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秦腔
- 賈平凹
- 9790字
- 2020-01-03 18:06:39
名角是演《拾玉鐲》成名角的,她也就一輩子只演《拾玉鐲》。她的情緒沒有緩過來,中午吃飯前的時候說胃疼,要回去。清風街之所以同意包場戲,就是沖著幾個名角,這下要砸鍋呀,夏天智就讓趙宏聲針灸治胃病,老女演員說不用,還要回去。白雪就老師長老師短地懇求,還將夏天智畫的秦腔臉譜拿出來,其中一張就是專門畫她的裝扮的,老女演員才說:“我真的老了?”白雪說:“你沒老!”老女演員說:“人咋能不老呢,我是老了?!卑籽┱f:“人老了藝術不老啊!”老女演員說:“那好吧,我不走了,但晚上取消《拾玉鐲》,我只來段清唱。”
我本來是不去夏家湊熱鬧的,上善硬拉著我去,我才去的。白雪穿了雙瘦皮鞋,把腳收得緊緊的,真好看。中星他爹信佛,給我說過菩薩走路是一步一生蓮的,我看見白雪走過來走過去,也是一溜兒一溜兒的花。趙宏聲問我看啥哩,頭老不抬,發癡眼兒?他鬼得很,知道我的心思,可我不敢瞅白雪的臉,我還不能瞅她的腳嗎?我轉了身,對著院子里的花壇,花壇上種著月季,花紅艷艷的。趙宏聲說:“你今日可別多喝酒!”我拿手去掐月季葉,葉子顫了一下,我知道葉子疼哩,就松了手。
院子里噼噼啪啪響過鞭炮,上善就主持了宴會。夏家待客雖然沒有太多地請人,人還是來了許多。武林是最后到的院門口,他來訓斥他老婆,他老婆黑娥來得早,他說:“你,你回呀不不回,一,一,一會兒上禮,啊你是有錢,錢,錢哩?”正好四嬸出來,讓武林快進去坐席,武林說:“我,我,我,沒錢呀嬸子!”四嬸說:“誰要你上禮呀?!”武林就說:“啊過一個月,是,是,是我娘的三三三周年,你也,也來,啥都不,不,不要帶噢,噢?!贝逯魅尉ず椭匕彩窍喔鴣淼模匕蚕日驹谠洪T口念門聯:不破壞焉能進步,大沖突才有感情。就銳聲說:“是宏聲寫的吧,寫得好!”上善就擁他們在主桌上坐了,開始講話。上善能講話,說得很長,意思是夏風是個才子,白雪是個佳人,自古才子配佳人,那是天設地造的。雖然在省城已辦了婚禮,但在老家還得招呼老戚舊親,三朋四友,左鄰右舍,老規矩還是老規矩!那么,東街的本家,中街的他姨,西街的親家,南溝來的他舅,西山灣來的同學,還有在座的所有人,都把酒杯端起來,先賀咱老校長福喜臨門,再祝一對新人白頭偕老!都端起酒杯了吧?眾人說:“早都端起了,你說得太長!”上善說:那就干杯,都得喝凈!干過了,眾人都要坐下,上善又說:“先不急坐,再把酒倒上,讓秦支書講話!”秦安就讓君亭講,君亭說我是本家子哥,你講。秦安說:“我不會說話,要我說呀,對這一對新人哇,我只說一個字,只一個字:很好!”眾人都笑了,說:“明明兩個字,怎么是一個字?”秦安愣了愣,也笑了,就坐下來。眾人也就坐下來。席間,有人給夏天智臉上抹紅,夏天智說婚結了給我抹啥子紅?眾人便起哄:今日不耍新郎新娘了,就耍你,你得來個節目!夏天智也不擦臉上的紅,喃喃道:我出啥節目呀?就叫喊四嬸把他畫的那些秦腔臉譜拿出來讓大家看看。四嬸說:“你咋恁逞能的,拿那些臉譜有啥看的?”夏天智說:“你不懂!”四嬸就從柜里搬出一大堆馬勺,馬勺背上竟都畫著秦腔臉譜。我知道夏天智能畫秦腔臉譜,但沒見過能在馬勺上畫,畫出了這么多,一件一件竟擺得滿臺階上都是。眾人便圍進去瞧稀罕,你拿一個,他拿一個,掖在懷里,別在褲帶上,也有拿了要出院門。夏雨急著喊:“哎!哎!”夏天智卻說:“誰要愛上的,就拿上!”眾人說:“四叔比夏雨舍得!”馬勺立時就被搶光了。夏天智臉上放光,說:“熱鬧,熱鬧!我再給大伙放段戲!”又從臥屋取了個臺式收音機,擰了半會兒,正巧播放著秦腔曲牌。音樂一起,滿院子都是刮來的風和漫來的水,我真不知道那陣我是怎么啦,喉嚨癢得就想唱,也不知道怎么就唱:眼看著你起高樓,眼看著你酬賓宴,眼看著樓塌了……我唱著,大家就看我,說:“這瘋子,這瘋子!”上善就過來拿了一只大海碗,滿滿地盛了米飯,又夾了許多肉在上面,給我說:“引生,你那爛鑼嗓能唱個屁!把這碗端上,好好坐到花壇沿上吃,吃飽!”然后他高聲說:“要唱我來上一板!”眾人都起哄:“唱!唱!”上善真的就唱啦:為王的坐椅子脊背朝后,為的是把肚子放在前頭,走一步退兩步只當沒走,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唱著唱著,一只蒼蠅站到了他鼻尖上,他拍蒼蠅,就不唱了。音樂還在放著,啞巴牽著的那只狗,叫來運的,卻坐在院門口伸長了脖子嗚叫起來,它的嗚叫和著音樂高低急緩,十分搭調,院子里的人都呆了,沒想到狗竟會唱秦腔,就叫道:“上善上善,你唱得不如狗!”來運在這場合出了風頭,喜得啞巴拿了一根排骨去喂它。但來運叼著排骨不吃,卻拿眼睛看我。我也看著來運,我叫:“來運,來運!”來運就臥到我腿前,我看出了來運前世是個唱戲的,但這話我不說破。花壇邊的癢癢樹下,夏風和趙宏聲說話,他們是小學同學,夏風說:“瞧我爹,啥事都讓他弄成秦腔會了!”趙宏聲笑著說:“四叔就好這個么。也真是,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白雪活該就是給你爹當兒媳的。”夏風說:“我就煩秦腔。”趙宏聲說:“你不愛秦腔,那白雪……”夏風說:“我準備調她去省城,就改行呀?!泵罪埨镞叧猿隽艘涣I匙樱蚜宋业难溃遗蘖艘豢诿罪?,又呸了一口米飯。起身要走時,秦安過來問起夏風:“新生沒來?”夏風說:“沒見來么。”秦安就給夏天智招手,夏天智端著白銅水煙袋走來,兩人嘰嘰咕咕了一陣,我逮聽著他們在商量著晚上給劇團演員披紅的事,秦安說:“五條呀,一人還得十斤雞蛋,一袋蘋果,這筆賬不好報哇?”夏天智吸了一陣煙,就把白雪叫來。白雪就站在我的旁邊,她的身上有一股香,她的褲管上粘著一個棉花球兒,我想給她取下來,但我沒敢。白雪說:“那就只給王老師一個披紅吧,她稱得上是表演藝術家了,到哪兒演出都披紅哩?!鼻匕舱f:“這得和君亭研究一下?!本徒辛司み^來,君亭聽了,口氣很硬地說:“劇團是村上請來的,當然應該負擔人家!”秦安看我,我把臉埋下吃我的飯。秦安低聲說:“畢竟是給夏風白雪賀喜來的……”君亭說:“毬,那又咋啦?演戲還不是全村人看,如果沒有夏風的婚事,你就是出錢人家肯來?莊稼一季一收的,人才是幾百年才出一個,夏風是清風街的一張名片了!咱可以宣布,如果以后誰的事弄到像夏風這么大,家里的紅白喜事村上就一攬子包了!咱明事明干,用不著偷偷摸摸的。”夏天智說:“這……”秦安說:“君亭說的也是,那咱班子就算決定啦。包場費一千元,紅綢被面一條,還有雞蛋、蘋果都讓新生那邊辦,款項從他的承包費里抵就是?!碑斚拢匕沧屜挠耆フ倚律挠甏蛄艘粋€口哨,來運就廝跟了他,夏雨還說:“引生你和我去!”我看了一下白雪,白雪給各個席上敬酒哩,我說我不去,夏雨恨了恨,從飯桌上拿了一包紙煙才走了。
差不多是雞都上架打盹了,天還沒漫下黑,亮著一疙瘩一疙瘩火云。我在門口啪啦啪啦抖被單,隔壁來順說:“今日有戲,這天也出祥瑞,怪怪的?”這有啥怪的,禿子,來順是禿子,天也發了燒么!來順說:“你才發燒哩!”我就是發燒哩,吃畢宴席回來我睡了一覺,睡著睡著身子發燙,我之所以抖被單,就是看把被單燒著窟窿了沒有?沒有燒著,只抖下幾個屁彈。一只貓從樹陰下跑過來,白的跑成了紅的,鉆進廚房的煙囪中去了,再出來,是個黑貓。來順梗著脖子往戲樓下去了,我一直等到鑼鼓吵起,喝下半勺漿水才趕了去。
清風街的人差不多都在戲樓下,中間有條凳的坐了條凳,四邊的人都站著,站著的越站越多,就向里擠,擠得中間的人坐不住,也全站在了條凳上。人腳動彈不了,身子一會兒往左側,一會兒往右側,像是五月的麥田,刮了風。那些娃娃們從戲臺的墻頭爬上去,坐在臺上兩邊,被攆下來,又爬上去,賴成了蒼蠅。我就聽誰在喊:“引生呢,讓引生維持秩序!”我近去從臺口拉那些娃娃腿,三下兩下全拉得掉下來。人窩里有罵聲:“瘋子,你要出人命???!”但我很得意,凡是群眾集會只有我才能維持了秩序。
文成一伙跑到戲樓后面,趴在后門縫看演員化妝。我也跑去看了,我要看白雪在沒在后臺,但沒見白雪的蹤影,看到的卻是那個長臉男演員往頭上戴花。中午吃飯的時候,慶玉和這個演員在一個桌子上,慶玉給他遞紙煙,他說他要保護嗓子,不吸紙煙。慶玉就問:你是唱啥的?他說:你猜。慶玉說:凈?他說:不是。慶玉說:生?他說:不是。慶玉說:那是丑角?他還是說不是。慶玉有些火了,以為他戲弄,說:那你唱毬呀!他卻說:接近了。慶玉說:噢,唱旦的!一個大男人唱旦角,我就稀罕了,正看著,他也發覺了我在偷看,走過來把身子靠在門上。
我覺得沒有了意思,離開了后門口,前邊臺下的秩序還好,就灰沓沓靠到麥秸堆上發蔫了。天上的星星一顆一顆的,數了一遍,又數了一遍,一遍和一遍的數目不同。隱約里誰在說話:“你瞧你瞧,人不少嘛!”“說到底也就是個農民的藝術么。”“你少說這話,讓人聽著了罵你哩!”“你要是在省城參加一次歌星演唱會,你就知道唱戲的寒磣了!”“我可告訴你,王財娃演戲的時候,咱縣上倒流行一句話:寧看財娃《掛畫》,不坐民國天下?!薄澳鞘窃诿駠!薄艾F在有王老師哩!”“不就是一輩子演個《拾玉鐲》,到哪兒能披個紅被面么?!薄澳?,你……”“我說的是事實。”“到了后臺你不許這么說!”“我才不去后臺,我嫌聒,我找宏聲呀。”我聽出是白雪和夏風,一擰頭,他們果然就站在麥秸堆邊。我往黑影里縮,不愿意讓他們發覺是我,但他們卻沒再說話,我斜眼睛看了一下,夏風朝西頭去了,而白雪端端往戲樓走,她兩條腿直得很,好像就沒有長膝蓋。我心里說:白雪白雪,你要能和我好,你打個噴嚏吧!但白雪沒有打噴嚏。
戲樓上叮叮咣咣敲打了半個時辰,紅絨幕布終于被兩個人用手拉開,戲就開場了。先是清唱,每一個演員出來,報幕的都介紹是著名的秦腔演員,觀眾還是不知道這是誰,不鼓掌,哄哄地議論誰胖誰瘦,誰的眼大誰的臉長。后來演了兩個小折子,一個須生在翻跟頭時把胡子掉了,臺下就喝倒彩:下去,下去,要名角!表演藝術家王老師,在接下來就登場了,但她是一身便裝,腰很粗,腿短短的,來了一段清唱。臺下一時起了蜂群,三踅一直是站在一個碌碡上的,這陣喊:“日弄人哩么!”他一喊,滿場子的人都給三踅叫好,王老師便住了聲,要退下去,報幕的卻擋住了王老師,并示意觀眾給名角掌聲,場子上沒有掌聲只有笑聲,突然間一哇聲喊:不要清唱,要《拾玉鐲》!這么一鬧騰,我就來勁了,撒腳往戲樓前跑。戲樓下一時人又擠開來,有小娃被擠得哭,有人在罵,三只鞋從人窩里拋了出來,正巧砸在我的頭上,我說:“砸你娘的×哩!”“日”地把鞋又砸到人窩里去。秦安一把拉住我,說:“引生引生,你要給咱維持秩序??!”他先跳上臺讓大家安靜,可沒人聽秦安的,秦安又跳下臺問我:“君亭呢,君亭沒來?”我說:“君亭飯后就到水庫上去了,你不知道?!”秦安眉頭上就挽了一個疙瘩,說:“弄不好要出事呀,這得搬天義叔哩!”劇團演出隊長說:“天義是誰?”我說:“是老主任?!鼻匕簿驼f:“引生你領路,讓隊長把天義叔請來!”
我領著隊長小跑去東街,街道上有狗汪汪地咬。街北的312國道上開過了一輛車,白花花的一股子光刷地過來,照在一堵墻上,我突然說:“你瞧那是啥?”隊長說:“啥?”我看見雷慶的女兒翠翠和陳星抱在一起,四條腿,兩個頭,沒見了手,就說:“好哇,不去看戲,在這兒吃舌頭哩!”隊長說:“管人家事?咱急著搬救兵??!”我不行,拾了塊土疙瘩朝墻根擲過去,車燈已經閃過了,黑暗中傳來跑步聲。穿過一條歪歪扭扭的巷子,隊長問老主任家怎么住得這么背呀?我說:“背是背,那可是好地穴哩!”隊長又問怎么個好地穴?我說:“白天了,你站在伏牛坡就看得出來!”如果是站在北頭的伏牛坡上看清風街,清風街是個“”狀,東西兩街的村子又都是蝎子形,老主任的家就蓋在蝎子尾上。在過去,東街的窮人多,西街有錢的人家多,而最富豪的是白家。白家兄弟兩個因家事不和,老二后來搬住到了東街,但老二后輩無人,待夫婦倆死后,老大就占了東街的房院。那老大就是白雪的爺爺,曾當過清風街的保長。到了解放初,夏天義是土改代表,一心想給白家劃地主,可農會上主持人是縣上派來的監督員,和白家有姑表親,一開會就給白家傳信,結果白家主動將東街的房院交了出來,只給定了個中農成分。這房院自然而然就讓夏天義一家住了。他們是兄弟四人,按家譜是天字輩,以仁義禮智排行,在這房院里住過了十年,后來都發了,各蓋了新的房院分開住家。先是夏天仁搬住到了北頭巷口,他就是君亭的爹,拳頭能打死老虎的人,只是命短,不到六十就死了。后搬住到中巷巷尾的是夏天禮,他在五十里外的天竺鄉干過財務,退休已經多年。再是夏天義在蝎子尾蓋了房子,五個兒子,前四個是慶字輩,慶金慶玉慶滿慶堂,到了二嬸懷上第五胎,一心想要個女子,生下來還是個男的,又長得難看,便不給起大名了,隨便叫著“瞎瞎”。五個兒子都成了親,又是一個一個蓋房院,夏天義就一直還住在蝎子尾。這事我不愿意給隊長說,說了他也弄不清。隊長說:“老主任是夏風的二伯?”我說:“你行呀!”隊長說:“夏風他家的房院倒比老主任的房院好?!蔽依犻L從池塘邊的柳樹下往過走,才要說:“那當然了,夏風家的房院是原先白家的老宅子么!”話還沒說出口,竹青就從對面過來了。
竹青撐著一雙鷺鷥腿,叼著煙卷,立在那里斜眼看我。我說:“竹青嫂子,天義叔在家沒?”竹青說:“我爹喝多了,可能睡了?!蔽揖蛽u院門上的鐵環,來運在里邊說:“汪!”我說:“來運,是我!”來運說:“汪汪!”我說:“我找天義叔的!”來運說:“吭哧,吭哧!”我說:“天義叔睡了?睡了也得叫起來,要出事啦!”上堂屋有了躁躁的聲音:“誰在說話?”我說:“天義叔,我是引生,你開門!”開了院門的卻是來運,它用嘴拉了門閂,夏天義就站在了堂屋門口。夏天義是個大個子,黑乎乎站滿了堂屋門框,屋里的燈光從身后往外射,黑臉越發黑得看不清眉眼。隊長哎喲一聲,忙掏了紙煙給他遞,他一擺手,說:“說事!”隊長就說戲樓上觀眾如何起哄,戲演不下去,又不能不演,擔心的是怕出亂子。夏天義說:“就這事兒?那秦安呢?!”我說:“秦安那軟蛋,他鎮不住陣!”夏天義說罵了一句:“狗日的!”跟著我們就往院門口走,走到院中間了,卻喊:“哎,把褂子給我拿來,還有眼鏡!”夏天義遲早叫二嬸都是“哎”,二嬸是瞎子,卻把褂子和眼鏡拿了來。眼鏡是大橢塊石頭鏡,夏天義戴上了,褂子沒有穿,在脊背上披著。我說:“天義叔,你眼鏡一戴像個將軍!”他沒理我,走出院門了,才說:“淡話!”
到了戲場子,臺上臺下都成一鍋粥了,有人往臺上扔東西,擁在臺口兩邊的娃娃們為爭地方又打起來,一個說:我日你娘!一個說:“魚,魚,張魚!”張魚是那個娃娃的爹,相互罵仗叫對方爹的名字就是罵到恨處了,那娃娃就嗚嗚地哭。秦安一邊把他們往下趕,一邊說:“叫你爹名字你哭啥哩,毛澤東全國人都叫哩!”臺下便一片笑聲。秦安沒有笑,他滿頭是汗,燈光照著亮晶晶的,就請出演員給大家鞠躬,臺下仍是一哇聲怪叫,秦安說了些什么,沒有聽見。夏天義就從戲樓邊的臺階上往上走,褂子還披著,手反抄在褂子后邊,我大聲喊:“老主任來啦!”頓時安靜下來,夏天義就站在了戲臺中間。
夏天義說:“請劇團的時候,我說不演啦,不是農閑,又不是年終臘月,演什么戲?可征求各組意見,你們說要演哩要演哩,現在人家來演了,又鬧騰著讓人家演不成,這是咋啦?都咋啦?!”吧!電燈泡上糾纏了一團蚊子,一個蚊子趴在夏天義的顴骨上咬,夏天義打了一掌,說:“日怪得很,清風街還沒出過這丟人的事哩!不想看戲的,回家睡去,要看戲的就好好在這兒看!”他一回頭,后脖子上壅著一疙瘩褶褶肉,對著旁邊的隊長說:“演!”然后就從臺邊的臺階上下來了。
戲果然演開了,再沒人彈七嫌八。
夏天義得意地往回走,我小跑著跟他,我說:“天義叔,天義叔,你身上有股殺氣哩!”夏天義擺了下手。我還是說:“秦安排夸他上學最多,是班子里的知識分子哩!知識分子頂個屁用,農村工作就得你這樣的干部哩!”夏天義又是擺了一下手。不讓說就不說了,熱臉碰個冷溝子,我就不再攆跟他,一轉身把掌砍在武林的脖項上。武林張著嘴正看戲的,被我一砍嚇了一跳,就要罵我,但噎了半天沒罵出一個囫圇句來。
戲是演到半夜了才結束。人散后我和啞巴、瞎瞎、夏雨幫著演員把戲箱往夏天智家抱,讓書正搭個手,書正只低個頭在臺下轉來轉去。我知道他是在那里撿遺下的東西,說:“錢包肯定是撿不到的,這兒有半截磚你要不要?”他真的就把半截磚提回家去了。
演員們在夏天智家吃過了漿水面,大部分要連夜回縣城,夏天智挽留沒挽留住,就讓夏雨去叫雷慶送人。雷慶是州運輸公司的客車司機,跑的就是縣城到省城這一線,每天都是從省城往返回來過夜,第二天一早再去縣城載客。夏雨去叫雷慶送人的時候,在中巷見到雷慶的媳婦梅花,梅花不愿意,說你家過事哩,你雷慶哥回來得遲,連一口喜酒都沒喝上,這么三更半夜了送什么人呀?!話說得不中聽,夏雨就不再去見雷慶,回來給爹說了,夏天智說:“讓你叫你雷慶哥,誰讓你給她梅花說了?”白雪就親自去敲雷慶家的門。敲了一陣,睡在門樓邊屋里的夏天禮聽到了問誰個?白雪說:“三伯,是我!”夏天禮忙高聲喊雷慶,說白雪敲門哩!梅花立即開了院門,笑嘻嘻地說:“是白雪啊,晚上我特意去看你的戲哩,你咋沒演?”白雪說:“我演得不好,甭在老家門口丟人。我哥睡了沒?”梅花說:“你來了,他就是睡了也得起來!”白雪說:“想讓我哥勞累一下送送劇團里人。”梅花說:“勞累是勞累,他不送誰送?咱夏家家大業大的,誰個紅白事不是他接來送往的?!”當下把雷慶叫出來把要走的人送走了。
留下來的演員是三男兩女,男的讓夏雨領了去鄉政府一個干事那兒打麻將,女的安頓到西街白雪的娘家。白雪帶人去時給婆婆說夜里她也就不回來了,四嬸不高興,給她嘰嘰咕咕說了一會兒話,白雪笑了笑,才讓夏風帶了女演員去的西街。
我原本該和夏雨他們一塊走的,可我沒有走,磨磨蹭蹭直到夏天智和四嬸已經坐在燈下清查禮單的時候才離開。但剛出門,慶金的媳婦淑貞拉著兒子光利來見白雪,說光利的嗓子好,整天跟了陳星唱歌,還要買收錄機,讓白雪聽聽他的歌看值不值得投資買個收錄機?四嬸說:“后半夜了唱啥歌呀,一個收音機值幾個錢,舍不得給娃買!”淑貞說:“是收錄機,不是收音機!”四嬸說:“收錄機貴還是收音機貴?”淑貞說:“一個是手表一個是鐘表!”語氣嗆嗆的。見四嬸指頭蘸著口水數錢,又說:“今日待客賺啦吧?”四嬸說:“做啥哩嘛,就賺呀?!”淑貞把嘴撇了個豌豆角,光利卻趁機跑掉了,她就一邊罵光利一邊低聲問白雪:“收了多少錢?”白雪說:“不知道?!笔缲懻f:“四叔四娘為啥待客哩,就是回收以前送出去的禮哩。禮錢肯定不少,給你分了多少?”白雪說:“給我分啥呀?”淑貞說:“咋不分?夏風不是獨子,還有個夏雨,四叔四娘把禮錢攥了還不是給小兒子攢著?即便他們不給你分,可你娘家的,你的同學同事的禮錢應當歸你呀!”話說得低,四嬸八成也聽得見,嚷道著白雪把雞圈門看看關好了沒有,小心黃鼠狼子。白雪說:“現在哪兒有黃鼠狼子?”淑貞說:“四娘不愿意了我哩。”就要走。四嬸偏過來,說:“淑貞你走呀?”拿了一沓錢交給了白雪,白雪不要,不要不行,羞得淑貞一出院門就罵光利。
年好過,月好過,日子難過,這一天就這么過去了。夏家待客的第二天早晨,夏天智照例是起來最早的。大概從前年起吧,他的瞌睡少了,無論頭一夜睡得多晚,天明五點就要起床,起了床總是先到清風街南邊的州河堤上散步,然后八字步走到東街,沿途搖一些人家的門環,吆喝:睡起啦!睡起啦!等回到家了,門窗大開,燒水沏茶,一邊端了白銅水煙袋吸著一邊看掛在中堂上的字畫,看得字畫上的人都能下來。白雪是聽到院門響而醒來的,做了夏家的新兒媳,起床先掃罷院子,又去泉里挑水。路上見上善從斜巷里過來唱《張連賣布》,先是一句:你把咱大鐵鍋賣了做啥?我嫌它燒開水不著饹甲。白雪就把水擔放下,瞇著笑眼聽。上善一抬頭看見了白雪,就噤口啦。白雪說:“上善哥起得早?”上善說:“睡不成么!”白雪說:“咋啦?”上善說:“四叔啥都好,就是一點,他睡不著了也不讓別人睡!”白雪還是笑。上善說:“四叔講究大,你一早給他老兩口倒尿盆了?”白雪說:“這還沒。”上善說:“好,你給他當兒媳就要破破那些規矩哩!”
白雪擔水回來,夏天智已喝畢了一杯茶,把茶根兒往花壇上澆,問夏風起來了沒,不等白雪答復,就嘟囔什么時候了還睡著不起,該去西街和鄉政府接客人呀。白雪趕緊去臥房把夏風推醒。
客人接了回來,吃罷了飯,劉新生就進了門,夏天智一見他空手,先問給演員辦的貨呢?劉新生倒嚷嚷結婚待客多大的事情怎么就不給他透個風?四嬸忙解釋只待了族人和親戚,西街中街的人家都沒告訴。劉新生說:“我還以為把我晾下了!”四嬸說:“晾下別人還能晾下你?讓你辦貨還不是給你個口信兒,只說你昨兒夜里過來,沒見你來么!”劉新生說:“昨兒下午我去西山灣收雞蛋了嘛!”一邊叮嚀著夏雨派人去果園拉貨,一邊卻將自己寫的鼓樂譜請教劇團來的樂師。
劉新生種莊稼不行,搞文藝卻是個人才。我敢說,像夏風那樣的人,清風街并不少,只是他們沒有夏風的命強,一輩子就像個金鐘埋在了土里,升不到空中也發不出聲響。比如水興他那死去的爹,大字不識幾個,卻能把一臺戲一折一折背下來,連生凈丑旦的念白都一字不落。這劉新生以前吹過龜茲樂班,甚至扮過旦角,但有一年春節放鞭炮,炸藥炸了右手的中指和食指,再唱戲手伸出來做不了蘭花姿,他就迷上敲鼓,逢年過節若辦社火,全都是他承操。劇團來的樂師正拿了夏天智的白銅水煙袋吸,劉新生叫聲“師傅”,從懷里掏出一卷紙來,上面密密麻麻記了鼓譜,求樂師指正。樂師說:“你用嘴給我哼調,我聽。”劉新生就“咚咚鏘,咚咚鏘”哼起來。哼著哼著,臉綠了,脫了褂子,雙手在肚皮上拍打。樂得大家都笑,又不敢笑出聲,樂師就說:“哈,這世事真是難說,很多城里的人,當官的,當教授的,其實是農民,而有些農民其實都是些藝術家么!”
樂師說的這句話,事后是趙宏聲告訴我的,這話我同意。我說:“夏風就是農民,他貪得很!”趙宏聲說:“你看見夏風娶了白雪,嫉恨啦?”我說:“結就結吧,權當他是個護花人!”趙宏聲說:“咦,你還能說出這話?那你也找一個,當護花人么?!蔽艺f:“要穿穿皮襖,不穿就赤身子!”趙宏聲說:“那你就斷子絕孫去!”我說:“我要兒子孫子干啥,生了兒子孫子還不都在農村,咱活得苦苦的,讓兒子孫子也受苦呀?與其生兒得孫不如去栽棵樹,樹活得倒自在!”趙宏聲說:“說著說著你就瘋話了!”
那天早晨劉新生在夏天智家把肚皮當鼓敲的時候,我是在街上蹓跶的。去果園拉貨的人把雞蛋蘋果搬運到東街口,卻抖出了一個新聞:二分之一的果園劉新生已經不承包了!清風街就這么大個地方,誰家的雞下丟了一顆蛋都會吵吵鬧鬧。劉新生將二分之一的果園退出了,人們就來了氣。果園前幾年掛果好,他發了財,去年霜凍,今年又旱,他就退出一半,果園是集體的果園,他想怎么就怎么啦?人是怕煽火的,一張口指責了劉新生,十張八張口就日娘搗老子地罵劉新生,待到有一個人近去拿了顆蘋果吃,你也吃我也吃,不吃白不吃,都去拿了吃。
劉新生把肚皮拍得通紅,拍著拍著放了一個屁,就見一個小娃拿著蘋果進來吃,劉新生說:“哪兒的蘋果?”小娃說:“街口都吃蘋果哩?!眲⑿律闩芰巳タ?,果真是自己籌備的蘋果,兩個箱子都已經空了。李三娃的娘正撩了衣襟裝了四五顆,劉新生氣得去奪,老婆子顛著小腳跑,把一顆扔給她孫子,劉新生就把她掀倒了。旁邊人說:“你打人了?”劉新生說:“這是兩委會讓我給演員籌的貨,她紅口白牙吃誰的?”那人說:“果園是全清風街的,你能吃,為啥別人吃不得?”劉新生說:“我承包了就是我的!”那人說:“承包費你交了?”劉新生說:“交了!”那人說:“交了多少?”劉新生說:“一半。”那人說:“那一半呢?”劉新生說:“那一半我已經不承包了!”兩個人你一句我一句爭吵,我就撲上去說:“哎,新生,大家都知道你承包了,怎么只成了一半?”劉新生說:“咋?你想咋?”他用手指我,少了兩個指頭,我把他的手撥開了,說:“豐收的時候你承包,不豐收了你就不承包了?你是清風街的爺?!”劉新生說:“我不和瘋子說!”他瞧不起我,我就從蘋果箱中拿了兩個蘋果,啃一顆,扔一顆。一直蹴在旁邊吃紙煙的三踅過來說:“你說你承包的合同修改了,你拿出來看看?!眲⑿律蛔彀啄?,說:“拿就拿!”讓夏雨把雞蛋和剩下的蘋果拿回夏家,自個兒氣呼呼地去了果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