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平靜的生活
- 瑪格麗特·杜拉斯
- 21073字
- 2019-12-20 15:26:13
熱羅姆深彎著腰,朝比格的方向走去。打完了架,尼古拉立即癱倒在鐵道的斜坡上。我走過去,在他身邊坐下,但我相信他絲毫沒有覺察。他目送熱羅姆,直至鐵道被森林遮住。這時,尼古拉匆忙站起來,我們倆跑去追舅舅。等到再看見他,我們便放慢腳步,與他保持大約二十米的距離,跟在他后面一起慢慢往前走。
尼古拉渾身是汗。頭發粘在一起,一綹綹地搭在臉上;胸脯一起一伏,上面紅一塊,紫一塊的。腋窩里的汗,一滴滴地順著胳膊往下淌。他一直特別留心地觀察熱羅姆。看著舅舅佝僂的背影,尼古拉此刻肯定預見到將要發生的一切。
路盤旋而上,一直通到比格農莊。熱羅姆不時背倚斜坡,蜷起身子,兩手按著肋部。
有一刻,他看見我們在他身后,但好像沒有認出我們。看來他疼得很厲害。
在我身邊的尼古拉始終望著他。在尼古拉的腦海里,應該浮現出一連串的畫面,一幅幅同樣的畫面,面對這些畫面,他無法不感到驚詫。有時,他想必以為仍可以一筆勾銷他做過的事,于是汗津津的發紅的雙手緊緊地攥在一起。
每走二十米,熱羅姆都靠在斜坡上歇一歇。現在,他已不在乎尼古拉打了他。尼古拉或者隨便什么人。剛才尼古拉把他揪出被窩時的惱怒和不悅,也從臉上消失了。他好像把自己吞下了肚,在體內審視自己,疼得頭暈目眩。疼痛一定非常劇烈。他似乎覺得這樣疼痛是不可能的,他無法相信會有這樣的疼痛。
他不時掙扎著站起來,從胸腔里發出吭哧吭哧的聲音。隨著這幾聲呻吟,從他的嘴角流出一種白沫樣的東西。他把牙齒咬得格格作響。他完全把我們忘了,不再指望我們幫助他。
這些細節是蒂耶納告訴我的,尼古拉后來向他講述了這件事。當時我只顧看弟弟了。
我第一次感到弟弟尼古拉的偉大。他的身體散發出熱氣,我聞到了他的汗味。這是尼古拉從未有過的氣味。他只望著熱羅姆,對我視而不見。我渴望把他摟在懷里,更近地嗅到他的力量的氣味。此刻只有我能夠愛他,摟抱他,親他的嘴,對他說:“尼古拉,我的小弟弟,我的小弟弟。”
二十年來他一直想揍熱羅姆一頓。剛才他終于這樣做了。而頭天他還為自己下不了決心感到羞愧。
熱羅姆又一次站了起來。現在他扯開嗓子不停地叫。這肯定能緩解他的疼痛。他踉踉蹌蹌地走著,像個醉漢。我們呢,我們跟著他。慢慢地,耐心地,我們把他領向他再也出不來的房間。我們擔心這個不同以往的熱羅姆迷路,盯著他走完了最后幾步路。
我們登上了高地,快到院子的時候,我們以為他可能走不到大門口,沒有足夠的意志跨越他與床之間的幾米路了。他和我們離得不遠。高地上刮著風,把我們與他隔開。他的哼哼聽不大清楚了。他停下來,使勁晃著腦袋。然后仰面朝天,發出幾聲真正的哀號,同時試圖挺直腰桿。我無意識地望了望他恐怕最后一次看見的天空。天瓦藍瓦藍的。太陽升了起來,已是早晨了。
終于,熱羅姆又開始走了。從這一刻起,我確信他走到他的床邊才會停步。他跨過大門,我們陪他進了比格的院子。蒂耶納和父親正在套車準備去砍柴。熱羅姆沒有看見他們。他們停下手中的活兒,目送他直至他進了屋。
爸爸細細打量了一下停在院子當中的尼古拉,接著又干起活來。蒂耶納過來問我發生了什么事。我對他說尼古拉和熱羅姆為了克萊芒絲打了一架。
“他好像受傷了。”蒂耶納說。我告訴他我覺得情況的確很糟糕,熱羅姆恐怕好不了了。
蒂耶納去找尼古拉,要他幫忙把瑪套上大車。有些夏日的早晨,這匹名叫“瑪”的牝馬顯得很犟。然后,男人們下地了。
一上床,熱羅姆又有了喊叫的力氣。媽媽丟下活計,守在他的身邊。我早就不把熱羅姆看成媽媽的兄弟了。我告訴媽媽,尼古拉和熱羅姆打了一架,既為了克萊芒絲,也為了一直以來潛伏在我們之間的危機。我沒有夸大其詞,熱羅姆花光了我們的全部財產。因為他,尼古拉一直沒能上學,我也一樣。我們從來沒有足夠的錢離開比格。這也是我還沒有出嫁的原因。尼古拉娶了克萊芒絲,我和她是一個乳母喂大的,但不管怎么說,她是我們的用人,而且又丑又蠢。兩年前收葡萄的季節,他弄大了她的肚子,不得不娶她。如果尼古拉有機會遇到其他的女孩子,就不會干這種蠢事。他是因為多年孤身一人才做出這種事來的。這不能說是他的錯。何況他本可以不娶克萊芒絲。媽媽一定記得很清楚:是熱羅姆促成了這樁婚事,我們當時并不同意。克萊芒絲去了佩里格她姐姐家。是熱羅姆去把她找了回來。一周后他們在齊耶斯結了婚。我們覺得事情這樣了結更簡單。現在她還認為我們做得對嗎?
我把一切又跟媽媽講了一遍。她容易忘事。我對她說,是我告訴尼古拉,三個月來,熱羅姆每天夜里上克萊芒絲的房間去。尼古拉的確嫌棄她,與她分床睡。但克萊芒絲早就清楚尼古拉的脾氣,應該知道會有什么結果等著她;克萊芒絲本來就不該嫁過來。我說的難道沒有道理?
媽媽握住我的手,發著抖說:“那么諾埃爾呢?”我笑了,說:“他是尼古拉的。”她問我怎么這樣有把握。我把她拉到院子里,去看正在學步車里玩耍的諾埃爾。
諾埃爾有一頭紅棕色的直發和一雙紫色的眼睛,透明的眼瞼一眨一眨的,絲一般的紅棕色睫毛又長又密。毛線鞋脫掉了,他只穿了一條老往下掉的小短褲。他先看著媽媽。媽媽什么話也沒說,過了一會兒,他又聚精會神地玩起神秘的游戲。他用盡全力拍打學步車,每次都一屁股坐下來,但他不笑也不鬧。沐浴在陽光下,他的小胸廓粉紅里帶些棕色,仿佛透明似的讓人看到血液的流動。
媽媽似乎動了感情。過了一會兒,她對我說:“你說得對。”她去取來諾埃爾的帽子,給他扣在頭上,然后又回到熱羅姆的身邊。
我沒有再跟媽媽說什么。但熱羅姆應該從比格消失。這樣尼古拉才可以開始生活。總有一天該做個了斷。這一天到了。
傍晚時分,熱羅姆開始叫喚,我不得不待在大平臺上,看路上有沒有人朝我們家走來。從那兒看,比格很美。我們的草場很美。我們的樹林也美,在四周投下大面積的陰影。從平臺上可以一直遠眺到天際。在里索勒河谷,相隔很遠的,有幾座被田野、樹林和白色山丘環繞的小農莊。如果有人來訪,我不知道我們能怎么辦。不過我密切監視著道路,心想萬一有人出現,在最后關頭我肯定會想出辦法來的。其實我感到很平靜。太陽快落山了,影子在山坡上拉得長長的。平臺邊有兩株玉蘭。某個時候,一朵花落在我憑依的護欄上。它散發出落英的幽香,一種氣味,幾乎是一種滋味,甜絲絲的,已經帶點霉味。正是八月的天氣。路的另一側,在齊耶斯山的陰影下,克萊芒不久就會把他的羊群趕回羊圈過夜了。我回到屋里。我望風已望了三個小時。我確信這么晚不會有人再來這條路上探險了。
我來到熱羅姆房間的門口,耳朵貼著木門聽里面的動靜。克萊芒絲也跑來一起聽。熱羅姆一直叫喚,要求去齊耶斯請醫生。媽媽如同回答一個提問的孩子,總用漫不經心的、茫然的聲調回答他,一再說牝馬正在田里耕作,總不能停下活兒到齊耶斯去。媽媽剛回答完,熱羅姆便又開始纏住她,向她提出同樣的要求。他不耐煩地來回扭動,把床板壓得嘎吱嘎吱的響。有時他罵媽媽,但她始終斷然拒絕,就像面對任性的諾埃爾,而拒絕的語氣也同樣溫和。我也想罵她一頓,想看見她因為這拒絕挨一記耳光。她這樣做其實是對的。可不管怎樣,熱羅姆這樣苦苦地哀求她,她竟不為所動!她回答說:“不,不就是打重些了嘛,沒什么大不了的。”熱羅姆威脅說,如果不請醫生,他就騎上瑪,自己去請。接著,他口氣軟下來:“叫弗朗蘇去吧,安娜,我求求你;我覺得很不好,為你兄弟做做好事吧,安娜……”弗朗蘇是我小時候他給我起的名字。熱羅姆,他需要你的時候,就這個樣子。媽媽仍然回答說:“不行,熱羅姆,不行。”媽媽,她一定回想起早上我對她所說的一切。
我走進房間。克萊芒絲像頭蝸居于黑暗中的動物,從門口消失了。
熱羅姆和衣躺著。他嘴唇青紫,皮膚發黃,單一的黃。媽媽坐在他身邊看書。房里有股碘酒味,盡管百葉窗半開著,也很難想象外面正是肆行無忌的夏天。熱羅姆讓人看著發冷。我記得我想走開。熱羅姆使出全力呻吟。他的叫喊聲越來越響,起初又雜又亂,好像他要把五臟六腑全吐出來,化作厚厚的巖漿。接著,從這粥樣的東西中,終于發出真正的叫喊,純粹,赤裸,如孩子的叫聲。鐘錘的擺動,在兩聲呻吟之間開出一條通道。熱羅姆盯著天花板上的吊燈,光線把他厚度清晰的身體照得清清楚楚。或許直到此時我還不能完全肯定熱羅姆正在死去。在一陣陣有規律的劇烈抖動中,他的四肢漸漸僵硬;凄厲的叫喊穿透各個房間、園子和方形院子,越過道路和森林之間的田野,去鳥雀成群、撒滿陽光的荊棘叢里躲起來。這是一頭攔也攔不住,總能逃出家門的牲畜,一到了外面,就會害我們。熱羅姆還沒有放棄從外面來人救他的希望。雖然他知道,他在比格孤立無助,我們不會讓任何人看到他。然而我們和氣地跟他講話,如果他看到我們的眼睛,一定會發現眼神中對他如此高大又如此疼痛的身體的憐憫。我記得很清楚,我想走開。但我仍然專心地端詳熱羅姆,去習慣他的叫喊,他的時而如此感人的懇求,他的令人不忍目睹的面孔。就這樣直到生厭。
男人們回來了,我迎了上去。尼古拉神色疲憊。他對我說:“他還在叫喚?要是我知道……”這是這段時間我弟弟對我說的唯一一句話,他也可以跟任何人說這句話。他本可以什么也不問,既然他聽見熱羅姆在喊叫。我有點生尼古拉的氣,也有點瞧他不起,這讓見到他滿心歡喜的我有幾分難受。要是他“知道”,他會怎樣?我心癢癢地想知道。我有點性急地問他時,他沒有回答。他走開了。我們看見他躺在護欄下的草地上。他好像怨恨我們大家,尤其怨恨我。同時,我覺得他不大自然。他知道我們關注他的沉默,他的每一個動作,他沒有講而我們期待他講的第一句話,這肯定使他心煩意亂。他向我提出這個問題時,我從他眼中看出他沒有任何明確的想法。熱羅姆不會那么快就死。我們,我們干嗎在那兒窺伺他呢?尤其尼古拉的憂傷是“沒來由”的憂傷,正如婚禮或麥收后的心情。當事情做完,無需再做的時候,人們望著自己的手,內心憂傷。
他可以肯定,我們絕不會透露他們打架的真正原因,所以他毫不擔心。只需想起熱羅姆和克萊芒絲一起睡過覺,便可以向自己證明他該殺死熱羅姆。雖然他恨熱羅姆的理由模糊不清,這個事實卻是清楚的。他可以時時想起它,在懷疑的時刻用它說服自己。他做的事,他絕對有權做。但我們保護他不受法律制裁的行為,倒像是我們給了他這個權利。這既破壞了它的純潔性,也敗壞了尼古拉的全部樂趣。要使他高興,我們根本無需那么謹慎。
有一刻,克萊芒絲壓低嗓門叫起來:“露絲·巴拉格!”我不信她的話,到院門口去看個究竟。不錯,露絲·巴拉格正騎著馬朝比格走來。
我跑到熱羅姆身邊。他滿頭是汗。他已不存任何希望,不再提任何要求,不停地呻吟著。我給他擦去額頭上的汗,叫他別再哼哼:瑪從地里回來了,只要他不再叫喚,我就去齊耶斯請醫生。熱羅姆住了口。他不時張開嘴巴,我提醒他答應的事,他一聲不吭了。
有一刻,我用手指輕輕觸了一下他的汗濕、冰涼的額頭。他正在我手下慢慢死去。這是一件被拋棄的、不再去救的東西。
露絲走了。三個男人上桌吃飯。克萊芒絲默默地一旁伺候,然后收拾餐具。盡管熱羅姆在叫喚,男人們依然吃了晚飯。此刻他們彼此相像,對熱羅姆的呻吟充耳不聞。他們餓了。尼古拉也吃了。燈在他們頭頂上方搖晃,蜷著脊背的影子在光禿無飾的墻壁上跳躍。爸爸對我說:“你去請醫生,弗朗蘇。”早上他不相信事情嚴重,現在他對此確信無疑。怎能不信呢?他去看過熱羅姆,回來時一臉茫然。此刻,坐下來吃飯時,他叫我去請醫生。看見他,我想起一件事:十年前,熱羅姆離家半年后從巴黎回來。生意沒做成,空手而歸,花光了我們所有的錢。可是第二天,他又恢復了自信,對待爸爸跟以前一樣傲慢無禮。當時,爸爸似乎毫不在意,沒說一句話。
于是我去了齊耶斯。天黑了,我看不清路。要沿里索勒河走四公里。瑪干了一天活兒,不樂意走這一趟。但它很強壯,而且抵御不住載著我一路小跑的樂趣。我騎了它五年,我和它彼此熟悉。天很熱,沒有月亮,但過了一會兒,面前筆直的白色大路便看得很清楚了。從干涸的溝里傳出蛙鳴。河谷的一個個小農莊亮著燈,可以數清楚燈的數目。
走到半路,我讓瑪停了一會兒。它啃起路邊的青草。在我撩起的連衣裙下,抵著我光著的大腿,我感到它濕漉漉的、結實的兩肋在一起一伏。我怎么對醫生說呢?我相信到最后一刻,我自然會找出一個理由來。這是件過去的東西了,熱羅姆。
我真想在黑暗中多耽擱一會兒。瑪,線條彎彎的,曲著一條腿扭腰斜立,在我身下啃草。我身子發懶,歪頭躺在馬脖子上。田野靜悄悄的。我眼前浮現出蒂耶納吃飯時的樣子,平靜,英俊。晚餐時沒人跟我講話,除了爸爸叫我去請醫生。蒂耶納也好,尼古拉也好,都沒有瞧我一眼。我心里想我一會兒去蒂耶納的房間找他。尤其今晚,誰也不會注意。我回想起比格的男人們,他們盼著醫生來,但又不公開承認。他們需要醫生來結束他們的等待。這對他們無異于一杯過烈的酒。
瑪又以它清脆有力的步子小跑起來。夜里,農莊的人一定心里在想:“這肯定是維雷納特家的姑娘”,然后在馬蹄聲中重新入睡。瑪幾乎蹄不著地,得得的叩擊著燧石路,擦出朵朵火花。今晚,再過一會兒,蒂耶納。我清楚地記得瑪的兩肋頂著我的皮膚,還記得對蒂耶納的思念和瑪一樣溫熱。
一路上我沒有遇到任何人。我躺在瑪的背上,它猜我把它忘了,把步子放得更加輕柔。
醫生十分年輕。老的去年死了。這一位我們還不認識。他建議開車送我回去。我對他說我有馬,我在前面領路。他問我:“你舅舅出什么事了?我好知道該帶什么。”我說他被牝馬踢了一腳,踢在肝部。什么時候出的事?我對他說:“今早。”想到要上我們那兒去,他興味盎然,話挺多。想想看,他認識維雷納特一家,也去過比格。從大路看過去,老屋的兩堵山墻很美。我進的是餐廳,他跟我提起隔壁的門診室,嗓音洪亮清脆。我到的時候他剛用完晚餐;尚未撤去餐具的桌上攤著一本打開的書。這個房間重新裝修過,干凈,雪白。旁邊的廚房里,傳來女傭收拾東西的聲音。他準備醫藥箱的時候,我突然感到那么的累。我跌坐在靠墻的一張椅子里,頭倚在櫥柜上。就在此刻,我有了不知從哪兒來的信念:我們遇到的事沒什么大不了。
我們等了它那么久;我夜里都夢見它。我夢見它發生了,把我們解脫了。別人不可能不做這樣的夢。從早上起我就相信它,相信它發生了。我心里很舒坦。突然,我又一次覺得我一直在做這個夢。熱羅姆,在樓上叫喊的熱羅姆死了算什么,作為我們自由的開始,這不重要。
遽然而來的疲憊令我合上了雙眼。醫生突然出現在我面前。“不舒服嗎,維雷納特小姐?”他戴一副鐵架眼鏡,嘴邊長了一圈皰,有光澤的金黃頭發梳得一絲不亂。我說熱羅姆的情況非常不好,我認為他沒救了。醫生思索片刻,就瑪踢人的事向我提了幾個問題,隨后又去取了一點嗎啡。“令人擔心的是肝破裂。他酗酒嗎,你舅舅?”他的聲調變了;他沒了興趣。我說舅舅酗酒,我還補充說他應該知道這點,這個地區的人很清楚,所有的人,所有那些……
我們出了門。我縱馬飛奔。我叫他到比格后等我,不然在交叉路口他會找不到路,那個地點有十條路通往樹林。其實,我是不愿意他比我先到熱羅姆的房間,聽他講述這場爭吵。熱羅姆不會拿這件事炫耀,這我知道,但我還是擔心。
瑪很不高興。它滿口白沫地跑到汽車旁。醫生等著我。我讓牝馬自己回去,我們倆一起爬坡。一登上高地,就開始聽見熱羅姆的叫聲。我感覺他好像丟了一個孩子;他的聲音我已聽不出來。他的呻吟聲更響,不再是喊聲,而是嘶啞的喘息聲,從腹部深處刮擦出的、絲毫不顧廉恥的、被活活剝皮的聲音;當它穿過高地時,好像聽得見空氣的瑟瑟聲。我們很不自在。醫生頓時停下腳步,抓住我的胳膊,我們一起聽。夜漆黑一片,但我看見他的金屬架圓框眼鏡閃著光。他冷不丁對我說:“他在捯氣兒!這是捯氣兒聲。干嗎不早點來叫我?”我求他別嚇著熱羅姆,他極易被嚇倒。現在,必須避免最壞的情況發生。受到驚嚇,熱羅姆才會亂講話。
餐廳里只有蒂耶納等著我們。他站起來,把手插在口袋里,沒跟醫生打招呼就走了出去。我明白他生氣了。我把他丟在這兒聽熱羅姆哀號。他出去后,我感覺被他拋棄了。
爸爸和媽媽待在熱羅姆的房間里,給他敷藥,擦額頭的汗。醫生跟他們打了招呼,然后開始給熱羅姆檢查。熱羅姆臉色異常,黃中帶綠。嘴唇與臉的其他部分已分不清楚。嘴唇和眼瞼都腫了起來。枕頭汗濕了。牙齒打戰。醫生又問我:“多長時間了?”我照實說:“今天早上。”熱羅姆目不轉睛地望著來人。“我疼,大夫,這兒,疼死了。”他指了指肋部。醫生撩開襯衣。肝的位置呈深藍色,腫得厲害。醫生觸摸它時,熱羅姆叫得更響了。醫生放下襯衣,動作徐緩地從醫藥箱里取出一支安瓿,給熱羅姆注射。熱羅姆和醫生互視了五分鐘。我的父母出去了。醫生面帶微笑,捏著舅舅的手腕,臉上流露出自信的滿足。熱羅姆開始眨眼皮,叫喊間隔的時間越來越長,安靜的時候他就舔舔嘴唇。他的叫喊漸漸有了點人味。醫生悄悄對我說:“是嗎啡。”熱羅姆的呻吟越來越輕,后來,好像甜蜜地在夜色中伸了個懶腰,終于停止了。他睡著了。我替他蓋好被。我們丟下他,去了餐廳。醫生朝我轉過身來:“我可以跟你談談嗎?可以嗎?你父母呢?沒關系?你舅舅沒救了,你們當然可以把他送到佩里格去,但這沒用。”我們聊了一會兒。我困了。談話毫無用處。我不知如何打發這位醫生。他奇怪沒見到任何人。我也覺得爸爸和媽媽應該在場。我對他說,他們老了,累了。他給了我好幾支嗎啡和一個針管,告訴我如何使用。再沒有別的可做了?沒有了。我向他道謝。他走了。
我關好家里所有的門,熄了燈。沒有人露面。上樓前,我去了父母的房間。他們已經躺在房間正中央的大床上,背對背睡著了。我在他們身邊待了一會兒。媽媽四十來歲有的我。爸爸那年將近五十。雙親老了。媽媽的頭發始終有股香草的味道。爸爸,他睡著和他醒著的時候一個樣。他的睡眠跟昆蟲一樣不引人注目,難以覺察。朝黢黑院子的窗戶開著。夜深了。
夜里,熱羅姆又叫喊起來。
每夜,直到他死的那天,當我晚上給他打的針失去效用時,他又開始疼得直叫。他把大家吵醒了,但誰也沒想到抱怨。除了我,沒人起來。我下了樓,每次都發現他渾身冰冷,汗流浹背。他在黑暗中醒來,對死十分恐懼。這時,在兩次捯氣兒之間,他嘴里會吐出最溫柔的名字。他對我說,我是他的小弗朗蘇,唯一理解他的人。我給他打一針,在他身邊待一會兒。當針劑開始起作用時,他偶爾靦腆地沖我微笑,為了讓我也沖他微笑,為了不再害怕。他什么都不吃,人瘦了。我相信,在最后的日子,他連感到疼痛的氣力都沒有了。是恐懼令他叫喊,好讓我下樓到他身邊,不孤零零一個人待著。
一天晚上,他快睡著的時候尋找我的手,求我請公證人來。我說:“請公證人干嗎?”他身無分文。他沒有堅持。第二天,他又求我去請他,雖然知道這沒有用。他大概喜歡聽我再說一遍,可能仍隱隱約約地希望我覺得這沒有用,因為他不會死。
我們又請了一次大夫。眾人以為熱羅姆被瑪踢了一腳,紛紛來打聽消息。
日子一天天過去,表面上一模一樣。然而,熱羅姆的死期不會再拖下去。我們感到它正一天天逼近。我們已等了很久。我記得我們全都固執地、小心翼翼地閉口不提。仿佛每個人都防著其他人。而恰恰相反,我們空前地團結一致。
男人們收回了麥子,然后去森林砍了柴。必須為冬天做準備。已是八月末了。
我從來不去蒂耶納的房間,他也不想辦法見我。尼古拉只跟蒂耶納和克萊芒絲講話。吃飯時見得到他;其他時候,他和往常一樣干活。我們不再像最初幾天那樣令他惱怒了。這種緩解淡化了他的行為,使他接受它,贊成它。如果熱羅姆馬上死掉,事情的突然也許更容易讓他感到內疚。而現在,他有時可能會想熱羅姆死不了。要是這樣,他大概會感到萬分遺憾,不得不意識到,如果他沒有殺死熱羅姆,熱羅姆也是該殺的。
打架后整整過了九天。熱羅姆在第十天的夜里死了。他夜里沒有叫我。當我一覺醒來,看到房間窗戶上熹微的晨光時,我明白他大概死了。我去叫蒂耶納,我們下了樓。熱羅姆死了。他的嘴張著,細長的手隨意垂在身體兩側。他不再出汗。臉不再像他叫喊時那樣腫,腦袋沉甸甸地架在脖子上。床很凌亂,保持著熱羅姆的最后動作留下的狀態。現在房間里顯得非常寧靜。我覺得,熱羅姆的死跟我本人的死完全不同,跟蒂耶納的死,以及人們歷來想象的死同樣差得很遠。它大概發生在入夜時分,現在熱羅姆的樣子不再嚇人,他死了,就是說,他成了一件永久受到死神庇護的東西。熱羅姆終于離開了我們,靠自己的力量獨自撐到最后一刻。他沒有叫我,我永遠不會知道他是睡著的時候糊里糊涂死的,還是先恢復了知覺卻不愿叫我。我懷疑他最后對我們充滿鄙視,為此我馬上消除了對他的全部怨氣。
我們拉上他的被單,把他的手貼著身體放好,讓他端端正正躺在床中央。在蒂耶納的幫助下,我用一條手絹系在他頭周圍,合上了他的嘴。他很沉,尤其腦袋,跟雙腳和膝蓋一樣,只剩下了重量。
我拉開窗簾。蒂耶納對我說這沒必要。但他隨我去做。我注意到,他的沉默與通常不一樣。他的確無話對我說。他走近靠在窗邊的我。天剛蒙蒙亮。還沒有人醒來。蒂耶納和我一樣望著我們從來不去的荒蕪的園子。藍色的薄霧漂浮在樹木之間。我們面前的小徑上,夜間綻放的小紅玫瑰等候著朝陽。聽得見幾只鳥的啁啾。我們不想叫其他人。我見蒂耶納的臉離我的臉非常近。一道白色的光照在上面。乘他眺望遠處的當兒,我近距離地仔細觀察它。他的嘴巴放松,幾乎半張著,雙唇翕動;我見他輕輕呵出白氣。他的頭發散發出晨曦的氣味,仿佛他是在露天過的夜。
我把他帶到廚房給他煮咖啡喝。誰都沒有醒。沒有任何響動。我們一下子覺得極為孤單。他突然走過來把手放到我的臀部,把我緊緊摟在懷里。他此刻這樣做了,后來卻好多日子對我不理不睬。他問我冷不冷。有幾秒鐘我頭腦一片空白,眼前浮現出一些奇怪的東西。比利時小城R,一些安靜的城市,空蕩蕩的廣場,大海。接著我們默默地喝了咖啡。
諾埃爾叫了起來。房子里響起走路的聲音。我對蒂耶納說,他或許可以去齊耶斯請大夫開證明和辦理一切喪葬手續。“這倒是的,”他回答,“我沒想到。”克萊芒絲抱著諾埃爾來了,諾埃爾面帶微笑。克萊芒絲剛從床上爬起來;硬直的頭發披在雙肩。她跟每天早上一樣問我:“怎么樣?”我說熱羅姆死了。她把諾埃爾放到椅子上,快步走了出去。諾埃爾依然微笑著,玩起了桌布的穗子。
爸爸和媽媽并肩坐在客廳里。他們幾乎不回應眾人的吊唁,想方設法岔開話題。白晝將盡,媽媽說:“某某還沒來,還有某某和某某。”于是第二天一早,她又和爸爸坐在客廳里,接待左鄰右舍。
我們很少待在這間客廳里,它總讓我回想起爸爸當過市長的比利時小城R。十九年前,那次不尋常的招待會后,爸爸正是坐在這張黑橡木扶手的椅子里,把我抱到膝頭,撫摸著我的頭發說:“我們就要動身去法國了,我的小弗朗蘇。”
除了市里的官員,誰也沒來媽媽的招待會。
大客廳的一角,由三名小提琴手組成的樂隊正在演奏波爾卡舞曲。爸爸邀請市府首席顧問的妻子跳了第一支舞。沒有人響應,十五分鐘里,只有爸爸和她跳舞。我眼前又浮現出這位女子的面孔。她在爸爸的帶動下跳著,有點暈乎,不過是厭惡得暈乎。一曲舞畢,官員們用嘴唇抿了一口高腳杯里的香檳酒,然后立刻走了。離開的時候,他們簇擁在與爸爸共舞的那位顧問太太的身邊,她此時一臉英雄的神態。樂手們分享了冷餐,然后也走了,剩下我們四個待在大客廳里。后來的事我不清楚,因為我和尼古拉,我們在安樂椅里睡著了。早上醒來,我們發現爸爸和媽媽保持著頭天的姿勢,頭一動不動,低聲交談著,若不是他們嘴里還吐出幾個字眼,我簡直以為他們身穿節日盛裝,睜著眼睡著了。他們當中的一個不時用柔和的嗓音評論頭天的晚會,言談中對官員們不含一絲一毫的怨恨。媽媽說:“這不可能,不可能……”爸爸回答:“確實如此。”媽媽又說:“我沒有計算娜諾姑媽的耳環。”爸爸說:“這樣一來,我們剩下的比原先估計的要多得多。”我記得有一刻他說:“我不愿意城里人看見你們。你乘夜車走吧。”
我半閉上眼睛,不敢讓他們看出我醒了。電燈依然亮著,秋日的晨光已照到窗欞。仆人一個都沒露面,整座房子靜悄悄的。綠色觀賞植物后面,是樂手們坐的椅子和冷餐桌。桌子還沒收拾,閃閃發亮,在燈光下一片杯盤狼藉。爸爸說:“你叫熱羅姆陪你走。”
后來我得知,一個月前熱羅姆將爸爸卷入了證券交易,爸爸為了還債,挪用了市府的社會救濟金。全城的人都知道了這件事,因為爸爸還沒來得及補上這筆錢,省長就來視察了。媽媽說:“不能說熱羅姆有罪。”爸爸回答說:對,熱羅姆沒罪,因為是他這個市長拿了公家的錢給熱羅姆的。沒有他,熱羅姆根本弄不到那些錢。當然,這是熱羅姆求他這么做的,但情急之下他昏了頭,他完全應該拒絕。“搬家的事,他會好好幫你的。”爸爸說。“我明天就去安特衛普。娜諾的耳環暫時夠用了。”媽媽說。
爸爸在R市當了十年市長。但這十年的時間怎么能與今后的歲月,與尚未想出辦法應對的未來相比呢?當時我還很小。但或許就在那天早上,我很快發覺他們毫不掩飾自己的不幸。他們接受了它,并且不再因此而痛苦。他們努力療傷,努力補救,僅此而已。
最后,我裝出剛剛醒來的樣子。我朝爸爸走去,在他面前站住了。他久久地望著我,一動不動。媽媽也不說話,連指頭都沒動一下。太陽升了起來,陽光在地毯的塵土上閃動。爸爸好奇地望著我,他的目光從我的臉龐移到赤裸的小腿,又移到被舞裙包住的平坦的胸。一夜之間,他變成一個下了臺的、名譽掃地的市長,他再也不會在市政廳發表演說和佩戴市長的綬帶,走在街上也再沒有人向他致敬了。他只好遠遠離開。在有生之年,這個小姑娘依然和他的胳膊一樣陪伴著他。他當市長時公務繁忙,可能一直沒有好好看看她,現在突然記起她來了。正是在此時,爸爸松開了從頭天起一直抓住安樂椅的手,把我抱上膝頭。
十九年過去了。自那以后,我們再也沒有離開過比格。如今我快二十六歲了。熱羅姆死后,日子顯得漫長,我多次回想起我的童年和這個場景,因為我無事可干,只好注視穿過樹林緩緩爬坡來吊唁的人。爸爸和媽媽每天并排坐在客廳里,默不作聲。屋里暗得很,從外面進來的人幾乎看不見他們。他們很少講話,眾人覺得這樣沉默是十分得體的。他們走出客廳,神情有些恍惚,經過我身邊時匆匆握了握我的手,然后走了。
第二天,幾個男人從齊耶斯運來了熱羅姆的棺木。大約四點鐘到的。沒有來訪者。入殮需要叫來所有的人。但比格農莊里只剩下爸爸、媽媽和我。蒂耶納和尼古拉出門了,不是去干活,而是去透透氣,他們是這么說的。克萊芒絲待在自己房間,大概在哭。這十三天里,她沒完沒了地哭,期待著有人想起她來。
我們把運送棺材的人領到熱羅姆的房間。百葉窗關著,屋里很熱。棺材有股木頭上了油漆的味道,它的形狀是放肩膀那一頭寬大,然后漸漸縮小直到腳部。來人揭開蒙在我舅舅身上的被單,把他抬入了棺材。他直挺挺地躺著,好像全身僵直。有個人在床頭柜上放了一小茶碟圣水和一枝黃楊。只剩封上棺材便完事了。那人擺出一副莊重的神情說道:“家里人呢?該為他祝福了。”然后他們等著我們一一為熱羅姆祝福。爸爸和媽媽顯得很不自在,不知如何掩飾窘態。他們垂著肩,樣子又老又幼稚。他們事先沒有想到。我感到他們無法為熱羅姆祝福,又下不了決心不為他祝福。在外人面前拿不定主意,他們感到羞愧。但如果同意為熱羅姆祝福,他們更會羞愧難當。后來我又想起他們猶豫不決的樣子。其實他們完全可以拿起黃楊枝,在熱羅姆頭頂上畫個十字,就像他們接待了鄰居,也接受了他們的吊唁一樣。然而他們雙手絞在一起。那兩個外人哪怕等到晚上,他們也不會做這個動作。或許他們的表現很虛偽,但誰也不能強迫他們講惋惜的話。他們可能心里想他們沒向任何人撒謊,盡管熱羅姆的死迫使我們對外人持某種態度。他們大概是這樣想的,如此他們就可以心安理得了。他們眼睜睜地看著舅舅死去,如今為他祝福,那不是掩飾他們的冷漠嗎?那不是年過六旬還說謊話,哪怕最自然不過的謊話嗎?如果他們給了祝福,今后的日子肯定不會安寧。他們對這一點很清楚,所以才僵在那兒不動。我也一樣。我知道他們不會為熱羅姆祝福的。再說他們早就不信教了,畫十字已毫無意義。
為結束僵局,我對來人說他們該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于是他們合上棺材,封好棺蓋。房間里彌漫著橡木上過油漆后的味道。銅螺釘咯吱咯吱地擰進光滑的木板。這些人不難過,干活很仔細。
最后,他們把封好的棺材安放在他們隨身帶來的幾張高板凳上。
我沒有弄懂他們剛做了什么。他們說:“好,完事了。”他們略微抬了抬帽子,走了。我們聽見他們的小卡車漸漸駛遠。我明白我再也見不到熱羅姆了。記得那些人走后,我們三人愣在那兒,為同一件事感到不自在:我們沒有看熱羅姆最后一眼。在我們與他天人相隔之前,他們沒有更莊嚴地通知我們即將合上棺木,這令我十分憤慨。我們沒有精神準備。我私下想,如果我再瞧他一眼,肯定會明白熱羅姆對我們究竟意味著什么。我的耳邊又響起擰螺釘的聲音,它越來越刺耳,可我下不了決心離開。最后,我安慰自己說,如果我見了他,準會一直想再見他最后一次,這樣就沒有最后一次了。我想通了,走了出去。與熱羅姆永別之前沒有特意瞧他一眼,這是我帶走的唯一遺憾。但這份遺憾,可以是對任何人,任何死者的。
來了一些老婦人,她們圍著木棺念了兩夜經,不跟任何人講話。天亮后,我和克萊芒絲給她們每人倒杯咖啡,喝完咖啡她們就走了。她們毫無私心,為里索勒平原的每一位死者守靈。她們三三兩兩結伴而來,每次都是新面孔,因為人人都想輪一遍。她們清晨離開,益發顯得骨瘦如柴,穿著黑裙的身子輕飄飄的。
安葬前夕,凌晨四點左右,克萊芒絲來到我的房間把我叫醒。她穿戴整齊,一只手拎著箱子,另一只手抱著諾埃爾。她輕聲喚我的名字:“弗朗西娜,你明白,我不能在這兒待下去了。我去佩里格的姐姐家。”我問她諾埃爾怎么辦。她對我說這正是最難的,她不知怎么辦。大滴的淚珠從眼眶里滾出來,落到短上衣上。她心煩意亂,甚至有點不知所措。如果她承認自己犯了錯,她想必不會忘記等著她的懲罰。她清楚,如果她不指望我們有任何親情的表示,并且獨自帶著她的孩子生活,她是可以在比格住下去的。但她寧可逃跑。
我從來沒有想過熱羅姆和克萊芒絲是怎樣搞在一起的。他們在黑暗的閣樓里做愛,避開我們的目光。克萊芒絲應該有個柔軟的肚子,下垂的豐乳,很快就被擊破的柔弱的力量。晚年的熱羅姆一定覺得她不錯。這段私情幫助他們忍受比格的生活,是我拆散了他們。我問自己為什么要這樣做。也許是不想讓他們繼續在樓上偷情。我無疑不希望尼古拉殺死熱羅姆,只想把熱羅姆趕走。但是我已經想不起自己究竟要達到什么目的。我困了。為什么要告發他們呢?總有一天我會搞清楚的。現在我困了,不想再費腦筋。
我沒有挽留克萊芒絲。我給了她一點錢,叫她把諾埃爾留下:尼古拉已經很不幸了,總應該和兒子在一起。克萊芒絲望著我,好像沒聽懂。接著她的臉突然漲大,仿佛水里扔進了一塊石頭。她猛地把諾埃爾塞給我,飛快地離開了。我聽見她腳步細碎地跑下樓梯,穿過了院子,就這樣走了。我從她手里奪走了熱羅姆,也沒有把她留在尼古拉的身邊,可是她把兒子給了我,糊里糊涂的,甚至沒有試圖說服我應該她留著兒子。有一刻,我想象著她孤零零地在黑夜中跑四公里,一直跑到齊耶斯的情景。但我沒有久想。何必強迫自己可憐她呢?我從來沒有可憐過她,今晚也不會。同樣,即便她做了這種丑事,我也絕不會怨恨她。這兒的人都跟我一樣。放她回姐姐家,其實這再好不過了。
我抱了一會兒諾埃爾,克萊芒絲和尼古拉的孩子。我不知拿他怎么辦,天亮前讓他睡在哪兒。我累了,想把他交給他爸爸尼古拉。但我知道,半夜里叫醒尼古拉,他會沒好氣地怪我放走了克萊芒絲。相反,等到第二天,他會贊成我的做法,覺得自己解脫了。暫時我只好守著諾埃爾。他又哭又喊。才凌晨四點。怎么辦,怎么辦呢?我把他放在我的床上,頭靠著墻免得看見他,捂住耳朵免得聽見他。生活真是亂成了一團,我怒上心頭。
混亂,厭煩,混亂。葡萄收獲季節的一個晚上,尼古拉弄大了她的肚子,這一切就開始了。漸漸的,混亂連成了串,大家聽之任之。當然,想到會有任何變化,他們事先就怕,就煩。尼古拉,父母,所有的人。我忽然覺察到自己怒氣沖沖,覺察到自己心里也亂糟糟的。混亂驟然從我的身體里冒出來;圍繞混亂的一圈厭煩是黑色的,是永無盡頭的夜。我想到我的年紀,所有睡在這房子里的人的年紀,我聽見時間有如一支耗子大軍嚙噬著我們大家。我們是飽滿的谷粒。二十四年來,我們得過且過,指望隨著時間的推移,家里的事會變得井井有條。時光荏苒,混亂有增無減。如今是靈魂的混亂,血統的混亂。我們無藥可治,也不想治了。我們不再去爭取自由,我們愛做夢,有惡癖,我們渴望幸福,但真正的幸福會把我們壓垮。熱羅姆死了,還有克萊芒絲。克萊芒絲走了,還有諾埃爾。以及我們的貧窮。我們長達二十四年的懶散。我們只好苦中作樂,內心深處沒有別的愿望,只想繼續相信我們注定要過這種無奈的生活。
其他人還睡著。當然,和往常一樣。每個人在自己床上睡自己的覺。而我呢,我醒著。始終如此。我要照顧諾埃爾,諾埃爾,混亂和厭煩的產物。一切都已過去,如今想起來,記得我很快只生自己的氣了,主要原因是我趕不走這些蜂擁而至的念頭。
我決定把諾埃爾送到蒂耶納那兒去。這小家伙,在我們手里傳來傳去,這小家伙,我剛發現他是混亂和厭煩的活生生的產物。我把他送到蒂耶納那兒去了;他在我懷里號叫,氣得直打挺兒,樣子可怕。蒂耶納一定是被他的叫喊聲吵醒的。他躺著,手枕在腦后,抽著煙。“出什么事了?”
我告訴他克萊芒絲走了,我叫她留下了小家伙。我問他我們拿小家伙怎么辦。說著話的時候,蒂耶納在床上半坐起來,我看見了他身體的輪廓。為什么他如此英俊,哪怕我生著氣也忍不住要看他一眼?為什么他這樣撩人心弦,這樣令人不知所措?為什么他如此沉默,別人在他面前講的話似乎都成了謊言?他沖我微笑,臉一會兒蒼老,一會兒年輕,在我的心里,猶如白晝取代了黑暗,清涼趕走了炎熱。
蒂耶納怎么可能愛我呢?我覺得自己一百歲了,我在不幸的年代出生,有什么東西屬于我一個人,那是我不敢期望的,也永遠不會有這個念頭。有一天,他來到這兒,留了下來。我清楚,他給出在此逗留的理由并不充分。蒂耶納為什么離開良好的家庭,到這個如此令人厭惡的家庭來呢?蒂耶納的臉聞著有股早晨樹木清新的氣味,他怎么可能要我呢?我長得丑,他干嗎要強迫我微笑呢?
他說諾埃爾一定餓了,因為睡到半夜就把他叫了起來。他套上外衣,要我去睡覺。他會把諾埃爾抱到廚房,給他喝些牛奶,然后把他放到他床上,直到天明。
我離開他們,回去睡覺。可我無法再次入睡。我的身體麻木了。我感覺它十分平靜,注意頭腦里的任何想法,決心裝聾作啞,不聽我的心聲。我的頭腦呢,它無拘無束,逃到蘇醒的妄想中。
園子里樅樹頂上的天空已經發白,鐘聲敲響了。有些時刻我把蒂耶納忘了,完全記不起他來。他變得如此無足輕重,我再也想不起他的音容笑貌。盡管他離我很近,就在三樓的一個房間里。
曙光初現,黑夜四處爆裂,我原以為它是永恒的。我大概睡了一覺,因為現在又一個漫長的日子開始了,直至夜晚來臨。一切已成往事。一切已轉到另一側,傾入被掏空的一個個日子堆積的深坑,還有熱羅姆的死,和我的苦挨苦熬、從未享受過生活的歲月。
今天早上要舉行葬禮。何時不再有人來?人們何時不再如此精心地安葬死者?天亮后我何時不再愛蒂耶納?
來參加葬禮的人很多,有的我們幾乎不認識。從未見過比格有這么多的人。
棺木抬了出來,放到一輛黑色的小卡車上。這車是專門為熱羅姆預備的,還有兩輛供活著的人乘坐。大家都去了,包括蒂耶納和尼古拉。
我一個人跟諾埃爾留在比格,他得有人照看。天氣晴好。諾埃爾還睡著。我給兩頭母牛擠了奶,把瑪牽出馬廄,喂了雞和兔子。克萊芒在齊耶斯山頂上放羊;他的狗尖叫著在山丘上跑。我想到,不久就該剪羊毛了,還要挖土豆,割煙葉,晚上在谷倉的大桌子上把曬干的煙葉束成小捆。麥子收回來了,得去佩里格賣。我們損失了半個月的時間,必須把它補回來。克萊芒絲走了,也許需要雇個人接替她。少了兩個人吃飯,我們也許能做到。
我回到屋里。空氣里彌漫著花香,桌子都推到了墻邊,門全開著。我去了熱羅姆的房間;我鎖上門,把鑰匙放進圍裙的兜里。然后,我去蒂耶納的房間抱諾埃爾;他醒了,親切地講了許多含糊不清的話。陽光灑滿房間,照在他的濕潤、透明的嘴巴和舞動著粉紅色影子的面頰上。他的瞳孔里,光線呈現出虹彩,閃著綠色和紫色水晶的光澤,與盛夏里索勒河淺水處的顏色一樣。
得給他換衣裳,煮面糊糊。昨晚我被他惹惱了。他朝我張開雙臂,我把他抱起來。他輕微的呼吸拂過我的臉龐,我感覺到了他的面頰的溫熱。小家伙有股熱烘烘的干草味,他叫諾埃爾·維雷納特,二十個月前,他在一個女人,一個非常可憐的女人的腹中孕育成長。我不清楚我有怎樣的感覺。我用力抱住諾埃爾,同時避免把他抱得過緊。我真想與他和解,把他充滿生機的柔弱和我已然衰老的力氣融為一體。
我給他穿好衣服,喂他吃了午飯。接著我把桌椅擺放整齊,使房子顯得寧靜有序。我和諾埃爾出門時已經是正午了。三個小時內他們不會回來。他們在齊耶斯吃午飯。步行回來,怎么也得三個鐘頭。
熱羅姆的房門鑰匙在我的衣兜里。我去到井邊,掀開蓋子,把鑰匙扔了進去,就像給一件活兒縫上最后一針。不能讓媽媽或尼古拉今晚去翻熱羅姆的東西。鑰匙似乎掉進了我的體內,凍得硬硬的。我聽見它落到井底的聲音。熱羅姆,這個袒著胸膛的美男子,再也不會在門口出現了。熱羅姆,他不過是個目空一切、曾經跟我們一桌吃飯的人,今后不會有人記得他。他完結了。
我和諾埃爾去到谷倉后面小樹林的空地上,等其他人回來。
諾埃爾躺在我的臂彎里睡著了。有一刻,他餓了,用手扯我的衣服找乳房,玩著玩著就睡著了。他醒來時我倆一起笑。接著他又開始吮吸我解開衣衫露出的乳房,隨后又睡著了。在睡眠中,他的嘴巴忘記吃,濕潤的半張著。他吃奶時發出的極輕的吮吸聲讓我發現,我的身體依然十分年輕,盡管它承受了經年累月的辛勞。我現在覺得渾身輕微地抖動著,是種全新的、酷似早晨瑟瑟發抖的感覺。我獨自笑了。
我倆待在那兒很舒服。頭頂上是蔚藍的天空,腳下山坡上橫亙著黛綠的密林。有一刻,我看見克萊芒趕著羊回來了,牧羊狗尖聲叫著,羊群蹭著草地輕柔綿軟地走過。我不知道我是否完全睡著了,夢中隱約瞥見的風景使我想起我似乎離開了很久的比格。
當我睜開眼睛,他們已踏上回來的路。奇怪地一個跟著一個,時而聚攏時而分散開來。在漸濃的夜色中,這支隊伍形成了一個游移不定的陰影。
他們跟露絲·巴拉格一起從齊耶斯回來了。我告訴過尼古拉克萊芒絲已經離開;他對露絲說了,她大概因此才來到了比格。
兩年前尼古拉結婚后,她從未來過我們家。她遠遠地經過,但不從馬背上下來,停留一會兒便走。等尼古拉看見了她就離開。尼古拉從未試圖挽留她。她遠去的時候,他身子靠著平臺,目送她的背影。有時她轉過身來,兩人遠遠地互視幾秒鐘,然后她揚鞭而去。尼古拉從平臺回來,面色蒼白,煩躁不堪。于是他開始滿屋子找克萊芒絲。遇到這種情況,克萊芒絲就躲起來。他把她從昏暗的門廳揪出來,拖到明亮的飯廳。他還什么都沒說,她已經渾身發抖了。面對著她,尼古拉大概看到了某天晚上他當著眾人強行留下露絲的那一刻。他跌坐在一張安樂椅里,閉上眼睛,頭垂在胸前。克萊芒絲晃著胳膊站在他面前。她見他仰起臉,目光炯炯,肌肉繃緊。濕潤的雙唇腫了,令人想起露絲的嘴唇。克萊芒絲哭了起來,問他想干什么。起先他回答說他不想干什么,接著問她諾埃爾的情況,或者問她在家里過得怎么樣。他似乎忘記他們已經結婚一年了。在這種時刻,他肯定對她的存在感到幾分驚訝,說不定還有點心軟。他大概心里同意她留下來忍受比格的生活。這使他稍稍回到了現實,盡管他對現實既驚詫又好奇。克萊芒絲溜走了,一個人躲在廚房里,邊啜泣邊低聲咒罵他。
這兩年里,露絲一直讓人無法接近,絕對不與我們交往。有時她也露露面,使尼古拉不至于忘記她。
我一直不知道他們之間講了什么,能讓露絲在克萊芒絲走后次日,熱羅姆下葬的當天晚上就來了。
尼古拉很可能向她坦言,熱羅姆根本沒挨瑪踢,是被他打了。但我不能肯定。
她立即奔來了,毫不難為情。她如此沖動,拋開剛剛萌生的羞恥心,逼它羞愧地躲起來。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尼古拉,熱羅姆死了,尼古拉精神煥發,克萊芒絲走了,重獲自由的他顯得笨手笨腳。
大家餓壞了,天還亮著我們就開始吃晚飯。除了頂燈外,尼古拉又添了一盞我們離開比利時后再沒用過的帶座的舊燈。為了歡迎露絲。
我們宰了兩只肥雞。金黃色烤雞的香味歡快地彌散開來。在露天勞作一日后,我們也會這樣饑腸轆轆,渴望逃離一望無際、云煙繚繞的田野,回到四面摸得著墻的家。“快好了,”露絲·巴拉格笑著說,“耐心點,小伙子們。”她脫去了黑外衣,露出一身夏裝。她個子不算高,身材修長,圓潤的肩膀袒露在陽光下。一頭黑發披散在頸后,不停地擺動。她有一雙藍色的眼睛,俏麗標致的臉蛋上始終蕩漾著無聲的微笑。我們以為很了解她。她在母親死后跟巴拉格老爹和兩個弟弟一起生活。家境富裕,仆役成群。她的手只是因為握馬韁才變粗糙的。有時,夏季天很早的時候,我在齊耶斯那邊遇見她,我倆一起策馬馳騁。記得她有一張白皙的臉,藍色的眼睛,嘴唇被清晨的寒氣凍得發紫。但我從未見過她在陽光下笑,袒胸露臂,夾在兩個男人中間。她在屋里走動時仍像騎在馬上,最輕柔的動作也帶起一陣風,散發出風的氣息。她隨時隨刻出現在我們身邊,令我們暈眩,驚愕。葬禮當晚,我們看不清事物的真面目了。每個人都覺得我們大家即將擺脫往日的遲鈍,于是急不可耐,熱情高漲。
餐桌上,她向我們展示了笑的魅力。她一邊安靜地吃著,一邊沖尼古拉笑。他故作嚴肅,但看得出他真想抓住任何借口大笑一場。他不再是我從前的弟弟了。我讓他略微有些不自在。他再也不知道該看什么,該說什么,如何用兩只手吃飯喝酒。一種充滿危險的快樂壓得他喘不過氣來;這份快樂時而從他忍不住的一句話,一陣笑,一個動作中噴射而出。我感覺他有可能高興得死掉。他尋找時機,想要一次笑個夠,讓陣陣笑聲帶走自熱羅姆出事以來令他窒息的自以為是和驕傲。他四下張望,甚至轉過身來,兩手顫抖著,和眼睛一起尋找。露絲坐在他對面,他仍在尋找她。他不相信她在這兒。他看不見她。他真想再告訴她,是他殺死了熱羅姆。他不時將目光匆匆投向她。然后,他朝院子望去,依舊在尋找她。他努力要找到在樹林里騎在馬背上的她。
我們繼續吃著飯。有時說著說著,她握住了尼古拉的手,但他不讓,迅速把手抽出來。露絲笑得更歡了。她說她早就知道尼古拉脾氣怪,但不知竟到了想高興卻忍著不高興的地步。她不該這么講。我生怕尼古拉發作,但他沒有在意。其他人看上去也沒有覺察到什么。大家既虔誠又心不在焉地聽露絲講話,如同聆聽音樂。
多年來露絲和尼古拉都渴望品嘗親吻對方的滋味。尼古拉婚后,兩人心里的疙瘩一直沒有解開。尼古拉對露絲的態度有點生硬,因為他還不想解這個疙瘩。他不愿意這么快就得到幸福,不想承認他已經很幸福。立即掙脫以往的憂傷會讓他感到內疚。
露絲說他怪并無深意,我卻不由自主地覺得原先的小弟弟的確“怪”。在我的腦海里,各個年齡段的尼古拉在這個字眼上方跳舞,繞著轉圈,不停地出出進進,時而是跟諾埃爾一樣幼小的尼古拉,時而是跟熱羅姆打架,打得大汗淋漓,渾身發抖的尼古拉。今晚我見到的尼古拉也一樣,他站在這個模糊的字眼上面,身材修長,若有所思,如同一個舞者。頃刻間,他將在幸福中沉淪。我多么希望他還記得我,瞧我一眼,僅僅拿起我的手吻一吻,回想起比方說他打傷熱羅姆時我在場。我多么希望我們最后一次談談那個早上,如同談論僅僅屬于我倆的一個愛物。可是,他偏偏避免注視我。這些事,今后他只會跟露絲談了。因此,我遠離了快樂,感到自己是一具憂傷的、沒有兄弟的軀體。
我們談的最多的是尼古拉。結婚前的尼古拉,童年的尼古拉,講述中有時也牽涉到我。露絲提醒我們,在比格度過的最初幾個夏天,我們常在里索勒陡峭的河岸遇見她。
蒂耶納時常起身去取幾瓶酒。大家都很渴。蒂耶納也許是醉了,似乎也回想起我和露絲教尼古拉吹接骨木的莖,結果差點把他憋死的事;我們當時嚇壞了,可是盡管心有余悸,我們樂此不疲,依然繼續玩這個危險的游戲。
用餐時,我坐在爸爸和媽媽之間。他們很少開口,只聽我們說,回答我們的問題。我們在比格度過的童年沒有給他們留下多少回憶,因為那時他們必須拼命干活,沒有精心照料我們。尼古拉的故事,我比他們記得更清楚,對往事我記得比任何人都清楚。所以我的話才那么多。蒂耶納加入了我們的談話,跟我們一起笑。我們幾乎忘了他不是在比格長大的。他大概笑的是他自己的回憶。但出于慎重,他只字不提,因為那天晚上我弟弟是唯一的話題。
我講話的時候,發現尼古拉如饑似渴地聽我講,卻又裝出一副不屑的樣子。他坐在露絲身邊。透過半敞的襯衣,我看見他光滑的胸膛在燈光下發出金黃色的光澤。他的胳膊碰到露絲的胳膊時不再急忙縮回。望著他倆,我禁不住想到他們赤裸的身體交纏在一起的情景。在露絲烏黑頭發的映襯下,尼古拉的頭發呈淡栗色,其中夾雜著幾綹金發,被陽光曬得褪了色。他倆可能也喝了太多的酒。飯快吃完的時候,他倆的頭有時靠近了,輕輕碰一碰,活像兩頭玩耍的幼畜。他們笑的時候,嘴唇和牙齒閃著光,仿佛被太陽照亮了。
尼古拉有時也講話,但僅僅是提醒我們露絲曾和我們一起玩,這個或那個場合都有她。
我不時望著屋外。森林一片黛綠。時候大概不早了。黑色樅樹尖尖的樹梢排成一條直線,與護墻齊平。
某個時候,克萊芒穿過院子,回他齊耶斯山上的住處。他提著一桶羊奶,路過時瞧一眼我們六個快活人圍坐的照得雪亮的餐桌。他扭過頭去,舉起帽子跟我們打個招呼就走了。除了我,沒人看見他經過。我不敢朝外面看太久,怕他們發現此刻其實我不在他們身邊,而跟克萊芒在一起,走在我記得離此非常遠的已然昏黑的路上。一家人回顧那么多的往事,這還是頭一遭。為了露絲,我跟她談了那么久過去的事,我覺得這些事躺在我的記憶里,不堪回首。相反,對于他們倆,同樣的往昔陽光燦爛,鮮花盛開。在我們的回憶里,尼古拉也把我忘了。我真想一個人獨處,不再跟他們講話,自由自在地回想往事。
晚飯結束的時候,我發現蒂耶納變得心不在焉。他也望著院子,說時候一定不早了,這天晚上以前,他從來沒有如此深切地感受到比格的一切離他那么遙遠。
爸爸和媽媽面露倦容,不再聽我們講話。爸爸昏昏欲睡。他微笑著對我們說他老了,像年輕人那樣熬夜吃不消了。
我們離開了餐桌。
尼古拉、蒂耶納和露絲去了書房。我一個人留下來陪媽媽。她夸獎了我,說我把家收拾得很整潔。她問我是否整理了熱羅姆的房間。我叫她放心:房間整理過了,里面沒有什么還令我們感興趣的東西,等以后冬天大掃除時,我會把門打開的。鑰匙在我這兒。以后再說吧。媽媽沒有堅持。她好像累了,卻沒有上床睡覺的意思。
“坐的離我近點,就一分鐘。”
我們緊挨著坐下,背靠餐廳的墻。
“兩周來你什么也沒對我說,弗朗蘇。我們還沒有時間談談。克萊芒絲在哪兒?”
我三言兩語告訴她克萊芒絲離開的事。我照看諾埃爾。此刻他正在樓上睡覺。晚飯前我喂了他。她不必為未來擔心。我會一直照看諾埃爾的。克萊芒絲回佩里格更好些。
“那尼古拉呢?尼古拉怎么辦?還有你,弗朗蘇?因為我們的生活要變樣了。”
她語速很快。她猛然想起我還沒有結婚。我知道這是媽媽最大的心病,但她從來不直截了當跟任何人談。熱羅姆死了,她大概預測我們的生活將進入一個變化多端的時期。熱羅姆既然死了,沒有任何事是完全不可能的,說不定最后我也能把自己嫁出去。
她把手放在我的手里,同往常一樣,她幾乎立即忘了剛剛說過的話。我緊緊握著她的手,她漸漸放了心。
她比年輕時瘦了,這天晚上,身著黑色塔夫綢的裙子,她顯得比平日更瘦。我覺得她的手指堅硬,骨節突出,像樹根似的。裙下露出一雙腳,裹在十分小巧的高幫漆皮鞋里。
我問她熱羅姆死了她傷不傷心。她說當然傷心。一下子我發覺她老了。其實在我看來她一直顯老,是所有女人中最老的。我相信,她毫不關心二十年來身邊發生的一切,是因為她懷念比利時的R市。離開那兒后,她便開始想念它,不斷地回憶她不知不覺在那兒度過的青春歲月。我知道在夜里,她和爸爸經常談起往事,有時會談上很久。來到比格后,除了這些回憶,媽媽沒把任何事真正掛在心上。有時她想到我的婚事,但好奇多于擔憂。我相信,媽媽在心里,早已暗暗遺棄了她的孩子們。她以她的十分優雅的方式做到了這一點,因為大概只有最無辜的感情淡薄才能使她容忍自己。我始終見她沉迷于往昔歲月的閃爍變幻;無論那些日子沉悶還是快樂,她從來都不因此悲傷或欣喜。她既不感到幸福,也不感到不幸。她不和我們在一起;她和流逝的時光在一起,與它協調一致。
我偶爾與媽媽單獨相處,她那非凡的優雅風度總令我驚嘆不已。這天晚上,我因此忘記了在隔壁等我的其他人。我看不見她垂下的眼睛。緊繃的臉上,爬滿淺淺的圓弧形皺紋,表明她上了年紀,生命行將結束。她倒沒有想這個。坐在這張椅子上的不再是媽媽,而已是她的影像。我想她會在盛夏的一個早上死去。這事特別簡單和自然,所以幾乎是可以考慮的。我們不把她像熱羅姆一樣葬在齊耶斯,而是葬在這兒,面對美麗的里索勒河谷。
她問我是否會嫁給蒂耶納。她說我們不清楚蒂耶納究竟是什么人;不了解他的家庭。她倒真想和他的家人至少見上一面,好體面地把我嫁出去。
我擁吻了她,對她說她主要好奇我們的關系發展到了哪一步。她沒有堅持,立刻轉了話題。她告訴我——這我已知道——,露絲跟他們一起從齊耶斯回來了,她覺得尼古拉好像很開心。我明白她希望我就克萊芒絲離開和露絲來到比格這兩件事發表意見。可我無言以對,她也一聲不響。她一定跟我意見一致:這個話題是沒法談的。尼古拉等了那么久終于等到了自由,我們卻感到他與我們莫不相干。我感覺把他留在比格的不是我們而是熱羅姆。媽媽一定與我有同感。除掉了熱羅姆,尼古拉失去了原先的耐心和等待的理由。就在他為重獲自由尋找借口時,露絲出現了。我們無法知道他將在露絲的引誘下走多遠,但他終會發現他等待多年的不是露絲,而是別的,靠癲狂或理性都得不到的別樣的東西。不,我們無法知道尼古拉會變成什么樣,揣測一番的念頭事先就令人沮喪。所以媽媽不再追問下去,過了一會,她想回到爸爸身邊去了。他也在一聲聲喚她,不見她回去很著急。尼古拉的事想必令她厭煩了,她怨自己有一刻竟然想把他留在身邊。我親吻她細小的皺紋,松弛的眼皮,額角靠近發際的地方,她不知道那兒散發著一朵花的香氣。
她走遠了,接著我聽見她跟爸爸談他們度過的這個美好的夜晚。
我想,我們有父母,只是為了讓我們能夠吻抱他們,聞他們的氣味,為了快樂。
我去書房找其他人。
露絲和尼古拉并肩坐在沙發上。露絲頭倚著墻,長發下露出了脖頸。她閉著眼睛,但好像繼續透過眼皮注視某個東西。盡管嘴角仍帶著笑,她那張沒有表情的臉卻流露出深深的倦意。尼古拉跟她咬耳朵,她不聽,好像在想一件不現實的事情。苦苦等待尼古拉之后,總有一天她會甩了他,她大概已經知道了這一結局,并事先為此感到絕望。她心里一直是清楚的,卻自欺欺人,這不足為怪,可今晚她終于完全擁有了他,想必再也無法自欺欺人了。
他頭垂在胸前,兩臂緊貼身體兩側,一雙手平攤在沙發上,輕輕觸碰露絲的手,卻不敢抓住。他時時偷看她的臉,倒顯得對她漫不經心了。他用低沉的嗓音不停地問她:“為什么騎馬?那么晚?晚上,總在晚上?”
他喝了酒,但喝的不多,臉上依然帶些怒氣,也不敢把她抱在懷里。他看出她等著跟他離去已等得不耐煩。我暗想他是否正在做一場噩夢。她一再說:“我沒騎馬來,你送我回去。”
她太了解尼古拉了,不會逗他令他為難。她唯一不了解的,是這個在她身邊長大的男孩的身體,她一直想接近又被某種兄妹間的廉恥心分開的身體。他猜到她急于跟他離開,所以大概才老和她講話把她拖住,好休息一會兒再跟她一起上路。她的焦急騙不過他的眼睛,令他十分不安。
如今回想起來,我覺得露絲的欲望不同于尼古拉的欲望。這是一種由來已久、但很晚她才有勇氣承認的欲望。正是她叫他明白他們渴望相互擁有,并且能夠消除兄妹間的疏離感。
現在,尼古拉盡量拖延,這就破壞了她肯定想立即得到的、或許沒有結果的快樂。
她忍無可忍,把他拖了出去。
他們沒有跟我們道別,一起走進了八月炎熱的夜。
書房里只剩下我和蒂耶納。他坐在鋼琴前,一邊哼著歌,一邊用一根手指輕輕按鍵伴奏。他聽見露絲和尼古拉離開,以為我也走了。
他以為就剩下他一個人,哼唱的聲音更高了。我不敢動,站在書房中間,不弄出一點聲音。在光線昏暗的房間盡里邊,我只看見他的背,他的背和脖頸,頸上新長出的發根好似紫銅色的小閃光片。
半個月來,他不再跟我講話,好像對我失去了興趣。我不知道他在唱什么。聽見那歌聲,生活好像一下子擺脫了世事,如同褪去一層無用的皮露出了內里,寧靜而有力。我從未見過他一人獨處。他看上去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