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南渡記(2)
- 南渡記 東藏記 西征記 北歸記
- 宗璞
- 25956字
- 2020-01-08 10:43:09
一
日子掀過一頁,七月九日。
峨從睡夢中驀地驚醒了。四周十分安靜。她猛然跳下床,拉開粉紅與深灰相間的窗簾,看著外面剛剛發(fā)白的天色。草地依舊深綠,小溪依舊閃亮。這看過十多年的景色,正從黑夜中緩緩蘇醒,幾聲清脆的麻雀的歡叫使得清晨活動起來。一切都沒有變化。
可是峨覺得自己很不一樣了。似乎多了什么,又少了什么。她拉上窗簾回到床上,環(huán)顧室內(nèi)簡單又舒適的陳設,需要的東西一樣不缺,沒有一樣多余之物。一面墻上掛著大玻璃鏡框,里面擺著一行行植物標本。鏡框旁掛著那耶穌受難像,從懸掛的地位看來,主人顯然不是教徒。主人的目光在這像上停留了一下,下意識地抬起手腕,腕上的表沒有了,光滑的皮膚上露出淺淺的印痕。
昨晚的音樂會,那不同尋常的音樂會!
峨常參加音樂會,據(jù)說是個音樂愛好者。按照她的情況,完全可以學一種樂器或聲樂,在圣誕節(jié)前后來一段四重唱,像有些名媛那樣。但她很怯場,情愿在門口收票。許多非正式演出要靠熱心人做各種事。峨從來算不得熱心人,在收門票上倒很認真。一套白衫黑裙,成了她的工作服。認真地把守著門,晚來的人在節(jié)目進行中一律不得進入。
昨晚音樂會在明侖大學附近一所私立大學舉行。峨和同學吳家馨,還有家馨的表哥仉欣雷,被嵋稱做掌心雷的,一起騎車去。吳家馨的哥哥家穀也是明侖學生,因此她在女生宿舍借住,準備功課。音樂會的組織者是一個團契,教會學校都有這種小社團,時常舉辦活動吸引學生參加。這時來的人不多,負責人見他們來了很高興。他們到了以后,峨立刻站在門口。開演后還有人來,因為估計晚來的人都有特殊原因,破例放進。
峨坐下時已演過幾個節(jié)目。她聽音樂素來不是很專心,倒也不像有些人喜歡在音樂聲中遐想。她不是喜歡幻想的人,甚至討厭嵋那樣常常耽于幻想。音樂給了她一個生活的空白,她可以理直氣壯地呆坐著,不受任何干涉。今天她更心不在焉,臺上演唱什么,簡直記不清了。直到著名女高音柳夫人上臺,她才猛然想到這是音樂會。
柳夫人本名鄭惠杬,一直冠用夫姓,稱柳鄭惠杬,是國立北平藝術專科學校教授,也是能開獨唱會的很少數(shù)歌唱家之一。她唱的第一支歌是《陽關三疊》,聲音高而較寬厚,不像當時一般歌者唱到高處總有逼窄之感。等到唱完最后一句“西出陽關無故人”,她垂下頭,一任掌聲回蕩,并不鞠躬。
過了一會兒,伴奏伸長了脖子朝她望,她也不示意開始,卻忽然抬頭,講起話來:“大家都知道,盧溝橋今天有一場戰(zhàn)爭,一場偉大的戰(zhàn)爭。我一輩子唱的歌也比不上前方戰(zhàn)士的一顆子彈!我剛剛決定說這幾句話,非說不可!我們應該慰勞前方戰(zhàn)士,鼓勵他們繼續(xù)打,努力打,奮勇打!我們都是后盾,堅強的后盾。若是沒有他們,哪兒能容我們唱歌聽歌!”
大家熱烈地鼓掌,她沉默片刻,唱第二支歌。油印節(jié)目單的下一個節(jié)目是《圣母頌》,但她唱的是《松花江上》。“爹娘啊,爹娘啊,什么時候才能歡聚在一堂?”
歌聲一落,臺下人紛紛站起。有人喊口號:“堅決保衛(wèi)華北!”“北平不是沈陽!”有人跑到臺前扔紙幣、銅板。一個中等身材的壯實青年走上臺,舉起兩臂讓大家安靜下來,大聲說,明天準備慰勞二十九軍,原沒有想到在這里捐款。感謝柳夫人這樣協(xié)助,現(xiàn)在可以捐款作為勞軍之用。這時有人拿出兩個大紙箱,伴奏跑進后臺找出幾個木盒。聽眾向臺前擁過去,向盒、箱里放東西,有的就扔在臺上。
峨很尷尬,她身上沒有一個錢,也沒有飾物。吳家馨站起來,一面走出座位一面取下手表。峨很感謝她的提醒,忙也摘下手表。掌心雷遲疑片刻,也跟著擁到臺前。盒子已經(jīng)裝滿,臺上有一堆堆的鈔票和銅子兒。首飾不多,表不少,因為聽眾大都是青年學生。還有一副假牙,帶著亮晃晃的鉤子,峨看了很難受。
兩手曲在腦后,靠在枕上的峨又抬起手腕看看,細細的手腕有些發(fā)紅,表沒有了。那是父母親給她的十五歲生日禮物。峨想,要是娘再給一個,一定不能要。那樣才真是自己捐的。她把日歷推開,把一個精致的方形小鬧鐘拉到面前,準備以后與它為伴。
“大小姐,醒了嗎?”因為上房只有峨一人,趙媽臨時在走廊凸窗處搭床睡。孟家人從來起得早,她走進來自作主張拉開窗簾。“昨晚上太太打了幾次電話,不放心呀。下回還是跟著太太,別另外跑,又不是太平年月。”這話她昨晚已經(jīng)說了不止一遍。
峨不答,把腳后的鵝黃綢夾被拉上來,翻身裝睡。
趙媽又說:“時間倒是還早,再睡一會兒。什么時辰開早點?我告訴柴師傅。”
“我不吃,什么也不吃,不用開飯。”峨索性用被蒙著頭。
趙媽知道大小姐脾氣各色,不再多話,自去收拾房間。
峨又回到昨天晚上。散場后,團契負責人特地叮囑大家結(jié)伴回家,注意安全。她和吳家馨、掌心雷還有明侖大學幾個同學一起騎車。他們不止一次騎車走這條路,一邊是一個小村莊,一邊是一溪潺潺流水。常常是一路說笑,興高采烈,一致認為這普通的鄉(xiāng)間景色十分美好。昨晚還是這條路,這溪水,這村莊,有淡淡的月光籠罩著,安謐而明凈,感覺卻全不同了。他們意識到生活就要發(fā)生巨大變化,不可想象的變化。他們興奮,又有些忐忑不安。
“我想了一整天,”掌心雷說,“我們也許不能念書了。”
“我愿意上前線,應該上前線。”吳家馨說。
“我也愿意!”好幾個人熱情地說。
“孟離己,你呢?”掌心雷的聲音。
峨平常不愛說話,常常等人問。她仍然感到會場的氣氛,覺得上前線,把侵略者打出去是青年人的使命。想了想,卻說:“不知道上學怎么辦。”
路邊村莊里一聲狗叫使他們沉默下來。一只狗開了頭,別的狗都跟上來,此起彼落。好像不只是守夜,還有什么傷心事要大喊一通。聲音在黑夜里傳得很遠,遠處似有回聲。
“這些狗!它們也聞到戰(zhàn)事了。”誰在對狗叫加以評價。
幾個人到學校大門,門已關了。校警盤查了幾句,開門時說:“都什么日子了!還有心思亂跑!”
真是的!什么日子?峨想著。這是民族危亡,國難當頭的日子。她看著靜靜垂著的已遮不住晨曦的窗簾,不知窗外在經(jīng)歷什么變化。
這時趙媽又推門進來:“有人送來一封信,還打聽衛(wèi)少爺什么時候回校。信放在高幾上。”
書房門口有一個紅木高幾,凡有來信書報等都放在上面,等弗之自己拆看。趙媽本不用說的,所以來說,是因太太不在家,要加倍小心。
娘昨天電話里說了,城門一開就回來。衛(wèi)表哥什么時候回來我們怎么知道?這樣的日子,我該做什么?看來還應該復習功課,大學總是要考的。
峨想著,翻身下床,胡亂梳洗了,拿起生物書讀。她要投考明侖大學生物系。讀了一會兒,覺得這樣時刻根本不該自己一個人在家的。“娘和爹爹就是不關心我。”她有些憤憤,有些委屈,書上的字變成一串花紋,她用手一行行指著,大聲念:“種子——胚胎——花粉——”
念了幾行,她扔了書憑窗而望。忽見莊無因在草地那邊雙手捧著書,騎在自行車上,一面騎車,一面看書,緩緩行進。
峨素來不喜歡孩子,少年也包括在內(nèi),但對莊無因卻另眼相看。不只因他學業(yè)優(yōu)異,不只因他能騎在自行車上看書,還可以自如地拐來拐去,主要因他的性情與眾不同。他很有禮,禮貌下透露著冷漠,冷漠下似乎還蘊藏著奧妙。峨隱約地覺得與她有相通之處。
“喂!你怎么能在炮火聲中這樣專心?”峨說,其實四周很安靜。“你知道打仗了嗎?”
無因俊秀的臉上還是那種冷淡,戰(zhàn)爭尚未影響他的生活。他下了車,彎腰在草地上折了一朵小黃花。
“要是你,考大學嗎?”
“當然。”無因望著那朵小花。
“你看什么書?”峨問。
無因把書一舉,答道:“解析幾何。”遂又把小花一舉,“有一次嵋采了這種花說給你做標本。”
“大概是你幫嵋采的?”峨微笑。
“不是我,是她自己。”無因認真地回答。
峨還想說什么,但只冷淡地點點頭。無因也點點頭,上車繼續(xù)看書。峨看他走遠了,自己到前門張望。
方壺前有一個圓形矮花壇,當中是一株羅漢松,還有些花草之類圍著。光潔的路從柳樹間彎過一座假山,通往校門。
峨站了一會兒,側(cè)耳聽有沒有汽車聲音,不經(jīng)心地望著假山,正見一個人從假山后轉(zhuǎn)出來。峨一見來人,頓覺太陽亮了許多,花草也格外美麗。她很是高興。
來人生物系蕭澂是教授中最年輕的一位,不過三十五歲左右,白面長身,風神疏朗。他向方壺走來,先給人一種瀟灑脫塵之感。生物系學生都很崇拜他,認為他的學問、辦事能力甚至于外表都臻上乘,可謂“完人”。
“蕭先生,爹爹還沒有回來。城門不知開了沒有?”峨向前迎了幾步,“您請里面坐。”
“聽說是一早就開了,我還以為他已經(jīng)回來了。”蕭澂微笑道,“我這有個東西請你爹爹看。”他在門口有些躊躇,不知是否要等一下。“你怎么沒有進城?不去看婚禮?”
“我去聽音樂會,昨晚有柳夫人唱歌。”
“鄭惠杬嗎?”蕭先生很有興趣地問。
“您認識她?”峨直覺地問。
蕭先生未答。這時傳來汽車聲。“來了。”峨高興地說,她似乎已很久沒有見到家里人了。
車到門前,孟樾夫婦相繼下車,峨走過去拉住母親的手。碧初望著她,覺得這一晚女兒不知受了多少委屈,心頭酸熱,挽著她到內(nèi)室去了。孟、蕭兩人在客廳坐定,蕭澂拿出一張類似傳單的紙。
“剛有學生送來的。這樣就好了。”
紙上油印的字跡不大清楚,弗之卻看得明白。那是中國共產(chǎn)黨為日軍進攻盧溝橋而發(fā)的通電:“平津危急!華北危急!中華民族危急!只有全民族實行抗戰(zhàn),才是我們的出路。”通電最后呼吁:“武裝保衛(wèi)平津華北!為保衛(wèi)國土流最后一滴血!全中國人民、政府和軍隊團結(jié)起來,筑成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堅固的長城,抵抗日寇侵略!國共兩黨親密合作抵抗日寇的新進攻!驅(qū)逐日寇出中國!”
“這是符合全體中國人的心愿的。”弗之說,他安靜地將通電放在一旁。
“我也這樣覺得。國共合作共御民族之敵是我們唯一的出路。”蕭澂睜大黑白分明的眼睛,“我認為你看了會大為高興,你這個Sincere Leftist。”
弗之一笑:“正因為我sincere,我是比較客觀的。現(xiàn)政府如同家庭之長子,負擔著實際責任,考慮問題要全面,且有多方掣肘。在我們這多年積貧積弱的情況下,制定決策是不容易的。共產(chǎn)黨如同家庭之幼子,包袱少,常常是目光敏銳的。他們應該這樣做。”
“這也是事實,大學中人,看來沒有主張議和的。”蕭澂說。
“在城里聽說盧溝橋已經(jīng)停戰(zhàn)。大概有這樣幾項辦法:雙方部隊撤回原防;中國方面駐守軍換防,由河北保安隊駐守。你想日本人會守信約嗎?不過是拖延幾天時間,哄一哄人罷了。”
弗之說著,站起身踱來踱去,隨手翻看紅木高幾上的信、報,抽出一張油印紙,和蕭澂帶來的通電完全一樣。“這兒也有一份。”他們對望微笑,都猜到是誰安排送來,只是心照不宣。
“卣辰處一定也有。”弗之說。
“我今天下午去南京,到廬山去。全面抗戰(zhàn)是不可避免的,還要反對把北平作為文化城的謬論。”蕭澂說,“繆東惠的那個提案是四六駢文,聽起來倒是音調(diào)鏗鏘。”
“以前有這種幻想還可諒,現(xiàn)在就不可諒了。估計政府不會這樣做。前市長的做法還可以說是幻想,現(xiàn)在就是純粹的投降。”
弗之說起前市長,兩人都想起那次告別的場面。前市長袁某人對文化城的設想頗有興趣,曾大力修繕東、西四牌樓,把木架換為洋灰結(jié)構(gòu),又修建通往頤和園的路,還出了一本裝幀精美的《故都文物略》。可是對日本人不肯全面逢迎,終于卸任,被限期離開北京。他臨行時在北京飯店舉行告別宴會,邀請了各界名流,弗之和子蔚都參加了。席間袁市長手持空酒杯,到幾個主要桌面,把酒杯一舉,同外一照,并不說話。菜未上完,市府秘書走過來對他說,時間已到。他默然片刻,說:“這一點時間也不給嗎!”隨即站起身,向四方拱手,離席去了。當時滿場肅靜,無一人再舉箸。
這是幾年前的事了,想起來還很沉重。子蔚道:“誰能想象這是在中國領土上!我走后,局勢不知會怎樣發(fā)展,寓所有系里同人照應,可不必費心。”
弗之頷首道:“如果時局可能,我大概在二十五日左右動身往廬山。”
這時孟峨出現(xiàn)在客廳門口:“爸爸,校長辦公室來電話。”
弗之去接電話。她走過來靠著一個高背藤椅站住,向子蔚微笑:“學校是不是要搬家?”
“還不知道。我想這是遲早的事。”
“我還考不考大學呢?”峨一半像問自己。
“當然應該考,唯其國家有難,更要在艱難中培養(yǎng)人才。不然國家誰來支撐?”子蔚一向覺得峨有些古怪,矯情,不像嵋那樣天真自然,當然嵋還是個孩子。
峨又問了:“生物系呢?該學生物嗎?”她似乎很困惑。
“我當初選定這門學科,是從對哲學的興趣開始的。人生太奇怪了,生命也太奇怪了。我想學生物有幾點好處:它不像數(shù)學物理那樣,如果天分不夠,會學不下去。也不像文科那樣,若不到最出色,就似乎很平庸。一般來說,總可以成為專門人才。”
這是說我很平庸,才應該上生物系嗎?峨臉紅了:“其實我也覺得生命很奇怪。”
弗之進來,對峨一揮手,要她退去,一面對子蔚說:“秦校長從南京來電話,要我代召開一次校務會議,要大家堅守待命。他今天動身到廬山,參加第一期座談會,遲到了。”
“好。那我下午走了。不知何時再見。”子蔚站起身說。伸手去拿那份傳單。
“這個就放在這里一并處理好了。”弗之忙說。心想,子蔚幸無家室之累。不過這話不能說,說出來會有些嘲笑意味。
他看著子蔚騎車走了。峨又出來叫他接莊伯伯的電話,見蕭澂已走,悵悵地說:“娘還說讓留他吃飯呢。”
弗之說:“咱們商量一下,乘這兩天城門還開,你和娘最好進城。你要好好復習功課。”
“那爹爹呢?”
“我留在學校。”弗之回答,拿起高幾上的東西,先進書房,才去接電話。
“我在實驗室。”卣辰在那邊說。
“我剛到方壺,你真快。”
“衛(wèi)葑不在我這里。”
“有人找他嗎?”
“凌太太打電話,說他一早就不見了。”
“登個尋人啟事?”
“怎么登?走失愛婿一名?”卣辰幽默地說,“要是看見他,說實驗室也等他。現(xiàn)在還能正常工作,做一分鐘是一分鐘。”
兩邊都放下電話,去搶那一分鐘。
二
果不出弗之所料,休戰(zhàn)的第三天,日軍違約向宛平縣大舉進攻。戰(zhàn)事持續(xù),到七月十三日中午,在永定門外發(fā)生激戰(zhàn),北平南城一帶聽得很清楚。一陣陣槍炮聲,讓人不時激靈靈打個冷戰(zhàn),雖然天氣還是熱得悶人。北城聽不見槍聲,但炮聲隆隆,不時傳來。人們也驚惶,也興奮。街談巷議,是咱們的隊伍打到哪里了,好像我們擁有一支所向披靡的軍隊。報紙空前暢銷,尚未普及的收音機更成了稀罕物兒,凡有的就常開著聽新聞。
香粟斜街三號大門內(nèi)和整個北平城一樣,氣氛非常。呂老太爺這天誦經(jīng)已畢,著急地等報紙,催問過多次。有時他弄不清到底是炮聲還是雷聲,快到中午忽問是不是要下雨。趙蓮秀高聲解釋那是愈來愈緊的炮聲。遇到任何情況絕不隱瞞,這是她在老太爺身邊多年受的訓練。
“這么說,是越打離城越近了。”老人自言自語,一面在寬敞的客廳里踱步。客廳是舊式方磚墁地,只在一組主要的座椅間鋪了塊舊地毯。他總是沿著房間當中一行方磚走,從不踩錯行。趙蓮秀就坐在靠窗處一張格外舊的高背椅上。椅背上的花呢破了,用顏色近似的碎布綴補得很諧調(diào),卻仍看出舊來。她以為坐這樣的椅子才合自己身份。平常她手里總拿著活計,有時縫有時織,因為沒有什么實際用途,常常是縫好織好又拆了重做。這時因為心里亂,一個繡花繃子放在椅旁幾上,半天沒有動。
“這么說,是越打離城越近了?”老人踱過來時,轉(zhuǎn)臉向蓮秀說。
“聽她二姐說,得商量商量往哪兒避一避呢。”蓮秀聲音依舊很高,這是習慣,但聲音有些怯怯的。這是因為幾次時局緊張時,親朋中有的往南方,有的往天津租界,老太爺都反對。
“避什么?”老人站在客廳中間,停住了。
“爹起來了。”絳初掀簾子進來,隨著她是一陣炮響。“時局不好呢。大炮打過來,不知落在哪兒,德國醫(yī)院有房間,好些朋友上那兒去避著。子勤的意思讓伺候爹去住兩天呢。”
老人仍站著,好像不大懂。絳初又說:“爹和孩子們一起,他們準得高興得了不得。”
“孩子們是要找個安全的地方。”老人沉吟地說,“去德國醫(yī)院——”
“繆府一家,凌先生一家,還有好幾家親戚都去。子勤他們公司幾個副經(jīng)理的家眷也要去,可還沒有房間。咱們的房間已訂下了。”絳初忙說。
“孩子未嘗不可以去。”老人說,“你安排吧,我是不去的。你三妹什么時候進城?”
“今早上電話又不通。現(xiàn)在打起來,諒必進不了城了。嵋和小娃都在瑋瑋屋里寫大字。”絳初停了一會兒,忍不住問:“那就吩咐開午飯,爹吃點什么就去吧。”
“我不去!”老人說了就繼續(xù)踱步,意思是不要再打擾他。
“爹不去,我們怎么放心?把爹撇在家,也不成個道理。”
“你們只管去。”老人一面走一面溫和地說,“我今年七十六歲,能親眼看見中國兵抵抗外侮,死也瞑目。只蓮秀陪著就行了。”
“那里什么都方便,爹不過就是上車下車——”
老人仍一面走一面擺一擺手,示意不要說了。
絳初知道勸也無用,只好說:“那只好隨爹的意思。”轉(zhuǎn)身要走。
蓮秀忙走過來,輕聲問:“她二姐,要不然請老太爺往后面樓下住兩天?”
“我早就想著了。你先勸勸,我還有事料理。”
絳初說著走出門。
外面已近正午,因為廊前搭著卷棚,院子里已經(jīng)按規(guī)矩灑了兩次水,壓了些酷熱。絳初到自己屋里,先吩咐劉媽打點衣物,又按鈴叫了聽差劉鳳才來,交代收拾后樓。
“后樓避避流彈倒可以,街上幾家鄰居剛剛來問能不能遮蔽他們幾天。”劉鳳才小心地說。
“全是心理作用。”絳初不耐煩地說,“收拾好了再說。”
這時電話響了,是岳蘅芬打來。先說她和雪妍已經(jīng)在德國醫(yī)院,一家一個房間,打仗的時候也就可以了。問澹臺家什么時候去,又說秦校長眷屬也在那里。問碧初進城沒有,接著才問有無衛(wèi)葑的消息。
“衛(wèi)葑不在家嗎?”絳初倒有些詫異。
“第二天就出城去了,說是有要緊事。”凌太太抱怨地說,“這已經(jīng)快一個星期了,前幾天有電話來,說今天進城,看來也來不了。”
絳初安慰了幾句,掛了電話。略一定神,往玹子屋里來。玹子住前院西首小跨院,三間小北房,兩明一暗。院子沒有正經(jīng)的門,只從廊上的門進去,大家就稱之為廊門院。房子全像絳初上房那樣裝修過,棕色地板綠色紗窗,中西合璧的布置。最突出的是滿屋擺滿了洋囡囡,實際也不全是娃娃,還有各種各樣的玩偶,幾乎世界各地區(qū)的都有。有的碧眼金發(fā)花邊帽短紗裙,有的云髻高聳長裙曳地,還有穿著花格制服頭戴高帽的蘇格蘭士兵。玹子大言不慚地說自己是送子娘娘,劉媽聽了說:“我們小姐說話也太那個了。”絳初說自己年輕時就夠驚人了,現(xiàn)在玹子更勝一籌。為夫為父的子勤就說這是有其母必有其女。這句話他是常說的。
這時玹子正在里間挑衣服,五顏六色各樣紗綢衣服堆滿一床,她身上正穿著一件水紅巴利綢連衫裙,上身嵌了兩條白緞帶,好像背帶的樣子。她站在穿衣鏡前,左顧右盼,點著腳滑了幾個舞步,裙子飄飄然撒了開來。
“你沒聽見炮響?怎么全像沒事人似的,還有這份閑心!不怕日本打進來!”絳初嗔怪地說。雖說嗔怪,看見女兒的嬌癡模樣,沉重的心情稍覺輕松。
“我們不是上德國醫(yī)院嗎?我們不用怕日本人。”玹子把“我們”說得重,似乎他們這樣的人什么也不用怕。“今天下午六國飯店有舞會,保羅來帶我去,”她隨便看看案頭小鐘,小鐘上有個小人兒拿著槌子,按鐘點敲響一面小鑼,“三點半來。我從西交民巷往醫(yī)院去找你們,不回家了。別忘了帶著她。”
玹子的眼光落在靠在床頭的一個大娃娃上,這娃娃一身白緞童衣裙,突出的額頭,大大的藍眼睛,它名叫秀蘭,是照當時好萊塢紅童星秀蘭·鄧波兒的名字起的。
保羅的請?zhí)乔笆焖蛠淼模菚r候還沒有打仗。絳初望著玹子說:“舞會可能取消了。”
“才不會呢。”玹子習慣地把頭一揚,稍稍側(cè)著頭說:“美國人,才不怕小日本呢!”
絳初也很相信美國的力量,想了一下,覺得在六國飯店總是安全的,遂起身要走。這時聽見劉鳳才在門口咳了一聲:“美國領事館麥先生來了,是不是請在外客廳?”
“請進來。”玹子搶在絳初面前吩咐。保羅有一次說過要看看她的眾多玩偶,而她身上衣服正好見見客,以免埋沒。下午還不知選定哪一件。
絳初不以為然。且不走開,到外間坐定。一面說,這是通知舞會取消了。
玹子說:“他是來confirm一下,催請。準的!”一時院子里皮鞋響。
劉鳳才打起簾子,一位身材高而勻稱的美國青年出現(xiàn)在門口,他流利地講著漢語:“這是澹臺夫人?我看出來您和小姐很像。我的意思是說,小姐很像您。”
“歡迎你來舍下。隨便坐。”絳初站起來。
玹子從里間出來了,顏色嬌艷的衣服配著冰雪般的肌膚,真使人像花朵一般。
麥保羅目光閃亮,上去躬身握手。仍向絳初有禮貌地說:“盧溝橋的炮聲,使你們受驚了吧?”
“這些年時局從來沒有穩(wěn)定過,炮也響過不止一次了。這次不知能打多久。”
寒暄幾句后,保羅仍沒有提舞會的事。玹子忍不住問:“今天的舞會怎樣?沒有影響吧?”
保羅微笑:“我正要請問,你以為你能參加嗎?”
“怎么不參加?”玹子好像對這個問題很感詫異,“什么事也妨礙不了我們的計劃。”這跳舞的計劃似乎很神圣。
保羅沒有說話,只看著玹子,藍眼睛里那點驚羨贊嘆的光輝消失了,只是干干地看著。
絳初微感不悅,提高了聲音說:“麥先生是要去的了?我們剛剛還在說,以為這次舞會取消了呢。”
麥保羅轉(zhuǎn)眼對絳初說:“舞會照常舉行,我們沒有和日本打仗。我來是想解決我心里的一個問題,我坦率地說吧。”他向玹子欠了欠身說,“希望澹臺小姐不怪罪。這次盧溝橋事件,對中國是了不起的大事,我以為,中國要覺醒了。我就想,像你這樣上等人家的小姐,怎樣對待?你興奮嗎?為自己的國家著急擔心嗎?我想,你至少不會參加今天的舞會。”
“明白麥先生的意思了。”絳初站起身說,“麥先生很忙吧?”
“我以為,你沒有興趣參加,你的內(nèi)心才符合外表。你如果有興趣,我三點半還是來接你。”麥保羅不顧一切地把話全說出來,便也站起身。
玹子聽了這一番話,先想的是這外國人真可笑!然后不覺滿臉通紅,超過了身上的水紅衣裙。她看了一眼身邊案上一個雕花厚玻璃盆,簡直想抄起扔在麥保羅頭上。但她很快恢復了正常態(tài)度,嘴角浮出淡淡的不屑的微笑,緩緩站起,說:“為了維護你心目中的美好形象,我看還是不必了。”
“我想你沒有生氣吧?”麥保羅有點惶恐,誠懇地說,“我們是朋友,朋友要坦白。”
“每個中國人都是愛國的,不用別人指教。”玹子說,“除了漢奸。”她忽然想到,漢奸的定義不知究竟是什么。
麥保羅默然,約有半分鐘,告辭走了。母女兩人也默然良久。玹子回到里間,脫了新衣服,只穿著白綢襯裙,把床上的衣服全擼在地下。
“媽媽在這兒嗎?”是瑋瑋的聲音,接著人沖進來,抱住愣在那兒的絳初。
絳初看見玹子感覺輕松,看見瑋瑋,便簡直是心花怒放。她帶著笑容,撫著瑋瑋的肩,那頭已經(jīng)摸不著了。“什么事?”
“嵋讓我問問,我們不去德國醫(yī)院成嗎?公公不去,我們陪他。”
“你就聽嵋的主意!”絳初心里嗔著,面上仍堆著笑,“大家都去,公公說不定晚一天去呢。”
“我才不去!”玹子在里間說,口氣斬釘截鐵。
“這群小祖宗,你們還要怎么樣?我還不夠煩,不夠亂嗎?”絳初放重語氣,沉下臉看著里外屋姐弟兩個。
這時劉媽掀簾進來說:“公司黃秘書來了,說老爺中午不能回家,讓黃秘書幫著料理送您上德國醫(yī)院。”
“請黃秘書上房坐,就開飯,我就來。”她又看了兩姐弟一眼,沒有說話。一會兒,劉媽又在簾外說凌太太電話,絳初便到上房去了。
電話里岳蘅芬催絳初快去。“看你們的房間空著,好幾家打聽想住,京堯給擋住了。”
“凌先生也在醫(yī)院?”絳初沒想到。
“這兒總得有位先生,全是婦孺之輩怎么行。”蘅芬回答。
絳初沉吟了一下,說:“房間麻煩你們給留著,我們就去。萬一不去,我打電話來。”
“怎么萬一不來?多少人要一個房間要不到手呢。大人孩子坐上車不就來了?不光是躲不長眼睛的炮彈子兒,萬一有流散的亂兵——這都很難說!”
“我這兒政出多門,不像你,一聲號令,先生小姐立刻服從。”絳初說。
“哎呀,說起來,我們雪妍還沒喝橘子水呢,我去張羅去。”對于蘅芬這樣的人,四時從來什么都出產(chǎn)。
絳初掛了電話,和黃秘書說了幾句。黃秘書身材瘦小,一說話眼睛鼻子都擠在一起,只是唯唯諾諾。絳初知道和他商量不出什么,遂給子勤打電話。子勤匆匆地說既是孩子們要陪老太爺,怕是不好勉強。其實影響大局的是玹子忽然不肯去,絳初不好說。
“要不然就上后樓,那兒還有地窨子。”子勤出主意。
“這還用你說!你什么時候回來?”絳初說。
“總得到晚上。”電話里傳來有人在問他什么。“我盡量早回來。”
絳初不等他說完,先掛了電話。
又是接連的沉重的炮聲,催著絳初立刻往后院走。劉媽問是不是先吃飯,絳初說讓黃秘書和孩子們先吃。三個孩子要跟著她上后院。玹子關緊了房門。好在黃秘書不是客人,見幫不上忙,自去了。絳初等人走過夾道到正院,又穿過上房東頭平常總關著門的小夾道。現(xiàn)在門開著,劉鳳才帶人剛收拾過了,還沒有來得及換那壞了的電燈泡。夾道里很黑,小娃緊緊抓住嵋的手,瑋瑋拉著她另一只手臂。
一出夾道小門,雖然是紅日高照,卻有一種陰冷氣象。蒿草和瑋瑋差不多高,幾棵柳樹歪歪斜斜,兩棵槐樹上吊著綠瑩瑩一彎一曲的槐樹蟲,在這些植物和動物中間聳立著一座三開間小樓。樓下是一個高臺,為磚石建筑,高臺上建起小樓,頗為古色古香。油漆俱已剝落,卻還可看出飛檐雕甍的模樣。一個槐樹蟲在絳初面前懸著,瑋瑋立刻勇敢地向前開路。“媽媽,慢點走。”他不時叮囑,似乎碎石小徑上有什么驚險障礙。他們彎過幾塊亂放的大石,到得樓前,見樓門大開,劉鳳才和另一個聽差,還有兩位南房客人正在擦拭門窗和桌椅。三個孩子嘰嘰喳喳往樓上跑,絳初忙喝住。
劉鳳才過來問:“太太下地窨子看看?那兒最安全,就是太窄逼了。”說著上前帶路。
地窨子入口在樓后廊子上,入口處木板已經(jīng)打開,里面剛剛清掃過。這是冬天為賞雪取暖燒地炕的地方。整個宅院只有這座小樓有此設備,賞雪要是覺得冷,就太煞風景了。絳初往下走了幾步,見這小塊地方勉強可以放兩張床,就吩咐把老太爺帳褥安放在這里,讓瑋瑋和小娃陪著,女眷們在樓下。瑋瑋等三人早跑到廊下草叢中,那里有一條小渠,原是從什剎海引來活水,現(xiàn)在早已干涸,只有白閃閃的碎石頭在溝底。
小娃跑去抓了一把,“好燙!”他叫著把石頭扔了。瑋瑋和嵋高興地拍手。
絳初又喝道:“這么大太陽,曬著怕不中暑,快上廊子來!”
嵋忙牽了小娃的手走上廊子,瑋瑋卻鉆入草叢中不見了。
“看有蛇,別亂鉆!”絳初著急地說。
劉媽忙拿起一根竹竿,跟著鉆進草叢。
“街坊們來躲兩天的事,太太看著怎樣?”劉鳳才提醒道。
絳初看著這房間很像石洞,前后有幾扇窗已經(jīng)脫榫。心里盤算著在房當中放兩架屏風,可以隔出內(nèi)外。她知道鄰居是不能得罪的,尤其在這種時候,可心里總不情愿。
“已經(jīng)夠亂了,還添亂!”她想著,一面吩咐,“把這兒隔開,兩個門出入,讓他們從后門進來。”
這時孩子們高興地叫起來,“公公,公公來了!”果見呂老人拄著拐杖,蓮秀在旁邊攙扶,在烈日下走過來。
“爹怎么來了?還沒有收拾好呢。”絳初忙迎下來,“早點過來也好。”
老人慢慢上了臺階,坐在室中,蓮秀提著一個平底淺邊竹籃,從里面拿出濕手巾遞過去,老人沒有接,眼光環(huán)視周圍,“有兩年沒有來這里了。這里住上十來個人沒問題。”
絳初此時還沒有吃午飯,有些煩躁,心想老人只知關心別人,也不問自己家里人,便不搭話。
劉鳳才賠笑說:“太太已經(jīng)吩咐,這就抬屏風去。開后門很方便。”
老人往后墻看去,那后門是釘死了的,門外就是什剎海了。心知不讓走正門穿過幾層院子是絳初的主意,輕輕嘆道:“鄰居們怎么方便怎么走吧。誰知道能走幾天!”
他起身走到樓梯口,想上樓看看,絳初攔道:“剛剛瑋瑋他們要上我就沒讓上,這樓梯年久失修,爹走更不方便了。”
老人溫和地看著她說:“你也夠累了。我到這里,就是安全地帶了。”又對圍在身邊的孩子說:“趙婆婆說你們都沒吃飯,隨大人吃飯去吧。”
絳初又前后察看了一番,領著孩子們?nèi)チ恕?
老人讓蓮秀扶著,緩步登樓,劉鳳才要先上去掃,他也不聽。劉鳳才也跟著上來,開窗戶,擦椅子。窗子一開,一陣風過,確比下面涼快。
老人憑窗而立,見什剎海如在院中,半湖荷花開得正盛,笑對蓮秀說:“想不到咱們讓大炮攆著來賞荷花了。”
蓮秀說:“這里風大,站一會兒還是下去吧。”
湖上沒有一點風,荷花荷葉紋絲不動。左邊一帶長堤,搭著涼棚,棚下原有各種吃食玩物攤子,今天可稀稀落落。右邊湖外房屋櫛比,還有聳立在藍天下的鼓樓。雖然炮聲隆隆,這里還是很安靜。對一個城市來說,是太安靜了。
老人輕敲窗臺,自語道:“把吳鉤看了,欄桿拍遍,無人會,登臨意。”蓮秀不敢接話。老人轉(zhuǎn)臉對她說:“這時候,人人都該效命沙場,而老朽無用。你我登臨于此,不知還有幾回!”
蓮秀賠笑道:“什么時候想上來,不就上來了。眼下樓上不安全,還是下樓為好。”
老人不答,反坐在一張舊椅上,望著半湖荷花出神。
荷花在驕陽下有些發(fā)蔫,但那顏色對一雙昏花老眼已足夠鮮艷了。漸漸地,鼓樓后面的鐘樓也浮出了輪廓,兩樓參照,線條十分和諧。
“要是這些建筑一旦毀于兵火,何以對祖先!我們這些不肖子孫,就不能御敵于國門之外!”老人想著,腦海中出現(xiàn)了劃北平為文化城的建議。那意思就是說,強盜來搶劫時,主人說,不要搶了,這東西你也不要,我也不要,算是共同所有,還不行嗎?難道強盜會滿足于此?這是天真,還是愚蠢,還是怯懦?我呂清非生于天地之間,國難臨頭竟沒有一點用處!
“怎么?上樓了?應該下地窨子呀!”樓下傳來絳初的聲音,聲音很大。
劉鳳才又格登登上樓來,賠笑說:“太太請老太爺下去呢。”像是證明下去的必要,接連幾聲重炮震得窗格子嘎嘎響。
老人起身下樓,絳初迎著,神色很不高興。那潛臺詞是,我夠煩夠亂了,還添亂!她板著臉說:“莊太太打電話來,說他們在東交民巷一位外國朋友家。問三妹她們在哪兒,說讓嵋和小娃去住幾天。爹說怎么樣?”
“我看弗之未必愿意,莊家雖是通家之好,可連莊家也是住在別人家呢。”
絳初沉吟了一下,說:“那就看看局勢再說。”
這時樓下已用屏風隔開,屏風那邊,不少人輕輕走動說話,是鄰居們往這里來了,他們生怕打擾了主人。
“預備點茶水點心什么的,哪能全都隨身帶來。”老人說。
“爹下地窨子躺一會兒吧,別操心了。中午還沒休息,看累著。”絳初說。
老人點點頭說:“按說跑反我也算是有經(jīng)驗了。”遂下到地窨子,躺下休息。蓮秀把紗帳放好,退了出去。
地窨子里很陰涼,四壁磚墻,涂抹著些許青苔。老人覺得這地方有些像監(jiān)獄。
“三女在學校里不知怎樣?我至少不要再給二女添麻煩。”老人想。漸漸有些睡意,迷糊中仿佛在少年時躲土匪。
那時土匪在河南安徽交界處稱為桿子。百姓因為沒有生活出路,拉桿的數(shù)百年就沒有斷過。呂老人在他家這一房是獨子,每有匪來,父母都先把他藏在一個偏院的夾壁中。有幾次因為土匪人多,家中主要人物都轉(zhuǎn)移到寨外小山上,只留下護院家丁。有一次他們又來到山上,山中林木清幽,像個好玩的去處。清非覺得有趣,乘家里人忙著收拾坐臥處,跳上一塊大石往山下望。忽見濃煙滾滾,不少人喊起來:“起火了!起火了!尚書府起火了!”因呂家在嘉慶到同治年間出了四位尚書,后來雖家道不甚興旺,當?shù)匕傩杖苑Q為尚書府。當時四周人有跑的有喊的,十分慌亂。遠處濃煙中躥出白中泛紅的火苗,一躥丈把高,看得很清楚。清非愣在那里,呂家人早在一迭連聲找他,有人抱他下來,送到母親身邊。不多時有護院家丁來報,說土匪攻進寨墻,把呂氏祠堂燒了。
祠堂對一個人實在可有可無。和清非更有切身關系的,是在這次騷擾中,土匪搶去十幾個地主家的人作人質(zhì),其中有他新近下了紅定的未婚妻,鄰縣的一位撫臺孫小姐張夢佳。張家立即托人聯(lián)系,兩天后便贖還,可在呂家這邊已有物議。只因張家也是大族,當時在政治、經(jīng)濟方面情況都超過呂家,無人敢提出退婚,但說閑話的不少。少年清非卻覺得對方更增加了神秘色彩,有時簡直把她想象為一位俠女。他沒有想到過在他推翻滿清政府數(shù)十年的革命道路上,夢佳可以算得是啟蒙者。
夢佳當時多么年輕!“一襲輕紗驚窈窕,翠鬟香冷花枝繞”,這是新婚后清非贈她的詞句。她簡直輕得像個肥皂泡,透明的,彩色繽紛的,又總不是實在的。那時候肥皂還是少見的東西。她的聲音也很輕,像是從遠處飄來的。
“土匪里也有好人,禮數(shù)周全得很。”夢佳輕輕在枕邊說起那次經(jīng)歷,“也是不得已,人若有出路,誰愿意鋌而走險啊!”
那是清非第一次從另一個角度看社會問題。清非在光緒年間中了舉,若照當時的人生公式,以后該考進士,做大官,為清朝效命。但在當時進步思想影響下,不少人都已看清政府腐敗,民不聊生,要尋找國家民族的出路。
“老太爺睡醒了?”是蓮秀平板的聲音。緊接著是絳初加重語氣的聲音:“繆七爺差人送來一封信,寫著親啟。”
呂老人從歷史中醒過來,意識到中華民族現(xiàn)在正值生死存亡的關頭。抗戰(zhàn)救亡,就是中華民族的出路。人老了,真奇怪,總是往幾十年前退回去。他接過信和蓮秀遞過來的放大鏡,認真地讀。看著看著,忽然坐直了身子,哧哧幾下把信撕作幾片,用力摔在地下。
“爹這是何必!”絳初說,“究竟什么事,也得有個對策。”
蓮秀撿起紙片,拼著給絳初看。信的大意是說,若北平成為戰(zhàn)場,稀世文物毀于一旦,則吾人縱有數(shù)千身命也難抵償!不見英法聯(lián)軍和八國聯(lián)軍嗎!他建議立即勸說停火,請老人簽名。
“炮聲震耳,憂心如焚,凡所陳聞,皆思有以上報祖宗,下安后代,區(qū)區(qū)此衷,諸希垂察。”
絳初看到最后幾句,心里有些糊涂,只說:“繆家聽差的還等著呢。”
“用藍箋回。”老人平板地說。
藍箋是老人不回信的通知,紙上有淡藍色花紋,只印“呂清非拜”四字,接到的人便知不愿聯(lián)系。老人六十多歲退出政治舞臺,用這藍箋打發(fā)過多少麻煩。
“只用藍箋,不合適。”絳初總想周全些,“附幾句話吧?”
“我是要寫幾句,寫給看得懂的人看!”老人笑笑說。
蓮秀這時已在一個小幾上擺滿老太爺經(jīng)常用的筆墨紙硯,還有那一部《心經(jīng)》,一部郭象注《莊子》。
藍箋在一個小提匣里,絳初拿了一張退出,想著自己還得有個附筆解釋一下,心里默默措詞。到前邊寫了幾句客氣話,打發(fā)繆家聽差去了。
這時玹子開門出來要吃飯,后面跟著瑋瑋等三人。
“娘吃過沒有?”玹子問,笑盈盈地,像什么事也沒有發(fā)生。“我餓了。”說著去翻起居室的吃食柜子。
劉媽笑說:“剛剛問大小姐,說是不想吃東西,才收了飯桌。”
“下碗面吧,好不好?”絳初對玹子用商量的口氣,向劉媽一點頭,就變成命令:“快著點兒!讓他們吃完就上后樓去。”
一會兒劉媽端了一碗蝦仁面來,面上擺著粉紅的蝦仁和鮮嫩的綠菜。玹子說好吃,瑋瑋等原沒有好好吃飯,也要吃,于是又要了一碗。三個人分,都覺得格外有味。
他們還以為戰(zhàn)爭就是這樣熱鬧好玩,像吃蝦仁面一樣輕輕易易。
三
城門幾天來都是關的時間長,開的時間短,也無定時,就像戰(zhàn)事忽然激烈,忽然平靜。報上有充滿愛國熱情的社論和學生請纓的志愿書,也不斷出現(xiàn)和談的消息。弗之要碧初帶峨進城,碧初想送峨去,自己還回來陪弗之。本來學校每天有校車進城,但這些天都不開。
一天碧初攜峨坐老宋的車進城,車到西直門外,城門關著,等了一陣,不知什么時候開。碧初第一次覺得北平的城墻這樣有用。“也能擋住敵人就好。”她想。下了車,仰望巍峨的城樓,上面的茅草刺向天空。峨坐在車里一言不發(fā)。老宋去打聽消息,一會兒小跑著回來,說這兒不能多留,還是快回去。只好又回學校。好在電話除十三日那天不通,后來每天總有幾小時可以通話,可和絳初聯(lián)系。只是嵋和小娃從未離過自己身邊,好幾天不見,又在戰(zhàn)時,真是牽掛。
這天,衛(wèi)葑到方壺來,說仗打得好,士氣很高,幾個大學要聯(lián)合勞軍。他自結(jié)婚次日回學校后一直沒有進城,岳蘅芬多次打電話給碧初抱怨,責怪衛(wèi)葑,還帶上莊先生。可衛(wèi)葑實在是忙,一面忙著和莊先生做實驗,他們很怕實驗半途而廢,希望快些做出來,一面還忙著各種活動。他的活動也實在是多,現(xiàn)在要組織勞軍,只是其中一項。
“前幾天音樂會上,柳夫人還募捐勞軍來著。”峨說。
“那次是去了。沒有辦好通行證,到軍隊駐地沒讓進,只是交了慰問信和慰問品。”衛(wèi)葑說,“這次先聯(lián)系好了,明天就去。”
“我也去!”峨忽然說。
弗之夫婦一愣,互相望了一眼。因為峨素來不喜熱鬧,不喜活動,所以詫異。
峨并不注意父母的神色,只詢問地望著衛(wèi)葑:“不添麻煩吧?”
衛(wèi)葑不好回答,也詢問地看弗之和碧初。
“當然可以。”弗之說,“峨是代表,代表我們?nèi)摇!?
“應該去的。”碧初也說,“只是一切要聽葑哥的話。”
“跟著大家走就是。要唱幾個歌,你反正會的。”衛(wèi)葑笑笑說。
“看你很累的樣子。”碧初對衛(wèi)葑說,“能進城時,還得抽空看看雪妍。”
“事情還是好辦的。不當亡國奴是人同此心,要不當亡國奴就得把敵人打出去,這是心同此理。”衛(wèi)葑說,“雪妍要到學校來和我在一起,岳母不讓。”
衛(wèi)蔚在結(jié)婚前就稱岳蘅芬為岳母,在他有些調(diào)侃意味,因為他心里想的是姓氏而不是稱謂。
“那間新房五嬸娘布置得這么好,怪我們無福。”他因新房沒有派上用場,心里一直歉然。
弗之笑說:“這該日本人來道歉。有幾位教授要寫公開信給南京,我要簽名的。”
衛(wèi)葑興奮地說:“我想得到。”
碧初也說:“我們送點什么慰勞品?繡幾個字完全來得及,我來約幾位太太趕一趕。”站起身就去找材料。
衛(wèi)葑知道在去年冬天百靈廟大捷時,這位表嬸曾和十幾位太太一起為前方將士捐制棉衣,通宵達旦。“明天派峨帶來吧。”說著便走,不肯留下來吃午飯。
次日一早,峨騎車到學校大門口,見停著三輛大卡車,有好些人已聚集在車旁。峨放車時,聽見有人叫“孟離己”,抬頭見是吳家穀和吳家馨兩兄妹,三人都很高興。
家馨說:“我們以為你不會來,要預備功課。”
“你不也要預備嗎?”峨說。
“本來家馨不能來,要來的人太多,她是硬擠進來的。”家穀說。
“這都是為了盡自己一份心。”誰在旁邊接話道。
大家站著說話,衛(wèi)葑在卡車前和幾個人商量什么,向峨招招手,問:“你們小姐誰坐司機臺?”小姐們都不肯坐。
峨把帶來的布包交給衛(wèi)葑,那是碧初等趕制的橫標。不多時人來齊了,大家爬上卡車。峨和家馨的旗袍都撕開了叉,誰也不注意這點尷尬,都很興奮。似乎他們?nèi)ヒ娨灰娔脴尨蛘痰娜耍湍鼙WC勝利,就能保證他們不做亡國奴。
峨和吳家兄妹坐了最后一輛車,前面車帶起大團滾動飛揚的塵土,不多時,大家都成了土人。清晨的涼爽很快在陽光的逼迫下消逝了,雖然大多數(shù)人都戴了草帽,有的女同學打起陽傘,還是很悶熱。汗水在人們臉上沖開幾條溝,到目的地時,人人都成了大花臉。幸好路旁有條小溪,大家胡亂洗了臉,排成三列縱隊走進營房。
一小隊士兵整齊地站在場地上。峨和家馨都覺得人太少,她們以為可以看見千軍萬馬,漫山遍野的英雄,精良整齊的裝備。眼前這一小隊兵顯得孤零零的,看上去也不怎么雄壯。“這是哪兒?”她們不約而同互相問。后來弄清楚這是南苑營房。有兩個軍官走上來和幾位帶頭的代表握手,表示歡迎。
這時又有車開來,是城里的學生們到了。場地上民多于兵,各種服色簇擁著一小隊黃軍裝,兵士不再是孤零零了,有一種熱騰騰的氣象。
峨不認識代表學生講話的人,他很激昂慷慨,但稍有些官樣文章。衛(wèi)葑代表大家贈送慰勞品,有毛巾、罐頭等物,擺在一排方桌上。他打開峨帶來的布包,讓三個同學把那橫幅拉直。那是一條花布,上面用紅布剪貼“國之干城”四個大字。
衛(wèi)葑站在這橫幅前講了幾句話:“將士們有抗敵重任,只能有少數(shù)人來接受慰勞。我們來的人也不多,可不只代表北平學生,每個學生還代表他們的家庭。可以說,我們代表的人可多呢,我們代表廣大的人民群眾,支援你們,擁護你們,永遠是你們的堅強后盾!你們以血肉之軀做國家的鋼鐵長城,靠了你們,中華民族才能免遭滅亡!”
大家都很激動,七手八腳把那橫幅掛在房檐下。一個軍官向隊伍走了兩步,還沒有講話,沉重的炮聲響了,一聲緊似一聲。
大家沉默了一會兒,那軍官喊口令道:“一——二!”兵士們立即大聲唱起歌來。嗓音是沙啞的,調(diào)子也不大準,可是歌聲這樣雄壯而悲涼,以后許多年,峨總不能忘。
歌詞的最后兩句是“寧愿死,不投降”,先唱一遍,又放在高音唱,兩個軍官也跟著唱,后來學生們也一起唱起來。在轟隆的炮聲伴奏下,“寧愿死,不投降”的歌聲越過田野,在萬里無云的晴空里飄蕩。
學生們帶去的節(jié)目取消了,他們應該立刻離開營房。峨和吳家馨不約而同地跑過去把自己的草帽送到兵士手上。峨的草帽有講究的花紋,送給了一個稚氣十足圓圓臉的小兵。吳家馨的草帽樸素得多,送給一個表情呆板的中年人。他們很快爬上卡車,開回學校。路上沒有一個人說一句話,只不時有人起頭唱那首歌:“寧愿死,不投降!寧愿死,不投降!”他們好像是和兵士們一起發(fā)過一個重誓,用生命做代價的重誓。“寧愿死!不投降!”這是我們中國人的重誓啊!
回到家,峨覺得不舒服,飯也不吃,晚上就發(fā)起燒來。校醫(yī)院有一位祝醫(yī)生是他們的家庭醫(yī)生,這幾天阻在城中,沒有到校。只好請了在校的醫(yī)生來,說是中暑,開了藥。峨服過后,夜里忽然吐瀉不止,碧初一夜起來好幾次照看。次日停了吐瀉,溫度仍很高。又拖了一天,聽說西直門每天上下午各開一次,決定進城治療。
學校因值假期,并沒有很多具體事務,弗之覺得和碧初進一次城未為不可。于是叫人通知衛(wèi)葑是否愿搭他們的車,可是衛(wèi)葑不在倚云廳,說是勞軍回來便不知何處去了。到實驗室看時,只有莊先生在,說前兩天衛(wèi)葑都住在實驗室,現(xiàn)在輪到他了。弗之便和碧初攜峨進城,趙媽也隨來。
他們順利地到達香粟斜街。嵋和小娃高聲笑著直撲上來,瑋瑋也不落后。因后樓照顧病人諸多不便,弗之夫婦和峨仍安頓在西院。很快請了祝醫(yī)生來,說是急性扁桃腺炎,休息服藥會好的。三個孩子在后樓玩了幾天,不大新鮮了,也擠在峨屋里,爭著拿東西。玹子聽說峨去勞軍得了病,也來看望。
“你怎么想得起來到兵營去!”玹子睜大眼睛,神情活像那個玩偶莎麗,“你去一趟,就能打勝仗嗎!”
“莫非你認為我們打不了勝仗?”峨有氣無力地說。
“誰這么說來?”玹子只管笑,“我說你不值得,去一趟,生一場病。”
“千千萬萬值得的!”瑋瑋大聲說。
玹、瑋姊弟性情不同,但感情很好,瑋瑋對姐姐的謬論大都是以男子漢的大度一笑置之,很少像今天這樣。峨、嵋姊妹性情不同,感情也不好,兩人常常故意頂撞,這時嵋對姐姐卻十分羨慕并同情。羨慕她到過英雄的兵營,同情她生了病,心里也很不以玹子的話為然,一雙靈活的眸子在玹子身上打轉(zhuǎn)。
“你們都反對我?”玹子還是笑著,“這幾天時運不佳,凈碰上些愛好戰(zhàn)爭的分子。我可不管,無論什么時候,我愛怎么著就怎么著,別想讓戰(zhàn)爭影響我。”
“你不是還上后樓躲炮彈嗎?”瑋瑋說。他本來還想提麥保羅,怕話太重,沒有說。
玹子覺得自己犯不著陪在這兒,人家舒服地躺著,自己還得和小孩子拌嘴。
“得了得了,我沒話跟你說。”她對瑋瑋說,也就等于向峨等告辭,徑往碧初房里問安。見碧初和趙媽在整理嵋和小娃的衣物,弗之不在屋里,略說幾句,自去了。
弗之此時在呂老太爺屋里,談著剛到的報紙。報上發(fā)表了蔣介石委員長在廬山關于時局的談話,闡明中央政府的最低立場是希望和平,準備應戰(zhàn),對內(nèi)求共存,對外求生存,措詞比較強硬。
老人已先讓蓮秀念了一遍,又用放大鏡仔細看過。他對弗之說:“我前半生反對滿清,后半生反蔣,老來退居什剎海,不問世事。要是蔣能夠團結(jié)全國人民打這場仗,我擁護。”
弗之說:“現(xiàn)在最主要的是國共合作,團結(jié)抗日。我們前幾天看見過共產(chǎn)黨為抗日發(fā)的宣言。”遂講了宣言大意。
呂老人很高興地說:“中國的希望在此。也許這一次抗日戰(zhàn)爭,是我們國家的轉(zhuǎn)機。”又說,“令表侄衛(wèi)公子是個出色人物。我印象中一般理科的人不關心政治,他似乎不只關心,還很起作用。”
弗之知道老人從宣言想到衛(wèi)葑,因說:“我們也不了解他的身份。他以前念書很專心,是卣辰的得意弟子。這一年課外活動多,學習似乎退步了。他能力很強,愛國心熱,只是以后學問上要受影響。”
老人沉吟說:“不過總得有人把精力花在政治上,不然國家民族的命運誰來掌握?老實說,我年輕時,是恥于做一個潛心研究的學者的。這話和你說不合適,你們學校絕大部分都是踏實的學者。無論國家怎樣危難,這份寶貴的力量在,國家就有希望。我現(xiàn)在是沒有報效之力了。前幾天繆東惠遣人來要我簽名,惹我很想寫篇反簽名的激昂慷慨的文字,結(jié)果只寫了兩首歪詩。我說要給懂得的人看。”遂命蓮秀取出一張詩箋,遞給弗之說,“本來覺得胸中有千萬句話,寫出來卻是這樣平淡,拿回去看吧。”
弗之將詩箋接在手中,又說些學校情況。回到西院,和碧初同看那詩,只見寫的是:
感懷二首
其一
憂深我欲禮瞿曇,痛哭唐衢百不堪。
宵焰蛾迷偏伏晝,北溟鯤化競圖南。
齊竽竟許逐群濫,卞璞何曾刖足慚。
誰使熱心翻冷靜,偷閑慣覓老僧談。
其二
眾生次第現(xiàn)優(yōu)曇,受侮強鄰國不堪。
自應一心如手足,豈能半壁剩東南。
時危再奮請纓志,驥老猶懷伏櫪慚。
見說盧溝橋上事,救亡至計戒空談。
老人目力不好,手也顫抖,但字跡大體周正,有幾處筆畫重疊仍可辨認。兩人讀詩后默然半晌。弗之說:“以后的子孫或賢或不肖,不知能不能體會我們的心,體會有一個不受欺侮的祖國多么重要。”
“爹這樣的熱心人也少見,還說‘熱心翻冷靜’呢,誰見他冷靜過。”
“從長遠看,學校必是南遷,爹也應離開北平。他雖久已屏跡政壇,仍然是一個目標。”
“離開北平?”碧初一怔,“我們不打了嗎?”
“抗戰(zhàn)是一定的。不過今后北平局勢不會平穩(wěn),學校辦不下去。不知道最高決策如何,我只是這么說說。”
經(jīng)過幾天調(diào)理,峨的病漸痊可。弗之和幾位教授商定寫給南京的信稿,即準備出城。怎奈從二十日起戰(zhàn)事又緊,城門幾天不開。二十六日日軍侵占廊坊,次日大舉進攻南苑,槍炮聲飛機聲終日不絕,到晚才稍安靜。人們不清楚戰(zhàn)局究竟怎樣,卻都在一種振奮的狀態(tài)中。街上不時傳來消息:東單設了工事,長安街上堆了沙包。只是奮勇抗敵本身就讓人高興。
二十八日黃昏,呂貴堂喘吁吁地跑到后院,一路大嚷:“打贏了!打贏了!”大家圍住他,說是剛從街上聽說我軍攻占了通州和豐臺。呂老太爺也扶杖到階前,整個宅院洋溢著喜慶氣氛。
半個多月來,人們不敢在院中乘涼,窗戶上掛了黑幔子以防空襲。這天因為有勝利消息,雖然戰(zhàn)事激烈,反有一種平安之感。劉鳳才又從外頭聽說西交民巷一帶挖了戰(zhàn)壕筑了工事,幾個人在垂花門前討論,瑋瑋等三個孩子也湊了過來。
劉鳳才說:“咱們中國軍隊不是不能打,二十九軍大刀隊英雄無比!刀光一閃,鬼子連逃也來不及。”
澹臺家的孫廚子說:“要當兵,我也去!我給他們做好吃的!”
呂貴堂說:“二哥說得對!咱們軍隊不是不能打!照說每個人都能干,敢干。只有聯(lián)合好了——”照北平習慣,對人開口都該稱爺,呂貴堂卻依家鄉(xiāng)規(guī)矩,稱聽差為二哥。
劉鳳才不與這外鄉(xiāng)人一般見識,對孫廚子笑笑說:“軍隊做飯可沒那些個材料,你能做出什么來!”
孫廚子說:“越?jīng)]東西才越顯本事。”
劉鳳才故意問貴堂:“您怎么打算?”
貴堂抬頭看看融著幽幽月光的天空說:“國家有難,萬死不辭。”
劉鳳才和孫廚子都笑起來說:“轉(zhuǎn)文的勁兒不小啊!現(xiàn)在可是要真刀真槍!”
瑋瑋很感興趣地看著這幾個成年人說:“我也愿意去打仗!”大家聽了都笑。
劉鳳才說:“打仗哪有少爺們的份兒?再說你還小。”
瑋瑋說:“還小?也許是。沒有少爺?shù)姆輧哼@話不通,都是中國人,都有保衛(wèi)國家的義務和權(quán)利。”
劉鳳才笑笑說:“少爺?shù)闹練獯螅晌铱偛恍拍茏屇闳ゴ蛘蹋膊荒茏屇闳ァ!?
呂貴堂說:“我看也不見得。老太爺就能讓去。”
說話間趙媽來找嵋和小娃。嵋拉拉瑋瑋的袖子,瑋瑋不理,他還要在這里談論打仗的事。
趙媽帶兩個孩子走了,走過了藤蘿院,對嵋說:“小姐家的可不能湊到聽差一堆兒,他們說的有什么好聽!”
小娃說:“呂貴堂要去打仗,瑋瑋哥也要去呢。”
嵋忙說:“那是說等長大了。”
“我看怎么打也和你們關系不大,少不了你們吃喝。”
趙媽不由得嘆氣道,“鄉(xiāng)下人可就難了,出捐出稅再加上出兵,足夠一折騰!”
這幾天戰(zhàn)局緊張,來后樓避難的鄰居多,屏風往東移了兩次,絳初為自家人留的地盤縮小了。弗之不去,碧初要陪他,峨也不去,只兩個孩子照舊去,那里熱鬧好玩。今天趙媽領他們到西院盥洗,小娃說不去后樓了,要挨碧初近些。嵋也不愿意離開。五人一起坐在外間,并沒有多的話語,只一種和諧的安寧的氣氛,使他們都感到像在方壺一樣,戰(zhàn)爭似乎暫時變得遙遠了。
“孟太太沒歇著?”劉媽先在簾外問了一句,遂掀簾進來。是絳初遣來報信,說繆府電話:保安隊起來抗日,攻占了通州和豐臺,給日軍重創(chuàng)。這話劉媽說起來是這樣:“繆太爺知照我們太太,保安隊把日本鬼子打垮了,得了通州豐臺,趕明兒還要往回奪廊坊呢!”
勝利的消息確實了,大家十分高興。“趕明兒還要往回奪廊坊呢!”小娃學著說,大家都笑。弗之的興奮又不同于眾人,興奮中有些不安。也許靠我們的民族正氣,真能擊退敵人,保住疆土?他見大家高興,不覺念道:“萬姓馨香欽國土,通州已下又豐臺。”
孩子們睡了以后,弗之夫婦在院中小立。月光如水,花叢上浮著一層銀光,兩株垂柳如同精工雕刻,靜靜地垂著。四周沒有一點聲音。
“怎么這樣靜?”弗之輕聲說。和這幾天槍炮聲比起來,這時真靜得奇怪。“也許準備明天大戰(zhàn)。”
碧初說:“前兩天晚上也很安靜,只有零碎槍聲。”
“現(xiàn)在是零碎的也沒有了。”
大家在寂靜中進入夢鄉(xiāng),夜已深了。不知何時出現(xiàn)了一陣嘈雜的聲音。弗之在睡夢中覺得有什么把他推向睡夢的邊緣,推了幾次,他忽然醒了。定了定神,分辨出是車馬和腳步聲,從南面?zhèn)鱽怼K鹕沓龇康轿鲏ο录毬牐林氐哪_步聲似乎就在墻外,但他知道,其實是在地安門往北海后門一帶。腳步聲整齊而有節(jié)奏,每一下都像是重槌敲在北平的土地上。他聽了一會兒,回身到廊上。
碧初也出房來了,輕聲說:“像是過隊伍?”
“從東向西!”弗之遲疑地說。這樣整齊的腳步聲,怎么從東向西?他思索著,忽然想到自己的詩,“通州已下又豐臺”,好像是一種嘲弄。
月光溶溶地流瀉,花叢中什么東西撲拉一下。在沉重的腳步聲中,忽然響起一陣孩子的哭聲,聲嘶力竭的任性的哭聲,尖銳地刺著黑夜。
弗之夫婦不安地互相望著。一時哭聲漸弱,遠處轔轔車聲和腳步聲越來越急促,像潮水像雷聲,洶涌轟鳴,在擁抱著人們?nèi)胨募澎o的黑夜里散開來,震動著凝聚著中華文化的北平的土地,也震動著這一對中年夫婦的沉重的心。
四
弗之永不會忘七月二十九日清晨北平城內(nèi)的凄涼。好像眼看著一頭振鬣張鬃、猛毅髬髵、緊張到神經(jīng)末梢的巨獸正要奮勇迎戰(zhàn),忽然癱倒在地,每一個活生生的細胞都冷了僵了,等人任意宰割。弗之自己也是這細胞中的一個。
他因半夜未睡,早上起身晚了,正在穿衣,碧初已到孩子們房里去了。
“三姑父!”呂貴堂在外間叫,接著沖進內(nèi)室,撲通一聲跪在地下,抱住弗之雙腿。
“怎么?什么事?”弗之一手穿袖,一手去扶。
“完了!全完了!”呂貴堂抬起頭,滿臉淚痕,“咱們的兵撤了!北平丟了!”
昨夜兵車之聲果然是撤退!弗之長嘆,扶起呂貴堂來。
貴堂問:“您說告訴老太爺嗎?”
碧初聞聲走過來,一手扶住床欄,定定地望著弗之,一面眼淚撲簌簌落下來。
“晚一會兒,讓太太們?nèi)フf。”弗之略一沉吟道。
“南邊的工事都拆了。昨天還嚴嚴整整,今天躺在那兒,死了一樣。三姑父,您說怎么辦哪?!”呂貴堂嗚咽著說,不等回答,掩面跑了出去。
“我出去看看。”弗之扶住碧初的肩,讓她坐下。不等她說話,便匆匆往街上來。
這些天雖有戰(zhàn)事,北城一帶鋪面大都照常開。而這時所有的鋪面都上著門板,街心空蕩蕩,沒有人出來灑掃。絢麗的朝陽照著這一片寂靜,給人非常奇怪的感覺。地安門依舊站著,顯得老實而無能,三個門洞,如同大張著嘴,但它們什么也說不出。它們無法描繪昨夜退兵的憤恨,更無法訴說古老北平的創(chuàng)傷。它們?nèi)缤瑔“鸵粯樱粫艉埃挥谐聊?
地安門南有一個巡警閣子,閣子里沒有人。再往南有一個修自行車小鋪,門開著。弗之走過去,見一個人蹲著擺弄自行車。
站了一會兒,這人抬頭說:“我打門縫里瞧著了,難道咱們真不能打!”過了一會兒又說:“前面的沙包都搬走了,您自個兒往前看看。”
他們并不認識,可在這空蕩蕩的街上,他們覺得很貼近。因為他們的命運是共同的,他們就要有同一的身份——在日本勝利者掌心中茍且偷生的亡國奴!
弗之搖搖手,轉(zhuǎn)身回去。太陽已經(jīng)很高,有些人家開門出來取水,人們的表情都很沉重。弗之覺得腿都抬不起來了。快到斜街口,就見劉鳳才在那兒張望。一眼瞥見,跑上來拉住說,孟太太著急,叫他出來看看。
到家后,碧初淚盈盈地說了一句:“往后日子怎么過啊!”弗之沒有應聲。
近午時分,絳、碧二人去到上房。蓮秀出來說:“睡著呢,說了不愿意見人。”
絳初立刻放下臉來,說:“誰告訴了?”
“遲早要知道的。”碧初忙道。
蓮秀低著頭,半晌才說:“呂貴堂進來,顏色不對,老太爺問出來了。”
絳初嘆了一聲,碧初紅了眼圈。二人下了臺階,見院中魚缸里荷葉零落,兩只蓮蓬爛了半邊,覺得十分凄慘。
絳初給繆東惠打電話問情況。繆得知弗之在,便請談幾句。兩人招呼后沉默半晌,繆東惠說:“前天南苑戰(zhàn)事激烈,副軍長佟麟閣、師長趙登禹都犧牲了。”弗之哦了一聲,說不出話。那邊又說:“只是北平的文物保全了,讓人放心。”弗之又嗯了一聲,不肯說話。那邊繼續(xù)說:“北平市嘛,現(xiàn)在由張自忠代市長,還兼察冀委員長。老實說,這些事我還是從報館朋友處知道的,沒有人通知我。”
“北平眼看不屬中國,秋生兄還打算干下去嗎?”弗之問。
“弗之兄此問不當。哈哈,”繆東惠干笑幾聲,“不是我愿不愿,是人家愿不愿。北平不是中國的了,還不是要看人家的眼色!我只是放不下我們的北平城,祖先傳下來的北平城!”停了一下,繆又說:“城門下午開,學校不知怎樣辦。這是大家都關心的。”
“我要盡快出城,國雖破,人仍在!”弗之不再多說,掛斷了電話。
一會兒,莊太太來電話,說她和孩子們都好,如弗之出城,請告訴卣辰她愿意出城去陪他。
“孩子們很安全,”她遲疑地加了一句,“我很慚愧,我們太安全了。”
弗之說不出話,說話的能力似乎都隨著北平失去了。放下電話就打點出城。
碧初要同去,弗之不允,說城外有老柴李媽足夠伺候,城里幾個孩子需人照管。碧初想想確不好都交給絳初,無奈同意弗之一人去。
好不容易等到下午,弗之自坐老宋的車出城。街上還是冷冷清清。只有很少幾家小門面開門,都是家無隔宿之糧,不開門不行的。沿途并無盤查阻攔。車到校門,校警照例舉手敬禮。弗之命停車,問有無驚擾。回答說前幾天日本飛機在清河扔炸彈,聽說傷亡不大,校內(nèi)還平靜。
校警說完這些,問道:“聽說宋哲元軍隊撤走了?您說這是真的?”弗之點頭。校警忽然哇地哭起來。老宋愣在那里,半天不開車。
弗之先往莊卣辰家。因莊太太喜愛中國情調(diào),住了這種中式房屋。從兩扇紅門進去,闃無一人,滿院荒草,侵上臺階。站了一會兒,才有聽差出來說莊先生在實驗室,好幾天沒回家,飯都是送去吃。弗之點頭,上車回到方壺。
淡黃色的紗簾依舊,房中擺設依舊,弗之卻覺得一切都大變樣了。他一個個房間走過去,都開開門看看,只覺得空落落的,還有些陌生。他留著書房門不敢開,不知道他的著作罩上亡國奴的氣氛會是怎樣。
“老爺回來了!”“路上好走嗎?”柴發(fā)利和李媽從下房的過道小跑著過來,高興地圍著弗之。“太太呢?小姐們和小少爺怎么樣?”問過頭幾句話,兩人又漸漸恢復了平日的拘謹,垂手站著。
“你們都辛苦了,受驚了。”弗之溫和地說。
這時遠處響起飛機聲,愈來愈近,盤旋一陣往西飛,接著是轟然巨響,一聲接一聲。
“扔炸彈了。”老柴說,“老爺往圖書館底下避避才好。”
弗之不答,停了一會兒說:“你們?nèi)グ伞!?
老柴說:“這幾天大家都往圖書館地窨子里去,我讓李嫂子去,我看家。她也不去,就都沒去。”
弗之點頭,微笑說:“好,一切照常。”兩人不再說話。老柴退下,李媽在房中收拾。
飛機投了十余枚炸彈,仍在空中盤旋。弗之估計這是轟炸西苑。在城里往后樓下躲,在學校往圖書館地窨子藏,這就是今后的命運。他慢慢走到書房,鼓起勇氣推開門,看見亂堆著的高高的一摞摞書和橫七豎八的文稿,心里倒安定了許多。他在桌前站了一會兒,撫摸著壓在文稿上的水晶鎮(zhèn)紙。但他不能坐下來,他得馬上和秦校長聯(lián)系。
電話不通,飛機仍在頭頂。他覺得不能在家里,必須往秦家去,商量辦法。他正要往外走,卣辰來了。兩人一見,都覺得對方蒼老了許多,但都沒有提起。
“實驗快完了,只要再有三天時間。”卣辰不等問便說。然后歉然微笑:“我就知道實驗室!”
“玳拉說要來陪你。”弗之傳達過這話,心知卣辰不會讓她來。又說:“學校是要南遷的,這種局面維持不了多久。”
卣辰說:“你們文稿一夾,書籍裝箱遷起來容易,我們的實驗室怎么辦?一年半載蓋不起來。一個好學校的條件是師資和設備,咱們這后一條取消了。”
“前一條永遠會有,只要人不死!”
“那也難說!”
過了些時,飛機聲消失了。卣辰說他很餓,大概忘記了吃午飯。
“貴管家可能忘記送了吧?”弗之問,一面按鈴叫柴發(fā)利送點心。
點心送來了,卣辰道:“現(xiàn)在多吃點,以后還不知日子怎么過。”埋頭且吃。到一個細瓷藍花碗和一個高腳瓷盤都空了,他忽然問:“我吃的是什么?”弗之也沒有看,又撳鈴問柴發(fā)利。
柴說:“送來的是餛飩和火腿蘿卜絲餅,我才學著烤的,是不是味兒不對?興許做的法子有錯?”
卣辰忙說:“很對,極好。”
柴又說:“晚飯預備的也是這個。老爺看行嗎?”實在是沒有別的菜了,柴發(fā)利是變著法子做。弗之說什么都行。
正說著,有人撳門鈴。柴去開門,驚喜地說:“是秦校長!”
秦巽衡很瘦削,但不單薄,總給人可倚靠的感覺,是一位從外表到內(nèi)涵都極典型的大學校長。明侖大學在二十年代末期接連換了好幾位校長,都是勉強維持半年就下臺,到秦巽衡來才穩(wěn)定。他應付當局,團結(jié)教授,教育學生,三方面都有辦法。盧溝橋事變后不久,他從南京趕回。他此時站在客廳里,神色沉穩(wěn),并不覺得是在戰(zhàn)爭中,頭頂上剛有飛機扔過炸彈。
“我正要往你那邊去,卣辰來了。”弗之說。
“飛機過了,我出來看看。”巽衡聲音低沉,說話很慢,好像常在推敲自己的話。學生說秦校長三年決定一件事,決定以后,一天就要辦完。“我猜你城門一開就會回來。”遂說了些撤軍情況,嘆道:“趙、佟兩位都犧牲了。上個月佟麟閣到學校來參觀,還動員了幾十名學生到他那里工作,這些學生不知怎樣了。”
停了一會兒,弗之說:“我們現(xiàn)在也只有遣散學生了。大概不少人要參加救亡的。”
“學校怎么辦?”卣辰問。
“南遷。弗之回來很好,今晚開校務會議,討論怎樣準備南遷。”
“南遷?”卣辰不由得反問一句。其實這是在意料中的,學校也不止一次討論過。但在北平被棄后,從秦校長口中說出,都覺得有不同的分量。
“只此一路。還有什么辦法?”
“中國好在地方大,”弗之苦笑,“到危急時候,衣冠南渡,偏安江左,總能抵擋一陣。”
“我們總希望不致如此。然而這是近百年歷史決定的——只有逃難了。”因為看穿了百年歷史,巽衡自然沉穩(wěn)。卣辰輕輕搓著雙手,說了幾句搬遷儀器的事。
過了一會兒,卣辰要回實驗室去,巽衡要到學生宿舍看看。他們走了以后,方壺周圍竟是死一般寂靜。這寂靜沉重地向弗之擠過來,擠過來,使他快步走到書房,關上了門,仿佛要把死一般的寂靜關在門外。
當晚校務會議開過以后,接連幾天,弗之上午都在辦公室照料遣散學生,每人發(fā)二十元旅費。能組織到一起的,便三三兩兩結(jié)伴往長沙。本來暑期中留校學生不多,可也有這樣那樣問題。下午他大都到圖書館照看整理書籍。雖說書已運走一部分,剩下的還很多。書庫里很亂,一箱箱的書堆得很高,書架上的書有的歪著有的倒著,有些善本書就擱在骯臟的地板上。那地板是厚玻璃的,平常總是擦得纖塵不染。從下層往上看是迷蒙著云霧的乳白色的天,從上層往下看是一片半透明的湖水。就從這天地間,走出多少卓偉之才,加速人類的進步。弗之非常愛這書庫,愛這里蘊藏著的人類的寶貴的精神,愛這里貯存著的知識,甚至也愛這玻璃地板。他不止一次從地板上拾起一本書,因為不知該放到哪里,總是交到管書人手中。他用袖子擦去書上的浮塵,還用袖子擦擦地板。
“孟先生!我們收拾了有什么用!現(xiàn)在還能運出去?等于給日本人整理。”一個圖書館職員抱著一摞書,看見弗之的舉動,苦笑道。
弗之一怔。作為教務長,他和校長、秘書長、圖書館主任等商量過不止一次,現(xiàn)在怎樣運法卻還未定,也許真的運不走了。但是他必須說一句話,這句話在他身里長大著,他似乎覺得自己的身軀也高大了。
“我們會回來!”他幾乎在嚷。收拾書的人抬頭看他,有人用沾滿灰塵的手擦眼睛。
“我們會回來!”有人喃喃地說。
弗之從圖書館回家,見如血夕陽沉落,簡直想對著整個校園大聲喊:“我們會回來!”他心里充滿著憤懣、痛苦和慚愧。這些感情這樣沉重,使他幾乎抬不起雙腳,勉強拖到方壺門前。
門前花壇中的那株羅漢松,一半罩著紅光,一半綠得發(fā)黑,顯得孤單極了。弗之加快腳步進入內(nèi)室,忽見碧初坐在她平素坐的安樂椅上。她一見弗之立刻站起身,想笑,可是眼淚涌了出來。
弗之坐下,輕聲問:“怎么了?怎么了?爹和孩子們都好嗎?”
她點頭,幾次拭著淚痕,嗚咽著勉強說出來:“他們都好,你放心。”她哽咽著,慢慢說了路上的遭遇。
碧初是和玳拉一起來的,車子到雙榆樹一帶,路上站著不少日本兵,舉槍攔住車,問她們往哪里去。見是英國領事館的車,不理玳拉,單把碧初帶的一個包打開檢查。包內(nèi)是些換洗衣服,一個兵用槍尖把衣服挑起來,又扔在地下。碧初和玳拉都不說話,眼光隨著衣服往路邊看時,兩人都緊緊抓住了對方的手。
路邊是雙榆樹巡警閣子。閣子前橫躺著兩具尸體,一個仰著一個伏著。閣子門口還躺著一個,半身在里半身在外,都是巡警衣著。門上綁著一人,是老百姓,垂著頭不知是死是活,光頭在陽光下發(fā)亮。碧初不敢看,卻不由得仔細看,見這人慢慢抬起頭來,臉上一塊碗口大的紅記明晃晃的。
“廣東挑!”她一驚,再看旁邊果然有一副打翻的挑擔,精致的小抽屜散落一地。碧初又怕又怒,簡直要叫出來,想質(zhì)問,想抗議,想哭,她臉上的表情必是很不平靜。一個日本兵舉起槍對著她。
“你們要怎樣?”玳拉用英文說,說中文反正他們也不懂。“你們是正規(guī)軍人嗎!舉槍對著婦女!”她接著解釋她們是明侖大學的家屬,要回家去。另一個兵毫無表情地望著她,也向她舉起了槍。
碧初和玳拉各自對著一只黑洞洞的槍口,心幾乎停止了跳動。她們不約而同松開對方的手,坐直些,不再說話。
這時一個小頭目模樣的兵走過來向車窗里張了張,不耐煩地向他的兵一揮手,兩個兵退下去了。司機還不敢開車,伏在方向盤上,盡量縮小身體。小頭目等了一會兒,敲敲車窗,讓他走,他才忙不迭發(fā)動汽車。不知是車子不好還是忙中有錯,馬達響了半天車子也不動。這幾分鐘對碧初和玳拉真像一個世紀一般長。
車終于動了。司機還不敢開快。走不多遠,聽見后面一聲槍響,兩位太太猛然回頭,見那廣東挑身子向前撲著,肩上是血肉模糊的一團。玳拉用手遮住眼睛,細長白嫩的手指不斷顫抖。碧初兩手緊握,自己輕聲說:“不怕!不怕!”她的舌頭發(fā)木,再吐不出別的字來。
弗之此時只能站在她身旁,含糊地說:“別哭,別哭。”他覺得對不起她,讓她受這樣的驚嚇。那種沉重的心情延續(xù)著,更添了不能保護妻子的羞恥,使他說不出話。
“湖臺鎮(zhèn)上的鋪子都掛日本旗了。”碧初嗚咽著說。
“學校唯一的辦法是南遷。”弗之說,“我們唯一的路是隨著學校,離開北平,我們得詳細商量這事。等學校的事都安排妥當,好嗎?”他說著輕撫碧初的肩,在他是了不得的溫存了。
碧初漸漸平靜下來,抬頭看著弗之:“其實沒有什么可商量,走就是了。吃苦我是不怕的,只是——好了,你下午——”她斷續(xù)地說,一面緊緊拉住弗之的手。
“秦校長后天要離開了,明天校務會議上就宣布。”弗之說。
碧初慢慢松開手說:“你該吃飯休息,我已經(jīng)好了。”說著站起自往浴室洗臉。然后二人往飯廳來。
次日上午,北平明侖大學在圓甑舉行了在北平的最后一次校務會議。先生們坐在一邊是落地長窗的客廳里,面對花園里滿園芳菲,都不說話,氣氛極沉重。聽差往來送茶和飲料,大家也很少碰一碰。
秦校長照例坐在那把烏木扶手椅上,用他那低沉的聲音慢慢說:“北平已失,國家還在,神州四億,后事可圖。我們責任更為重大,國家需要我們培養(yǎng)人才。我在廬山,和蔣先生談到北平學校前途。蔣先生說,華北前途,很難預測,一城一地可失,莘莘學子不可失,教育者更不可失。學校在長沙已有準備,我明日往南京教育部后即往長沙等候諸公。”
他說了儀器圖書陸續(xù)搬運的情況,會上議決由化學系教授周森然偕同事務主任等留守學校,直至所有人離開。歷史系李漣因諳日語,也參加這一工作。周森然因為父母老邁、妻子多病,已決定留居北平。
“聽說兩三天后日軍要進城駐扎,可能會占據(jù)校舍。”周森然說。
“只好由他。”巽衡道,“只是同人們陸續(xù)南下,最好在天津有接應。”天津因有租界,活動方便得多。先生們皆以為然。
卣辰忽然靈敏地說:“我去英租界當接應。”大家原都沒有想到他,不覺一愣。再一想,覺得確實合適。
巽衡望著大家,略有遲疑,說:“另外還有庶務人員,事情倒是不太復雜。”
弗之望著卣辰清澈的眼睛,心頭一陣灼熱,大聲說:“只要卣辰把心思從實驗上借回來,再復雜的事也能辦。”
見無人反對,巽衡點頭。遂把天津接應站討論了片刻,確定由莊卣辰負責,料理南下人員的經(jīng)費和圖書、儀器等的轉(zhuǎn)運。
大概從英租界受到啟發(fā),周先生說:“不知能否讓美國領事館出面保護校舍?”他的聲音很輕,似乎在問自己。
“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弗之說,“沒有用的。”眾人亦以為無用。
周不再說話,停了一會兒,他大聲哭著說:“當遵秦先生命。我其實是得好好把學校交給日本人。”
他這一哭,好幾位先生都潸然淚下,隨即嗚咽出聲。
“我以為,我們能夠回來。”秦巽衡一任眼淚流淌,站起身聲音顫抖地說。他先和周、李兩人握手,又和卣辰握手,再和每個人握手告別。和弗之握手時,他說:“我先走一步。”
夕陽的光輝照在這兩張痛苦而不失威嚴的面孔上,照著滔滔滾下來的熱淚,照著衣衫上發(fā)亮的淚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