塌了;大量的搜捕隊員與囚犯當場斃命。只有在地下室與地窖里才有些幸存者。位于羅伯特·斯威頓房子下方的馬隆實在非常幸運。因為他的確在那里,沒有人否認這一點。當人們發現他的時候,他正昏迷不醒地倒在一洼漆黑水池邊,在幾英尺外的地方還有大堆怪誕而又恐怖的腐物與白骨,以及通過牙醫辨認、確定屬于斯威頓的尸體。案子很明顯,這就是走私者使用的地下溝渠;那些人在船上帶走了斯威頓的尸體,并將尸體帶回了他的家。再沒有人見過那些人,至少再沒有人認出過他們;船上的醫生也對警方做出的簡單結論不甚滿意。
斯威頓顯然在大規模的人口走私活動中占據著主導的位置,臨近街區有著數條地下運河與隧道,而位于他房屋下方的溝渠正是其中的一段。這座房子里有一條隧道通往舞廳教堂下方的一座地窖;但置身在教堂里的人只能通過位于北墻里的一條狹窄秘道才能抵達這座地窖。人們在這座地窖里發現了一些非常古怪而又可怕的東西。那臺轟鳴作響的風琴就被安置在這里。那兒是一座非常寬敞的拱頂小教堂,里面擺設著幾條木頭長凳與一座雕刻著古怪圖案的圣壇。地窖的墻上排列著狹窄的隔間——說起來讓人毛骨悚然——其中有十七個隔間里關押著囚犯。所有的囚犯都被單獨監禁在隔間里,而且還被鏈條鎖著。他們全都處于一種極度弱智的狀態。其中有四位母親養育著一些模樣古怪、令人不安的嬰兒。那些嬰兒暴露在光線下沒多久就全部死亡了;醫生們覺得這種局面反而更加仁慈些。雖然有許多人檢查過他們,但只有馬隆想到了一個由老德里奧[117]提出的嚴肅問題:“惡魔、夢魔、魅魔是否真的存在?而他們與凡人的結合又是否會誕下子嗣?”[118]
在徹底封堵掉所有的溝渠之前,工作人員首先對所有的水道進行了徹底的疏浚。此次工作清理出了大量開裂、鋸斷的骨頭。發現的骨頭涵蓋了各種大小,數量之多甚至引起了轟動。很顯然,他們找到了之前一系列的綁架案的源頭;但活下來的囚犯中,只有兩個人能通過合法的線索與這件事牽扯上關系。如今,這些人都被關進了監獄,因為他們被認定是實際行兇者的同謀。馬隆經常提到的那個有著重要神秘學意義的金色雕花基座——或者王座——卻再未出現在人們的視野里。不過,有人在斯威頓屋子下方的溝渠里發現了一座深井。可是,這座井太深了,沒法展開進一步的發掘工作。后來,當人們在原址上修建新房子的地窖時,他們堵住了深井,并且用水泥封死了洞口,但馬隆一直懷疑那下面藏著什么東西。警方對此次行動頗為滿意,因為他們粉碎了一個由狂徒和人口販子組成的危險團伙——至于那些未被定罪的庫爾德人,警方將他們移交給了聯邦政府。他們最終被證實屬于施行惡魔崇拜的雅茲迪部族,并且被驅逐出境。那艘流動貨輪以及它上面的船員依舊是個未解之謎,但那些充滿懷疑精神的警探已經準備好再度對抗那些走私與偷運私酒的違法活動了。但在馬隆看來,這些警探的視野實在有限——因為他們既不關心眾多不可思議的細節,也不在乎整樁案件透露出的、誘人聯想的朦朧意味——這讓人覺得有點兒悲傷;不過,對于那些只知道關注可怕轟動,發現一個小小的虐待狂教團就洋洋自得——可能還會將之稱為來自宇宙最中心的恐怖——的新聞報紙,馬隆同樣嗤之以鼻。但他樂意安靜地留在切帕奇特休養,宣稱自己有神經系統的問題,并且祈禱時間能逐漸將那段恐怖的經歷從近在眼前的真實場面逐漸轉變成一段栩栩如生、近乎大膽幻想的遙遠記憶。
羅伯特被下葬進了綠林墓地,就安息在他的新娘身邊。沒有人為他那零散得有點兒古怪的骸骨舉行葬禮。這場突然降臨、為事情畫上句號的死亡讓親戚們感到欣慰。雷德胡克的那些可怕事件與這位學者究竟有什么聯系?事實上,從未有人找到過具備法律意義的證據;畢竟他的死亡阻斷了他可能會面對的詢問。他的死訊沒有被大肆提及,而斯威頓家族的人也希望后代只記得他是個和藹的隱士,喜歡涉獵那些無害的魔法與民間故事。
至于雷德胡克——它總是那副樣子。斯威頓來了又走;恐怖的事情聚集了又消散;但黑暗與污穢里的邪惡精魂一直徘徊在那些居住在古老磚墻建筑里的雜種們中間。暗中為禍的團伙依舊執行著某些無人知曉的差事,成群結隊地經過窗邊,而那些窗戶里,燈光與扭曲的面孔神秘莫測地亮了又暗。古老的恐怖是一條生長著一千顆頭顱的蛇怪,而黑暗的教團也深深地扎根在褻瀆神明的言行之中,甚至比德謨克利特之井還要深邃。獸的靈魂無處不在,洋洋得意;那些眼光遲鈍、臉帶麻點的年輕人組成了雷德胡克的軍團,他們依舊排列成隊,誦唱、詛咒、號叫著從一個深淵走進另一個深淵,沒人知道他們從何處來到何處去,一些他們永遠也無法理解的力量鞭策著他們匆匆前進。一如以往,走進雷德胡克的人遠比從陸地那側離開它的人要多,而且已經有人在傳說,一些新建的溝渠正從地下流向某些交易中心——在那里酒精與其他那些不宜說起的東西正在交換往來。
舞廳教堂如今幾乎完全變成了舞廳。夜晚的時候,一張張奇怪的面孔會出現在窗戶的邊上。不久前,一個警察說他相信被封上的地窖又被挖開了,而且這其中的原因絕對不會太簡單。我們所對抗的,比歷史和人類更加古老的毒害究竟是什么?在亞洲,猿猴們循著這些恐怖翩然起舞,而毒瘤也安全地潛伏著——哪里的破敗磚墻背后隱藏著鬼祟的活動,它就擴散向哪里。
馬隆的戰栗并非毫無道理——因為就在前幾天,一個警官碰巧聽到一個瞇著眼睛、皮膚黝黑的老巫婆在一條小巷的陰影里教導一個孩子某些竊竊私語的方言。他仔細聽了一會兒,覺得那些話語聽起來非常奇怪,因為她在一遍又一遍地重復:
噢,午夜之友,午夜之伴,
為狗群咆哮而喜樂,為濺落獻血而歡欣,
于墳冢陰影間流浪,
渴求鮮血,賜凡人以恐懼,
戈貢,魔摩,千面之月,
欣然凝視吾等之獻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