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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當杰塞拉克和父母從視野里消失后,阿爾文躺了很長時間,竭力使自己不去想任何事情。他關閉了自己的房間,不讓任何人來打斷他那迷迷糊糊的狀態。

他沒有睡覺。睡眠是他從未經歷過的事情,因為那屬于一個晝和夜的世界,在這兒有的只是白天。他很快達到了最接近冥想的狀態,他知道這有助于自己保持內心平靜,盡管那對他并不真正重要。

他了解到的新知識極少,杰塞拉克對他說的事幾乎每一件他都已經猜到了。但猜到是一回事,使猜測得到證實,變得無可辯駁則是另一回事。

假如這對他的生活會產生影響,那究竟是何種影響呢?他無法確定,對阿爾文而言,拿不準是一種新奇的感覺。也許不會有任何影響。要是他在此生沒有完全使自己適應迪阿斯巴,那他會在來世這么做——或者來世的來世。

剛剛產生這個想法時,阿爾文就從心里排斥它。對其他人類而言,迪阿斯巴興許足夠了,可對他卻不夠。他并不懷疑一個人能夠在沒有窮盡生活的奇妙,抑或沒有經歷過千變萬化的生活的情況下度過漫長的時光,但他卻并不會因此滿足。

他必須面對一個問題:在這一世,他還有什么事可做?

這個未得到解答的問題使他從冥想中驚醒過來。心緒不寧時,他不會待在這兒,在這座城市里,只有一個地方能讓他得到心靈的安寧。

他舉步走向外面的走廊,這時,墻壁忽閃著,一部分化為烏有。有許多辦法可以將他不費吹灰之力地載到目的地,但是他寧可步行。他的房間幾乎處于城市的平均高度上,經過一條短短的通道,他來到外面,走上一條通向下面街道的螺旋形坡道。他對自動路瞧也不瞧一眼,只顧走那條狹窄的人行道——他得走上幾英里呢,這在別人看來可是件咄咄怪事。但阿爾文喜歡運動,因為運動能安撫心靈。再說,可看的東西數不勝數,來日方長,從迪阿斯巴最近出現的那些奇妙景觀旁邊匆匆而過,似乎太可惜了。

在自動路邊上展示自己的近作,讓過路人鑒賞,這是該城藝術家們的習慣——迪阿斯巴的每個人在某個時候都是藝術家。所以,任何佳作通常不消幾天就會被全城的人以行家的眼光仔細觀看,并加以評論。下結論之前的看法決定了杰作的命運,那些看法由意見抽樣存錄器自動記錄,無人能夠進行收買或欺騙——企圖收買與欺騙者過去大有人在。若獲得足夠的肯定票,藝術品原作就會進入城市記憶庫。這樣,在今后任何時間,想要擁有復制品的人就能獲得與原作一模一樣、難以分辨的復制品。

較差一些的作品走的是一條所有此類藝術品的必經之路——它們不是被融化掉,分解為原有的元素,就是在作者的朋友家里找到歸宿。

阿爾文在路上只看到一件吸引他的作品,這件作品讓他隱隱約約想到一朵未開放的花——從一個微小的彩色核心緩緩變大,擴展成一個個復雜的螺旋形和一幅幅帷幔,然后突然坍塌,重新開始進行這一過程。不過并不精確,因為沒有兩個周期是完全相同的。阿爾文看它重復了二十次,雖然基本圖樣不變,但每次都有細微的難以分辨清楚的差異。

他知道自己為何喜歡這件非實體的雕塑。它的擴展節奏給人以空間的印象——甚至逃逸的印象。但正因為這一點,它或許不會吸引阿爾文的許多同胞。阿爾文記下了那位藝術家的姓名,決定盡早去拜訪此人。

當他到達公園——城市的綠色心臟時,所有的道路,無論是動的還是不動的,全都到了頭。這兒,在一個跨越三英里的圓形空間里,保留著地球除迪阿斯巴之外全被沙漠吞沒之前的記憶。先是一條草帶,再是低矮的樹木,在樹蔭下越往前走,樹木越濃密,同時地面緩緩向下傾斜,最后走出那片狹窄的森林時,城市的一切跡象消失得無影無蹤,都被樹木的屏障遮蔽住了。

阿爾文前面那條寬闊的水流被簡單地叫作河,它不需要別的名稱。每隔一段距離就有一座窄橋橫跨其上,它圍繞公園形成一個完整閉合的圓圈,間或有小湖橫亙其間。這條河從來沒有使阿爾文產生過非比尋常的感覺。說實話,即使他在河道某處看到這條河往山上流去,他也不會更感興趣。在迪阿斯巴,比這更稀奇的事還有很多。

十多個年輕人正在一個小湖里游泳,阿爾文停下來觀看。他們中的大多數他都認識。片刻間,他禁不住誘惑,想要和他們一起去戲水。但心中的那個秘密使他決定不這么做,他更喜歡做一個旁觀者。

從身體上,無法弄清這些年輕市民中哪一個是在今年走出創造大廳,哪一個在迪阿斯巴住的時間跟阿爾文一樣長。盡管在身高和體重上有相當大的差別,可那跟年齡并無關聯。人們出生時就是那個樣子。雖然一般來說身材高的人年齡會偏大,但這種判斷標準并不可靠。

面相是更容易把握的。有些新出生的人身材比阿爾文高,但他們的神態不成熟,帶有一種對他們此時所在的世界無比驚奇的表情,這就會立刻暴露他們的底細。他們很快就會回憶起在他們心中沉睡著的無數生活情景。阿爾文嫉妒他們,但沒有前世的記憶也并非沒有好處——一個人的第一次人生是不可重復的寶貴經歷。真正第一次觀察生活是妙不可言的。要是還有別的像他這樣的人,他就能和那人共享他的思想和感情啦!

然而,就身體而言,他和那些戲水的孩子是用完全相同的模子鑄出來的。自迪阿斯巴建城以來,基本設計被永遠凍結在城市記憶庫中的十億年間,人的身體壓根兒沒有發生任何變化。但跟原始構造相比,大多數改變發生于體內,眼睛無法看到。人類在漫長的歷史中多次對自身進行過重建,以去除肉體中那些遺傳下來的有害的東西。

像指甲和牙齒這類不必要的附屬物已經不見了蹤影。毛發只限于頭部,身體上不留一絲。外形上最讓黎明時代的人吃驚的也許是肚臍的消失。肚臍莫名其妙的缺失會使他們百思不得其解。他們還會為如何分辨男女性別這個問題所困惑,他們甚至會以為不再存在男女之別,這將是一個嚴重的錯誤。在適當的條件下,迪阿斯巴的男子都會表現出男子氣概,只是男性器官在不需要的時候被“收藏”起來了;造物主原來對內臟所做的粗率而又隨意的安排也得到了大大的改進。

生殖的確不再是身體的事情了,這件事太重要,不能像擲骰子那樣,玩染色體游戲。然而,雖然懷孕和分娩已經消失,性卻仍然存在。即便在古代,也只有不到百分之一的性活動跟生殖有關。那僅占百分之一的性活動的消失改變了人類社會的模式和諸如“父親”與“母親”之類字眼的意義。但是性欲仍然存在,盡管現在性欲的滿足已不具有比其他任何感官快樂更為深遠的意義。

阿爾文離開那些嬉戲著的同時代的人,繼續向公園中心走去。在這兒有依稀可見的小徑,縱橫交錯,穿過低矮的灌木叢,向下直插深谷,深谷兩旁的巨大礫石上覆蓋著地衣。有一次,他碰到一個還沒有人腦袋大的多面體小機器人,飄浮在一棵樹的枝杈間。沒有人知道迪阿斯巴有多少種機器人;它們始終避開行人,效率極高地做著自己的事,看到一個是頗不尋常的。

一會兒地面又開始升高了。阿爾文正在走近一座小山岡,這座小山岡處于公園的正中心,因此也是城市的正中心。障礙與迂回曲折的路少了,他清楚地看見了山岡頂部和它周圍的樸素建筑物。他到達目的地時有點氣喘吁吁,他高興地靠著一根玫瑰色圓柱休息,回頭看著自己走過來的路。

有些建筑的式樣是永遠不能改變的,因為它們達到了盡善盡美之境。雅蘭·蔡墓可能是人類所知的第一個文明時代的廟宇建造者們設計的,但人類無法想象出那是由什么材料建成的。墓頂朝天打開,僅有的一間墓室用巨大的石板鋪成,那些石板乍一看像天然石,但實際上不是。在漫長的地質年代里,人類之足無數次踐踏著石板走來走去,卻沒有在堅固得無法思議的材料上留下任何痕跡。

那個大公園的創造者——有人說就是迪阿斯巴本身的建造者——微微低垂著眼睛坐著,猶如在審視攤在他膝上的設計圖。他臉上露出奇特的難以捉摸的表情,令世世代代的人為之迷惑不已。有些人并不把它當回事,認為這只是那位藝術家一個懶散的瞬間,但在另一些人眼中,雅蘭·蔡似乎正對著某個不為人知的對象微笑。

整座建筑是一個謎,因為有關它的情況,沒有一件可以在該城的歷史記錄中找到。阿爾文甚至對“墓”這個字的意義都沒法確定;杰塞拉克或許能告訴他,因為他喜歡搜集古舊字眼,用它們來點綴自己的談話,使聽者不知所云。

從這個處于中心的制高點,阿爾文可以清楚地看到整個公園,并越過樹木屏障,看到外面的城市。最近的建筑物差不多在兩英里之外,形成了一條完全把公園圍住的低矮的建筑帶。這條建筑帶之外更遠處,是構成城市主體的一座又一座高聳的塔樓與平臺式屋頂。它們向外擴展,慢慢朝天空爬升,構成一片更加紛繁遼闊、攝人心魄的景觀。迪阿斯巴是作為一個實體被設計出來的,它是一臺巨大的機器。盡管它的外表幾乎繁復得令人目眩神迷,但它的生命力來自于外表之下的技術奇跡。沒有這些奇跡,所有這些巨大的建筑都將成為沒有生命的墳墓。

阿爾文瞪大眼睛朝他所處世界的邊界看去。十到二十英里外是城市的外墻,但因為相距太遠而看不太分明。天空似乎就架在其上。外墻外面就一無所有了——徹底得一無所有,除了令人痛楚的空曠沙漠。一個人置身于那片沙漠之中很快就會發瘋。

然而,那片空曠為何向他發出召喚,它是否召喚過他所遇到的別的什么人呢?阿爾文不知道。他睜大眼睛朝那些五顏六色的尖塔和城垛看,朝更遠的遠處看,仿佛在尋找問題的答案?,F在正是那些尖塔和城垛限制了人類活動的整個領域。

他沒有找到答案。但就在此刻,當他的心渴望著不可企及之境時,他做出了決定。

他現在知道自己將要用一生去做的事情是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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