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錯失[51]
- 重來也不會好過現在:成年人的哲學指南
- (美)基蘭·塞蒂亞
- 11930字
- 2019-12-19 16:13:09
當我告知朋友們自己正在研究中年危機,我不得不先容忍他們取笑一番,才有機會詢問他們要寫這個題材有哪些書推薦閱讀。得到推薦的大部分是小說,而小說又大部分出于男性作者筆下。有的是我在前面已經引述過的,有的將很快與我們見面。還有其他作品:從幽默小說(理查德·魯索的《耿直之人》)到黑色幽默小說(索爾·貝婁的《赫索格》),再到荒誕小說(理查德·耶茨的《革命之路》)。[52]這些作品描寫的中年危機或多或少有些共性,它們都符合對中年的刻板印象——一段失去機會、愿望受挫、社會負擔沉重的時期。在中年,“錯失”無處不在。
也有些朋友以親身經歷而非虛構故事回應我,他們發覺自己的閱歷就印證了中年危機的這個傳統敘事。以下隨筆來自一位十分成功的同事:
僅供參考,我最接近中年危機的時候大約是在1994年中段,那時我剛滿40歲……我的生活一帆風順,然而有三個年紀尚幼的孩子要養育,還有一大筆抵押貸款得償還,我清楚地認識到自己已不可能再轉行干點別的……噢,我不知道……也許寫小說,拍電影,做個民謠歌手或是做其他什么我曾常常憧憬著想做就能做的事。養家糊口的需要形成一股強勁的力量,將我鎖定在那些我一直在做并將永遠做下去的事上,隨之而來的壓抑無窮無盡。當然,盡管難以置信,中年危機可能是種自我陶醉,而且[我妻子]就完全沒有遭受其苦。但是現在,我覺得奇怪但十分欣慰的是,它可能是一種文學體裁!
慰藉還有很多,要先認識到,熟悉是領悟的前提。那么對于錯失,有什么更有效的慰藉嗎?我們也得面對親身經歷。我的情況一言難盡……
起初我想成為詩人。我在7歲時寫了人生第一首真正意義上的詩:一首歌詠荒涼操場的雙行韻詩,仿佛艾略特(T.S.Eliot)遭遇了奧格登·納什(Ogden Nash)。我不會違心地自夸這首詩有任何妙處。后來,我開始在卡羅爾·安·達菲(Carol Ann Duffy)執教的研習班接受嚴肅的詩歌訓練。達菲是現任桂冠詩人,但在當時還不那么出名。她把人物設計布置在紙片上并放進一頂帽子里供我們抽取,讓我們從所選人物的視角寫十四行詩;而且,前四行必須描寫他們透過窗戶看到的東西。我選擇了“時裝模特”,那時我只有12歲,似乎別人有選到“宇航員”。在緊張和尷尬中,我努力想象別人眼里的世界是什么樣的,這大概還是人生頭一次。達菲喜歡那首詩,我也享受創作它的過程,而且更令我欣喜的是,這首詩與我之前寫的任何東西都不同。但是,我最終還是沒能做個詩人。
我一度也想從事醫療行業。我父親就是個醫生,他也期望自己的某個兒子能承繼家業。他從20世紀80年代的情景喜劇《不要等待》(Don't Wait Up)得到了啟發,因為劇中有一對父子都是皮膚科醫生。父親認為皮膚科是個“保險”的行當,因為鮮有病人死亡。可是我更愿意去挽救生命,盡管我暈血。但當父親的推動變成逼迫,我還是遵從自己的內心開始讀哲學。所以你看,就是現在這樣了。
我不后悔自己的決定。我不認為詩歌創作或醫療行業會讓我生活得更好,事實上很可能不如現在。我一直很幸運:我幸運地在陷入學術財務危機的時刻得到了哲學終身教職;更幸運的是,我得以在麻省理工學院提供的經費支持和穩定環境中容身;我還有幸擁有諸多優秀的同事和學生。如果你期待我講一些災禍,那么你可能得等等。下一章才是關于人陷入不幸時的感受,本章講述的是我們在順境中仍會抱怨的事。當我不顧一切地開啟了實驗,掏出“醫生”或“詩人”這些個人履歷里藏起來的身份,去追尋可能性之樹的一根已被砍斷的枝丫,我確實有一種近似于悔恨的失落感(sense of loss)。我再也不會寫詩,也無力去挽救生命。我看不到從現在所處的位置走向這些可能性的通路,我也不會有讀醫學院或成為一個好詩人的未來。(無疑,親愛的讀者,你會期望我要是同時擁有這些身份就好了。)即使我去做了,那也不是我17歲時想象的生活。當回望年輕時的自己,我是充滿嫉妒的,因為那時候的我還有選擇的機會,還有權利從心所欲地做些什么。現在我的人生已經蓋棺論定:航路確定,路徑固化,可能性的大門已向我關閉。
這樣的描述可能不討人喜歡。因自己無法將全部可能性一網打盡而哭訴是不得體的行為,但這么做也有一定意義。也許你期望自己有勇氣去過未曾經歷的生活,也期望能做那些你本可以做卻沒有做,而且將來也沒機會做的事情。如果你也有錯失感,或對一段時光充滿懷戀卻根本不知道如果真的身在其中會走向何方,你不必因此覺得自己是在犯錯。我當然樂意圍繞你的故事展開寫作,之所以拿我自己為例,除了可操作性的考量外,還在于我沉悶異常的故事更加典型。我計劃以職業問題為例,是因為它既是現實生活中的問題,又有思想實驗般的典型簡潔性。人到40歲時,通常已經換過13個工作,并打算隨時跳槽。[53]生命之樹無疑有更多枝杈,順著此人未曾經歷的生活肆意生長。我的則著意修剪了。三根枝杈——詩人、醫生和哲學家——一根還活著,兩根已經死掉,單調遞減的事實昭示著任何人都難以擺脫的命運:錯失。哲學能幫我們坦然面對錯失嗎?它能教會我們接受自己壯志難酬的不甘,克服或理解對逝去青春的懷戀之情嗎?在本章,我可以宣稱,哲學在一定程度上確實可以。
軟體動物的生活
通常,哲學能做的首先是找出事物的特質并給它一個名字。并非你的一切決定都會產生我們在這里討論的失落感,我們要做的正是將其中符合定義的識別出來。
假設你將得到一筆獎金且你必須自己選擇金額:一張50美元的鈔票,或者兩張。在其他條件同等的情況下,我想你會毫不猶豫地選擇100美元。做這個決定你不會有任何心理斗爭,也不會失落或遺憾。因為失去選擇那個更少數額(50美元)的機會而悲傷,才荒謬可笑。拿一個在某種程度上已經用濫了的術語說,你面臨的選項的價值是可通約的(commensurable)。
可通約價值通過單一標準衡量測得,因此較大值會抵償包含較小值。既然你想要錢,而拿到100美元比50美元能更好滿足你這個欲望,你沒有理由因為拒絕了50美元而感到不滿足。
這樣的決策機會相對罕見。讓我們想個別的例子,假設你必須選擇聽去一場十分感興趣的講座,比如關于星際旅行或關于俄羅斯套娃的歷史的講座,或者去參加一位認識不久并且希望深交的朋友的生日聚會。你左右為難,不過經過深思熟慮,你覺得朋友聚會更重要,所以你就去了。不像在100美元和50美元之間選擇100美元,這個決定包含無法抵償的損失。知識的價值和友誼的價值是不可通約的,可能你覺得選擇后者有充分理由,但無論哪種選擇價值更大,都不能包含價值較小的那一個。你想聽那場講座的渴望無法在生日聚會上得到滿足,它產生的不滿足感會一直縈繞在你心頭。
這么說可能過于夸張,你不會被錯過講座的記憶持續折磨,但是不可通約性在一些場合會造成更加激烈的矛盾沖突。威廉·斯泰隆(William Styron)1979年出版的小說《蘇菲的選擇》(Sophie's Choice)中,一位被關在奧斯維辛集中營的母親不得不決定自己的兩個孩子孰生孰死,否則兩個孩子都將被害。[54]她最終選擇犧牲女兒,并在痛苦的自責中度過了余生,盡管很難說她當時有什么別的選擇。一個孩子性命的價值跟另一個孩子的是不可通約的。在讓—保羅·薩特一篇著名的文章中,他記述了自己的一名學生前來尋求建議的事。那名學生問薩特自己應當如何選擇人生道路,是該冒生命危險參加抵抗運動,還是留下照顧自己孤單絕望的母親。[55]難以挽回的損失不可避免。
關于可通約性,最明晰的例證還是與手段(比如財富)有關,我們追求這些東西是為了更長遠的目標。當然原則上,終極價值也可以有通約性。我們在上一章提到過的杰里米·邊沁就通過“幸福計算”(felicific calculus,計算過程是用快樂單位來抵消痛苦單位)來理解幸福,而幸福本身對邊沁來說則是“衡量對錯的尺度”。[56]他將快樂視為一種同質的感受,就像不同的背景雜音,沒有本質不同只有強弱之分,只不過快樂是越強烈越好。約翰·斯圖亞特·密爾有一句著名的誤引:“如果快樂不分多少,圖釘游戲和詩一樣好。”[57](圖釘游戲是一種19世紀流行的英國兒童游戲。)在邊沁看來,在兩件令人快樂的事之間做出選擇,與在兩沓鈔票之間做出選擇并無二致。你還是應當二話不說選擇能夠帶來更多快樂的那個,因為你得到的快樂包含、抵償了你放棄的快樂。你什么也沒有錯失,因為你得到的是一樣的東西,而且更多。與金錢的價值不同,快樂的價值是終極價值。因為根據邊沁的學說,享樂是人生的首要目的。
這樣的術語有幫助嗎?當我反思那些沒做的事——未寫就的詩句、沒挽救的生命,自我安慰說詩歌、醫學和哲學這三者的價值不可通約,這能起到多少效果?你呢?面對已經走過的人生路和錯失的一切,上面這樣的自我安慰會讓你感覺好些嗎?可能不會。
但是等等,還有另一個辦法來審視我們的處境。為什么明明一切都很順利,我們還要面對不滿足感的困擾呢?為什么人到中年會覺得錯失了什么?我們無法擁有想要的一切,我們已擁有的無法抵償和包含未曾擁有的,因為我們面對的種種選擇是不可通約的。世上有太多值得期待、值得關注、值得為之努力奮斗的美好事物,不勝枚舉;人生也有豐富多元的價值。除非你對大多數有價值的事物采取無視態度,或者你對于事物價值的認識狹窄到病態,不然你很難不錯失什么。可是,沒人想要無視美好,沒人想變得見識狹窄。
什么樣的生活才能讓你免遭無可挽回的損失——當你面對兩個不相容的選項,它們的價值要么可通約,要么其中之一必須對你毫無價值。那樣的話,你就不能同時喜愛詩歌、醫學和哲學了,生命中大部分美好的事物都將被排除或抹去。你的精神生活將是單調乏味的:沒有內心沖突,但情感生活也毫無豐富性可言。
你可能想追隨邊沁,學好享樂主義方案,這樣一來,唯一的“好”就是快樂減去痛苦這樣的“幸福計算”。但是邊沁的理論并不那么令人信服,不僅因為生命除了苦樂感受外尚存其他的價值,還因為快樂也常常是不可通約的。當你不得不在看日落和聽音樂會之間做出抉擇,你也許會決定去聽音樂會。而做這一決定時如果你的內心產生了沖突也情有可原,壯美夕陽帶來的視覺享受難以因音樂之聲得到滿足。我們想要的快樂是特定的,而非同質的享樂主義背景雜音。
要實現價值間的可通約性,你必須拋棄不同種幸福的多樣性和有別性。你也必須僅關注你享有的數量,而非品質或對象。你的欲望必須極度簡化,這要求你消滅掉大部分美好的事物,或者漠然地對待它們。“這樣一來你過的就算不上人類的生活,”就像柏拉圖在《斐勒布篇》(Philebus)里寫道的,“而是軟體動物、海洋中有殼動物的生活。”[58]
期望自己的人生沒有任何失落,就是期望這個世界貧乏不堪,或期望自己極度地鼠目寸光,以至于對失落全無意識。對此我還有些話要說,從自我反思的角度來講,由于價值的不可通約性本身可能帶來負面影響,因此面對不可通約性而產生矛盾心理的情況可以理解。但是總體來看,為了彌補傷害而選擇自我退化有悖常理。
從上面的例子中,我們學到的并不是規避中年危機的方法,而是從容應對它的建議。錯失可以說是多彩人生的無情副作用,這點倒給人一些安慰。因為它同時是美好事物存在的反映:它們如此之多,那么令人神往,一份人生不可能囊括所有。即使永生也不能做到:你會在特定的時間做出特定的選擇,走出不可更改的人生軌跡,即使一切推倒重來,當時的其他選項也會變得不再一樣,你過上的也是不同的永生。結果是,錯失依舊發生在你身上。
所以要告訴自己:盡管我可能會因遺憾而后悔,并且期望萬事順利、心想事成,但我最終并沒有辦法完全滿足自己的欲望。失落感是真實的,必須接受它,而不是期望它遠離自己。把你失去的東西當作精彩生活的公平對價,擁抱它吧!
地下室人
這樣的結論還不盡如人意。首先,它并沒有幫助我們避免錯失帶來的困擾,而只是要我們接受錯失。這實際是種認知療法,旨在改變我們的思維方式,進而改變我們對某一具體境況的感受,但并不會對這一境況本身做任何改變。此外,它也無法寬慰經歷過那些不必要的錯誤、不幸或失敗的人,畢竟要不是因為這些憾事他們本可過得更加稱心如意。
我們將在下一章直面這些逆境,但在那之前要先解決一個更迫切的問題:目前為止,我還沒有處理錯失的時間維度,也沒有把它與懷舊情緒的關系講清楚呢。為什么人們深深懷念過去那些前路未定的日子?為什么艷慕青春?并非因為那時候的你擁有想要的一切——恰恰相反,求而不得才是童年時代的主旋律。如果你還沒有嘗過痛失心頭所愛的滋味,別著急,你遲早會的。
有關懷舊的奧秘正是約書亞·弗里斯(Joshua Ferris)新近的小說《曼哈頓的孤獨診所》(To Rise Again at a Decent Hour,2014)里探討的一大主題。故事寫的是一個孤獨而又漫無目標的男人:他對萬事皆無熱情,除了波士頓紅襪隊;他是個無神論者,卻對絕對存在、宗教話語與宗教團體充滿懷舊感。這是一部關于自由社會中個體生存境況的小說,旨在探討自由與現代性的錯位。[59]就像珍妮特·馬斯林(Janet Maslin)在《紐約時報》刊文稱,這部小說也是“牙醫文學的巔峰”。[60]
身為英國人,我十分清楚“(齲)洞”的字面義及比喻義。[61]牙齒的齲壞不像皮膚長皺紋或中年發福那樣不易察覺,它以顯著的功能退化傳遞這樣一條消息:你的身體狀態日積月累、無法回頭地走上了下坡路。牙齒不像骨頭那樣能夠自我修復,只會持續腐壞,仿佛是顱骨暴露在外的部分正在甚至已經壞死。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那位存在主義危機的象征人物,“地下室人”,就曾經整個月害著牙痛,不知這是否是個巧合?[62]幾年前,在一家大酒店舉辦的哲學會議上,我問一個工作人員:“你覺得我們是做什么的?”她的回答是:“牙醫。”——一個從我們蓄的胡子來看不太合理的猜測,而且不像是贊譽。或許她感覺到了我們與牙醫一樣,都凝視著深淵。
我們拼命無視自己的身體機能正在衰退的事實,可牙齒卻讓它昭然若揭,就像弗里斯在小說里敘述的,牙齒“吹著口哨走過猶如墳墓的每一張嘴巴”。[63]我們也會希望扭轉它,就像馬丁·艾米斯(Martin Amis),他用自己的一部關于中年危機的小說——《信息》(Information)——的預付版稅去做了大量的牙齒修復治療。[64]但衰退只是時間問題。“在40歲生日的清晨,他看著鏡中的自己,”艾米斯描寫他書中的主人公,“理查德感到沒人應受到他這樣的面容摧殘。”[65]就算不在40歲,也會是50歲,或是60歲,身體總會暴露它的年齡。
我多么想告訴你哲學能夠幫你終止變老的進程,幫你暫停生物熵[66]的累積。但哲學不能。為了吸引大家來讀,本書需要一個附錄來告訴你獲得更光滑的皮膚、更結實的腹肌和更燦爛的笑容的三個速成竅門。說不定下個版本會有?假如你青春不再的形象會勾起懷舊情緒,如果你嫉妒自己1996年的照片里的面龐,那我能提供的最佳建議就是提早開始懷念。就像諾拉·艾芙隆(Nora Ephron)寫的那樣:“你在35歲時對自己身體懷有的一切不滿,將悉數成為你在45歲時的懷念。”[67]這就是預期懷舊法:想象一下10年或20年后,當你面對著眼前鏡中的這張臉,面對著自己現在的身體,你會做何感想。身體可能,也確實將變得越來越糟糕。
問題不僅僅是失去你的青春容顏。當年華老去后,外貌變化不過是我們的哀悼對象中很小的一部分,年齡的增長還導致精力、體力、活力的耗減,身體機能逐漸衰退。年齡的增長也標志著人生前景愈發晦暗。相比之下,青春代表著充沛的力量和充滿無限可能的未來。每當我思索“錯失”,每當我嫉妒自己的17歲,以上就是我的所思所想,就是我的懷舊對象。
在這里,弗里斯的小說揭示了一個困惑。看看他筆下那個漫無目標的牙醫保羅·奧羅克吧,他不斷說服自己別要孩子:
“我想,現在終于3有了可能成為一切的東西了:孩子。從他們出生那一刻,直到你行將離開這個世界,他們聚在你周圍聆聽你的遺言之時,以及這之間的所有重要時刻。但是要讓他們成為一切,他們也必須成3為3(你的)一切:你不能去飯店了,不能去百老匯看劇了,什么電影、博物館、藝術館,以及這座城市提供的其他所有活動,這一切都沒有了。對于我來說,那并非一個不可逾越的難題,因為這些場所我過去享受得也不多。但是這些東西以選擇的形式留在了我的生活中,而選擇十分重要。”[68]
擁有一些你終究不會選的選項、一些你不可能去走的道路,對你而言有何價值?對保羅來說,“[每一個]夜晚都是無限的可能性過期的夜晚,都是虛度人生的夜晚,都是機會被一筆勾銷的夜晚,而這些機會本可用來不斷發展、探索、冒險、希望和生活”。[69]他放棄了一個機會,只為挽留更多自己根本不會選擇的機會。這毫無意義!
我的懷舊感與保羅的任性有何不同?渴望擁有開放的未來和全部的機會,這似乎是再自然不過的事。可再仔細想想,又很難說出個所以然。假如你的人生一切都得償所愿,你做出的選擇都不比你放棄的那些差。(我們暫且不理會錯誤、不幸和失敗。)那么你失去了什么?假如我不認為自己走錯了路,那為什么我要懷念還沒選哲學、本可以成為醫生或者詩人的時光?我從這些新冒出來而我又不會選擇的可能性中會得到什么?
終結一個笑話的最好方式是解釋它,所以很抱歉,在道德哲學家杰拉爾德·德沃金(Gerald Dworkin)的啟發下,[70]這里我要進行一些論述,來解釋一下保羅可笑在哪里。(有一點點技術性,難免折損趣味,但能換來理解。)設想一下有A、B和C三種局面按優劣順次排列,三者之中,相比C你更喜歡B,而相比B你更喜歡A,可你只能選擇其中一個。現在假設就像保羅堅信的那樣,擁有更多選擇很重要:多個備選項的存在就具有終極價值,加上它們作為備選項本身也有價值。這樣一來,同時擁有B和C的選擇權就優于選擇B而放棄其他可能性,這聽起來不錯。可是詭異的是,如果A只略微比B好一點點,且“還有選擇”本身就具有價值,那么顯然同時擁有B或C的選擇權就優于僅選擇A,哪怕單獨來看相比B或C你更喜歡A。當你擁有B或C的選擇權時,你擁有的是即將選擇的B的價值加上選擇權帶來的價值;而如果選擇權帶來的價值大于A與B的價值差,單獨來看,同時擁有B或C的選擇權就優于只得到A。但那多可笑啊!誰會寧愿要在兩個不如A的選項中選擇一個而不要這個A啊?
這并不是個修辭問題。地下室人享受著他的牙痛,對我這樣“自以為是”的人全然不理,而采納了那個在我看來十分荒唐的偏好:“他們憑什么認定每個人的選擇都必須合乎理性、于己有利呢?人想要的不過是獨立的選擇,不論這獨立會花費何種代價,也不論這獨立會將其引向何方。至于這選擇是什么,當然,鬼才知道呢。”[71]但當你真的和一個享受牙痛的人分享著同樣的偏好,你會發現自己又誤入歧途了。選擇權并沒有保羅所設想的價值。
這些都指向前文提到的困惑,它關乎懷舊,關乎年輕時擁有的更多可能性,這正是我的困擾。如果我并不為自己走過的人生之路感到悔恨,那么我曾擁有的其他備選項對我而言又有什么吸引力呢?為什么我會為自己不曾選擇過的可能性而糾結?是我犯糊涂了?
別急著回答,先想想弗里斯和德沃金的論證說明了什么。它給選擇權的價值設定了限制。如果在單獨考慮時,你喜歡A勝過B或C,那么偏好在B和C之間進行選擇而非選A就太愚蠢了。但在一種情況下希望擁有選擇權仍可能合乎理性:與其毫無選擇權,不如擁有B和C之間的選擇權,這樣好賴還能選B。
要或不要選擇權都有充分的理由。一個局面的意義,可以取決于是否有其他備選方案(不論備選方案是好是壞),它的價值會因此產生差別。蘇菲面臨的困境的糟糕之處部分在于,她選擇了誰,誰便可以活著,可是必定有一個孩子會死去。在這種情況下,不得不做出選擇比別無選擇更糟糕。
雷金納德·佩林的生活提供了一個歡樂一些的例證,他是一部風靡熒屏的電視劇的主人公,該劇由大衛·諾布斯(David Nobbs)的小說改編而來。[72]如果有讀者沒看過這部上世紀70年代末的英國情景喜劇,那我來給你們講解一下劇情:雷吉·佩林逃離了他在“陽光甜點”餐廳重復、卑賤又無聊的工作,偽造了自己的死亡,把所有衣服和旅行箱都丟棄在一個沙灘上。然而經歷了一大堆倒霉事后,他偽裝成“馬丁·威爾本”回歸了原先的生活。他娶了雷吉的“遺孀”伊麗莎白,并回到餐廳取代離職的雷吉繼續工作。如此煞費苦心構造一個滑稽的循環用意何在?雷吉想要證明什么?
到底為了什么?證明他不是區區一個弗洛伊德式錯誤、創傷性經驗、失敗的教育及無意義資本主義的產物?證明他不只是過去46年時光里每日每夜、每分每秒的產物?證明他有能力按一種無法被完全預料到的方式行事?證明他的過去無法禁錮他的未來?證明他不會按部就班地在某個特定日子的特定時刻死去?證明他是自由的?[73]
冒著終結又一個笑話的風險,我得說雷吉的生活雖然荒謬卻也不比旁人差,他要逃離的不是他的生活,而是那種別無選擇的感覺。他的天才在于:解開自己作為平凡存在的繩索,只為接下來重新系上它,而繩索因為他的意志表達有了改變。不管看起來多相似,最終雷吉與伊麗莎白的婚姻以及他在“陽光甜點”餐廳的工作與起初的狀況已有了某些不同。盡管很諷刺,但這些構成了他自己選擇的世界,而不是他無法逃離的監獄。
雷吉·佩林這個形象是對保羅·奧羅克和地下室人充滿喜感的反擊。他認為擁有選擇權很有價值,足以抵抗現狀,但盡管如此重視選擇權,他還不至于為了能在更糟的結果之中選擇而犧牲更好的結果。就這樣,他從上述論證的縫隙間一溜了之,仿佛這縫隙正是為他準備的。他堪稱是一個存在主義英雄。
在我自己的懷舊中,雷吉也是個值得說說的好例子。即使一切都很好,盼望擁有選擇權或憎惡當下的束縛也不是全無道理。現在,我已經不能像曾經設想的那樣當一個詩人或醫生了。如果我選擇繼續研究哲學,擺在我面前的就不再是詩人或醫生,而是一些更加受到束縛的選項。從這個層面說,我現在所做選擇的意義,已不同于17歲的我所做選擇的意義了,有些東西已經丟失。中年正在錯失的,不只是其他的人生可能性,還包括擁有這些可能性對于當下生活的意義。我希望自己像本章開頭提到的同事所想的一樣,工作就是因為我想要工作,而不是因為我得賺錢付賬。
同時,誤解的危險仍然存在。可能性喪失產生的損失存在于我們的生活中,人們也許會錯誤地把它當成眼前生活缺陷的根源所在。為中年的局限性悲嘆并沒有錯,但如果認為這些局限性恰恰說明放棄A以換取選擇B或C的機會(這樣分明更糟的激進改變)是正確的,可就大錯特錯了。事實是,你并沒有雷吉·佩林的智慧,你在中年所做的決定無法與20年前的同日而語,更何況即便是雷吉也無法扭轉時間的流逝。
所以,下面我提一些哲學建議,如果它們還算不上定律的話。這樣告訴你自己:你有理由去改變自己的人生——挫敗的工作、失敗的婚姻、糟糕的身體狀況——但是改變具有的吸引力本身可能就有欺騙性。因為擁有選擇具有價值,你將懷念擁有它們的滋味,這是支持懷舊的一個理由。但這一價值很容易被高估。就算可以選擇的是單獨來看你不會喜歡的結果,但選擇權本身可以彌補它們的不足——有這樣的想法就太愚蠢了。在拆掉你家之前請三思,想想你痛恨的到底是家里的空間,抑或只是討厭它有圍墻?
一些安慰
究竟是什么把過去與現在、懷舊的渴求與挫敗的愿望捏合在一起?我們還有最后一條線索去揭開謎底。到了中年,你將不可避免地錯失一些意義重大的愿望,我們的故事就從這兒講起。“你無法擁有一切,”史蒂芬·賴特(Steven Wright)略帶嘲弄地說道,“不然你把它擱哪兒呢?”[74]
錯失也不是什么新鮮事。在17歲那年,當我不得不決定自己追尋的方向是詩歌、醫學還是哲學時,它就真切地出現了,我知道它就在身邊。盡管有父親的堅持,但如果只能把讀哲學或寫詩作為副業,我不會開心的。不過,雖然當時我意識到有些事不得不放棄,我沒有像現在一樣覺得失去了什么。這就又有了一條嫉妒青春的理由:不知為何,年輕時的我似乎對愿望落空帶來的傷痛免疫。而現在,人到中年的我們暴露在傷痛中。
有什么能夠真正解釋這一轉變的嗎?既然錯失自始至終存在,為什么它的情緒成本會增加?一個明顯的差別在于,年輕時錯失尚未到來,而現在它們近在眼前或已成事實。我沒有過著之前不想嘗試的人生,我也從未去過那樣的人生。盡管時間一去不返的特征加重了中年危機,就像我們將在第4章所見,但歸根到底,因錯失而生的懷舊不是個時間現象。
通過進一步化約我已經十分簡單的生活,我們可以更清晰地說明這一點。假設我必須在18歲確定自己的生涯走向,且無法反悔。這真是個艱難的選擇,因為一旦做出決定,18歲的我將即刻感受到現在正困擾著我的失落。我能料想到將被的東西是什么:無法寫就的詩歌,不能挽救的生命。這些損失尚未發生這一事實也無法讓我免于氣餒。
即使在真實的、未經簡化的生活中,投身哲學這個可逆的決定有時也會讓我遺憾,因為我將因此放棄其他未來選擇。當我嫉妒17歲的自己時,我所真正嫉妒的并非未來豐富的可能性,而是那時的無知無畏:17歲的我還不用被迫做出選擇并得知自己將失去什么。在哲學家的術語中,真正的轉變不是時間上的,而是“知識的”(epistemic):這樣的轉變與知識有關。在情感上,知道我將錯失一些美好的事物和具體知道將要錯失些什么有著本質不同,知道我不會達成所有的目標和知道哪一個無法達成同樣天差地別。我是在得知自己無法做詩人或醫生的時候才遭遇了錯失之痛,而不是在那之前。
或者可以這么說,錯失的痛苦發生于我真正做決定的那一刻,發生于我在糾結中鄭重考慮的時候。可不止我是這樣,有經驗證據表明,當選擇可能造成無法彌補的損失時,人們往往深陷于選擇的掙扎中。在2001年一項選車行為調查中,購買者面臨汽車的各種優缺點,“研究者的結論是,在決策中面臨迫不得已的權衡會令決策者不快且猶豫不決”。[75]這個發現站得住腳:它在一次又一次研究中重復出現。[76]在不可通約的價值間做選擇,即便只是假設或預想,也會激起愿望落空的感覺,難怪我們會覺得反感。也難怪我們討厭做決定,因為無論我們怎么選,都明知自己不會滿意。
把懷舊與錯失聯系起來的,不是我們曾經擁有全部的可能性,而是我們曾經不必擔負起各種職責,也不必面對因此而來的失去。在現實中,擔負起職責是一個漸進的過程,不是在18歲時簽署一些不可變更的合同便能一蹴而就的;選擇的余地隨著時間流逝而縮減。起初你很容易忽略這一事實,直到發現時一切都晚了。就像在我回想著17歲時無憂無慮的生活(那時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會失去什么)時,我才意識到自己已經40歲了。
當然,不論我嘗試把青春描述得多么令人神往,我的敘述中還是有些不實成分。不知道自己將來不會做什么也有一個主要的缺點:你也不知道將來要做什么。有個辦法能揭露出懷舊的沖動是多么反常,那就是設想以別的方式滿足懷舊。如果我想要的就是對我正在錯失的事不知情,好讓自己感覺不到損失,那我為何不期待患上逆行性失憶癥?借助忘卻過往,我能再度得到17歲時所擁有的,也許我會記得我是詩人、醫生或者哲學家,但不記得我到底是三者中的哪一個。看起來可能很奇怪,但這種“情感緩刑”的確有吸引力,我有理由去嫉妒這個健忘的自己,因為他回應了對青春時代各種機會的懷舊之感。我并非嫉妒他的未來,而是與我相比,他能免于悔恨。可即便如此,就算你有機會患上失憶癥,我懷疑你是否情愿,至少我不愿意。原因不言自明:失憶是非常痛苦的事,部分因為它包含了身份認同的喪失,這是一個災難性的狀況:我是誰?我正在怎樣過生活?
別忘了這些事在17歲時也可能發生。不知道自己將會做些什么或許能令人自由,但它也帶來迷茫。作家梅根·道姆(Meghan Daum)新近寫的文章提及了這個矛盾:
現在任何場合下我幾乎都不是最年輕的人了,我意識到自己對那些時光最為想念的,正是年輕時逼瘋我的東西。我想念一切都還沒開始的感覺,未來離過去很遠,當下還只是準備階段,規劃用什么閃亮的建筑構筑我余生的天際線。但我遺忘了那一切帶來的孤獨。如果它們都在前方,那你身后就空無一物。你會失去生活重心,也談不上一帆風順。你幾乎不知道該做什么,因為你幾乎什么也沒做。說智慧是年齡增長的安慰獎,我猜就是因為這個道理。過去給未來蒙上了陰影,但我們也期待過去饋贈的智慧指引我們做更有意義和價值的事,而不是迷惘四顧、逡巡不前。[77]
即使一切順利,你也可能被懷舊折磨,那時不妨明智地回憶一番當年那荒涼的操場:充斥著不確定、迷惘、希望和恐懼。
我認為,懷念失去的選擇權是一種后見之明的表現。回望青春時,我站在一個相對穩定的位置上,有著大致穩定的身份認同,這讓我把相當程度的確信投射進了我的青春里。同時,我假想了一個開放的未來,這種無知讓我免于愿望落空。但這期望是個幻想,你不能二者兼得:不能既知道自己是誰,又不知道自己不是誰。
結果就是我們要最后再嘗試一次認知療法。如果與我和華茲華斯一樣,你懷戀童年時代那種一切皆有可能的不確定性,告訴自己:你所憧憬的無異于罹患逆行性失憶癥。它會導致賦予你人生意義的結構也像失憶一樣消解,它具有的吸引力像失憶一樣是迷惑性的。與此同時,我們可以提出兩條主要準則:一是你無法免遭錯失的困擾,除非你的世界或你對這個世界的回應極度貧乏;二是選擇權的價值非常有限,不值得為它拋棄你現有的生活。
以上就是我們借助哲學來安頓過去——未走過的路、未經歷的生活——的首次嘗試。在某種程度上,懷戀青春和懊悔錯失都來自對價值的誤測,或者因為我們沒有想清楚,年輕時的各種愿望會引向怎樣的結果。我們可以從本章介紹的哲學療法里獲得一些適用的對策。我不敢說你能從我的論證中獲得多少安慰,我只能希望你有。但是,我可以真誠地告訴你,這些觀念幫助我渡過了中年的難關。
我預料到了反對聲音。哲學家愛相互駁斥勝過一切,他們會很快提醒你,我把問題簡化處理了。畢竟,我給我們討論的人生問題設定了一個前提,即你我的人生一切順利。我們可能因為生活中的錯誤、不幸和失敗而過得很糟糕、感到遺憾,但我們討論時無視了這一點。真正的挑戰不是在已經確信哲學并不是一個壞選擇的時候,接受自己將無法成為詩人或者醫生的事實。真正的挑戰是接受覆水難收的事實:那些本不該說的話或本不該做的事不可能再收回,那些曾給我帶來傷害的往事也無法再改變,我沒有重來的機會。哲學也許能慰藉幸運兒們無關痛癢的抱怨,但它能為其余未受運氣眷顧的人做些什么?對這一群人來說,悔恨更加苦澀又無處不在,哲學家們有沒有開發或發現什么技術,提供解決之道?在下一章,我們會發現答案是肯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