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他的神靈】
只是因為苦修士在這里太少見了。
對于衣不蔽體蓬頭跣足的人群來說,凍土嚴寒的氣候,本身就是天然的拒絕。
而在林海雪原里還能光得起腳,僅僅這份奢侈,就絕對值得所有人敬畏。
蕭世行眼睛很毒,這也是他能管理這個村子的本錢之一。
四個赤足苦修士有老有少,他一眼就能判定,最年輕的那個,才是其余三人的領袖。
三位年長修士都是麻衫,形容枯槁,只有最年輕的那位,穿著一件說不出材質的立領白袍,就連款式,也與大陸諸國的習慣有些不同。
皮膚也白皙細膩,如果配上一雙上等的麂皮靴子,便是放到京都,也不能不說是一位濁世佳公子。
最年長的那個老修士,身形已經非常佝僂了,雞皮鶴發,瘦得也只剩下一把骨頭,臉上的皺紋,好似古柏上深深的樹彀。
他已經在這殘酷的世界上活了很久,久到生命如今也快要接近盡頭。
不過他的眼睛里卻沒有一絲行將就木的渾濁,閱歷與智慧恩賜于他眼中的光輝,竟然神奇地將他身上的蒼老衰朽,轉化成了一種悲憫與安然。
從包裹中取出四個干硬的面餅,老修士首先用瘦骨嶙峋的手遞了一個給白衣少年,然后才分配給兩位中年修士。
兩位中年修士似乎是師兄弟,年長的那位估計少有出門,皮膚帶著一種不健康的蒼白。
傳說中苦修士里有一種人,會精赤上身,背負一種稱為“鳥不落”的荊棘,孤身走進雪山,尋找一個僅能容身的山洞,將自己封閉起來。
只留下一個小口,用手盛接雨水和冰雪,或者撿拾洞口緩慢生長的苔蘚,以及被風吹至的樹葉,維持基本的生機進行苦修。
這位師兄,可能修行的就是這種功法。
剩下的那位師弟,則是一臉的凄苦之色,似乎對這個無藥可救的世界已經麻木。
只要再嘆一口氣,他就能完成一次完美的傳道。
因為神廟的教義,就是要啟迪人們看到苦難中的幸福。相信每一個看到他嘆氣的人,都會覺得原來老天待自己還算不錯。
見白衣少年拿著面餅端詳,老修士說道:“上使,這是面餅,凍得干硬了,需要泡發過后,方好食用。”
說完又覺得自己應該補充一下:“今日之后,就只能用它充饑了。”
少年修士點頭,話語中缺少韻律,因而顯得有些古怪:“你們做,我看。”
老修士帶著其余二人完成了儀軌,將面餅掰成小團泡到肉湯里。
少年修士便也跟著照貓畫虎。
蕭世行一直在暗中觀察四人,對自己之前的恭敬暗許了一聲。
四個人動作的節奏精準異常,每個動作的間隔時間,每一個面團的大小,幾乎都完全一致。
蕭世行可不會認為,這是因為面前四人將肉湯泡面餅吃得太多,才練出來的手藝。
四人吃完了湯餅,老修士顫巍巍地向蕭世行招手,示意他過來。
蕭世行和顏悅色地上前:“四位上師,都吃好了?”
少年修士用澄澈的目光看著他:“問你打聽兩個人。”
蕭世行笑得更加卑微:“您說。”
少年修士問道:“一個少年,與我差不多大的少年,以及一個四歲的小女孩。”
……
一架簡陋的木筏,在玄水上漂流。
木筏的前方,橫放著一個黑色的大箱子,小女孩坐在箱子上,看著木排下清得不能再清的河流。
五竹站在木排后面,用一根長長的木橈控制著方向,黑色的鐵簽,就插在他身側的原木上。
“這條河其實很清啊,為什么會被叫做玄水?”小女孩問道。
“可能是周圍環境都是白色的緣故吧,讓它的顏色看起來有些發沉。”
“是吧?哇,水里面好多魚。”
水里的確很多的魚,一兩尺長,褐色的身體上密布細小的黃白色斑點,魚群正擁擠在一起,努力地逆流向上。
“這么冷,它們到這里來做什么?”
“去上游,產卵。”
“為什么要跑到冰河里來產卵?”女孩看向碰撞著木排的細碎浮冰:“做父母的,這么冷酷。”
“因為只有這樣,它們才能保證后代的強壯。”
“……”
兩岸的松樹上覆蓋著厚厚的積雪,水邊不時有麋鹿或者野豬在飲水覓食,見到木排上的兩人,似乎也不怎么驚懼。
“小竹竹,你說我是不是也該學學武功?”
“那就學。”
“可是我以后肯定會很忙的也,而且我也不見得能學好。”
“與其將時間浪費在不擅長的事情上,還不如騰出更多的時間,去做自己擅長的事情,對不對小竹竹?”
“那就不學。”
“那要是遇到壞人怎么辦?”
“我會讓小姐遇不到壞人。”
“哈哈哈哈……小竹竹你真是太酷了……”
然后小女孩認真地給五竹定性:“你以后肯定成不了一個合格的家長,所以我的孩子不能管你叫爸爸。”
結論很古怪,回答更直接:“小姐,首先你得有個孩子。”
“說得也對哈……”
……
積雪深厚的松林中,四個修士在跋涉。
老修士似乎終于下定了決心:“上使,我們為何要尋找那兩人?他們到底是誰?”
白衣少年看著遠處的山脈下的河流:“是守護者……和神靈的后代。”
苦荷雙手合什,目光看著地面:“守護者不該聽奉于神靈的后代嗎?”
“神靈的后代已經失去了命令守護者的資格。”
老修士顫抖著嘴唇:“從什么時候?”
“從神靈毀滅了自己那一刻,從神靈的后代需要由守護者來守護那一刻,從……創世的那一刻。”
“神靈……毀滅了自己?”
“對,他們追求了過多不該擁有的力量。”
……
長白村,如今已經成了一片廢墟。
一個人從村外行來,看著還火光未熄的大通店:“出來吧,我知道你沒死。你沒這么容易死。”
來人正是北魏最大的密諜頭目,錦衣衛的實際執掌者,魏帝最得力的暗黑鷹犬——肖恩。
冒煙吐火的大通店里,沒有動靜。
肖恩一扯嘴角:“還真有耐性。”說完又向前踏出一步。
一道殘垣突然炸開,土塊磚石,甚至帶火的木頭,齊齊朝著肖恩飛去。
肖恩神色未變,左手未動,只用右手將襲近身周的雜物隨意擊飛。
土塊木石和煙火中,一道黑影縱躍而起,如同暗林里伺機掠出的獵隼,手中烏黑的匕首向著肖恩的心口奔至!
肖恩右手一錯,架住黑影手腕,左手成鉗,狠狠抓向黑影腰肋!
黑影猛然抬腿,在空中用膝蓋擋住肖恩左手,緊跟著大腿一彈,借勢彈回大通店殘垣之后。
肖恩拍了拍手,丟掉手中的碎布,笑著尋了一塊大石頭坐了下來:“妙極,真是妙極。”
“我大魏壓制周邊諸國多年,一直以為北疆極寒,無需后顧。”
“想不到,慶國還有你這樣的人才。”
殘垣后默不作聲。
“你這圈子繞得可忒大了一些,從南慶越海,過東夷,逆玄水,來到這里建立密諜處……我是該佩服你的心思詭秘呢,還是該佩服你的毅力非凡呢?”
殘垣后依舊默不作聲。
“或者更應該佩服你的手段狠辣——短短兩年,就能在這種地方站穩腳跟,成為我大魏背后的一根毒刺!”
“出來聊聊吧,我知道你不叫蕭世行,更沒有表面看起來那么老成粗獷。你姓陳,南慶人,祖籍……應該靠近東夷的漢州?還是南邊靠海的澹州?”
殘垣背后,響起了暗啞的笑聲,中間夾著著被濃煙熏到的咳嗽:“咳咳……肖大人,你不該來的……”
“為什么?”
“如果是魏帝的命令,那應當是三方聯合行動才對……咳咳咳……如今北魏軍方,天廟,錦衣衛,欺隱君上各行其是……你的國家在我眼里,已經快要爛到根了……這消息,比你們突然出現在這鳥不生蛋的極北,似乎更有價值。”
肖恩出奇地沒有反駁。
“肖大人,你也的確很厲害,利用天廟,不費吹灰之力就斷送了我兩年的辛勞……我也很佩服你。”
肖恩看著大通店的火光:“我只關心,你是如何逃脫天廟高手剿殺的?說出來,投靠大魏成為密諜,我饒你不死。”
“呵呵呵……我等了這么久,就是等肖大人的到來,讓我證實心中的推斷。至于我是如何逃脫的……這就告訴你。”
肖恩神色大變,猛然騰起,撲入大通店內。
灶臺邊的大水缸里,水花還在蕩漾,卻沒有了人影。
這口水缸,其實是一條通往玄水的水井。
肖恩撿拾起水缸邊的一張紙條,上面寫著六個字——“這一局,算你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