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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消息

郭祥已經家來四五天了。他看看母親住的小東屋,房頂上長了不少亂草。他原想把草割一割,把房頂漏雨的地方泥一泥,等過了秋忙再說;誰知爬上房頂,腳一踏上去,就踹了一個大坑。原來葦箔早就朽了,房太老了。他決定干脆換換頂,就是往后離家日子長了,不管走到哪里也心里踏實。他這次家來,公家照顧了二百斤米票,加上自己積攢下的殘廢金,用來買了二十幾個葦子和一些柳木椽子,就動了工。楊大伯和幾位鄰居,谷子顧不上打,就趕過來幫忙。郭祥光著膀子,穿著小褲衩兒,挑土和泥,釘椽子,鋪葦箔,整整忙了一天,才把房子修好。他又把屋里屋外,拾掇得干干凈凈,連那盞點了好幾輩子的老鐵燈,也拿出來擦了。母親里里外外一看,自然歡喜不盡。

這天,郭祥秋收回來,剛吃過晌午飯,正尋思著把母親睡的土炕也泥一泥,只見大亂一溜煙跑來,叫:“好消息!好消息!”說著,拉起郭祥就走。郭祥掙脫手說:

“你別纏我,有什么好消息呀?”

“你到我家看看就知道了!”他說。

“你不說,我就不去。你這小子鬼名堂多得很!”

“好吧,告訴你,”他眨了眨眼,“你們隊上來了一個人,說要找你。”

“你要蒙我呢——”

“要蒙你,我是小狗子!”

郭祥只好隨他走去。他不時翻翻貓眼,瞅瞅郭祥,露出一臉鬼笑。

郭祥一踏進大媽的院子,果然聽見屋子里一片歡笑聲,有一種素日少有的歡樂氣氛。

大媽在門口掃見郭祥,滿臉是笑地說:

“嘎子快來!看看是誰回來了!”

郭祥往屋里一看,望見一個女同志苗條的后影,她裸露著兩只圓圓的黝黑的長臂,正彎著腰兒洗頭。短袖的白襯衣,煞在綠色的軍褲里,腳上穿著一雙鮮亮的白帆布膠鞋。

一聽郭祥來了,她用手巾把臉一蒙,格格地笑著。

郭祥一眼就看出這是大媽的女兒楊雪,他少年時的伙伴。

“嗬!你也回來了。”郭祥走進門,愉快地說。

她把手巾往面盆里一丟,帶著一頭白花花的胰子泡兒,趕過來和郭祥握手。她的頭發本來剪得很短,這一來更像一個男孩子了。

郭祥握著她的手,一邊笑著對大伙說:

“瞧,人家多講衛生,真是衛生人員兒!”

“衛生人員兒怎么的!比你這個大連長矮一頭嗎?”她甩開手,和郭祥并著膀比量著,“媽媽你看!我們倆誰高?”

“你不許提腳跟!”郭祥說。

“你站的是個高地方呀!”她說著,把郭祥推在一個小坑洼里,竭力挺起身子,仰著她那黑紅俊氣的臉兒,“看,我比嘎子還猛哩!”

大伯蹲在長凳上,見女兒出落得這么齊整、漂亮,一臉笑瞇瞇的。

許老秀也在這兒坐著,他磕磕煙灰:

“這閨女出去了幾年,我看長了一個頭還多!”

“可不!”大伯說,“我看她媽這年紀兒,還不準有這么高哩!”

“嗬!你今兒個也發言了。”大媽嘲弄地說,“你就不想想,她吃的是什么,我吃的是什么!你們家的扁擔、大筐,沒把我壓到地底下去!”

楊雪帶著一臉滿足的神氣,又去掬水洗頭,聽見這話,轉過臉說:

“我也沒有白吃飯哪,媽媽。一行軍,我就給病號扛大背包兒;戰斗時候背傷員,那些小伙子,哪個也不下一百二三十斤兒!我背著,就像鬧著玩兒似的。你扛過嗎,媽媽?”

她的眼睛叫胰子水螫得睜不開,盡力擠著,下巴頦上噗噠噗噠地往下滴水。

“哼,有你說的!”大媽努著嘴,卻掩飾不住一臉幸福的微笑,“不管怎么說,你們是我的小崽兒!是我領導過的兵!”

“瞧!我媽又擺老資格了!”大亂說。

郭祥靠著炕沿,含著煙管,慢聲細語地說:“這不能怪大媽!凡是老資格,嗓子眼兒里都長了塊癢骨兒,到了節骨眼兒上,要不說兩句,就老是癢癢地難受!”

大家哄笑起來。楊雪仰起脖兒笑得格格的,頭發上的水也流到脖子里去了。

“算,算,你們別圍攻我這個老婆子了。”大媽也笑了,“要不是我閨女回來,哪個也饒不了你們!”

楊雪洗了頭,用干毛巾揉搓著她那烏油油的頭發。

金絲一直在笑微微地望她,她那俏麗的眉眼,多么美,多么有神!她那黑里透紅的臉膛,就像是垂在最高枝的蘋果,過多地、貪饞地親近了太陽。

金絲把她一把拉過來,坐在自己身邊,無限愛慕地說:“你瞧,我妹子長得多俊哪!”

“別夸我啦,嫂子。”楊雪有點兒不好意思,“人家都說我長得黑,管我叫黑姑娘。還,還叫我……”

“叫你什么?”

“叫我——非洲同志!”

楊雪伏在金絲的肩上笑了。

人們也笑了一陣。金絲問:

“妹子,你才到隊上的時候,才十四五,爬山過嶺的,走得動嗎?”

“哼!他們哪個也拉不下我!”楊雪仰仰下巴頦兒,“有些大小伙子還累得張著大嘴哭咧!”

郭祥撇撇嘴:“人家是馬上干部,敢情一天走二百也不在乎!”

“你別揭我的底了!”楊雪說,“開頭兒,一行軍,我們衛生部的政委就把我抱到騾子上,走到哪兒,大伙老瞅我,弄得我可不好意思哩。往后一抱我上去,我就往下跳!”

她一低頭兒,金絲見她的脖子后,有一條傷疤,像一個蠶兒爬在那里。金絲驚訝地說:

“呀!這是什么?”

“那是叫小蟲兒咬的。”她微微一笑。

“什么蟲?長蟲嗎?”

郭祥說:“嫂子,你別聽她胡謅,那是槍傷。”

“是呀,我本來說的就是小鐵蟲兒。”她巧辯著。

聽說是槍傷,大媽急忙走過來,撥開頭發瞅了瞅,責備地說:

“怎么負了傷,也不告媽一聲兒?”

“你瞧啊媽!剛剛擦了一層皮兒,只流了幾滴兒血,還沒有瓜子皮兒大咧。”她辯白著,“再說,可逗笑哩!戰斗就快結束啦,傷員也都抬下來啦,我們正在山坡上歇著,我想摘點兒紅酸棗兒,給傷員們解解渴,剛爬上山尖兒,才摘了一小把兒,嗤——的一聲,就碰上了。我覺著脖子挺濕的,還當是流的汗珠哩,真是,一點兒價值也沒有。”

“不論你怎么說,都該告訴我。”大媽輕輕撫摸著她那一條紫紅色的傷疤,由于憐惜,心里很有些不滿。“按你想,一給我說了,就得把媽嚇死!可你媽要真是那么落后,會送你參軍嗎?”

“好吧,好吧,”楊雪攀著媽媽的脖子笑著,“往后,在外頭叫螞蟻咬了一口兒,也給你來信!”

“你真能攪!”大媽推開她的手,說,“快說,我給你做點什么吃的?”

“我還是愛吃秫面餅卷小魚兒。”

許老秀慨嘆著說:

“人常說,美不美,鄉中水!這孩子出去了這么多年,還是稀罕咱這家鄉飯食。”

“可怪哩,”楊雪一面梳著頭發一面說,“走了這么多地方兒,我就沒覺著什么比這好吃。那年在冀東‘牽牛鼻子’的時候,過小西天,下了一天雨,爬了一天才爬到頂。什么吃的也沒有。嘎子,那天你怎么樣?”

“那天我們連里餓死了兩個,我也餓得夠嗆。”郭祥說。

“嘿,那天我可會了一頓餐。我靠著石頭一坐就睡著了,吃了一頓烙餅卷小魚兒,可美極了!醒來以后,還直流口水呢。”

大媽嘆了口氣說:“別說了!反正你今天吃不上。等明天我讓小契給你打點兒!”

楊雪說:“媽,那你就給我烙兩張餅,我裹小蔥兒!”

大媽馬上讓大伯去園子里拔蔥,大亂燒火,自己動手烙餅。

許老秀說:

“閨女,你還有一樣兒愛吃的,可惜回來得晚了,吃不上了。”

“什么?”楊雪問。

“甜瓜呀!我以前給謝家種瓜,你十來歲上就去偷,你就忘了?”

“喲!你見我偷瓜來著?”

“嘿嘿,我把你的小花鞋都撿著了。”

“我當你還不知道呢!”楊雪笑了,“實說吧,許大伯,那是我媽叫我偷的。”

“死丫頭!”大媽轉過臉,“什么時候,我讓你去偷瓜來著?”

“媽,你就忘了?”楊雪笑著,“那年,老陸在咱家養病,想吃葡萄,你沒買著,你就說:‘去,小雪,給他摘幾個瓜解解饞!’大早起,我提了個小口袋兒就去了。一路我利用著地形,就爬到了一塊棉花地里……”

“別夸大了!你那時候就知道利用地形?”郭祥撇撇嘴。

“一天看戰士們練操,怎么就不知道?……那回我先趴在棉花地里,讓棉花棵擋住我,一看,許大伯正坐在瓜棚里吧嗒吧嗒地抽煙哩。我爬過去,專揀大個兒的扭,一點都不害怕,心想,你看見了,你老腿老胳膊的,也追不上我。許大伯一咳嗽,我抱著瓜就嘰里咕嚕地跑了。那天吃得老陸半夜里直躥稀,沒把我笑死!”

說到這里,她禁不住又格格地笑起來了。

老秀也笑著對大媽說:

“嫂子,說實在的,那時候,我光覺著瓜少了,可就是不知道是誰偷的。后來我白天黑價在瓜棚里呆著,吃飯也不離那地方兒,有些好瓜,準備留種的,還做了記號,可是第二天又沒有了。我真納悶兒。明明沒有人來呀!我想著想著,就害起怕來。人都說,這地方不潔凈,怕是狐貍仙也稀罕上我種的大白瓜了。我也不敢言語,心里說:老仙爺!我許老秀一輩子也沒做虧心事,這幾畝香雪脆,也是給別人種的,你老要稀罕,就算我孝敬你的,我一個無兒無女的苦光棍兒,只求你不要纏我……”

人們笑得前仰后合,連溫柔的金絲也笑出聲音來了。

“呸!”許老秀止住笑說,“直到我后來撿了一只小花鞋兒,才知道是你!”

大媽用襖袖拭了拭笑出的眼淚:

“要說這丫頭,從小是不算傻。”她情不自禁地夸起了閨女。

“殘酷那時候兒,咱們家一天不斷人兒,不是首長,就是戰士,不是不擔心哪!俺家門口,原來不是有塊破影壁嗎,不論白天黑價,五冬六夏,她穿著件小破花褂子,在那兒放哨。別人還當她在那兒玩呢。一刮風下雨,凍得她打嘚嘚;瞌睡上來,用小手掐自己的臉;顧不上吃飯,就吃塊干餑餑,回來喝口涼水;幾年里頭也沒出過一回岔兒!……這閨女有膽氣,心眼也靈!有一回……”

“別夸我了,媽,看當著別人多不好。”楊雪不好意思地說。

“這是外人嗎!”大媽反駁著;由于興奮,只顧說自己的,“有一回,我們都逃出去了,只剩下她一個人,叫敵人堵了門,她出不去,眼一撒,看見同院一個沒出嫁的閨女在晾衣裳,就叫:‘媽,我餓了,給我塊餑餑!’一下弄了人家一個大紅臉,到屋里給她拿出了一個紅餅子,她接過來蹦著跳著就出去了……以后人家閨女說起這事兒,還紅臉呢!……又一回……”

“媽!你把餅吹煳啦!”

果然,鍋里冒煙,滿屋子的煳味。人們笑起來。

大媽趕忙把餅翻過來,已經焦黑了一大片。大媽笑著說:“真是!人一高興,也出事兒!”

楊大伯抱了一大掐綠盈盈的小蔥走了進來,楊雪忙迎上去接了,用水嘩嘩地沖了幾個過兒,切去蔥根,扯出一張烙餅,就要裹小蔥吃。大媽止住她說:“你先等等!”說著從桌底下的灰瓦罐里夾出了十幾個咸雞蛋,又搬開墻角里一些亂七八糟的雜物,露出一個小黑瓷壇子,塵土很厚,口上還壓著大半截磚。大亂不轉眼珠地向那兒望著,口水都快流出來了。

“瞧吧,老太太要獻寶了!”郭祥望望大伙,詭笑著。

大媽也不說話,一臉是笑。搬開磚,還有一張豬尿泡在壇子口上緊緊地扎著,好容易才解開,一邊用筷子在里面探著,一邊說:

“年上我給你腌了一壇子,直等你到臘月。這又是今年春上腌的。要不是平日看得緊,準叫大亂都偷吃了。”

大亂哭喪著臉說:“過年你也不讓人家吃,好的都腌上了!”

壇子口小,好半天才夾出三四方豬肉。大媽端到女兒跟前,用筷子指著,眼睛放光地說:“你瞧,都是好肉膘子!多厚!”

許老秀笑著說:“別說啦。再說,我們的腿可就走不動了!”說著站起來,推說忙著打場,出門去了。金絲也立起要走,大媽攔住她,扯過兩張餅,卷了幾個咸雞蛋,讓她帶給孩子。

郭祥剛剛立起身來,楊雪喊住了他。

“你等等兒!”她嚴肅地說,“我要給你談個重要情況。”

“什么情況?”郭祥問。

“目前形勢。”她壓低聲音說。“朝鮮戰爭起了變化,你知道不?”

“人民軍不是進展得很順利嗎?”

“開頭是很順利。”楊雪悄聲地說,“不過,最近在一個什么仁川地方,美國軍隊登陸,把人民軍的后路切斷了……”

大媽正在切肉,也放下刀過來聽著。

郭祥說:“怕是特務造謠吧?”

楊雪搖搖頭,眉頭微微皺著:

“是真的!我臨走那天,聽上級說形勢嚴重!昨天報上就登出來了。我在火車上還買了一張《人民日報》哩。”

說著,就去翻她那褪了色的帆布挎包,翻了好久也沒找到。

“大概是丟了!”她甩甩手,“反正美國人出動的飛機、艦艇很多。那地方也很重要。”

大媽臉色憂慮地問:“人民軍還能退回來嗎?”

郭祥也問:“這仁川究竟在什么地方?”

“誰知道呢!”楊雪說,“從前只聽說有個高麗國,在我們東邊兒……唉,我這文化水兒!”她嘆了口氣。

郭祥望著大媽:“能不能找本地圖看看?”

“怕不好借。”楊大伯在外間屋里插嘴說,“謝家閨女人家上中學,這地理圖我想不能沒有。”

“不借!”大媽把頭一擺。“那老狐貍,看到你借地圖,就會猜咱恐慌了!”她尋思了一下,就吩咐大亂到小學校李老師那兒去借。

大亂慌忙跑出門去,剛走到窗外,大媽又喊住他說:“大亂!”

“哎!”

“看你慌的!不要顯出這種樣子!”

地圖拿來了。這是一本十分破舊的“中華民國”二十五年出版的《最新世界詳圖》。

郭祥和楊雪并著肩膀兒伏在炕沿上翻找著。朝鮮這一頁翻出來了。他們有生以來第一次面對著這個狹長的國家,這塊陌生的土地,在成百成千個密密麻麻的地名里,尋找著仁川這個地方。

大媽兩手支著下巴,神情嚴肅地坐在炕沿上。大亂擠在姐姐的身后,伸著頭瞅著。大伯,這個辛酸一生滿臉皺紋的老農,坐在灶門口,含著煙管,也向這邊凝望。他們都沒有意識到,他們都是第一次如此關切著一個陌生的國家,陌生的土地。

找不到仁川!仁川,它在哪里呢?是在東,還是在西?是一個有名的大城,還是一個無名的村鎮?

最后兩個人順著海岸一個一個地找,才算找到了。

郭祥用一根掐斷的火柴棒兒,當做比例尺,認真地量著從仁川到大邱的距離。

“咱們的人還能退回來么?”大媽又問。

郭祥把火柴棒擲在地圖上,嘆了口氣:

“看樣子有一千多里路呢!”

大家沉在思索里,屋里靜悄無聲。

隔了半晌,大媽語氣堅決地說:

“咱們的人決不會叫他們消滅。可是,這一千多里路,一路打,一路走,有了傷員可怎么辦呢?也不知道有沒有人照管他們?……”說到這里,她轉為憤恨,“怪不得謝清齋那么得意!今天一大早起,他就在地里轉悠,一掃見我,老遠就笑哈哈地說:‘嫂子,今年這秋莊稼長得可真不賴呀!’笑得我這身上直冒冷氣。我就知道有事。”

“咱們中國人剛扒上碗邊兒,他們就又來了。”大伯含著煙管喃喃地說。

郭祥臉色有些發黃。他問楊雪:

“部隊有沒有什么行動?”

楊雪搖搖頭說:“沒有傳達。”

“光要聽傳達呀,”郭祥說,“你當了好幾年兵,就不會聞聞味兒?”

楊雪噘著嘴說:“光是讓大家討論,已經討論好幾次了。”

郭祥興奮地把腿一拍:

“那就有門兒!你瞧著吧,不會沒有行動!不會沒有咱這個軍!……反正我是呆不住了!”他的眼里射出小火焰似的光彩。一種征服敵人的渴望又在他的心底燃燒起來。

肉燉熟了。大媽整好擺了滿滿一桌子。郭祥陪著楊雪略吃了幾片,就回家去了。

每個女兒家來,都是家庭的女皇。大媽只嫌楊雪吃得少,把大亂幾乎放到一邊兒。飯后,大媽把炕掃得干干凈凈,鋪上新洗過的被單,把蒼蠅也轟了,門簾放下來,才讓女兒休息。一家人又忙著下地秋收去了。

晚上,楊雪挨著母親睡下,母女倆的話,像抖開的線穗子,說個不盡。大伯和大亂早已入睡。誰家的雞,已經叫了頭遍。這時大媽從枕頭上略略抬起,輕聲地問:

“你有了么?”

“什么?”楊雪反問;其實她早知道說的是什么。

“對象。”

“我才不找呢!”她把頭蒙起來哧哧地笑著。

“你把媽當成什么人了?”大媽生氣地說,“你負了傷,也不告媽一聲,這事兒也想瞞我!”

“人家不是正要對你說嘛!”她把頭投到母親懷里,低聲地說,“定了。”

“誰?倒是誰呀?”

“老陸。”

大媽沉吟半晌。

女兒急了:“你覺得他怎么樣?”

“人倒挺精干,長相也俊。”大媽尋思著說,“就是我覺著,覺著,他在咱家住的時候,好像不那么實在似的。”

“什么叫實在?”女兒不高興地說,“人家是大功功臣,戰斗上可出色啦,文化又高,再說待我可熱情啦……”她把頭移到自己的枕頭上去了。

大媽見女兒生氣,不言語了。大媽一生,只有在女兒面前有時收斂起自己的鋒芒。

女兒也覺得話說硬了,改了口氣:

“你提吧,媽媽。你提了我讓他改。”

“我沒有料到。”大媽試探著說,“我是想,你跟嘎子從小就在一處……”

“他呀!”女兒笑了。

“他怎么樣?”

“人倒是很不錯的。作戰很勇敢,立功不少,就是愛犯點兒小錯誤。還蹲過禁閉。”

大媽有些吃驚:“當干部還蹲禁閉?”

“嗯,那是他當排長的時候。”女兒描繪說,“在娘子關,他領著一個排,攻下了雪花山,打得很好。一個女學生聽說他的事跡,感動得流了眼淚,馬上解下自己的表寄給他。表寄來了,你猜他在哪里?在禁閉室里蹲著哩……他違犯了俘虜政策。”

大媽笑了,寬容地說:“他是有點兒小孩脾氣!”

“他見我嘻嘻哈哈的,從來也沒有向我提過。”女兒又說。

大媽也不再說什么。她們剛合上眼,雞已經叫第三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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