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意歷史人物內心世界的復雜性
——讀《曾國藩全集·家書》隨想
社會生活錯綜復雜,充滿矛盾。作為人們物質生活的直接產物的觀念、思維、精神生活,自然也不可能是簡單劃一的。馬克思在《評普魯士最近的書報檢查令》中曾經說,人們的精神活動是“世界上最豐富的東西”,它較之“大自然悅人心目的千變萬化和無窮無盡的豐富寶藏”具有更多不同的色彩。任何一個歷史人物,在確定自己的實際活動之前,總要受到一定的動機的驅使,總要有各式各樣的籌思、謀劃、打算,并且常常是在許多相互沖突的觀念中做出自己的判斷和抉擇。因此,人們的內心世界永遠要比我們所能看到的具體實踐活動更為復雜、更為曲折。
內心世界是一塊相對隱蔽的領地。它不是那么外露,不是那么容易捕捉,但是,卻也并非完全神秘莫測。一些歷史人物,常常自覺不自覺地打開內心世界的窗戶,讓人們能夠窺視其中的若干奧秘,從而使我們對這些歷史人物得到更為深切的認識。
岳麓書社出版的《曾國藩全集·家書》,為我們提供了一個可能:對曾國藩這個中國近代社會史上十分重要的歷史人物,更加細致地做一番觀察和了解。家書較之公開的政治文件畢竟少一些矯飾做作,多一些真情實意,因而能較多地流露其內心世界的真實活動。這里所寫的,就是讀了這部書之后,零星想到的一些問題,用以說明即使像曾國藩這樣一個在近代史上起著復雜作用的人物,平時道貌岸然,其內心世界也并非只是一潭死水,沒有起伏,沒有漣漪,沒有波瀾;恰恰相反,在他的思想里,各種矛盾和沖突隨處可見。用簡單化的態度和方法,并不能揭示他靈魂深處的底蘊。
怎樣看待曾國藩的“愛民”思想?
曾國藩不止一次地在給他的家人的書信中談到“愛民”的問題,如咸豐十年四月二十二日(1860年6月11日)給弟弟曾國荃的信說:“吾自三年初招勇時,即以愛民為第一義。歷年以來,縱未必行得到,而寸心總不敢忘愛民兩個字。”同年六月初十(7月27日)致四弟國荃、五弟國葆的信中,叮囑他們說:“吾輩不幸生當亂世,又不幸而帶兵,日以殺人為事,可為寒心,惟時時存一愛民之念,庶幾留心田以飯子孫耳。”
同年七月初三(8月19日)給這兩個相同收信人的函中說:“凡養民以為民,設官亦為民也,官不愛民,余所痛恨。”
過了九天,在給這兩個人的另一封信中,曾國藩又強調說:“默觀近日之吏治、人心及各省之督撫將帥,天下似無戡定之理。吾惟從一勤字報吾君,以愛民二字報吾親。”“行軍本擾民之事,但刻刻存愛民之心,不使先人之積累自我一人耗盡。此兄之所自矢者,不知兩弟以為然否?愿我兩弟亦常常存此念也。”
咸豐十一年三月十三日(1861年4月22日)給兒子紀澤、紀鴻的信稱:“余久處行間,日日如坐針氈,所差不負吾心,不負所學者,未嘗須臾忘愛民之意耳。”
一直到同治十年(1871)曾國藩臨死前兩三個月,在給他兩個兒子的信中還說:“若但知私己,而不知仁民愛物,是于大本一源之道已悖而失之矣。至于尊官厚祿,高居人上,則有拯民溺、救民饑之責。”
上面的這些材料足以表明,曾國藩標榜“愛民”,并不是一時的隨口敷衍,而是在他思想上占有相當地位的一種觀念。
但是,十分顯然,這種觀念同我們頭腦中的曾國藩的歷史形象似乎完全不能相容。在鎮壓太平天國運動中,在鎮壓捻軍中,乃至在處理天津教案中那個殘酷屠殺、草菅人命的劊子手,怎么大談起“愛民”“仁民愛物”來了呢?甚至在當時不就有人給予曾國藩“曾剃頭”“曾屠戶”的稱號了嗎?難道不正是他創建的湘軍,野蠻地生吃被俘的太平軍戰士的心肝嗎?難道不是連曾國藩自己也公開申明“欲純用重典以鋤強暴”,即使“身得殘忍嚴酷之名亦不敢辭”嗎?“殘忍嚴酷”同“仁民愛物”,形同冰炭,二者怎么能統一起來呢?
可以找到一個最簡單的解釋,那就是:曾國藩大談“愛民”,無非是一種虛偽的欺騙,其目的恰恰在于掩蓋他的嗜殺成性的血腥兇殘。這種解釋用于曾國藩的身上,似乎是尤其相宜的,因為曾國藩在世的時候,封建統治階級中的另一些人,在政治派系斗爭中,就曾經著重地揭露曾國藩的“欺”與“偽”。我們確實不能排除這種解釋具有一定的合理性。細讀上面所引的信,曾國藩在談到“愛民”的時候,常常聯系到他“帶兵”“殺人”“擾民”,多少存在著某種以“愛民”的囈語來作為自己“殺人”“擾民”的一種補償,以求得到一絲靈魂的自我慰藉的意味。
不過,用“虛偽”和“欺騙”作為問題的全部答案,畢竟也還只是停留在事物的表層。因為這個答案無法解釋,曾國藩有什么必要向自己的兄弟子侄做這種“欺騙”,為什么要在私人信函中做這種“虛偽”的表白。曾國藩曾屢次表示不要將這些家書發刻刊行,因此說他存心想利用這些信件去欺騙世人,也好像說不大通。
還有重要的一點,曾國藩一面在家書中大談“愛民”,一面同時又毫無避忌地在這些信函中多次強調對造反作亂的農民軍要“斬盡殺絕”。例如,咸豐八年(1858)五月,曾國荃久攻吉安不下,曾國藩恐怕他弟弟急躁冒進,特地寫信勸他要“忍耐謹慎,勉卒此功”。并強調說,問題不在破城之遲早,“只求全城屠戮,不使一名漏網耳。若似瑞、臨之有賊外竄,或似武昌之半夜潛竄,則雖速亦為人所詬病。如似九江之斬刈殆盡,則雖遲亦無后患”。咸豐十一年五月十八日(1861年6月25日),曾國藩在給曾國荃的另一封信里殺氣騰騰地說:“克城以多殺為妥,不可假仁慈而誤大事,弟意如何?”
有一次,大概連兇暴殘忍的曾國荃都因殺人太多而流露出了某種悔懼之意,曾國藩連忙在信中打氣說:“既已帶兵,自以殺賊為志,何必以多殺人為悔?”“既謀誅滅,斷無以多殺為悔之理。”
不久安慶被湘軍攻陷,曾國藩聽說闔城太平軍被“誅戮殆盡,并無一名漏網”,立即寫信表示“差快人心”
。他甚至公開主張和贊美連封建政治準則也視為不義的殺俘殺降。咸豐十一年七月初十(1861年8月15日),他寫信給曾國荃,指出“前此弟于投誠之賊,兇悍者一概殺之”,現在周萬晫營對“投誠之賊”不殺,未免“辦理兩歧”,且易“誤事”
。同治二年(1863),李鴻章在蘇州殺降,引起反動陣營內部的一場風波,曾國藩卻在給二弟曾國潢的信中表示:“此間近事,惟李少荃在蘇州殺降王八人最快人意。”
如果曾國藩果真想利用家書中關于“愛民”的言論來掩飾自己的兇殘行徑,那他為什么同時又在家書中大談殺人,自己來拆穿自己的“欺騙”宣傳呢?
只有一種解釋可以回答這個問題,那就是:在曾國藩的內心世界里,“愛民”和屠殺農民起義軍是一致的,是并不矛盾的,也許還可以說,是相反相成的。
《曾國藩全集·家書》中有一句話,似乎可以作為說明這個問題的一條線索:“民宜愛而刁民不必愛,紳宜敬而劣紳不必敬。”在曾國藩看來,“愛民”是重要的,是做官的“第一義”,但這里所說的“民”,必須是服膺、順從封建統治秩序的安分守己的老百姓,如果違抗或蔑視了封建統治秩序,那就不是一般的“民”而是“刁民”了。“刁民”是“不必愛”的。至于參加了農民起義或農民戰爭的造反者,那根本就不是“民”,而是“賊”;對于“賊”,在曾國藩看來,自然不是愛不愛的問題,而是應該“斬刈殆盡”的了。在咸豐元年十月十二日(1851年12月4日)的一封信里,曾國藩極口稱贊湘鄉知縣朱石樵“為官竟如此之好,實可佩服!”因為他在“盜賊四起”時,身先士卒,緝“盜”捕“賊”, “至于銃沙傷其面尚勇往前進,真不愧為民父母”。他說:“現在粵西未靖,萬一吾楚盜賊有乘間竊發者,得此好官粗定章程,以后吾邑各鄉自為團練,雖各縣盜賊四起,而吾邑自可安然無恙,如素之桃花源,豈不安樂?”
這個實例為我們說明了曾國藩的這樣一種思想邏輯:“好官”應該愛民,同時應該“治盜”。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治盜”即“愛民”。按照封建統治者的傳統政治術語,這叫作“以殺止殺”。
曾國藩是一個理學家。他的思維模式受到傳統理學的強烈影響。其實,在宋明理學中,“愛民”的思想從來就是同堅決鎮壓農民起義的主張聯系在一起的。理學大師朱熹在任官時,很注意賑恤災民,蠲減賦稅,修筑堤塘,興辦水利。還創議建立“社倉”, “以紓民之急”。他“訪民隱,至廢寢食”。對貪污賑米的贓官加以彈劾,對兼并土地的豪右進行抑制,處處表現了對人民群眾的深切同情。但是,他對泉州同安縣的饑民起義,對湖南潭州(今長沙)的少數民族起義,則毫不猶豫地進行了殘酷的鎮壓。另一位理學名家陸九淵,曾經提出過著名的“民為邦本”說,尖銳地抨擊“今時郡縣,能以民為心者絕少。民之窮困日甚一日。撫字之道,棄而不講;掊斂之策,日以益滋。甚哉!其不仁也”。他強調“誠有憂國之心者”,應該“恤民”,而不應該“日蹙其本”
。但是,他在知荊門軍任上,卻致力于組織義勇,成立“煙火隊”,以“防民患”。根據“建炎間,盜賊蜂起,所在為保伍以自衛。郡每被寇,必檄以捍御”的歷史經驗,“始至,即修煙火保伍。盜賊之少,多賴其力”
。在對人民反抗的嚴格防范鎮壓下,他自豪地聲稱,“境內盜賊絕少,有則立獲,訟諜有無以旬計”
。這兩個例子清楚地說明,在和平時期,在階級斗爭相對緩和的時候和地方,理學家們不僅主張而且實踐著“愛民”,但一旦階級斗爭趨于尖銳和激烈(即使是在局部地區),他們對于膽敢叛逆封建統治秩序的人們,就力主鎮壓了。
在太平天國運動爆發以前,曾國藩一直在做京官,并且職司閑散,并無臨民之責。等到他帶兵并逐漸成為獨當一面的疆臣時,如他自己所說,則始終是“以殺人為業”,即以鎮壓農民起義和農民戰爭為職志了。我們沒有可能也沒有必要去懸揣如果是在和平時期,曾國藩究竟將會是一個清官還是酷吏,更不是想證明曾國藩的思想中既有殘忍的一面,也有仁慈的一面,只是想說,僅僅從曾國藩的個人品質和性格中去揭露他鎮壓太平軍與捻軍的罪惡,是遠遠不夠的。這是一個正統封建主義者在特定階級斗爭形勢下合乎邏輯的行動。君不見,甚至像林則徐這樣一個具有濃厚“民本”思想、曾經實實在在為老百姓做了許多好事的清官和好官,對于云南的回民起義、騰越的彝民起義,不也是力主“多調重兵”, “非重懲數處,難挽積慣頹風”, “非重辦無以掃清”的嗎?
對于太平天國運動,不也是認為“粵匪猖狂已極”,在受命前往鎮壓前就自動地“與同志諸公悉心計議,攻守兼施”,表現出一種躍躍欲試的迫切心情嗎?
“盈虛消長之機”和“持盈保泰之道”
曾國藩的一生,總體說來應該算是仕途坦順、宦海通達的。早在做京官的時候,他就在家信中自豪地宣揚:“湖南三十七歲至二品者,本朝尚無一人。予之德薄才劣,何以堪此!近來中進士十年得閣學者,惟壬辰季仙九師、乙未張小浦及予三人。”志得意滿之態,溢于言表。以后在鎮壓農民起義的血腥事業中,他逐步飛黃騰達,久居大學士、兩江總督或直隸總督的高位,被封建階級譽為“中興第一名臣”。但頗堪玩味的是,具有這樣一種政治經歷的人,卻在家書中反復表示了對功名利祿的淡漠和厭倦。
道光二十九年(1849)三月,曾國藩在給諸弟的信中說:“大凡做官的人,往往厚于妻子而薄于兄弟,私肥于一家而刻薄于親戚族黨。予自三十歲以來,即以做官發財為可恥,以官〔宦〕囊積金遺子孫為可羞可恨。”一個多月后,在另一封信中又說:“吾細思凡天下官宦之家,多只一代享用便盡。其子孫始而驕佚,繼而流落,終而溝壑,能慶延一二代者鮮矣。”“故教諸弟及兒輩,但愿其為耕讀孝友之家,不愿其為仕宦之家。”自己“此時雖在宦海之中,卻時作上岸之計”
。咸豐六年九月二十九日(1856年10月27日),曾國藩在給兒子紀鴻的信中說:“凡人多望子孫為大官,余不愿為大官,但愿為讀書明理之君子。”
后來,隨著名望與權位的日隆,他雖然不再講不做官的話了,但仍多次表示:“將來遇有機緣,即便抽身引退,庶幾善始善終,免蹈大戾。”
“吾兄弟位高功高,名望亦高,中外指目為第一家。樓高易倒,樹高易折,吾與弟時時有可危之機”
。他希望能夠得到一個“體面下場,斯為萬幸”
。他還在給兒子紀澤的信中自稱“時時作罷官衰替之想”
。他不僅對自己作如是觀,而且還以此勸人。如對“欲考供事,冀得一官以養家”的王率五說:“宦海風波,安危莫卜,卑官小吏,尤多危機。”不如“勤儉守舊,不必出外做官”
。就是在兒女婚嫁問題上,也多次反對與有“富貴習氣”的仕宦之家締姻。
這種心理狀態究竟是怎樣產生的呢?
從思想上來說,曾國藩顯然不是一個主張出世的人。他也并不是對功名利祿不感興趣。有這樣一件事:曾國藩的幾個弟弟,為子侄輩起名排行,他們起了甲、乙、丙、丁四字,每字排十人,曾國藩子紀鴻,列名丙一。曾國藩得知此訊后,給諸弟復信說:“予意不必用甲、乙、丙、丁為排,可另取四字,曰甲、科、鼎、盛,則音節響亮,便于呼喚。”從這樣一件小事中,頗可以反映出曾國藩的內心深處對“甲科鼎盛”的向往。還有一件事:同治元年(1862),曾國葆病逝,曾國藩的挽聯中有“癡心說因果,望來世再為哲弟、并為勛臣”
的話,可見他對于能夠做一個“勛臣”,是看作莫大的榮耀的。此外,每當親友中有少年登第者,他也往往流露出欣羨之色。
那么,前面所引的那些表示鄙薄功名利祿的話,全都是言不由衷的無病呻吟么?那倒也不是。那些言論有一個思想根源,就是曾國藩自稱一向留心的“盈虛消長之機”,時刻恪守的“持盈保泰之道”。
曾國藩認為,世界萬事萬物,“未有常全而不缺者”。“日中則昃,月盈則虧,天有孤虛,地闕東南”,這正是“盈虛消息之理”。他認為,最好的境界是“花未全開月未圓”,常處于一種不完滿的狀態,本此志以行之,則“惜福之道、保泰之法莫精于此”
。所以,他把自己的居室起名為“求闕齋”。他仕途一帆風順,得意之余,卻也不免產生一種“滿則招損,亢則有悔”的恐懼感,深怕泰極否來,福盈禍倚。所以,他時時提醒家人:“我家氣運太盛,不可不格外小心,以為持盈保泰之道。”
家運如果“極盛,則有盈滿之懼,亦可畏也”
。隨著官位愈來愈高,這種恐懼心理也愈來愈濃,所以他在家書中多次說:“余忝竊高位,又竊虛名,遐邇觀瞻,深以為懼。”
“倚畀太重,權位太尊,虛望太隆,可悚可畏。”
“余三年以來,因位高望重,時時戰兢省察。”
他特別強調說:“總之,家門太盛,有福不可享盡,有勢不可使盡,人人須記此二語也。”
“今家中境地雖寬裕,侄與諸昆弟切不可忘卻先世之艱難,有福不可享盡,有勢不可使盡。”
“余蒙先人余蔭,忝居高位,與諸弟及子侄諄諄慎守者但有二語,曰有福不可享盡、有勢不可使盡而已。”
作為一種哲學觀念,對“盈虛消長之機”的默察和虔信,對曾國藩的政治行為顯然產生了頗深的影響。不過,曾國藩也并非只是根據某種抽象的哲理原則行事。他關于“功名之地,自古難居”、身膺高位必須“時時省惕”的想法,還明顯地由于受到當時政治現實的刺激而加強。
處于封建末世的曾國藩,一方面混跡于官場之中,一方面又親身體察到當時吏治的腐敗。作為一個正統的封建主義者,他頗想竭力振刷一番,以挽頹風,但又感到封建統治者的衰朽已及肌里,自己也缺乏起死回生的信心。他不但對于官場,“頗厭其繁俗而無補于國計民生”,甚至憤激地認為“事經官吏,則良法美政,后皆歸于子虛烏有”
10。前面已經引過的一條材料表明,曾國藩在“默觀近日之吏治、人心及各省之督撫將帥”之后,竟對能否鎮壓太平天國運動表示懷疑,甚至認為“天下似無戡定之理”,也就是說,曾國藩對當時的官場和吏治,已經完全失去信心,近乎徹底失望了。
除此之外,曾國藩還深切感到封建政治中派系斗爭的尖銳和嚴酷,爭奪、傾軋、嫉恨、暗算彌漫于官場。曾國藩從當京官時起,到后來在湖南籌建湘軍,在江西、安徽等地與太平軍作戰,在江北地區“剿捻”,直到最后處理天津教案,曾不斷受到封建統治集團中異己力量的排擠攻擊,朝廷對他也始終采取既想依靠又存戒心的態度。對于這一切,曾國藩雖“常在耐勞忍氣四字上做工夫”,如他自己所說,采取“打脫牙和血吞”的辦法,但畢竟給他留下了“宦海真可畏耳”
的深刻印象。他時時“存一臨深履薄之想”
, “飽閱世態,實畏宦途風波之險”
。在這種情況之下,產生前面所提到的那些想法,確實也是極其自然的事。
怎樣才能實現“持盈保泰之道”呢?曾國藩在家書中,對他的兄弟子侄做了一系列的規定。這些規定主要包括:第一,戒奢惰,注意勤儉。他強調,“凡仕宦之家,由儉入奢易,由奢返儉難”,所以“切不可貪愛奢華,不可慣習懶惰”。他規定“諸男在家勤灑掃,出門莫坐轎;諸女學洗衣,學煮菜燒茶”
。他要求家中婦女“每日紡績有常課”,甚至在安徽指揮作戰時,在安慶寓所中還專門“辦棉花車七架”,令家中婦女紡紗,“每日紡聲甚熱鬧”
。他提出“早”(早起)、“掃”(灑掃)、“考”(祭祀祖考)、“寶”(善待親族鄰里,系無價之寶)、“書”(讀書)、“蔬”(種菜)、“魚”(養魚)、“豬”(養豬)八個字,為治家之道的八字訣,其要旨也在勤儉二字。第二,戒驕矜,注意謙敬。曾國藩強調,立身治家,“大抵第一要除驕傲氣習。中無所有而夜郎自大,此最壞事”
。即使確有才能,也不能恃才傲物,因為“天下古今之庸人,皆以一惰字致敗;天下古今之才人,皆以一傲字致敗”
。他特別針對自己家子侄輩的驕矜習氣,不斷地提出警告:“余家后輩子弟,全未見過艱苦模樣,眼孔大,口氣大,呼奴喝婢,習慣自然,驕傲之氣入于膏肓而不自覺,吾深以為慮。”
“天地間惟謙謹是載福之道,驕則滿,滿則傾矣。凡動口動筆,厭人之俗,嫌人之鄙,議人之短,發人之覆,皆驕也。無論所指未必果當,即使一一切當,已為天道所不許。吾家子弟滿腔驕傲之氣,開口便道人短長,笑人鄙陋,均非好現象。”
因此,必須要講一個謙字,講一個敬字,對人謹慎、恭敬,始能免敗家之厄。第三,家屬不得干預公事。早在道光二十五年(1845)五月,曾國藩還在做京官時,就在給父母的一封家書中叮嚀:“我家既為鄉紳,萬不可入署說公事,致為官長所鄙薄。即本家有事,情愿吃虧,萬不可與人構訟,令官長疑為倚勢凌人。”
以后,他不斷告誡家屬,不得干預公事。如道光二十五年十月初一(1845年10月31日)在給他叔父的一封信中說:“凡鄉紳管公事,地方官無不銜恨。無論有理無理,茍非己事,皆不宜與聞。地方官外面應酬,心實鄙薄,設或敢于侮慢,則侄靦然為官而不能免親之受辱,其負疚當何如耶?以后無論何事,望勸父親總不到縣,總不管事。”
咸豐五年三月二十六日(1855年5月11日)致諸弟的信中說:“凡縣城、省城、衡城之事,一概不可干預。”“且軍中事件,家中亦不宜干預。”“凡有信托商大營事者,弟概辭以不管可也。捐項事尤不可干預。”
咸豐六年九月十七日(1856年10月15日),的家信中說:“家中一切,有關系衙門者,以不與聞為妙。”
類似這樣的信函還有多件,應該說對于這一點曾國藩還是防范頗嚴的。第四,不貪財,不肥私橐。曾國藩頗以“不貪財”“軍中銀錢,不敢妄取絲毫”自許。他時常說:“家中卻不可過于寬裕。處此亂世,愈窮愈好。”
“蓋凡帶勇之人,皆不免稍肥私橐。余不能禁人之不茍取,但求我身不茍取。”
他主張家中不積錢,不買地,有裕可置義田,以贍本鄉之貧民。
他在京城做官時,曾定例“每年寄銀一百五十兩至家”,后雖帶兵,仍循此規。直到他丁父憂在家,始知“家中日用綦繁”,頗受窘迫,還為此發了一通“不明事理,深虧孝道”的感慨。
此后雖寄銀稍多,仍尚有節制。據他自己向諸弟解釋:“我在軍中決不肯多寄銀回家,改向來之樣子。一則因父母在時我未多寄,二則因百姓窮困異常,我不忍獨豐也。”
當然,曾國藩倡言“不貪財”,在當時腐爛的封建政治環境中,究竟有多大實際意義,實在是很可懷疑的。至少,乃弟曾國荃就是一個著名的貪黷之徒。但也應該承認,曾國藩本人,對這一點大體還是能夠遵行的。
如果我們不因人廢言,也不去深究曾國藩提出這些“持盈保泰之道”的思想動機,那么,可以說,這些思想和主張是有其積極意義的。在當時的封建政治中,可以算得上是難能可貴的了。
曾國藩的內省功夫與騎墻的天人觀念
曾國藩十分注意內省功夫。所謂“內省”,實際上就是內心世界的一種復雜的心理活動,一種在封建意識形態制約下微妙的思想沖突和斗爭。
曾國藩的內省功夫,最初是從晚清理學名家倭仁那里學來的。道光二十二年十月二十六日(1842年11月28日)他給幾個弟弟的信中說:“倭艮峰先生則誠意工夫極嚴,每日有日課冊,一日之中一念之差、一事之失、一言一默皆筆之于書。書皆楷字,三月則訂一本。自乙未年起,今三十本矣。蓋其慎獨之嚴,雖妄念偶動,必即時克治,而著之于書。”“余自十月初一日起亦照艮峰樣,每日一念一事,皆寫之于冊,以便觸目克治。”以后,雖然在具體方法和形式上沒有能完全照辦,但時時“省躬責己”,卻畢生不懈。
曾國藩的“內省”,主要針對自己性格上的弱點和待人接物中的缺失。例如,他曾多次反省自己治學辦事缺乏恒心的缺點。在給兒子紀澤的一封信中說:“余生平坐無恒之弊,萬事無成。德無成,業無就,已可深恥矣。逮辦理軍事,自矢靡他,中間本志變化,尤無恒之大者,用為內恥。爾欲稍有成就,須從有恒二字下手。”又說:“無恒是吾身之大恥。”為了改掉自己“無恒”的毛病,他把家中一室起名為“有恒堂”。經過多年堅持,終于在這方面有了長進。所以在同治元年(1862)四月的一封信中,他又說:“四十六歲以前作事無恒,近五年深以為戒,現在大小事均尚有恒。”
在官場交際中,他嚴守一個“悔字訣”,不斷地“省己之不是”。同治六年正月初二(1867年2月6日)在給曾國荃的一封信中說:“兄昔年自負本領甚大,可屈可伸,可行可藏,又每見得人家不是。自從丁巳、戊午大悔大悟之后,乃知自己全無本領,凡事都見得人家有幾分是處。故自戊午至今九載,與四十歲以前迥不相同,大約以能立能達為體,以不怨不尤為用。立者,發奮自強,站得住也;達者,辦事圓融,行得通也。”
曾國藩在教育諸弟及子侄時,每當說道理時,通常總是聯系自己的教訓或不足,現身說法,不是那么生硬,這是他在家庭教育中的成功之處。
不過,這種“內省”畢竟是一種唯心的修養方法。從根本上來說,是服從于他的正統封建主義的政治立場的。內省的結果,無非是使得他在鎮壓農民起義的反革命事業中更加堅忍狠毒而已。即使從封建道德標準來說,“內省”的結果也不一定總是使自己向著更高的道德水準前進,有時倒反而會隨俗浮沉,向通行的官場陋習屈膝。例如,咸豐八年正月初四(1858年2月17日)給曾國荃的信中就說道:“吾自信亦篤實人,只為閱歷世途,飽更事變,略參些機權作用,把自家學壞了。實則作用不如人,徒惹人笑,教人懷恨,何益之有?”同年五月十六日(6月26日)給同一收信人的信中說:“余昔在軍營不妄保舉,不亂用錢,是以人心不附,至今以為詬病。近日揣摩風會,一變前志。”
這些事例說明,曾國藩的“內省”功夫,看起來清高脫俗,但最終還是不能擺脫封建功利主義的左右。
唯心的“內省”既然受到功利主義的影響和束縛,這就使得曾國藩在一些認識問題上不可能有鮮明的原則性,而時時表現出模棱兩可的騎墻態度。這在對天人關系的論述中表現得最為明顯。
曾國藩常常表示,成大事者,謀事在人,應該“盡其在我”。所謂“吾輩不恃天人之征應,而恃吾心有臨事而懼好謀而成之實”。又公開聲言:“余生平不信鬼神怪異之說。”
他甚至多次表示厭惡“風水”之說和“占卜”之術,說:“我平日最不信風水。”
又說:“吾祖星岡公在時,不信醫藥,不信僧巫,不信地仙。此三者,弟必能一一記憶。今我輩兄弟亦宜略法此意,以紹家風。”“天下信地、信僧之人,曾見有一家不敗者乎?”
還說:“占驗之說,本不足信。”
從這些言論看來,曾國藩似乎是并不迷信天神觀念的。
但是,他在另外一些地方,卻又是另外一種說法。
曾國藩很相信命運。他反復申述,“天下事由命不由人”, “以余閱歷多年,見事之成功與否,人之得名與否,蓋有命焉,不盡關人事也”
。“主持劫運,生死之早遲,冥冥者早已安排妥貼,斷非人謀計較所能及。”
但是,曾國藩生活在階級斗爭、政治斗爭極為尖銳復雜的年代,他需要組織力量,同試圖推翻清朝封建統治的農民起義軍進行殊死搏斗,因此,清靜無為,樂天知命,是不符合曾國藩的政治信條的。他在給弟弟國荃、國葆的信中特別囑咐:雖然“名位大小,萬般由命不由人”,但“父兄之教家、將帥之訓士不能如此立言耳!”這看起來似乎有點奇特,仔細琢磨也就不足為怪,試想,假使和廣大湘軍將士大談“萬般由命不由人”,誰還肯為曾國藩的反革命事業去出力賣命?
于是曾國藩設法找到一種折中的說法,所謂“凡辦大事,半由人力,半由天事”; “凡成大事,人謀居半,天意居半”
; “古來成大事者,半是天緣湊泊,半是勉強遷就”
。有時則說:“古來大戰爭、大事業,人謀僅占十分之三,天意恒居十分之七。”
這種說法十分有利于曾國藩的政治需要。當他想用某種封建道德教條去熏陶別人時,可以強調“禍福由天主之,善惡由人主之。由天主者,無可如何,只得聽之;由人主者,盡得一分算一分,撐得一日算一日”
。當他希望別人為某種政治目標盡力時,可以宣揚“盡其在我,聽其在天”
。而當需要為自己或別人的某種挫折與失敗找到寬解的理由時,便可以聲稱凡事“仍有天定,不關人謀”
, “人力雖盡到十分,而成功純是天意,不可絲毫代天主張”
10。真是左右逢源,黑白咸宜。
像曾國藩這樣自詡在封建統治集團中頗有見識的人物,有時的思想脈絡簡直是十分可笑的,他不是說“平日最不信風水”嗎?他母親葬于木兜沖,葬后他多次升官,所以當家中有人提出要遷葬時,他堅決反對,說:“葬后乃吉祥如此,可見福人自葬福地,絕非可以人力參預其間。”但到后來他弟弟曾國華(溫甫)戰死之后,他就竭力主張要“改葬二親之墳”了,說:“如溫弟之變果與二墳相關,則改葬可以禳兇而迪吉。”
又說:“溫弟之事,雖未必由于墳墓風水,而八斗沖屋后及周壁沖三處皆不可用,子孫之心,實不能安。千萬設法,不求好地,但求平安。”
這就把“不信風水”的標榜忘得一干二凈。他不是表示“生平不信鬼神怪異之說”嗎?可是碰到有些事態發展偶與乩語之意相類,或某些現象符合自己的幻覺意識時,他馬上“又覺神異之不盡虛妄”
了。
曾國藩是一個十分復雜、充滿矛盾的人物。他一方面是封建理學的最后一批代表人物之一,另一方面又是洋務運動的最初倡導者的一員。復雜的時代賦予他復雜的性格,養成他復雜的內心世界。我們集中了上面幾個問題,嘗試著做一些粗淺的分析。這些問題,當然不是他內心世界的全部,只是通過他的家書窺視到的內心世界的若干曲折流露,但僅從這些問題也可以說明,對任何一個人,用簡單化的方法,是難以弄清他的廬山真面目的,如果有意強調一面而忽略另一面,則有點像哈哈鏡一樣,照出來的大抵是扭曲了的畸形形象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