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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秦腔
  • 賈平凹
  • 12775字
  • 2020-01-03 18:06:39

蘋果已經沒有了多少,夏天智臉上不是個顏色,把雞蛋一小紙盒一小紙盒裝好數數兒,又不夠了幾盒,那個樂師說:“是這吧,昨兒夜里回去的就都不給了,留下來的每人兩盒正好!”夏天智說:“這使不得的,大家都辛苦了嘛!”就去了臥屋和四嬸商量著把收禮來的被面給留下的這些人一人一個。四嬸說:“村上的事,都攬著?這一個被面是多少錢啊?!”夏天智說:“說是村里包場,還不是來給咱家演的?你要那么多被面干啥?!活人活得大氣些,別在小頭上摳掐!”四嬸說:“你愿意咋辦就咋辦吧。”臉吊得多長。夏天智拿了六七條被面,要出臥屋門了,說:“是粉就搽在臉上,你往喜歡些!”出來把被面送給演員。演員推辭了半天,到底接受了,院子里一時氣氛活泛,然后坐了丁霸槽開來的手扶拖拉機上了路。

手扶拖拉機開出了巷口,經過街上,又拐上了312國道,這些我都看到了。看到了,心情就不好,因為演員們一走完,我就沒有理由再去夏天智的家了。一時灰了心情,懶得和三踅他們說話,擰身要走。三踅說:“新生還沒來哩,你走啥?”我說:“我管毬他承包不承包哩!”三踅說:“戰爭年代你狗日的是個逃兵哩!”我說:“戰爭年代?那我就提了槍,挨家挨戶要尋我的新娘哩!”我才說完,見一人牽著一只羊從巷口出來,緊接著夏天禮在后邊攆,把牽羊人喊住了。夏天禮說:“老哥,賬不對哩!”牽羊人說:“三百元一分沒少啊?!”夏天禮說:“羊是三百元,韁繩可是麻搓的,光那個皮項圈我就花了五元錢!是這樣吧,你再給八元錢。”牽羊人說:“這,這不行吧?!毕奶於Y說:“不行那就沒辦法了。”動手解起羊脖子上的韁繩。牽羊人說:“我服了你了,好好,我再給你五元錢,可我現在身上沒錢了,過幾天我來清風街趕集,把錢給你補上?!毕奶於Y就朝我們這么看,我們都笑他,他就給我招手。我近去了,他說:“這是引生,你認識不?”牽羊人說:“瘋子引生我當然知道?!彼J得我,我不認得他。夏天禮說:“引生做個證,三天后你把錢可得補上?。 蹦侨税蜒驙孔吡?。夏天禮問我:“擁那么多人干啥的?”我把新生果園的事說了一遍,沒想他擰身就走。我說:“三叔你咋走啦?”他說:“我沒那閑工夫!”我說:“三叔往哪兒去?”他說:“茶坊趕集呀?!蔽疫@才注意到他提著那個黑塑料兜。我說:“銀元現在是啥價?”他回過頭來,看起我,一巴掌捂了我的嘴,低聲說:“你胡說些啥?”我沒胡說。夏天禮長久以來偷偷在做販銀元的生意,別人不知道,我可是知道的,我是在茶坊村的集市上瞧見過他和一個人蹴在墻根,用牙咬一枚銀元哩。夏天禮還捂著我的嘴,說:“這話你給誰說過?”夏天禮這么說,我也就乖了,我說:“我……我說啥了?”夏天禮說:“你說你說啥了?”我說:“我說我雷慶哥孝敬你,給你買了頭羊讓你喝奶哩,你咋把羊賣了?”夏天禮就笑了,說:“我恁奢侈的,讓人罵呀?!”看見路邊的水渠里有一個蘋果,撿起來擦了擦,放在了提兜里。

夏天禮走了,我還站在那里,我覺得我是一個皮球,被針扎了一下,氣就撲哧放了。中街劉家的那兩個傻子娃從牌樓下過來,爭論著天上的太陽,一個說是太陽,一個說是月亮,他們攔住了一個過路人,那人說:我不是清風街的,不太清楚。我連笑也沒有笑,悶了頭往伏牛梁去。伏牛梁是縣上“退耕還林”示范點,那里的樹苗整整齊齊的,樹干上都刷了石灰,白花花一片,樹林子里有我爹的墳。我是心情不好的時候就愛到我爹的墳上,給我爹說話。我就告訴爹:“爹,我愛的女人嫁給夏家了!為什么要嫁給夏家呢?我思想不通。她白雪,即便不肯嫁給我,可也該嫁得遠遠的呀,嫁遠了我眼不見心不亂的,偏偏就嫁給了清風街的夏家!”我爹在墳里不跟我說話,一只蜂卻在墳上的荊棘上嗡嗡響。我說,爹呀爹,你娃可憐!蜂卻把我額顱蜇了,我擤了一下鼻,將鼻涕涂在蜇處,就到墳后的土坎下拉屎。剛提了褲子站起來,狗剩過來了。狗剩是苦人,勤快得見天都拾糞,日子卻過不到人前面,聽說好久連鹽都吃不上了。我本來要同情他的,他竟然說:“引生,你那水田里的草都長瘋了,你咋不去拔拔?”我就來氣了,說:“你有空的時候你去拔拔么!”他說:“你以為你是村干部呀?!”我說:“你要不要糞?我拉了一泡?!彼昧讼沁^來,我端起一塊石頭,把那泡屎砸飛了。

夏天智在送走演員后就睡了,一直睡到中午飯后。四嬸做好了飯,就收拾著去西街親家的禮物,問白雪該去幾家,白雪說,族里的戶數多,出了五服的就不去了,五服內的是六家。四嬸只準備了五家,糖酒還有,掛面卻不夠了,就把五份掛面又分成六份,重新用紅紙包扎。夏天智睡起來坐在炕沿上看四嬸包掛面,問夏風:“東街口還鬧騰哩?”夏風說:“吵了一鍋灰!君亭和秦安也去了,新生拿來了合同,合同上是秦安蓋的章,君亭就發脾氣啦。君亭一發脾氣,秦安支吾得說不出話,渾身就起紅疙瘩,病又犯了?!毕奶熘钦f:“給我點紙媒去!”夏風點了紙媒,夏天智呼嚕呼嚕吸了一陣水煙。夏風說:“我君亭哥像個老虎似的,脾氣那么大?我看他把秦安就沒在眼里拾,既然是秦安蓋了章,也得維護秦安呀,當著三踅這伙人的面,讓秦安下不了臺?!毕奶熘怯质呛魢:魢N艘魂嚐?,說:“你在城里,你不知道,農村這事復雜得很哩……”卻不往下說了,側著耳朵問:“啥響?是打雷嗎?”

是打雷。天上豁啷啷地在響,一朵云開始罩了南溝垴的虎頭崖。

天上的雷聲像推空石磨,響了一個時辰。整個夏季,干雷打過幾次,落不下一場雨,飄過來的云沒有給人們留下個印象?,F在云又從虎頭崖飄來了一朵,清風街的人差不多出了屋仰頭往天上看,人給云留下了印象,它就下了一顆雨,撲沓,砸在陳星的門口。

這雨砸下來,起了一股煙塵。門面里,陳亮睡在涼席上還睡不醒,陳星喊了聲要下雨啦,出來卻沒雨,便把修車的家什擺在門口,一邊補輪胎一邊唱。清風街上,陳星是第一個唱流行歌的,能唱得和電視上、收音機上唱的一樣?,F在他唱《流浪歌》:流浪的人在外想起了你,親愛的媽媽,流浪的人在天涯,沒有一個家……巷道里的娃娃伙聽見了,就都跑出來,陳星不理他們,只是唱,扭頭看著街面的遠處。

中街的兩邊都是門面房,沒有門樓,卻都有個長長的門道,我就坐在丁霸槽家的門道里吃茶。丁霸槽從縣城回來后用涼水擦身子,他個頭沒有我高,肚子卻像個氣蛤蟆,我說:“半截子,半截子,誰給你起的大名?”丁霸槽說:“我爹起的,咋啦?我爹盼我不窩囊,在槽里能搶得下吃喝哩!”他扭頭對隔壁門道的王嬸說:“嬸子,恁熱的天還不下機子?來喝點茶么!”王嬸在織布機上手忙腳亂,前心后背的衣服都汗透了。王嬸說:“我要是有你這樣個兒子,我也知道躺在涼椅上搖扇子哩!霸槽,聽說染坊里價又高了?”丁霸槽說:“可能是高了?!蓖鯆鹫f:“咋啥都高了?!”梭子從機上掉下來,她彎腰拾,沒拾起來。我說:“誰說的,霸槽的個子就沒高嘛!”武林挑著豆腐擔子走過去,喊:“豆腐!漿水豆,啊豆,豆腐!”王嬸就下了機子,在口袋里掏錢要買豆腐,掏了半天掏出幾張軟塌塌的毛票,武林已經走遠了,就罵:“結巴子你是賣豆腐哩還是跑土匪呀?”

中街的街道熱氣騰騰,熱氣是生了根往上長的,往東看去看見街拐彎處的西街口牌樓,以及往西看去看見街拐彎處的東街口牌樓和牌樓下的武林,都在熱氣中晃,像是一點一點在融化。“狗子,狗子,來運!”我大聲叫著,不叫它的大名它不理你,叫了它的大名,它站住看了看,還是追逐鄉政府的黑狗賽虎。夏家的人和鄉政府有關系,連狗戀愛也門當戶對。街上的狗見到了賽虎都想接近,來運就和它們咬,嘰吱哇嗚,咬到染坊門前了,狗和狗都是一嘴毛。

清風街的染坊,從來都是西街白家人開的。白家人善于生意,中街的門面房除了東街的竹青租了一間開理發店外,壓面房、鐵匠鋪、裁衣店、紙扎坊都是他們的。染坊門面比先前小多了,但染出的布花樣更多,顏色更亮,平日里晾布架要撐到清風寺的門前土場上去。從染坊旁的短巷往南就是清風寺,隔著土場和戲樓端對。清風寺是什么時候建的?這誰說得清楚?!寺里的前殿比后殿大,前殿的后檐和后殿的前檐僅差一尺,下雨天雨水就聚在兩殿間的臺階下,然后從東西水眼道流出去。前殿隔擋了四個小房,門都是走扇子,關上了門縫里還能伸進去個手。后殿兩邊隔擋了單間,中間擺了一個長案,還有很長的條凳,坐著吃紙煙的時候,從窗子里就看到院子里的大白果樹。

白果樹上住著一家鳥。大前年一只鷂子飛來打架,鷂子和鳥夫妻打得非常激烈,白的灰的羽毛落了一地。人們想幫鳥夫妻,但擲石子擲不到那么高。戰爭持續了三天三夜,鳥丈夫被啄瞎了眼睛,跌下來摔死了,緊接著鳥妻子也跌下來,先還能睜眼,不到一個時辰也死了。奇怪的是鷂子并沒有占巢,從此飛得沒蹤沒影,直到連刮了七天黃風,鳥巢被刮了下來,才發現巢里還有兩只雛鳥,差不多都干癟了。

白果樹上的鳥遭到滅絕,正是312國道改造的時候。312國道原規劃路段要避開清風街的后塬,從屹岬嶺隨著州河堤走,可以是堤又是路,不糟蹋耕地??珊髞磉€是從后塬經過,這就把清風街風水壞了。風水重要得很,就是風水一壞,夏天義下臺了。夏天義一輩子都是共產黨的一桿槍,指到哪兒就打到哪兒。土改時他拿著丈尺分地,公社化他又砸著界石收地,“四清”中他沒有倒,“文革”里眼看著不行了不行了卻到底他又沒了事。國家一改革,還是他再給村民分地,辦磚瓦窯,示范種蘋果。夏天義簡直成了清風街的毛澤東了,他想干啥就要干啥,他干了啥也就成啥,已經傳出縣上要提拔他去鄉政府工作了。這事可是真的,因為慶金給他爹買了雪花呢布,在中街的縫紉鋪里做短大衣,準備著去鄉政府工作時穿呀。但夏天義是太得意了,竟組織村民去擋修國道!在后塬入口架了路障,不讓工人進駐清風街,當掘土機開了來,他讓一批老漢老婆們躺在掘土機前不起來。年輕的縣長來現場處理問題,讓他把村民撤走,他不撤,他說:“你得給農民道歉!”縣長生了氣:“我要為國家負責!”公安局來人把老漢老婆們架走了,也給了他處分。

312國道終了仍是貼著清風街北面直直過去,削了半個屹岬嶺,毀了四十畝耕地和十多畝蘋果林,再加上前幾年在七里溝淤地沒有成效被下馬,夏天義灰了心,就撂挑子。夏天義撂挑子其實是故意給鄉政府看的,因為我去看他時,他在家里用香油炮制他的煙葉,見到我了,把一片煙葉在腿面上卷成了要給我吸,我不吸,他說:“你一天到黑亂跑哩,消息多,我不干了聽到沒聽到啥反應?”我那時巴結他,我說:“你不干了,清風街塌天啦!”夏天義笑了,滿嘴黑牙,說:“你狗日的會哄人了!”我說:“真的塌天了!”夏天義說:“塌了好么!”但是,誰能想到,夏天義不干了,鄉政府竟能立馬決定讓治保委員秦安當了支書,把君亭從農機站派回村作為主任候選人來公示,一張紙貼在街上,五天里沒人反對就正式上任了。

夏天義是在第二天的早晨起來,穿衣服就顯得寬了許多。二嬸不讓他出門,在家給他打荷包蛋吃,他不吃,偏要出門,他說:“褂子呢,把褂子拿來!”二嬸取了對襟褂子,他說:“雪花呢大衣呢?!”二嬸說:“你穿那干啥,你不嫌人笑話?”夏天義說:“我偷人啦?!”雪花呢短大衣披著,戴了大橢石頭鏡,叼著黑卷煙從街上走。經過貼著公示紙前,許多人叫他:老主任!夏天義端端進了飯館,他這回沒賒賬,付的現款,吃了一海碗涼粉。夏天義愛吃涼粉。吃了涼粉,又提了兩瓶酒,砍了十斤排骨,說:“我以前的工作沒完成好,年輕人應該擔擔重擔么,我回家睡覺去!”

我這說到哪兒啦?我這腦子常常走神。丁霸槽說:“引生,引生,你發什么呆?”我說:“夏天義……”丁霸槽說:“叫二叔!”我說:“二叔的那件雪花呢短大衣好像只穿過一次?”丁霸槽說:“剛才咱說染坊哩,咋就拉扯到二叔的雪花呢短大衣上?”我說:“咋就不能拉扯上?!”拉扯得順順的么,每一次閑聊還不都是從狗連蛋說到了誰家的媳婦生娃,一宗事一宗事不知不覺過渡得天衣無縫!丁霸槽不理我了,自言自語道:“這么坐著不是個法兒呀,總得弄錢呀!”我不接他的話,他又翻來覆去地說,“到哪兒弄錢去?”到哪兒弄錢去?真是有一個錢就想著第二個錢?我就煩了,說:“信用社有錢,你頭上套個黑絲襪子去搶么!”話一出口,我就知道失言了。丁霸槽之所以現在不是窮人,前幾年銀行在清風街辦信用站,他在站上干過,人都說他鉆了許多政策上的空子,從中挪騰了一筆錢。我說:“你瞧我這臟嘴!”丁霸槽說:“你嘴巴臟,你把牙上的韭菜擦了!”我一擦,果然有片韭菜葉子。丁霸槽卻說:“君亭的褲襠里是不是濕的?”我才發現君亭從街上碎步鉆進短巷去了,臉色不好。


君亭在中午發了一通火,就氣呼呼到兩委會辦公室來。君亭像他爹,如果左眉骨沒有一道疤,簡直就是他爹又活過來了。但君亭比他爹性急,腿快,話頭子也快,前傾著身子走路。有一次我在廁所里蹲坑,他也進來了,我說:“主任親自來尿呀?”他說:“嗯?!蔽艺f:“我要尋你匯報個事哩。”他說:“啥事?”我說:“關于我爹的事。”他說:“你爹的事你尋秦安?!蔽艺f:“秦安他拿不了稀稠?!彼f:“那就等我閑下來再說,廁所外還有三個人等著我辦事哩!”他收回了東西,提了提褲子就出去了。他是忙,我懷疑尿也沒來得及尿凈。君亭氣呼呼到了清風寺,寺門口現在掛的是兩委會辦公室的牌子,牌子上有人用炭畫了個小王八,把他娘的,他用腳把小王八蹭了,又踢開了門,上善在庭院里喝茶。和上善喝茶的是婦女委員金蓮,兩人都脫了鞋,盤腳坐在石凳上,白果樹陰了半院,白花花的太陽從樹葉間篩下來,兩個人像兩只斑點狗。今年的白果也旱得沒多掛果,趙宏聲在撿白果的落葉,一把小扇子,一把小扇子,他撿了一大包,要拿回去制藥。君亭進來看了一眼,金蓮慌忙把鞋蹬上了,君亭沒有說話,徑直進了他的辦公室。趙宏聲說:“君亭不高興了?”金蓮說:“你撿白果葉哩,他能高興?這棵樹可是村干部的茶錢樹呀!”趙宏聲說:“今年白果兩毛錢,又沒結幾顆果。”金蓮說:“往年可是五角價的,正因為今年是小年,葉子才值了錢,你卻每天來撿?!壁w宏聲說:“不至于這么小氣吧?!”彎過頭來,一邊看著君亭辦公室的窗子,一邊低聲說:“哎,我聽說他來辦公室,一進寺門就不說話了,天大的事也得坐到辦公桌前的椅子上了才開口,而且他的座位最遜誰坐了,是不是?”金蓮說:“這些你咋知道的?”趙宏聲說:“這樣好,這樣才有威嚴,不至于掌柜子當成個伙計了!”金蓮如夢初醒,說:“原來是這樣!”君亭把辦公室窗子嘩啦打開,罵道:“宏聲,你嘴里能不能吐出顆象牙?!”趙宏聲低了頭,不敢做聲,提了白果葉包從門口溜走了。

君亭把上善叫了屋去,上善給君亭倒了一茶缸茶水,但君亭的身子像是個篩子,喝多少水漏多少汗,就不喝了,指示上善把賬做一做,看清風街現在欠別人多少,別人又欠咱多少?上善說:“怎么今日提起賬,上邊要來檢查啦?”君亭說:“你也話多得很!我是村主任,我心里能不揣個明白?”上善說:“清得很,賬面上還有三萬元,欠上邊稅費有八萬,欠干部十一萬三千,欠飯店二萬二?!本さ念~顱上忽地涌了個肉疙瘩,說:“欠干部這么多?”上善說:“這積攢多少年了,常常是上邊催得緊的稅,下邊又收不上來,干部臨時用自己錢墊的,更多的是去貸款,貸款單上又落的是個人名字。還有,補貼欠半年的、一年的。引生他爹是欠了一年零三個月的補貼。引生來要過幾次,把我罵得狗血淋頭……”君亭一揮手,說:“沒收回來的有多少?”上善說:“西街農業稅還欠二萬,中街的是八千五,東街的一萬六千。果園承包費交了五千,還欠三千八。電費幾乎三分之一沒繳上來。河堤上賣出的那些樹,事情還粘著呢,引生他爹在條子上寫著的是六十棵,我去查看了,樹樁是八十一棵,原定的一棵賣一百元,引生他爹說其中四十棵賣給了鄉長的外甥,因為人家一次性買得多,大小粗細拉平是五十元。他人一死,就成糊涂賬了。”君亭沒言語,在口袋里掏紙煙,但口袋里沒有,他說:“你帶紙煙了沒?”上善說:“我才吸完?!睆澭鼜奈萁求灾愫髶烊拥舻募垷煱褍海ぐ巡韪椎氖2铦娺^去,紙煙把兒全濕了,坐在椅子上出粗氣。窗子開著,白果樹上的知了沒死沒活地叫,來運從寺院門縫里擠進來,賽虎緊接著也跟進來,金蓮把賽虎攆了出去,關了門,賽虎就在門外抓門環,在外邊叫一聲來運,來運在里邊應一聲。上善就給金蓮揮手,金蓮把來運就也攆了出去。上善然后說:“還有,不知該怎么說呀?”君亭說:“說。”上善說:“秦安上次去縣上爭取河堤的加固資金,說舍不得娃打不了狼,拿了兩萬元的活動費,但資金沒批下來,兩萬元也沒了下落。”君亭說:“你問問他!”上善說:“我咋問呀?!”君亭躁了:“你是會計你咋不能問?錢是清風街的錢,打了水漂了就打了水漂了?!”上善不再吱聲。遠處有啊哇啊哇的長聲,這是染坊后院的那頭驢在叫,清風街就只有了這一頭驢,在染坊的后院里專門推碾子軋染料。君亭噎過上善后,口氣緩下來,說:“新生的事,現在人都盯著,三踅叫喊著要告哩,你說怎么辦?”上善說:“剛才我和金蓮還說到這事著,修改合同的事,雖說是秦安分管的范圍,他沒給你打招呼?”君亭說:“我知道個屁!”上善說:“這,這事咋能這樣弄呢?那就誰屙下的誰去擦吧?!苯鹕彴岩粔夭瓒诉M來,君亭不說話了,金蓮知趣,放下茶壺又出去,坐到石凳上用指甲花染手上的指甲。君亭說:“誰屙的誰擦?現在屎抹勾了,他能擦凈?!”上善說:“三踅不是省油的燈,他真鬧起來,與秦安不好,與咱們誰都不好。這事我思謀,你得出來,一方面壓壓三踅,一方面要想個辦法……”君亭說:“我處處護著他,他倒不領情,最近他是不是和我二叔走得勤?”上善說:“這我說不清,反正是我到老主任那兒去了三次,三次他都在那兒?!本ふf:“我二叔也是糊涂了!”撇下上善,自個兒出了辦公室,到院中的水井里打水。井水不深,木鉤桿吊著水桶就把水提上來了,君亭把水倒在銅臉盆里,整個頭臉全塞在盆水里,哇哇哇地一陣響,水濺了一地。

君亭和上善在清風寺的辦公室里提到了我爹,這令我非常惱火。李上善,世上有一種鬼名字叫日弄,你李上善就是日弄鬼!清風街的爛事那么多,他上善偏要數說我爹的不是,還不是因為我爹人死了,死口無證,豬屙的狗屙的全成了我爹屙的!我爹在世的時候,他能把我家的門檻踏爛,來了不是手里提個雞,就是端一個老南瓜。要是下雨,他會將一雙泥腳在臺階上蹭來蹭去。我爹說:你進來,進來吧!他還是用樹棍把鞋上的泥刮得干干凈凈了才肯進來。河堤上的樹要減伐,為的是要修繕小學校的危房,而鄉長的外甥提出要買一些樹,一是人家舅是鄉長,二是鄉長正準備批一筆款給學校,哪能不賣給人家嗎?樹伐下來幫著拉運的是誰,是你李上善嘛!向縣財政局要加固河堤款是秦安最后辦的,可先聯系的還是我爹,誰愿意去行賄呀!但我爹背了一麻袋柿餅、花生到財政局,人家讓拿到辦公室去都不讓去!兩萬元打點了人家,能指望再讓人家還打個收條嗎?沒腦子!我爹為清風街辦事落了個啥,受盡了人的黑臉白眼,磨破了腳上的一雙雙膠鞋,他是懷里揣了冷饃在飯店里要碗面湯泡著吃,吃壞了胃,給誰說去,反倒現在村里還欠他的干部補貼金!

君亭洗完了頭臉,上善殷勤地跑到廁所邊的核桃樹上摘了三片葉子,要君亭夾在褲腰里生涼,君亭卻說:“你給我撓撓脊背?!本さ募贡成蠞M是痱子。撓著撓著,上善的脊背也癢了,靠著那棵白果樹蹭。金蓮就進了辦公室,擺弄了風扇,但風扇怎么也是不轉。上善說:“你沒看有電沒電?!”金蓮拉了燈繩,燈是滅的,就說:“又沒電了!”君亭不讓上善撓脊背了,說:“你這就去鄉政府,把頭頭腦腦的都請了,到劉家飯店里咱包一桌飯。”上善說:“請鄉上人呀?”君亭說:“我估摸三踅肯定要告狀的,得先給鄉上打個招呼。我還有個想法,給電站得增容呀,天這么旱,不說澆地用,人熱得連電扇也扇不成,西街的意見大得很,幾乎是起了吼聲,這錢也得讓鄉上幫呀!”上善說:“吃飯時叫不叫秦安?”君亭說:“叫上吧?!苯鹕従驼f:“那我去通知秦安?!毕瘸鲩T去了。上善也要走,君亭說:“給劉老吉說,讓他弄些錢錢肉。”

上善轉過清風寺拐角,金蓮卻站在那里等著他,伸手把他額頭上一撮耷拉下來的頭發往謝頂處抹上去,說:“你們說什么事,我進去他就不說了?”上善說:“他嫌秦安太靠老主任。”金蓮說:“連他二叔都防備呀?”上善說:“他和秦安是越來越尿不到一個壺里了,以后難做事的就是你我哩?!苯鹕徴f:“也活該秦安是軟蛋,聽說鄉上都有意思讓他們換個位的,有這事沒?”上善說:“我問過他,他板著臉說:你聽誰說的?我就沒再問他了?!苯鹕徴f:“突然間要請客,會不會是鄉上今日通知這事呀?”上善拍了謝頂,說:“對對對,極有可能,我怎么就沒想到這一點?!”瞧四下沒人,捏了一下金蓮的屁股。

金蓮一股風就往秦安家去,這女人豐乳肥臀,總覺得她在清風街要比白雪漂亮,但就是臉上有雀斑,要抹好多粉。夏天里出汗多,粉難搽勻,她口袋里便時常裝了個小圓鏡。一路走著照了三回,到了秦安家,秦安家的門上了鎖,返回街上見秦安的老婆在染坊,叫道:“嫂子,秦支書呢?”眼里看著染坊門口的對聯:進來了,我知道你的長短;出去了,你知道我的深淺。心里就說:這肯定是趙宏聲寫的!秦安的老婆在翻印花布,卻沒理睬金蓮。金蓮又說:“嫂子,我找秦支書哩!”秦安的老婆說:“他算什么支書呀,那是聾子的耳朵,我早就讓他割了哩!”染坊的白恩杰說:“耳朵割了那成啥啦?”秦安老婆說:“成啥了?”白恩杰說:“你還解不開?”秦安老婆說:“解不開?!卑锥鹘苷f:“笨得很!我說個故事吧,一個大象正走著,一條蛇擋了路,大象就說:躲開!蛇不躲,說:你張狂啥呀,不就是臉上長了個毬么!大象也罵道:你不也就是毬上長了個臉么!”秦安老婆就撲過去抓白恩杰的嘴。等秦安老婆出了染坊,卻把金蓮也叫出來,在沒人處了,說:“金蓮,你找他啥事?”金蓮說:“兩委會請鄉政府人吃飯呀,四處尋不著他的人!”秦安老婆說:“人在屋里哩?!苯鹕徴f:“我剛去過你家了,院門鎖著的。”秦安老婆說:“他不想見人,叫我把他反鎖在屋里的。金蓮,你說說,秦安人心軟,見不得誰有難處,新生守著個病老婆,照顧他讓他承包了果園,果園收成不好,他又欠了一溝子爛賬,秦安眼見著他艱難才同意改了合同,現在倒落得三踅要告,君亭也嚷,要把改了的合同再改過來。一盆水潑出去都收不回來,這當支書的說出的話不如放一個屁?!”金蓮閉口不說是非,只是聽著。到了秦家門樓,開了門,秦安果真就在堂屋臺階上坐著用瓷片兒刮芋頭,刮了一盆子。金蓮說了吃飯的事,秦安不去。秦安老婆說:“沒出息,你咋不去?”秦安說:“我不想見他君亭?!鼻匕怖掀耪f:“你羞先人了你!他君亭是老虎?他就是欺負你,你也讓鄉上領導看看他怎么個欺負你,你為啥不去?”秦安說:“那好,見了鄉上領導,我提出不干了!”

在飯店里,三巡酒都喝了,劉老吉的兒子從西山灣買錢錢肉才回來。劉老吉訓兒子:養頭驢都該養大了,這個時候才買肉回來!劉老吉的兒子抱怨西山灣那里沒了現貨,人家冷柜里存著給縣上領導送的兩條,他死皮賴臉地連包紙綻也沒綻就拿回來了。君亭把包紙剝開,果然里邊是兩條驢鞭,每條驢鞭上都貼著字條。分別寫著縣長的名字、書記的名字。君亭就說:“咱就吃縣長的和書記的!”大家哈哈大笑,秦安卻冷不沓沓地說他要辭職。鄉長說:“你這秦安掃興,大家正樂著,你辭什么職?”秦安說:“我不干支書啦。”大家都愣了,拿眼看秦安。秦安說:“我可是把話給你們領導說明了?!逼鹕砭鸵?。鄉長一把扯住,說:“喝酒喝酒,天大的事喝了酒,吃過錢錢肉了再說!”秦安還是說:“我真的不干了?!鼻匕彩前V性人,話一出口就梗了脖子,不再喝酒。鄉長說:“你要辭職就由你了?”秦安說:“我這一堆泥捏不起個佛像么!”鄉長說:“清風街就在鄉政府的眼窩底下,啥事我們不知道?你秦安干事好著哩!要說不是,就是開拓局面的能力軟了點,當時配班子,也是考慮到這一點才把君亭從農機站調過來,我看你兩個長的補短的,粗的勻細的,蠻合調的呀!清風街是鄉上的大村,任何工作只能做好,不能搞砸!清風街最近是出了些事,出了些事不怕么,有什么事解決什么事么。為了大局,為了清風街的工作做得更好,我們也研究了,你們兩個誰也不能給我撂挑子,可以把各自的工作對換一下……”君亭一直在喝酒,喝得臉紅紅的,錢錢肉端了起來,涼調的,切得一片一片,中間方孔外邊圓,是古銅錢的樣子,他說:“鄉長,先吃菜,嘗嘗味道咋樣?說對換就對換了?”鄉長說:“我聽聽你們意見?!本ふf:“我覺得這不合適吧,我畢竟年輕,經驗也差,還是繼續給秦安做個幫手?。 鼻匕舱f:“還是把我一抹到底著好!”鄉長說:“就這么定了,趁今日這機會,先說給你們,明日就在清風街上張榜公示呀。”一說畢,酒桌上都沒了聲。鄉長就帶頭吃錢錢肉,他吃飯響聲大,說:“都說這東西有營養,不一定吧?”上善說:“現在市面上賣的都是小毛驢的,那不行,咱西山灣出叫驢,叫驢的東西勁還是大哩!”君亭說:“咱上善是西山灣的女婿,他丈人曾經做過這東西?!鄙仙普f:“做這東西,兩歲的叫驢最好,但不能軟著割,得領一頭漂亮的草驢在它面前轉,等到那東西一硬起來,全充了血了,刷地一刀割下來……”金蓮就起身離開了桌。鄉長就笑開了,說:“不說啦,不說啦。老吉,主食是些啥?”劉老吉說:“酸湯面行不行?”鄉長說:“那就來面。一人一碗?!鼻匕舱f:“我不要。”君亭和金蓮幾個人也說吃飽了,不要面了。最后落實了兩碗,劉老吉就對廚房喊:“來三兩碗面!”恰好店里進來三人也要吃面,劉老吉又喊:“再來兩三碗面!”金蓮小聲問上善:“怎么三兩碗兩三碗地喊?”上善說:“三兩碗是把三碗面盛成兩碗,兩三碗是把兩碗面盛成三碗,明白了吧?”金蓮說:“這賊老吉!”上善踩了一下金蓮的腳,端了酒杯說:“鄉上都研究了,公示不公示,那就鐵板釘了釘,來,我先敬鄉上領導對清風街的關懷,再恭賀君亭和秦安!鄉上的決定好得很,啥叫神歸其位,這就叫神歸其位!”秦安先是不喝,最后還是端起喝了一半,頓時脖臉通紅,胳膊上起了紅疹。君亭說:“這半杯我替你了!”拿過來喝了,又說:“既然是這樣,那我有個要求,清風街電不足,這鄉上都知道,我想增容哩,鄉上得拿錢??!”鄉長說:“清風街從來是不叫不到,不給不要,你君亭倒把這作風給變了!好么,增容是急需增容的,鄉上可以掏,但我把話說清楚,你們也得掏,四六攤分,你們把四成籌齊了,我給你們掏六成,怎么樣?”君亭說:“憑領導這么支持,我君亭把這半瓶一口喝了!”上善忙擋,說:“你胃潰瘍……”君亭說:“毬!能拿回六成,胃出了血也值!”半瓶子白酒吹了個喇叭。鄉長一直看著君亭,等君亭把酒喝完了,問稻田抗旱的事,又問伏牛梁上“退耕還林”示范點的便道修得怎樣,問著問著,頭一歪對秦安說:“我來前三踅就在我那么,果園是怎么回事?”秦安當下臉色就變了,君亭立即給秦安添了茶水,說:“這么快三踅就告狀了?沒什么嘛,給劉新生改合同的事,秦安和我研究了的!當時的合同是按正常年景定的,去年受凍,今年干旱,產量減得厲害,咱不能讓人家上吊么。分出來的那一部分,好多人還想承包,這你放心,很快就落實啦!”鄉長說:“這就好。三踅可是說得邪乎得很,說你兩個先鬧開了!”君亭說:“三踅的話你敢信?誰的狀他都告哩,吃誰的飯砸誰的鍋,他在清風街活了個獨人!”

話說罷,君亭就去了廁所。秦安也跟了去,一邊尿一邊說:“你說果園很快就承包,其實已經擱在那兒了,有誰肯去?要是鄉長知道了咱在哄他,那咋辦呢?”君亭說:“我也是剛才突然想到一個人才這么說的?!鼻匕舱f:“誰個?”君亭說:“陳星?!鼻匕舱f:“他能肯呀?”君亭說:“這事我來辦,你只管著劉新生把所欠的承包費交上來就是。”又返回桌上,秦安的臉色有了活泛,給各位敬了酒,敬到君亭,說:“兄弟,哥不如你,陳星的事就全靠你了!”鄉長問:“誰是陳星?”君亭說:“從外地來的小伙,原本來清風街上要開鞋店的,咱這樣稅那樣費的太多,就沒開成,我和秦安的意思是如果外來人想在咱這兒做生意,除了稅收外,別的費能免就免了,卻吃不準這樣行不行?”鄉長說:“你們看著辦么,外來人能來對清風街是好事,不能撿了芝麻丟了西瓜嘛?!毕驳镁ぎ敿醋尳鹕徣ソ嘘愋莵硪娻l上領導。


太陽一落,屹岬嶺的烏鴉便往清風街來。我是見不得烏鴉的,嫌它丑。我一直認為,栽花要栽漂亮的,娶媳婦要娶漂亮的,就是吃雞吃魚,也得挑著漂亮的雞魚吃!這些烏鴉站滿了戲樓的山墻頭上,一起喊:黑哇!黑哇!天就立馬著黑,黑得烏鴉和戲樓一個顏色。這個后晌,夏天義在地里挖土,把老頭挖壞了,去鐵匠鋪修補完,差不多雞都上了架,回來路過雷慶家的院墻外,聽到滾雷狀的劃拳聲,順腳就進了院子。夏天禮端著葫蘆瓢在喂豬,葫蘆瓢里的紅薯面給豬槽里撒一層,豬吞幾口,揚頭又看著他,他又撒一層,罵道:“比我都吃得好了,你還嘴奸!”抬頭見夏天義進來,說:“二哥你吃了?”夏天義說:“吃了?!睆B屋里有電視聲,是梅花和幾個孩子在看電視,梅花出來嘟囔著畫面不清,讓文成上到樹上把天線往高處移,對夏天義說:“二伯進堂屋喝酒去!”夏天義說:“又喝上了?”夏天禮說:“一回來就喝,又花錢又傷身子,那酒有啥喝的!”夏天義說:“都誰在?”梅花說:“君亭,家富,還有那個陳星。二伯知道不,君亭現在是支書啦!”夏天義說:“那秦安呢?”梅花說:“他兩個調換了一下?!毕奶炝x說:“真能折騰?!泵坊ㄕf:“折騰了也好,這剛調換,君亭就找陳星把退出來的果園承包了?!毕奶炝x說:“是不是?”走近去推開堂屋門。屋子里煙霧騰騰,酒氣熏人,都站起來讓座、敬酒。夏天義就坐了,點了自己的黑卷煙,說:“你們年輕人玩,你們玩!”陳星先倒了一杯酒,單手端給夏天義,趙家富訓道:“咋端酒哩,那個手呢?!”陳星一時不知所措,趙家富奪過酒杯,雙手高高端了,說:“記著,在清風街敬長輩老者就得這樣!”但夏天義卻說天熱,他不喝。趙家富說:“君亭今日是村支書了,你是老領導,又是君亭的二叔,這都是你夏家的榮耀,你應該喝一杯!”夏天義接了酒杯,卻交給了陳星替他喝,說:“你把果園承包了,就好好侍弄,技術上有不懂的來找我?!本ふf:“二叔也知道了?”跟著進來的梅花收拾地上的空酒瓶,嘟囔:“喝了這么多啦?”雷慶說:“再去弄一碟菜吧。”梅花聽見了卻裝沒聽見,斜靠在門框上說:“二伯什么不知道?巷道里跑過一只雞,二伯清楚這是誰家的雞,下蛋了沒有!”夏天義說:“這事算弄得好。以后承包出去的項目還得勤勤照看著,一大撒手,問題就出來了,清風街可是費干部的地方!”君亭說:“這一次也就是三踅在鬧騰。”梅花打了個噴嚏:啊嚏!唾沫星子濺了雷慶一脖子。梅花說:“誰想我哩?!”雷慶說:“狗想你哩!”梅花踢了一腳,說:“三踅,哼,他是以攻為守哩!”雷慶說:“你就話多得很!”梅花說:“我說的是理呀,磚場這幾年,他總說是虧損,可自個摩托車倒騎上了!讓他承包他不承包,別人要承包他又不肯,哪兒有這么橫的事?!”君亭說:“這可是二叔手里的事,二叔沒解決,秦安沒解決,我就是煮牛頭也不能一把火兩把火就煮爛了的?!毕奶炝x說:“我要不退下來,他敢?我可告訴你,遺留的問題一時解決不了,就得月月查他的賬,防備著貪污!”君亭說:“沒承包前,要允許著這些人貪污哩,不貪污誰當自己事干?但貪污有個度,超過度了那不行?!毕奶炝x說:“一個子兒都不能貪污!”君亭給大家倒酒,一邊倒一邊臉上笑笑的,說:“瞧我二叔說的!他在任的時候水清是清,可水清不養魚么,清風街誰給你好好干來?”夏天義說:“我干得不好,辦公室的錦旗掛了一面墻了!”話說得動了氣,把手里的卷煙猛地從堂屋門口往院子一扔。他這一扔,偏不偏電燈忽地滅了。梅花說:“停電了,電又停了!”立時黑暗中一片寂靜,大家都在原地不敢動。梅花在劃火柴,在找煤油燈,喊:“翠翠,把廈屋墻窩子里的煤油燈拿來!”腳底下踢倒了一個空酒瓶子,玻璃碎裂著響,末了一盞燈顫顫巍巍地亮在柜臺上。夏天義說:“你瞧瞧,咱這電,三天兩頭斷!”君亭說:“你當主任的時候那能用多少電,現在誰家沒個電扇電視的?明日我就去縣上采購新的變壓器呀!”夏天義說:“我給你說話,你總是跟我頂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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