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意象對話心理學系列:意象對話心理治療
- 朱建軍
- 10842字
- 2020-01-03 20:45:41
第一章 心理現實
第一節 心理經驗
意象對話理論的第一個基本命題是:任何心理活動的基礎是心理經驗。(心理學家羅杰斯有一個類似的命題:每個人存在于以他自己為中心的不斷改變的體驗世界中。作者和羅杰斯基本一致,唯一的區別是:我認為這個體驗世界未必“以他自己為中心”。)
所謂心理經驗,指的是我們覺察到的,但是還沒有對之進行任何進一步的信息加工的那些內容。
心理經驗并不是指“客觀物質世界”,而是指我們心理世界中的內容。客觀物質世界中存在的事物,如果沒有在我們的心理世界中產生任何影響,那么對心理學來說,它就沒有任何意義。
而且從理論上說,心理經驗必須是被人覺察到的。完全沒有被覺察到的,不能成為心理經驗。有些因素對我們的行為有影響,但是我們常常對它們沒有覺察。比如,血液循環的自動調節,熱的時候汗液分泌增加,冷的時候毛發豎起和發抖……當人對這些活動完全沒有意識的時候,都不是心理經驗。因為,在我們完全沒有意識的時候,這些活動只是一種機械性的活動,沒有進入心的領域。雖然這些行為能達到生物性的功能,冷的時候發抖能增加體內的熱度,但是在一個人完全沒有覺察的情況下,并不能說這個發抖的人“有潛意識要活下去的動機,所以讓自己發抖”。實際上,在這個情況下的人發抖并沒有進行任何心理操作,發抖只是一種無條件的生理反射。
但是,實際上心理經驗大多在我們的日常意識所覺察的領域之外。這看起來似乎有矛盾,這個矛盾也正是精神分析理論剛剛提出的時候,哲學家們所提出的質疑——如果潛意識是我們不能意識到的,它為什么可以稱作心理活動?而精神分析理論提出,人的確可以有一些潛意識的心理活動,可以在自己沒有意識到(也就是沒有覺察)的情況下,表現出有明確動機和指向性的行為。這個假設也已經得到了實證心理學的證實。這怎么解釋?
人本主義心理學家羅杰斯的論述中也存在著同樣的問題。他強調“對自己的經驗開放”是心理健康的要素,提出“大部分的治療過程是當事人不斷地發現他正在體驗到此前他一直沒能意識到的、沒能作為自身一部分所擁有的那些情感和態度”。問題是,體驗的成分不是情感和態度的必要組成部分嗎?如果這個人一直沒能意識到,這些東西怎么能說是“情感和態度”?羅杰斯和弗洛伊德一樣,承認我們會扭曲或壓抑某些“對自我構成威脅的經驗”。但是,如果我們對它們完全沒有覺察,我們怎么可能知道它們將“對自我構成威脅”?
在作者看來,最合理的解釋是:對這些“潛意識活動”或“對自我構成威脅的經驗”,人是有低水平的覺察的,只不過因覺察的程度很低,或者因受到壓抑,這些低水平的覺察不能進入我們日常的意識主體。只是對于我們日常的意識主體來說,它們是“潛意識的”。因此,心理經驗還是被(潛在)覺察到了的。
第二節 覺察:可以不通過信息加工嗎?
我們的心理經驗定義,是它還沒有經過進一步的信息加工。初步的信息加工實際上可以在材料進入心理領域前就完成,比如,在眼球的結構中,已經對光線進行了加工。我們所說的沒有進一步的信息加工,是說它們進入心理領域之后并沒有接受信息加工。
但是,這可能嗎?我們有可能不加工而直接覺察心理經驗本身嗎?
在東方文化中,人們提出這是可能的。只不過我們直接覺察到的心理經驗本身,是不可以用任何方式來言說的。因為有言說就是有信息加工,被加工后的就不再是直接的心理經驗了。
作者同意這樣的觀點,即使沒有信息加工,人們也一樣可以覺察。覺察是一種最基本的能力,我們可以不做任何信息加工就覺察到我們內心中能經驗到的一切。例如,當我們面對夕陽西下的天空時,我們可以通過信息加工過程,并利用一些符號來認知,這時我們可以識別出哪個是太陽、哪個是云、哪個是鳥、哪朵云偏圓、哪朵則是近乎長條形的。但是我們也有可能在少有的時刻,完全忘記這一切語詞、概念,我們只是讓這所有的景象映照在我們的心中,并且任由它喚起我們心中一種復雜的、無可名狀的感受。馬斯洛或會稱此為“存在認知”,但是實際上這并不是一種“認知”,這只是一種“觀照”,一種無信息加工的覺察。
英國心理學家米爾納的一段描述,可以很好地展示什么是這種觀照和觀照下的直接的心理經驗:
“一天我漫不經心地望著一群鷗鳥從高空飛過,我對它們毫無興趣,因為我只把它們認作‘鷗鳥’。突然,我的眼前似乎出現一片光明。對于司空見慣的東西的厭倦感驟然變成一種深深的寧靜和快意,而我的全部注意力一下就被鷗鳥吸引住了,整齊的飛行隊形,明快的節奏,還有它們的翩然的翱翔,宛如優美的舞姿。”
認作“鷗鳥”是一種信息加工,而米爾納發現,這樣的方式“都是由大腦支配的,仿佛就像一座禁錮我自己的高塔……”而人們“可以走出塔外,使自己同正在發生的事情融為一體”,“伸出意識的觸角,搭在所觀察的事物上”。作者認為,“整齊的飛行隊形,明快的節奏,還有它們的翩然的翱翔宛如優美的舞姿”,“深深的寧靜和快意”——這些描述,實際上還是后來經過信息加工的產物,在她觀看的時刻,實際上內心中并沒有這些詞匯,而只是在觀看和感受。在這些時候她所見的就是無信息加工的、直接的心理經驗。
美國心理學家阿瑞提曾經提出過一種“無定形認識”或稱“內覺”,也大略類似于我們所說的心理經驗。內覺大略是一種“感受”、“氣氛”、“氛圍”等,是“不能用形象、語詞、思維或任何動作表達出來的”。他指出,“接受精神分析治療的病人經常提起早年兩到四歲學會成人語言之前的童幼時期所發生的內覺體驗”。不過,他對內覺的解釋與我們不同,他認為內覺是一種被壓抑后退到無形式的狀態的內容,而我們則認為實際上在被認知前它本來就是這個樣子的。還有,他所描述的“內覺”中,覺察的強度不夠,從而使內覺不清晰,使內覺忽有忽無。而實際上,心理經驗有時候是可以非常明確地被覺察的。
總之,在沒有任何信息加工的情況下,我們可以覺察到心理經驗——有時是不清晰的(這就是內覺),有時則是清晰的(如在米爾納舉的例子中)。
第三節 通過符號化的覺察
信息加工過程把心理經驗變成了符號,而這個過程也是在符號存在的基礎上才能進行的。任何信息加工實際上都是“符號化”。
例如,我們看到一種黑白色的樣子,認出這是一個字母——這就是一個認知過程。黑白色反映到我們心里,只是一種心理經驗,我們把這個經驗或者是和我們頭腦中的字母模板進行匹配,或者是進行特征識別。于是便知道,這是“A”。在這個過程中,“模板”或“特征”都是符號,而用符號來處理這個黑白色的樣子時,這些黑白色就被我們看作“A”這樣一個符號,也就是把本身并不是符號的黑白色的東西(當然,“黑”和“白”也已經是符號了,最好這兩個字也不用。但作者是沒有辦法的,書就是用符號組成的,書不可能直接傳達心理經驗)說成是符號,這就是所謂的符號化過程。
心理經驗是流動不居的,永遠不一樣的,而符號則是有固定性的。符號化的過程,就是把流動的心理經驗用符號固定下來的過程。心理經驗是新鮮的,而符號總是陳舊性的。符號化的過程,就是把新的經驗歸于舊的經驗中的過程。這個過程永遠是近似性的、不完全的,因為我們在這個時刻看到的具體的A,永遠不可能和模板完全一樣,在模板匹配或特征識別的過程中,心理經驗總有一些部分被忽略。
通過符號化,我們覺察到了符號,例如“A”。
這個覺察就是意識,這個覺察的對象就是最基本的心理內容。這些符號相互關聯,形成符號體系,主觀心理世界就此產生。
我們大多數人很少能清晰地接觸到心理經驗,我們的心理內容大多都是經過信息加工或符號化的事物,我們的主觀心理世界是一個由符號構成的世界。對大多數人來說,通過符號化實現的是一種簡化了的、模式化了的覺察,我們覺察的世界實際上并不是世界的真相。
但是有時候,我們也可以借助符號化促進我們對直接心理經驗的觀照。米爾納有一次在得不到直接的心理經驗的時候,自語到:“我看見一棟立在紅色天竺葵叢中的白色房子,我聽見一個小孩的低聲吟唱。”而在這個時候,“這句最簡單的咒語似乎卻溝通了我與世界的聯系”。隨即她又有了對所看到事物的很多直接的心理經驗。那一句話并沒有隔斷世界和她的聯系,反而成為了一個“誘發物”。
第四節 心理現實及其相對性
在主觀心理世界中存在的各種內容,并不是如人們所以為的,完全可以“任意”改變。不僅客觀物質世界有不可更改的規律,主觀心理活動也有其規律性,并不可以“任意”改變。研究這些規律,就是心理學的任務。
這些有規律性的、不可任意改變的心理內容,以及這些心理內容構成的心理世界,構成了我們的心理活動的背景——心理現實。“現實”一詞的意義即指它們有實在性,有自己的特點、規律。
人們比較容易理解的是物質世界的現實性,我們稱之為客觀現實。我房子里的桌子是客觀現實,有實在性,因此我不能希望它憑空消失。如果要消失,必須按照物質世界的規律,比如用火燒掉它。而這樣做的結果就是必然會產生一些二氧化碳。而人們有時會誤以為心理的、主觀的內容不具備現實性,誤以為我們想什么、產生什么情緒等是自主的,實際上并非如此。正如榮格在論述原始意象的時候所指出的,這些原始意象雖然是心理的產物,但是它們的形態、特點和轉化等都有自己的規律,這些規律是不可以隨意改變的,它們就是心理現實。
心理現實是符號化過程對心理經驗進行加工后的產物,我們必須注意到,它不可能由心理經驗單方面決定。對同樣的經驗,符號化的過程不同,最后人們所看到的心理現實也不同。例如有一個雙關圖形,既可以看作一個少女,也可以看作一個老婦人。圖形本身映照在心里的影像就是一個心理經驗,而分辨這個圖形“畫的是什么?”就是符號化過程,而不同的人則可能把它或看作少女,或看作老婦人,或先看作少女后看作老婦人,或先看作老婦人后看作少女,大家所看到的少女或老婦人就是他們當時心中的心理現實。因此,即使面對同樣的刺激,而且產生了同樣的心理經驗,人們卻可以形成不同的心理現實。我們的世界就是一個“多關圖形”,不同的人對它會有不同的符號化,從而建構每個人各自不同的心理現實。
我們可以用物理學中的現象說明心理現實的這些特性。和心理學一樣,物理現象也是兩個側面的內容結合的產物。例如,我們如果想問“某個物體是不是在運動?”對這個問題,并沒有一個“絕對正確”的答案。這個物體有一種狀態,但是這個狀態是不是運動,則還需要先確定觀察者所在的參考系。如果觀察者所在的參考系和這個物體有相對的運動,則這個觀察者會說,這個物體在運動;否則他就會說沒有運動。運動存在與否是由物質本身和觀察者所在參考系這兩個因素決定的。
心理經驗相當于物質的狀態,符號化的過程相當于選擇參考系,而心理現實則相當于運動。因此,如果我們問某個心理現實是不是存在,我們也沒有一個“絕對正確”的答案。答案將取決于心理經驗和符號化的方式。
對同樣的心理經驗,不同的符號化方式,可能看到不同的心理現實。這些不同的心理現實之間,不能說哪一個對,哪一個錯。就如勻速運動的火車上的人說,我腳下的地板是靜止的。火車外的人說,他腳下的地板在運動。并沒有誰的話是錯誤的。
參考本章后專欄:“他愛她嗎?——論愛情的相對性”。
第五節 會心、理解和傳達
人們的交流主要是通過各種符號,而不是直接的心理經驗。通常我們不可能直接感受到別人的感受。
各種符號一定程度上可以表達心理經驗,因此人們可以互相理解。但是,我們也必須注意,每個人使用符號的方式都有所不同。從大的不同來說,不同民族也許會有不同的語言文字;就算用同樣的文字,不同民族也有不同的認識事物的習慣方式。從小的不同來說,即使是同一民族,同樣的小環境,每一個人的經歷不同,對同樣的符號的理解也不完全相同。
一個人把自己的心理經驗符號化后,表達給另一個人。另一個人看或者聽到后,會按照自己的符號與心理經驗的關系去體會。結果是,這個人自以為知道對方的“感受”是什么樣子的,但是實際上這個人的感受和那個人的感受卻是有差距的。
這就是存在主義心理學家所發現的問題——人和人之間的根本性的隔絕。從這個意義上看,人是孤獨的。
但是是不是正如我們能直接觀照自己的心理經驗一樣,我們也可以直接觀照別人的經驗?作者認為這是可能的,羅杰斯所說的“共情”中就包含了這樣的一個心理活動。羅杰斯對共情的解釋是:“治療師每時每刻體驗到的情感和個人的意義正好就是當事人現在的體驗,他似乎從當事人的‘內心’洞察到這些情感和意義,就如同他就是當事人一樣,而且能夠成功地把這種理解傳達給他的當事人。”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羅杰斯所說的共情至少包括兩個階段,一個階段是體驗或洞察,另一個是傳達。這里的體驗和洞察并不是通過任何推理、判斷和猜測來得知當事人的感受,而是用另一種更直接的方式——“從當事人的內心洞察”。
有些心理學家已經提出,我們可以把共情的這兩個階段分別開。作者認為我們不妨給這兩個階段各起一個術語,第一個階段不妨稱為“會心”,第二個階段則稱為“傳達”。更精確地說,這中間還有一個階段,就是心理治療師對會心中感受到的心理經驗的符號化過程,只有在這個過程的基礎上,他才能有所傳達。因此,本書認為共情應當由三個基本過程組成:會心、理解和傳達。
羅杰斯的共情并沒有真正被心理治療者普遍理解。有人以為共情就是設身處地地從當事人角度去思考,還有人以為共情是想象當事人的感受。作者認為這都不是共情。因為不論你多么設身處地,都不可能完全和當事人一樣,他有很多你不可能知道的歷史、價值觀等,你不可能體驗到“正好”和他一樣的體驗。而共情則可以“正好”和當事人一樣的體驗。在設身處地地思考對方的時候,不論你的了解和對方的真正思想多么近似,你總會有一種“隔了一層”的感覺,因為你畢竟不是他。但是在共情的時刻,卻并沒有這樣隔了一層的感覺——因此,在共情的時刻,實際上我們可以打破存在主義心理學誤以為不能突破的人的基本孤獨感。很多心理治療者不理解共情,并不是因為智力的問題,而是他們還沒有機會體驗到共情的存在。
共情,或者說共情中的會心階段,是指人和人之間有一種直接的心理經驗的交流,并不是通過任何語言、形象和動作交流。正是這個交流把人和人的心聯系在一起。東方人把這個方法叫作“心有靈犀”。
專欄
他愛她嗎?——論愛情的相對性
一
電影《大話西游》中有一個被看作經典的鏡頭:紫霞仙子愛著男主人公至尊寶,但是至尊寶是“有老婆的”,而且也不愿意和紫霞戀愛,紫霞一怒之下把劍指向了至尊寶的咽喉。在這個危急的時刻,至尊寶說了一段充滿感情的騙人的話,說自己是愛著紫霞的。紫霞感動之下,不但沒有殺至尊寶,反而決定為至尊寶去冒險尋回他需要的月光寶盒。
過了一段時間后,至尊寶機緣巧合遇到了“未來的老婆”白晶晶。在臨近結婚的時候,他卻突然意識到了自己真正愛的人是紫霞,但是為時已晚。在他決定出家的時候,他重復了以前騙紫霞的那一段話,這一次他相信自己是真的愛她了。
但是,如果我們更認真地看,事情并非這樣簡單:在至尊寶“欺騙”紫霞的時候,實際上他的內心或者說潛意識中,對紫霞已經有了感情。雖然他自己不承認這個感情的存在,更不承認這感情就是愛情,但是,這感情存在的跡象是非常明顯的。正是借助這個感情的存在,他騙紫霞的時候,假話才有可能說得像真的一樣。用我的“子人格”理論去解釋,就是至尊寶有一個子人格對紫霞有很真的感情,而另一個占主導的想欺騙紫霞的子人格正是借助這個有真情的子人格才有可能成功,這是一種“借真推假”的策略。
能“借真推假”,就說明有“真”存在。我們也可以說,那個對紫霞有感情的子人格也并不是白白被利用的,他實際上也在利用這個機會,讓自己能表達對紫霞的感情。所以在“騙子”子人格“借真推假”的時候,另一個子人格卻在“借假推真”。所以我們也不能簡單地說紫霞受騙了,在某種意義上,她看到了至尊寶潛意識中對她的感情,而這是至尊寶自己沒有意識到的。在某種意義上,我們可以說至尊寶被自己欺騙了,他以為自己對紫霞沒有多少感情,但是實際卻恰恰相反。
那么,至尊寶愛紫霞嗎?從他自己意識中的看法是:不愛。從他自己潛意識中的表現看,有感情。從紫霞的意識中看是:愛。而紫霞潛意識中也知道,他不愛。
哪一個是“真理”呢?
二
要回答上面的問題,先要確定的是,至尊寶潛意識中的那個感情,是不是愛情,這就需要我們先確定:什么是愛情?
我不打算把關于什么是愛情的種種說法一一陳列,那將會是一個非常繁瑣的任務。我只說一個人們都會承認的現實,那就是,對于什么是愛情,這個世界上實際并沒有所有人都同意的定義。不同的人,或者同一個人在不同的時候,對愛情的看法都是不同的。
愛情并沒有一個實體,它不是一座人人都能看見的房子,也不是一座山或者一條河流,愛情是人們對自己心中的某種感情的稱呼。什么樣的一種感情應該叫作愛情,大家的看法是不同的。而且,他們也很難建立對愛情的共同定義。對山、河、房子是比較容易建立基本一致的定義的,看到山、河和房子的時候,我們的知覺大致是相同的。所以可以說,當我們有這樣的知覺時,外界的那個東西就是山、河或者房子。但是,每個人的感情世界一般只有自己能感受到,別人往往并不能直接感受到(除了和他心通的人)。所以,當我說,我現在這個感情就是愛情的時候,別人并不知道我現在的感情是什么樣子的。因此,不能用他的感情和我的感情做直接的對照。所以,我們建立的“愛情”概念,都是對自己的某種感情的設定,是在自己有某種感情的時候,對自己說“這就是愛情”。而不同的人之間,同樣說是愛情時,所指的內心感情卻可能是完全不同的東西。
愛情并沒有一個實體,它只是我們對某種內心感受或者感情所加以定義的產物。
有的人說,我愛某某,實際上是因為某某有錢、有地位或者有名望。在其他人看來,這不能叫作愛情。有的人所說的愛情主要是一種性的沖動或者性沖動的變種(弗洛伊德就認為,愛情是性的欲望未能充分滿足所造成的)。雖然性的力量是愛情中不可缺少的一個成分,但是也有人承認這不是愛情的全部。有的人的愛情主要是一種友好和相互依戀,而另外的人也許把愛情當作非常刺激的一種游戲……什么才是“真正的愛情”?這個詞使用時,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定義,沒有哪一個愛情的定義可以得到一致贊同,甚至沒有大致相同的意見。如果有大致相同的意見,我們就有理由把那個相同的意見采納為愛情的定義。但是既然沒有,我們必須承認,“愛情”這個詞沒有公認的定義。
一個群體也許會對愛情有大致相同的定義,這種情況下,對這個群體來說,什么是愛情就有了一個標準。比如,一個民族在一個時期中,可能有一個大致相同的愛情觀。或者,作為心理學家,我們也可以把某種情感定義為愛情,如果得到了大多數心理學家的同意,這個定義也可以大致上用作愛情的標準。因此,什么是愛情?這個問題的回答應當是:被某一群體定義或者說認定為愛情的那些情感就是愛情。
三
即使只有小范圍的公認,當愛情有了一個定義后,問題又回到了怎么確定它是否存在之上。某種感情被一個群體定義為愛情,但是具體到某一個人身上,他是不是有這種感情,這種感情是不是大家叫作愛情的那一種,這同樣是一個難于判斷的問題。發現有了某種感情,又認定這種感情就是大家叫作愛情的那一種,才是有了愛情。
我們必須明確的一點是,“愛情”的產生,一是要有一個作為認定目標的感情存在,二是要有一個“認定”的過程存在。一般人容易有的錯誤想法,是以為只要有第一個“感情”的存在,就有愛情存在了,后一個“認定”過程只是對一個客觀存在的“愛情”的認識過程而已。如果我們有哲學頭腦,就知道這是一個錯誤的想法。在自己和別的任何人都沒有發現有某種感情存在于某人身上時,我們沒有任何理由說這個感情存在。即使他自己或者別人發現了有一個感情存在,在它沒有被“認定”為愛情時,固然這個感情存在,但是它并不是愛情。愛情是一個認定的產物,而不是客觀的事物。
至尊寶一開始并沒有意識到自己對紫霞有感情,那么這個潛意識中的感情是不是“愛情”呢?在至尊寶沒有發現自己有感情的時候,這個問題對他是無意義的。
如果這個感情他自己雖然不知道,但是在他所在的群體中其他人(包括紫霞)的眼中,這個感情存在而且是符合大家公認的對愛情的定義,大家可以說“至尊寶有愛情但是他沒有意識到”。這是不是應該叫作真理呢?但是這并不意味著有一種不需要認定就能存在的愛情。因為,這個時候至尊寶雖然沒有進行認定,但是其他人做了認定,所以對這些進行了認定的人來說,至尊寶的愛情是存在的。
至尊寶沒有做認定,對他來說,這個愛情就不存在。
如果有人說,雖然紫霞和其他人都認為至尊寶有對紫霞的愛情,但是,我以第三者的觀點看,那個感情實際上的確不是愛情,而是友誼或者依賴。那么,我們并不能說這個人的觀點就是“客觀”的,因為他也不過是一個人,我們只能說,對這個人來說,至尊寶對紫霞沒有愛情。
如果這個感情他自己發現了,但是不認為是愛情,只認為是友誼、內疚、欣賞或者是其他什么感情。那么對他來說,這個感情也不是愛情。電影中,在發現了有感情的時候,至尊寶一開始也不認為那是愛情,而認為那不過是一種欺騙了對方的“內疚”感而已。那么,這時候,至尊寶是不是已經愛上了紫霞呢?紫霞認為是,至尊寶認為不是,其他人有的認為是,有的認為不是……沒有哪一個人有特權說自己的觀點才是正確的,因而沒有哪一種觀點是“客觀真理”。應該說,從認為是的那些人視角看,至尊寶是愛著紫霞;從認為不是的那些人的視角看,至尊寶沒有愛。從不同的視角、不同的對愛情的定義和對至尊寶不同的了解下,結論因人而異。在認識論的角度上,我們沒有理由說哪個是“更正確的”,因為在這些不同的人的視角外,并不存在一個絕對正確的視角。而且,在沒有認定過程的時候,愛情就不能說存在。如果我們說,在誰(包括所有當事人)都不知道的情況下有愛情存在,這是完全沒有意義的話。
物理學曾經有一個階段,人們以為這世界上存在著“絕對靜止”的點,可以用這個靜止的地方作為參考系,就能知道哪些東西是運動的。最早,人們以為大地是絕對靜止的,后來發現大地不是靜止的,地球在自轉的同時也圍繞太陽運轉。太陽也不是靜止的,它也在轉動。物理學家也曾經假設宇宙有一個絕對靜止的“以太”,后來發現“以太”也并不存在。因此,一個物體是否靜止,并沒有絕對的真理。在不同的參考系,我們對一個物體是不是靜止可以有不同的看法。在茫茫宇宙中,兩個宇航員相對運動。每個宇航員都可以把自己說成是靜止的,而把對方說成是運動的。這兩個觀點并不能說一個是真理而另一個是謬誤,實際上,真理是取決于參考系的。在宇航員A的參考系中,A看到的是一個真理,而在宇航員B那里,看到的也是一個同等有效的不同的真理。
心理學中,人們還隱約有物理學中早被放棄的錯誤想法,似乎有一個“客觀”真理存在。實際上,客觀真理不存在,存在的只是在不同心理參考系中看到的真理。至尊寶對紫霞的愛情是不是存在?在不同參考系中會有不同的答案,不同的真理。
四
有趣的是,感情也并不是一個確定不變的實體。它所具有的心理能量是不變的,但是,這個能量可以轉變為不同的形式。
我們的認知過程,可以改變感情的形式。正如沙赫特在實驗中發現的,當一個人注射了腎上腺素而有一個激動的時候,如果他和一群快樂的人在一起,他就會比別人更快樂;而如果他和憤怒的人在一起,他就會比別人更憤怒——腎上腺素喚起了心理能量,使得他一定會有更強的感情,而這個感情是快樂還是憤怒,則會受到他對自己“應該”是什么情緒的認知的影響。
定義“這就是愛情”,對內心的感情和感受也是有影響的。它造成了一個人此時心中的感情和過去聽到過的那些“愛情”相互作用,和自己關于愛情的認知相互作用。也就是說,當你把此時心中的某些感情“認同”于“愛情”時,這些感情就會和過去關于愛情的知識、感情和行為相互作用,產生轉化,轉化為更像這個人自己心目中的愛情。“這是愛情”是一個咒語,把“這個感情”和“愛情”說成是一樣的,于是“這個感情”就會變成了“愛情”的形式。也許,至尊寶對紫霞的感情原來真的只是內疚、憐憫、友愛或者其他什么感情,但是,在他突然認定說“卻原來我是愛她的”這個瞬間,這些隨便什么感情就都開始轉變,轉變成他心目中的愛情。
五
還有一個問題,至尊寶和紫霞沒有遇到,但是也值得去做分析。
一對戀人分手了,女孩子(或男孩子)傷心之余,產生了一個想法:他(或她)也許根本就沒有愛過我。
在他們沒有分手的時候,這個女孩子并不是這樣想的。她那時相信對方很愛她,而他也相信自己愛她。按照我們前述的標準,當時他們之間是有愛情的。
現在不同了,因為女孩子不僅相信他現在不愛自己,也認為他原來的感情也不是愛情。
他過去的種種基于感情的行動,在過去她說成是愛情的表現,而現在她卻都有了新的解釋——那些只是性欲,或者是友情,或者只是一種寂寞時的感情游戲。
對她來說,過去的那些到底是不是愛呢?假如他們沒有分手,她當然說那些是愛情;而在分手后,她就說不是。雖然過去的事情和感情都是一模一樣的,說法卻有兩種。
有人會說,過去的當然是愛情,只不過現在她不承認了而已。
這個看法是有問題的,愛情本來就是一個認定的產物,現在她認定過去的那些感情不是愛情,外人憑什么說是呢?
如果我們同意說,這不是愛情,過去它明明是愛情的啊。
對這個佯謬,解決的方法實際上很簡單:在過去她認為是的時候,它是愛情;現在她認為不是了,則它就不是了。就像火車外的一個人,雖然一直坐在那里,火車上的人,原來看他是靜止的,后來火車一開動,火車上的人就看他是運動的了。如果我們把火車作為參考系,雖然那個人沒有變化,但是火車上看他的運動狀態就變化了。過去那個時段的對方的那種感情,雖然就是那個樣子的,但是,女孩子換了參考系,得到的結論當然不同。
我們可以用一個假設來進一步說明。過去的某個時候,那個男子說他愛她。假設當時她心中有兩個靈魂,她1認為他的確愛自己,她2認為他并不是真愛。那么,我們只能說,在她1的參考系看有愛,在她2的參考系看沒有。如果當時的她就是她1,但是沒有她2說話,而現在的她就是她2,那么事情不就是這樣嗎——她1認為有愛,她2認為沒有。
如果在現在,她2說話,她1也說話了。她1說:過去他還是愛我的。那么,過去他是不是愛她就有兩個答案,一個是不愛,另一個是愛。我們也沒有辦法說這個是對那個是錯。
“過去他到底是不是愛過她?”這個問題沒有標準答案,答案取決于我們問的是誰,是她1、她2還是作為第三者的心理學家,誰都有自己的答案。
我思考這些問題,除了理論上的意義外,還有一部分是為了心理咨詢和心理治療。心理咨詢和心理治療中了解了這個道理,可以避免心理學家的專斷。心理學家不要因為自己認為對方之間的感情是愛情或者不是愛情,就強迫或者隱蔽地誘導來訪者接受心理學家自己的觀點;更不能因為對方不接受就暗地生氣。因為你的觀點,也許只是你在你的參考系中的結論,本來就不適合對方,對方的抗拒實際上很有對方的道理。
這并不是說我們什么都不能做,只是我們要在了解對方的參考系,對方心目中的真理,對方在什么情況下才能改變她的觀點的情況下去工作。只有如此,哲理上的通透才能帶來真正的接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