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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文海文集 第3卷

唐代官手工業的性質和作用載《教學與研究》,1955(8-9)。

官手工業,在中國歷史上很早就存在了。遠在西周,即已有政府經營手工業的記載;到漢代,中央官制中更有考工令、平準令、御府令、尚方令等,官手工業就已具有相當大的規模。其后它隨著封建社會的發展而發展,一直存在到封建社會末期。因此,研究一下官手工業的性質,研究一下官手工業對中國社會發展的作用,特別是對封建社會中手工業發展的作用,是很有意義的。

但是,官手工業的性質和作用,在不同歷史時期(譬如在封建社會初期、封建社會中期和封建社會末期)是不一樣的。因此要正確了解這一問題,就必須把官手工業與當時的社會經濟條件有機地聯系起來加以研究。必須具體地、歷史地說明官手工業在當時生產關系體系中的地位,說明它在某一個具體社會的生產力發展中的作用。

很多史學家把唐代叫作中國封建社會的“分水嶺”,在唐以前和唐以后,社會經濟確實起了一些極為明顯的變化。這個變化同樣明顯地表現在官手工業之中。因此我們選擇唐代作為研究官手工業的重點。

唐代官手工業與當時封建經濟的關系

在封建社會,生產關系的基礎是封建的土地所有制,以及在此基礎上的超經濟的強制。除封建所有制外,還存在農民和手工業者以本身勞動為基礎占有生產工具和自己私有經濟的個人所有制。大的封建土地所有制是地主剝削農民的經濟基礎。農業是最重要的生產部門。手工業一般作為農村的副業與農業相結合。除此之外,也有離開農業而獨立的小手工業者和手工業作坊。

官手工業不同于上述任何一種所有制形式和生產部門,然而它卻與上述各種所有制形式都有著直接的聯系。

唐代,官手工業所賴以存在和發展的基礎同樣是封建土地所有制。不過,如馬克思在講到亞細亞的情況時所指出的,“在這里,國家是最高的地主。在這里,主權就是在全國范圍內集中的土地所有權”,而這種土地所有權所表現出來的“財產關系同時就必然會當作直接的統治與奴役關系”《資本論》第三卷,1031~1032頁。。正是在這種人身隸屬關系的基礎上,官手工業才能在榨取農業、小手工業的無償勞動和物質的條件上發展起來。我們可以從三方面來說明這一點:

第一,官手工業的原料,除有一部分是政府自己采辦,另外有少數是由政府以低于市場的價格半強制性“和買”外,絕大部分是強迫農民“任所出州土以時而供送”的,如中尚署所需要的金木、齒革、羽毛,左尚署所需要的金帛、膠漆、材竹,右尚署所需要的綾絹、金鐵、毛革,織染署練染所需要的各種染料,無一不是由各州“歲貢”而來。參見《唐六典》卷二十二《少府監》。《唐六典》戶部所列各道貢賦中,屬工業原料的有麻、蠟、漆、熟青、熟綠、絲、綿、膠、鐵、芒硝、水銀、各種皮革等二十二種。這些原料或半成品,大都要事先經過手工業者的開采和加工。因此,如果沒有相當發達的手工業和農村家庭副業,尤其是如果沒有政府與這些手工業者和小農的主從關系,官手工業的存在是不能設想的。

第二,官手工業中的勞動者,除了少數的官奴婢和刑徒外,其余全是征發來的民間的工匠和農民。關于這一點我們以后還要詳細講。可是從這里也就可以看出,官手工業是通過國家所把持的封建特權,在榨取農業、小手工業之下存在和發展的。

因此,官手工業生產得以進行是因為,一方面從小生產者那里搶掠來原料,另一方面又從小生產者那里搶掠來勞動力。開元二十二年(734)崔沔談官家鑄錢,“若稅銅折役,則官冶可成”《冊府元龜》卷五〇一。,最集中地表明了上述特點。

第三,官手工業不僅指直接由政府經營的手工業生產,而且還應包括雖由人民經營,但隸屬于官手工業的(如亭戶、灶戶、坑冶戶)以及民間兼應官差的(如貢戶)手工業生產。我們以貢戶為例。所謂貢戶,大都本是小手工業者,有著特別高明的生產技術,但是在官家那里登記上了他們的名字。他們必須在指定的日期里,按官家所規定的產品和式樣來進行生產,并在產品上記上自己的名字。《全唐詩》卷十一王建《織錦曲》:“大女身為織錦戶,名在縣家供進簿。長頭起樣呈作官,聞道官家中苦難。回花側葉與人別,唯恐秋天絲線干。……合衣臥時參沒后,停燈起在雞鳴前。一匹千金亦不賣,限日未成官里怪。……”又白居易《新樂府》的《紫毫筆》:“紫毫筆,尖如錐兮利如刀。江南石上有老兔,吃竹飲泉生紫毫。宣城之人采為筆,千萬毛中揀一毫。毫雖輕,功甚重,管勒工名充歲貢……”又元稹《織女詞》注云:“予掾荊時,目擊貢綾戶有終老不嫁之女。”(《唐文粹》卷十二)從各種貢品之多看來,這種貢戶是不在少數的。而為數不少的貢戶之存在,同樣說明了官手工業如何建筑在封建生產關系的基礎上,建筑在對小手工業者殘酷榨取的基礎上。

由此可見,官手工業不僅不與封建生產關系相對立,而且正是封建生產關系的反映,正是封建經濟的一個組成部分。

但還不能到此為止。我們不僅要了解官手工業與整個封建經濟的關系,而且還要了解官手工業在當時社會經濟中占著何等地位。為此,我們必須較為詳細地敘述一下當時社會經濟的情況。

整個唐代,是自然經濟占統治地位。盡管中唐以后,手工業和商業有著相當的發展,這一情況也仍然沒有改變。這首先表現在,絹帛等實物還作為交換媒介而與錢幣并用。在唐初,絹帛曾是很重要的交換媒介,甚至使用得比銅錢還廣泛。中唐以后,雖然出現了“柜坊”和“飛錢”(俗稱“便換”),也沒有能完全排斥掉絹帛之作為貨幣的用途。關于這一點,可參見彭信威:《中西貨幣史》第四章第一節;加藤繁:《唐代絹帛之貨幣的用途》,載《食貨》,第一卷第二期。

在農村,實物交換尤其普遍。直至穆宗長慶二年(822),還有這樣的記載:“中書舍人韋處厚……云……山谷貧人,隨土交易,布帛既少,食物隨時,市鹽者或一斤麻,或一兩絲,或蠟或漆,或魚或雞,瑣細叢雜,皆因所便。”《唐會要》卷五十九。

在以前,政府向人民征租庸調,全是實物。建中年間(780—783)定兩稅法,曾規定一部分折征現錢。這引起了很多人的反對。在反對者的言論中,很可以看出當時經濟的自然性質。如河南尹齊抗說:“百姓本出布帛,而稅反配錢。……農人所有,唯布帛而已。用布帛處多,用錢處少。”《新唐書·食貨志》。陸贄敘述兩稅以前的情況說:“谷帛者人之所為也,錢貨者官之所為也。人之所為者,故租稅取焉;官之所為者,故賦斂舍焉。……是以國朝著令……租出谷,庸出絹,調雜出繒纊布麻……”《陸宣公翰苑集》卷二十二《均節賦稅恤百姓六條》。他批評兩稅之“但估資產為差,便以錢谷定稅”是“不稽事理,不揆人功”。到憲宗時,楊於陵等就要求“天下兩稅榷鹽酒利等,悉以布帛絲綿任土所產物充稅,并不征見錢”,以免農人“賤賣匹帛”《唐會要》卷八十四。。我們且不論實行兩稅是不是真的“不稽事理,不揆人功”,但這些意見中所表露出的當時自然經濟的情況卻是十分明顯的。

自然經濟的特征還表現在與農業相結合的家庭手工業以及地主的莊園手工業之盛行。大部分農民都兼營紡織副業,一方面,滿足全家的衣著之需;另一方面,作為賦稅交給國家。白居易《秦中吟·重賦》:“厚地植桑麻,所要濟生民。生民理布帛,所求活一身。身外充征賦,上以奉君親。”根據前引的《唐六典》的記載,全國十個道的貢賦,絕大部分是手工業產品,特別是絲織業和麻織業幾乎遍及全國各地。天寶八年(749),政府收入除錢粟外,還有絹七百四十余萬匹,綿一百八十五萬余屯,布一千六百零五萬端。參見《冊府元龜》卷四百八十七《邦計部》。這個龐大的數目絕大部分是由小農交納的。元和十一年(816)京兆府有一個奏折上講道:“小戶本錢不足,任納絲綿斛斗,須是本戶,如非本戶,輒合集買成匹段代納者,所由決十五,枷項令眾。”(《冊府元龜》卷四百八十八)家庭手工業之紡織業在整個農民經濟中所占的重要地位,還可以從下面的詔令中看出來:


(開元)二十八年十月戊辰詔曰:如聞徐泗之間,絲蠶不熟。雖庸課已納,慮百姓艱辛,今年地租特宜放免。《冊府元龜》卷四百九十。


在地主的莊園中,除莊宅和田地之外,大多還包括果園、菜園、店鋪、茶園、鹽畦、車坊等。有的莊園不僅有“家機”織造“?絹”,而且還有銀匠打造銀器。《太平廣記》卷一百七十二“趙和條”,記地主趙和所開的家產清單,有“稻若干斛,莊客某甲等納到者;?絹若干匹,家機所出者;錢若干貫,東鄰贖契者;銀器若干件,匠某鍛成者”。絕大部分地主還往往截水造碾硙,這是利用水力發動的碾米制粉手工業。碾硙之多,甚至影響到農田的灌溉。大歷初,鄭渠、白渠二水就有“貴家豪戚”的“私碾百余所”,以致“農夫所得,十奪六七”《冊府元龜》卷四百九十七。。在大文學家王維的莊園中,甚至專設兩人負責制作供自己掃地之用的掃帚。參見馮贄:《云仙雜記》卷八。

自然經濟的特征還表現在政府的收入中。在實行兩稅法以前,政府收入來源主要是租庸調、戶稅、地稅地稅,指以設立義倉為名而征取的稅。。兩稅法雖然規定“不居處而行商者,在所州縣稅三十之一,度所取與居者均”,但商稅在政府整個收入中始終只占極小的比例。德宗接受了趙贊的建議,“諸道津會置吏,閱商賈錢,每緡稅二十,竹木茶漆稅十之一”,也只是用以“贍常平本錢”。而且接著就因為“軍用迫蹴”, “亦隨而耗竭”《新唐書·食貨志》。

官手工業在唐代有著十分巨大的規模,這也正說明了當時的自然經濟的性質。如我們所知道的,以后,在商品生產更加發達的明代和清代,官手工業就日趨衰落了。

唐代官手工業之建基于自然經濟之上,不僅表現在上面所列舉的官手工業的原料直接取自民間,并且是多種多樣到幾乎包羅萬象,而且還表現在官手工業為獲得勞動力而實行的徭役制度上。列寧早曾指出:徭役制度盛行的必要前提之一是“自然經濟的統治”《俄國資本主義的發展》,161頁。

最明顯不過地表示出官手工業的自然經濟性質的是官手工業的產品。官手工業產品的種類是很多的。從維護封建統治所必需的軍士用的武器,到統治者為滿足其奢淫生活及維持等級尊嚴所需的服用玩好,直至平日吃喝的菜蔬和酒,都由官手工業源源供給。僅金器就有“銷金、拍金、鍍金、織金、砑金、披金、泥金、鏤金、撚金、口金、圈金、貼金、嵌金、裹金”等十四種。參見《古今圖書集成·食貨典》。官手工業內部分工十分細密,如少府監織染署就包含二十五作。其中織衽之作有布、綿、、紗、綾、羅、錦、綺、、褐等十項,組綬之作有組、綬、絳、繩、纓等五項,?線之作有?、線、弦、網等四項,練染之作有青、絳、黃、白、皂、紫等六項。參見《唐六典》卷二十二。政府甚至對一些不很重要的手工業生產部門也專門委任官吏來經營,以滿足統治者消費的需要,例如氈、毯和酒的生產,就有氈坊使、毯坊使、酒坊使專門管理。《事物紀原》卷四:“《宋會要》曰:唐有氈坊、毯坊使,五代合為一使……又曰:唐有酒坊使,宋朝初加內字,后去之。”這多種多樣的產品,除一小部分人民生活必需品(如鹽和農具)作為商品出賣,以及另一部分留作對外交換(這種交換大多是通過“貢”與“賜”的形式來進行的)之用外,其余都是由政府或統治者直接消費,而不是當作商品投到市場上去的。

可見,官手工業“從采取各種原料起到最后制成消費品止”,都很少與市場發生聯系,而這正是自然經濟的最重要的特征。因此,盡管官手工業有那么龐大的組織、細密的分工、巨量的精美產品,但它不僅不瓦解當時占統治地位的自然經濟,反而正好是建基于自然經濟之上,并為封建統治服務的。

當然,絕不能把封建制度下的自然經濟的統治理解為絕對沒有商品生產,沒有交換,理解為純粹的自給自足的經濟。斯大林同志指出,商品生產在封建制度下存在過,并且替封建制度服務過。參見斯大林:《蘇聯社會主義經濟問題》。事實上,整個唐代的商品生產、商品貨幣關系是有很大發展的,特別在城市中尤其如此。

唐代的城市中存在著各種不同種類的手工業作坊,如織錦坊、紙坊、毯坊、染坊、酒坊、糖坊、銅坊、金銀作等。這些作坊,進行著商品生產。在定州出現了擁有“綾機五百張”的大型手工業作坊。《太平廣記》卷二百四十三“何明遠條”:“唐定州何明遠大富,主官中三驛,每于驛邊起店停商,專以襲胡為業,資財巨萬,家有綾機五百張。”雖然這只是個別的而且是極不詳盡的記載,然而定州正是絲織業很發達的地方,因此,出現這種大型絲織業手工作坊是并不奇怪的。

各地已出現了以精美見稱而名聞全國的手工業特產,如揚州的銅鏡、四川的綾錦、襄州的漆器、大邑的瓷器、宣城的紙筆等。這說明某些產品的市場已超越了地方性的限制而向更大范圍發展。揚州的絲織品更遠輸海外。

隨著商品生產的發展,中唐以后,商業也真正繁榮起來,某些地主也開始從事商業。《太平廣記》卷一百二十八“尼妙寂條”記有一個經常役使“群傭苦作”的地主申蘭,“或農或商”,“或畜貨于武昌”。

當時商業繁榮的情況,如《通典》卷七所記:


至(開元)十三年……東至宋汴,西至岐州,夾路列店肆待客,酒饌豐溢。每店皆有驢賃客乘,倏忽數十里,謂之驛驢。南詣荊襄,北至太原范陽,西至蜀川涼府,皆有店肆,以供商旅。


《舊唐書》卷九十四《崔融傳》:


天下諸津,舟航所聚,旁通巴漢,前指閩越,七澤十藪,三江五湖,控引河洛,兼包淮海,弘舸巨艦,千軸萬艘,交貿往還,昧旦永日。


隨著水路交通的發達,出現了“操駕之工數百”李肇:《國史補》卷下。的大航船。至于裝載八九千石的貨船,更是普遍。

揚州城中“商賈如織”,當時的揚州不僅是國內貿易的中心,同時也是國際貿易的重要城市。參見全漢昇:《唐宋時代揚州經濟景況的繁榮與衰落》,載《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十一本。

上面已經講到整個唐代還是存在著實物交換。然而隨著商品生產及商業的發展,貨幣的需求量在不斷增大,出現了類似匯票性質的“飛錢”,甚至出現了類似存款取款的金融關系的萌芽。《太平廣記》卷十六“張老條”、卷十七“盧李二生條”、卷二十三“張李二公條”等,都記載當時可憑某種信物支取款項。在高宗、武宗時代,已有面額一貫和十貫的名為“鈔”的紙幣。參見秦璟:《唐代貨幣之一考究》,載《中國經濟》,一卷二期。貨幣流通量之增加也反映在政府收入之中。唐中葉以前,政府歲入以谷粟布帛等為主,錢幣只占4%~5%;安史亂后,政府整個收入減少了,其中錢幣收入的絕對量反而增多,如天寶八年(749)收入錢數為二百余萬貫,到寶應元年(762)為四百萬貫,大歷十四年(779)便達一千二百萬貫。參見全漢昇:《唐宋政府歲入與貨幣經濟的關系》,載《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二十本上冊。

最足以表明唐代商品生產發展情況的是,在唐代城市手工業者的行會組織發展起來了。每行有特定的行規,有自己的行會語言,推舉“行頭”“行頭”,或叫“行首”“長老”。。行頭要規定產品價格,主持對官府納稅和其他交涉事件。參見全漢昇:《中國行會制度史》。行會在這個時候發展起來不是沒有原因的,恩格斯在《反杜林論》里指出:中世紀的行會就像當時農村土地公社(馬克)似的,是由經濟上深刻的自然性質產生的。行會的產生,一方面表示商品生產還較為微弱,小商品生產者還經不起競爭,還懼怕競爭,因此才不得不借助行會來限制競爭;另一方面也正表示,在自然經濟的統治下,商品生產有了某些發展,使得市場擴大了,于是小商品生產者日夜懼怕的競爭終于不可避免地日益劇烈起來,這競爭“破壞了小工業者實際的壟斷地位所造成的家長制的幸福”。而他們為了“要求保持這種壟斷地位”,才必然地出現了行會的組織。

所有這一些,對官手工業不是毫無影響的。我們已經說過,官手工業是建筑在自然經濟的基礎上的,盡管上述一些商品生產活躍的情況并未改變自然經濟的統治,然而也不能忽視地對官手工業起了很大的影響,特別是使得官手工業中的勞動力性質起了某些重要的變化。這一點,我們在下面就要談到。

唐代官手工業的封建性質

不是所有的有著勞動分工與協作的手工業生產都屬于資本主義的形態。馬克思說:“在古代世界,在中世紀,在近代殖民地,間或也有極大規模的協作,但都是以直接的支配服從關系,特別是以奴隸關系作為基礎。資本主義的形態,卻自始就是以自由工資勞動者為前提。”《資本論》第一卷,400~401頁。列寧也指出,在俄國除了純粹資本主義式的手工工場外,還有一種奠基在農奴的或暫時負有義務的農民的勞動上面的手工工場。這種手工工場與資本主義工廠是截然不同的。參見《俄國資本主義的發展》。

從馬克思和列寧對各種不同性質的協作與手工工場的分析中,我們知道決定手工工場性質的是:(1)生產資料的所有制形式;(2)與此相關聯的勞動者的性質。

關于第一方面,我們在上一節中已經有了大致的說明。手工業生產與農業生產不同,生產資料主要不是土地,而是手工業裝備和原料,以及在生產過程中所必需的貨幣。可是這一些在官手工業中完全不具有資本主義的固定資本、流通資本的意義。前面已經說過,這一些無非是國家以封建特權從小農和小手工業者那里榨取來的剩余勞動而已。因此,官手工業生產資料的所有者,是作為封建制度上層建筑的國家。從這一方面可斷定,唐代官手工業的性質是封建的。

可是,為了全面論證官手工業的封建的性質,我們還必須進一步來考察一下官手工業中的勞動者的性質,因為在唐代,官手工業中的勞動者有著十分復雜的情況。

唐代官手工業中的勞動者,大概有這幾種:

第一,官奴婢和刑徒。他們都是罪犯,一般罪犯在服刑期間“則皆配居作”, “在京送將作監,婦人送少府監縫作”《唐六典》卷六。。犯了反逆罪的,其全家男女、奴婢就都要“沒官”而為官奴婢,“有技藝者從其能而配諸司,婦人工巧者入于掖庭,其余無能咸隸司農”,終身服役。官奴婢和刑徒無任何勞動報酬,只是由政府供給衣服和糧食,有病時“太常給其醫藥”《唐會要》卷八十六“奴婢條”。

與官奴婢相類似的是番戶和雜戶。他們與官奴婢的不同只是在于官奴婢“長役無番”,而他們卻可以輪番服役,“番戶一年三番,雜戶二年五番,悉皆一月,十六以上當番,請納資者聽之”《唐六典》卷六。。官奴婢“一免為番戶,再免為雜戶”,再遇赦宥,才可成為“良人”。

這些人不論是在役或在家,如果逃亡,“一日笞三十,十日加一等”《唐律疏義·捕亡》。,是沒有任何自由的。很明顯,這些勞動者被奴役的程度雖有若干不同,但基本上都還是與奴隸無多大區別的農奴。然而這一部分人在整個官手工業中不占重要地位。

第二,短番匠。政府把全國的專業工匠都組織起來,“以州縣為團,五人為火,五火置長一人”《新唐書·百官志》。。被組織起來的工匠,政府選擇其中“材力強壯、技能工巧者”每年到官手工業中去服役二十日。這些工匠沒有任何報酬,甚至“糧用皆自赍持”《唐大詔令集》卷七十二《乾符二年南郊赦》:“每念疲人,尤多橫役……材石人工,并配百姓,至于糧用,皆自赍持。”《全唐文》卷一百五十三戴胄《諫修洛陽宮表》:“一人從役,舉家被廢,入軍者督其戎仗,從役者責其糇糧。”《唐文粹》卷十六《采玉行》:“官府征白丁,言采藍溪玉。絕嶺夜無人,深榛雨中宿。獨婦餉糧還,哀哀舍南哭。”。他們若在上番時逃亡,也是“一日笞三十,十日加一等”《唐律疏義·捕亡》。。這些勞動者是如列寧所說的“暫時負有義務”的徭役制度下的手工業者。

第三,和雇匠。即由政府募雇一些匠人,給予一定的報酬。與此相類的還有明資匠。

除了上述三種基本的工匠外,在官手工業中工作的,還有不少軍人(“官健”)《唐會要》卷三十《諸宮雜記》, 《全唐文》卷九十二《昭宗改元天祐赦文》, 《太平廣記》卷八十四“會昌狂士條”,都有關于這方面的記載。,他們接近第一類。還有一種“巧兒”或“綾匠”,他們身份上較自由,有專門技術,同時還有私蓄注2,接近第三類。另外,還有一種長上匠。很多人把他們看作一種既不同于官奴婢與刑徒,也不同于短番匠與和雇匠的匠人。其實,長上匠只是長期在官手工業中工作,至于他們的性質則是各種各樣的。有“官戶長上者”,他們的性質與官奴婢差不多,只是發的糧食稍多一些。參見《唐六典》卷六《刑部》注。有“本司招補”的“長上募士”《唐會要》卷六十五《衛尉寺》。和“太常自訪”的“長上散樂”《唐六典》卷十四。,這些人雖不是工匠,但身份和待遇是與和雇匠一樣的。有“諸州匠人長上者”,他們的待遇是“州率其資納之,隨以酬雇”《唐六典》卷二十三。或“州縣率資錢以酬雇”《新唐書》。,即與和雇匠一樣領得報酬,可以看出他們的性質與和雇匠一樣。因此,為了把問題簡單化,我們暫且拋開官健、巧兒、長上匠等不管,而集中分析上述三種基本類型。

注2 《唐會要》卷五十一記,貞元三年(787),皇帝“命玉工為帶墜,有一誤墮地壞焉。工者六人,私以錢數萬市玉以補壞者”。

這三種不同類型的勞動者,在整個唐代自始至終都是同時存在的,但他們在官手工業中的地位及重要性卻不是自始至終都一樣。一般說來,在開元、天寶(713—755)以前,是以短番匠為主;開元、天寶以后,和雇匠有了更大的發展。

《舊唐書·食貨志》記載:“凡丁歲役二旬,若不役則收其傭,每日三尺。”《唐六典》卷七記載:“其驅役不盡,及別有和雇者,征資市輕貨,納于少府將作監。”有的史學家據此就以為,在唐代一開始就存在著一種“納資課代役”的制度,即應番工匠不愿上番的,只要每日交絹三尺,就可免役。政府就拿這些絹去“和雇”工匠到官手工業中去工作。因此,似乎和雇匠在唐初就已很普遍了。其實完全不是這樣。在唐初,應番工匠是不能隨隨便便納資不上番的。上面已經說過,政府規定,“材力強壯、技能工巧者”,一律每年要上番工作二十日,并規定“不得隱巧補拙,避重就輕”,但全國材力強壯的工匠到底是很多的,政府不一定個個都用得上,而且,還有更多材力不很強壯、技能也并不工巧的工匠。此外,由于臨時的或特殊的需要,有時也會和雇一些匠人,因此本來要上番的工匠現在也暫時用不到了。對這些人,政府是不肯放過吸吮他們的機會的,因此才有了“不役則收其傭,每日三尺”的辦法。上面所引的《唐六典》的材料明明寫著,只是在“驅役不盡”及“別有和雇”時,政府才“征資(即收錢)市輕貨”,并且下面還規定“其巧手供內者不得納資”。下面還有兩個材料可以證明這一點:“內中尚巧匠無作則納資”《古今圖書集成·考工典》。; “諸色當番人應送資課者,當郡具申尚書省勾覆,如身至上處,勿更抑令納資,致使往來辛苦”《全唐文》卷二十四《改年為載推恩制》。。因此,和雇匠在開元、天寶以前雖然已經存在《舊唐書》卷四《高宗本紀》:“(永徽五年)筑京師羅郭,和雇京北百姓四萬一千人,板筑二十日而罷。”《唐會要》卷三十“洛陽宮條”:“上元二年,高宗將還西京……(韋)機奏曰,臣曹司舊式,差丁采木,皆有雇直。”,但大都是做一些臨時性和簡單的勞動,主要的還是短番匠。玄宗時少府、將作兩監共有工匠34850人參見《唐六典》卷七。,而據《新唐書·百官志》載,少府監有短番匠5029人,將作監有短番匠12744人,從數量上看,占了絕大多數。

只是到開元、天寶以后,和雇匠的使用才一天天多起來。皇帝在詔令中一再強調,要“和雇人夫充役”,不得“差徭”百姓。關于這方面的材料是很多的,僅《唐大詔令集》一書中有關的就有下列各篇:卷二《順宗即位赦》,卷五《改元天復赦》,卷二十九《太和七年冊皇太子德音》,卷六十九《廣德二年南郊赦》。也只是在開元、天寶以后,才真正有了根據“諸色丁匠”自己情愿而“納資課代役”的辦法,不過所納的錢是每月每人兩千文,比每日交絹三尺要貴得多了。《冊府元龜》卷四百八十七:“(大歷)八年正月詔,諸色丁匠如有請愿納資課代役者,每月每人任納錢二千文。”

那么,這種在中唐以后發展起來的和雇匠到底是什么性質呢?它與當時存在于民間手工業及農業中的雇傭勞動有什么不同呢?

第一,政府用來“和雇”匠人的錢,大致有兩個來源:一是稅收(兩稅錢、苗稅錢、青苗錢等);一是“所納丁庸之直”,亦即“番上不至者”所納的錢。因此,對政府來講,或者是要人(直接役使工匠),或者是要錢(由工匠“納資課代役”),然后再拿錢雇人。不論是前者還是后者,其實質都是在封建生產關系基礎上對直接勞動者的封建特權的體現。

第二,在兩個皇帝的赦文里《全唐文》卷八十二《宣宗大中改元南郊赦文》; 《唐大詔令集》卷二《中宗即位赦文》。,都指出“和雇諸色人役”,要“先依時價給錢”,在另一個赦文里指出,“和市和雇,并須先給價錢”《唐大詔令集》卷六十九《德宗貞元元年南郊大赦天下制》。。“依時價給錢”與“先給價錢”作為皇帝的“德音”,正可想見平時被“和雇”的匠人所得到的工價一般是低于時價,而且時常是少給或欠給的。有一條材料表明,甚至有名為和雇而不給價錢的:


唐楊務廉……上章奏開陜州三門,鑿山燒石,巖側施棧道,牽船,河流湍急,所顧夫并未與價值。《太平廣記》卷二百六十八“楊務廉條”。


即使給了錢,這些被“和雇”的人,仍然要負擔路費及其他各種費用,而自己所賠的錢比起所拿到的工價來還要多得多,即所謂“私出資費,數又倍之”《唐會要》卷八十九“疏鑿利人條”。

可見,這些被“和雇”的人,不僅不能因為政府給錢而得到什么好處,反而要自己賠上不少“資費”。也可見這些被“和雇”的人,不是沒有任何生產資料與生活資料的無產者,而是有自己的生產資料,以本身勞動為基礎的小生產者。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被“和雇”的人不是自由的勞動力的出賣者,他們之去應雇只是對于封建特權的一種義務。《新唐書·食貨志》載:“(貞元中)改科役曰召雇,率配曰和市,以巧避微文。”《唐會要》上也記著,政府雖然出“每人月給八千錢,糧食在外”的價錢,然內園丁“猶僦募不占”,結果是由“府司集事”,即仍由政府用行政命令去征集。參見《唐會要》卷八十九“疏鑿利人條”。有些被“和雇”的人就是原來的短番匠,服役期滿,被政府硬留下來:“頃年以來,疲于徭役,關中之人,勞弊尤甚,雜匠之徒,下日悉留和雇。”《全唐文》卷一四〇魏徵《十漸疏》。正因如此,所以很多地方都指出“和雇”如何“煩擾”百姓。《舊唐書》記:“太宗賢妃徐氏……上疏諫曰……假使和雇取人,不無煩擾之弊……”《舊唐書》卷五十一《賢妃徐氏傳》。顯慶元年(656),中書令來濟也說:“近者為山東役丁,年別有數萬人,將為煩擾,欲取其庸直,在京雇人充役,復恐非宜。”《唐會要》卷五十二“忠諫條”。既然和雇“不無煩擾之弊”,則如果不是依靠著封建特權,就將會一個人也雇不到,這是十分明顯的事了。

因此,所謂“和雇”,實際上仍然是一種在封建隸屬關系下的強制性募集,雖然帶上了貨幣支付的形式,卻并不能改變它的封建奴役的實質。

白壽彝和王毓銓兩先生把這種“和雇”叫作工役制,并且引用列寧的說法,把它看作“勞役制的直接殘余,同時也是到資本主義的過渡形式”白壽彝、王毓銓:《說秦漢到明末官手工業和封建制度的關系》,載《歷史研究》, 1954(5)。

唐代的和雇匠的確符合列寧所說的工役制的特征。根據列寧在《俄國資本主義的發展》中的意見,在工役制之下,“勞動價格普通比在資本主義雇傭之下要低到兩倍以上”,而更重要的,工役雇傭“總是以被雇傭者之對于雇主的人格依賴為前提,總是以 ‘超經濟的強制’之多少保存為前提”。

可是,并不是所有的工役制都是“到資本主義的過渡形式”。列寧在該書中之所以說改革以后存在于俄國農村中的工役制是“到資本主義的過渡形式”,那是因為當時的地主經濟中不僅存在著工役制度,同時還存在著資本主義制度,而且“這兩種制度實際上是極其多樣化和奇妙地交錯著:在許多地主領地上,這兩種制度結合在一起,應用于各種不同的經濟工作”。由于各種條件,資本主義排擠著工役制。實際上,列寧不僅指出資本主義排擠工役制之不可避免性以及這種排擠之進步性,而且還一再強調指出這兩種制度是“如此不同的和甚至完全相反的經濟制度”,強調指出:“勞役經濟的……經濟特征差不多完全適用于工役制(唯一的例外就是:在工役制度的形式之一中,勞役制度的條件之一消失了,即是,在零工雇傭時,我們看到勞動的報酬不是實物而是貨幣)。”最后,他還清楚地指出:“工役制差不多從有俄羅斯人時就存在著(土地占有者還在 ‘俄羅斯真理’時代就已經奴役奴仆了),把墨守成規的技術永遠維持下去,只在改革后的時代才迅速地讓位給資本主義。”因此,我們可以把唐代存在于官手工業中的和雇看作一種“工役制”,但卻不能把這看作“到資本主義的過渡形式”。其之所以不能,不僅因為在唐代,不論手工業或農業中還沒有任何資本主義經濟,而且還因為,其一,作為封建經濟基礎的上層建筑的國家絕不可能把自己的官手工業改為資本主義的經營;其二,被“和雇”的工匠既然沒有與生產資料相分離,既然他們實際上還是有自己的生產工具及私有經濟,以本身勞動為基礎的小手工業者,那他們就絕不會把自己的勞動力作為商品而出賣。我們只應該把這種制度看作與勞役經濟的經濟特征沒有什么本質區別的一種制度。

這樣,我們就可以回到這一節一開始所提出的問題上去。盡管在官手工業中的勞動者從初唐到晚唐有過一些重要的變化——從以短番匠為主變為以和雇匠為主,但唐代官手工業的性質卻并未起什么本質變化,仍然是十足的封建經濟。

最后,為了把問題交代全面,還需要簡單說一下官手工業中的勞動者從以短番匠為主轉變到以和雇匠為主的原因以及這種轉變的作用問題。雖然上面我們說過不應該把這種轉變的意義過分夸大,這種轉變并未改變官手工業之封建性質,但也不應該認為這種轉變是偶然發生的和毫無意義的。正好相反,這種轉變有著深刻的經濟原因,對整個社會生產也有著十分積極的意義。

必須把這一轉變與當時整個社會經濟的發展聯系起來考察。與官手工業中的勞動者從以短番匠為主變為以和雇匠為主同時,社會經濟、政治制度也有著一系列的變化:在土地所有制形式上,是均田制的最終破壞和莊園制的確立;在賦稅制度上,是租庸調的廢除和兩稅法的實行;在兵制上,是募兵制代替府兵制。一句話,是封建經濟進入了更成熟的階段,小農和小手工業者對地主、對國家的人身隸屬關系有了一定程度的削弱。在封建經濟發展的基礎上,商品生產、商品貨幣關系有了如第一節所說那樣的發展。這樣,一方面,原來每年有二十日徭役義務的小手工業者,現在可以“納資課代役”而不必親自上番了;另一方面,政府對它所役使的工匠開始萌生貨幣支付的形式。前者表明小手工業者對國家的人身隸屬關系的削弱,后者則正是受了當時商品貨幣關系發展的影響,而總的原因都是封建經濟的進一步發展。

我們說官手工業中的勞動力性質的轉變,對社會生產有十分積極的意義,并不是因為被“和雇”的工匠能拿到一些工值,而是因為原來要上番的工匠可以“納資課代役”(當然這兩個方面是統一而不可分的)。它的作用,是可以與馬克思所指出的在農業中以生產物地租代替勞役地租所起的進步作用相類比的(雖然二者并不完全一樣,例如手工業者到官手工業中去上番的時間,比起農業中的勞役地租來,無論如何要少得多。因此“納資課代役”所具有的意義,比起農業中以生產物地租代替勞役地租所具有的意義來,無疑也要小得多)。一方面,生產者可以有更大的活動范圍為自己工作,可以有更多的自由支配的時間;另一方面,對政府講,“為地主(按:在這里是為國家)而做的勞動所引起的苛擾性的,視徭役勞動的管理方法而多少不等地發生擾亂作用的中斷”《資本論》第三卷,1037~1038頁。雖不是消滅了,至少也是減少了。而且,由于“和雇”的是較熟練的勞動力,生產效能自然要較以前為高,如天寶十一年(752),由于采納了韋倫“厚價募工”鑄錢的建議,就收到了“役用減而鼓鑄多”《新唐書》卷五十四《食貨志》。的效果。這反過來又成為刺激統治者減少人民徭役的原因之一。除此之外,還應該估計到,工匠由于上番下番而跋涉數百數千里的勞苦也減少了,而實際上這種花在路上的時間甚至比服役時間更長一些。

因此,應該把“和雇”看作比短番較進步一些的制度。

唐代官手工業對社會生產的作用

評價官手工業對整個社會生產的作用,是個很復雜的問題,因為如一開始我們已提到的,官手工業對社會生產的作用,在各個時期有著很大的不同。因此,絕不能對官手工業的作用做抽象的、一成不變的評價,我們只有在分析了某一具體歷史時期官手工業所處的社會經濟全貌及其特點的前提下,再據此而進一步分析官手工業對當時社會生產的作用,才是可能的和有意義的。

在分析唐代官手工業的作用之前,我們想先對上面已提到的《說秦漢到明末官手工業和封建制度的關系》一文中有關這方面的意見加以討論,因為這還是第一次較全面系統地論述官手工業的論文。其中提出了不少可貴的意見,但也有些意見還是值得商榷的,例如對官手工業的作用的論述,就有很多不甚妥善的地方。

第一,在評價官手工業的作用時,上述論文沒有依據對各個不同時期的不同情況加以具體分析的原則,而是籠統論證“官手工業對社會生產力的束縛”,籠統地下結論說:“官手工業對社會生產力所可能起的推動作用,是很有限度的……在相反的方面,官手工業對社會生產力的束縛是沒有限度的,它阻礙封建社會生產力之質的變化,阻礙社會經濟體系向新的歷史階段的轉化。”《歷史研究》,1954(5)。論文中列舉了從秦到明各個朝代的材料,去證明適合從秦到明各個朝代的、關于“官手工業對社會生產力的束縛”的一般結論。雖然也指出了“官手工業的這種反動性質是越到后來越顯著的”《歷史研究》,1954(5)。,但這顯然只是在肯定上述結論的前提下的補充,就是說,不論在何時,官手工業總是“阻礙封建社會生產力之質的變化,阻礙社會經濟體系向新的歷史階段的轉化”的,不過這種阻礙作用的程度是“越到后來越顯著”罷了!

我們的意見與此相反,我們認為,官手工業在歷史上不僅有過束縛社會生產力發展的時候,也有過按其主要方面來說是推動社會生產力發展的時代——譬如下面即將談到的唐代官手工業的情況就是如此。

第二,我們認為,上述論文中對官手工業束縛社會生產力發展的幾個方面的論述也是不正確的。

的確,官手工業存在著束縛社會生產力的一面,但這一面只有到封建社會末期,只是到封建社會內部的商品經濟有了相當的發展,并且已“孕育著資本主義的萌芽”時,才成為主導的一面,即末期的封建社會愈往前發展,商品經濟愈發展,自然經濟愈趨于解體,則官手工業之束縛社會生產力的反動作用也愈明顯和突出,而官手工業本身也就愈趨于衰落。

要詳細論述這一點,不僅超過了本文題目所規定的范圍,而且在這里也是不可能的。我們只是簡單指出兩個方面。一方面是官手工業之存在,使國內市場之創立過程更加緩慢,更加困難,這包括:(1)官手工業對一些重要生產部門的壟斷與控制,使“單個獨立工業部門的數目之增加”的過程受到限制,亦即社會分工的增長過程受到限制,而“社會分工的……遞進的增長,正是資本主義國內市場創立過程中的基本契機”《俄國資本主義的發展》。; (2)官手工業對某些重要生產部門的壟斷與控制,以及通過政府對小手工業者和小農的榨取,使得有些本來投到市場上的產品現在直接被消費了(例如在明朝,政府對金銀、香蠟、藥物等的“采辦”和對絲織品及瓷器的所謂“織造”“燒造”就是這樣),這就在某種程度上縮小了消費品和原料的市場。而這二者正是在封建社會末期才具有了頭等的意義。另一方面,在封建社會末期,當時社會經濟中既已出現了大型手工業作坊甚至手工工場,則官手工業之大生產的優越性便完全喪失了,而由于在官手工業中農奴制的保存,官手工業的勞動生產率比民間手工業更為低下,技術落后。因此,官手工業在生產力上不再起著帶動民間手工業前進的作用,剩下來的僅僅是對小手工業者和小農的徭役與掠奪,而這種徭役與掠奪對封建社會末期的小手工業者和小農來說,特別不可容忍。關于這,我們借用列寧的一段話來說明,雖然他指的是烏拉爾的礦業的情況,但用來說明中國的官手工業也是十分恰切的:“農奴法一時曾經是烏拉爾高度繁榮的基礎,是它不僅在俄國而且部分地也在歐洲的統治的基礎。……但是同一農奴法,在歐洲資本主義萌芽時代雖能幫助烏拉爾上升得如此之高,而在歐洲資本主義繁榮時代卻成為烏拉爾衰落的原因。”《俄國資本主義的發展》。

白壽彝、王毓銓二先生在論文中所講的關于官手工業對社會生產力的束縛的表現,與上述的完全不同,他們認為,官手工業之束縛社會生產力,一方面表現在,“官手工業中,人力物力的浪費是巨大的”;另一方面,“歷代統治集團為了保證他們對手工業勞動力的使用,便利用古老的傳統,憑著國家的權力,把手工業勞動力固定起來。辦法有三個:一是控制勞動力的編制,一是加強手工業者和農業的結合,第三是鞏固手工業技術的世代傳襲”《歷史研究》,1954(5)。

誠然,在“官手工業中,人力物力的浪費是巨大的”,這種“人力物力的浪費”對勞動者來講,無疑是一種痛苦不堪的遭遇,可是這種集中大量人力物力的巨大生產,以及在這種大生產中對勞動者的殘酷剝削,對社會生產會產生什么樣的結果,如果脫離了當時具體社會的經濟條件,同樣是不能說明任何問題的。我們知道,奴隸社會高度發展的手工業,正是奴隸主使用了大量奴隸勞動,并對這些奴隸進行殘酷剝削的結果。對直接勞動者——奴隸說來,這無疑是一種痛苦不堪的生活,但正是在這個基礎上,奴隸社會的生產力大大地發展起來。恩格斯說:“只有奴隸制才使農業與手工業間某種大規模的分工成為可能,從而才使古代世界底繁榮,希臘底文化成為可能……我們絕不應忘記,我們一切經濟的、政治的和知識上的發展,都是以奴隸制度為其先決條件,在這一制度下,奴役制既是如此必需的要素,也是公認的要素。”《反杜林論》。同樣,大的封建經濟優越于逐漸受封建主奴役的自由小農經濟的地方,也正在于大地產和對廣大農奴的剝削,使得封建領地內部在農業方面和手工業方面都有可能進行相當程度的分工,并使生產力在這一基礎上獲得提高。馬克思指出:“簡單的協作,也可以生出偉大的結果來。這可以由古代亞細亞人,埃及人,伊特拉斯康人等等的巨大建筑物來說明。”《資本論》第一卷,399頁。接著,他引用了資產階級政治經濟學家瓊斯的話說:“在過去時代,這些亞細亞國家,在供給行政上軍事上的支出以后,尚有剩余的生活資料,可以用在美觀的和實用的土木工程上。……亞洲各帝國的非農民勞動者,除個人的肉體力,只有很少的東西可以用在工作上,但他們的人數,就是他們的力量。那種令人驚異不置的遺跡所以能夠發生,就因為該帝國的君主和教主,對于這大群人有指揮的權力。這種種事業有成功的可能,就因為勞動者依以生活的資料,集中在一個人或少數人手中。”同上書,399~400頁。

官手工業也是這樣,我們且舉俄國的例子。大家知道,彼得大帝曾經大量培植農奴制的手工工場,這種手工工場的資本部分由國家提供,部分是封建貴族的財產,而這種大規模生產的基本特點是,它建立在農奴勞動的基礎之上。這種農奴制手工工場,在俄國之工業發展上具有很大的意義。參見科茲洛夫:《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準備》,61~63頁。可是難道我們能說,在這種手工工場中,對農奴勞動的使用沒有巨大的“人力物力的浪費”嗎?

可見,脫離具體社會的經濟條件,抽象地談“官手工業中,人力物力的浪費是巨大的”,并不能一定表明“官手工業對社會生產力的束縛”。

白壽彝、王毓銓二先生的論文中所說的“官手工業對社會生產力的束縛”的另一表現,是“歷代統治集團為了保證他們對手工業勞動力的使用……把手工業勞動力固定起來”。

辦法之一就是“控制勞動力的編制”。“這不只使現役的手工業勞動者在官手工業中操作,并且使全國的手工業勞動者都成為官手工業的后備軍。這樣的編制實在是手工業勞動者的枷鎖,它可以隨時攪亂他們的日常生活,妨礙他們的正常發展。”《歷史研究》,1954(5)。這樣說是正確的,可是須得加上一項重要的補充:“控制勞動力的編制”,并不是問題的本身,應該指出勞役制度來。勞役制度必須“控制勞動力的編制”。脫離了勞役制度,“這樣的編制實在是手工業勞動者的枷鎖”的結論就會是不可理解的。

辦法之二是“加強手工業者和農業的結合”。上述論文中舉出了很多國家分配土地給手工業者以及手工業者交納地稅的材料,來說明“歷代皇族統治集團用國家權力把手工業者和農業的結合固定下來,這一方面是用 ‘最低廉’的辦法使手工業者取得生活資料,又一方面也就把手工業者束縛在土地上”《歷史研究》,1954(5)。。這里,論文的作者顯然是把封建國家與手工業者的關系和封建地主與小農的關系混同了起來。列寧曾經說過,地主經常分給農民一塊份地,“其目的不是給農民‘保證’生活資料,而是給地主 ‘保證’勞動人手”。“這種經濟(按:指勞役經濟)所必需的,是使直接生產者被分與一般生產資料,特別是土地;不僅如此,還必需使直接生產者束縛于土地,因為否則地主便沒有保證獲得勞動人手了。”《俄國資本主義的發展》。固然,馬克思說過在亞洲,國家是最高的地主,但它們之間畢竟是有區別的。如列寧所指出的,地主為獲得勞動人手,便非分給農民一塊土地,并把農民束縛在土地上不可。但國家卻可以憑借著封建特權來保證官手工業的勞動人手。當然,這種封建特權同樣是建筑在封建土地所有制的基礎上,可是它既經產生,便超出了這個狹隘范圍,例如政府雖常常分給手工業者和商人一些土地,但也常常少分或不分(唐代就是如此,《新唐書·食貨志》:“工商者寬鄉減半,狹鄉不給”),可是我們卻看見,國家仍然憑借著封建特權征發手工業者到官手工業中去服役。

可是,離開了保證勞動人手的目的,國家分給土地,“把手工業者和農業的結合固定下來”,又是為了什么呢?為什么國家要用“‘最低廉’的辦法使手工業者取得生活資料,又一方面也就把手工業者束縛在土地上”呢?這些豈不是都變成毫無意義的了么?

其實,在封建社會中,國家對手工業者雖常常少分或根本不分給土地,但有時也終于不免要分給一些,手工業者也總是或多或少有一些土地,只是說明當時的手工業經常是與農業相聯系,手工業與農業的分離還不明顯而已。“工業與農業之完全分離,只有大機器工業才能引起。”《俄國資本主義的發展》。白壽彝、王毓銓二先生的論文中談到統治集團“把手工業勞動力固定起來”的辦法之三是“鞏固手工業技術的世代傳襲”《歷史研究》,1954(5)。。并且指出,“這種傳習,根絕了技術上的競爭,是妨礙生產技術的發展的”《歷史研究》,1954(5)。,因此,這也表明了“官手工業對社會生產力的束縛”。關于這點,我們的意見是:(1)“手工業技術的世代傳襲”,是在市場擴大、競爭加劇的條件下,小生產者為了保持他們的壟斷地位而出現的一種現象,它與官手工業并無關系,官手工業并不曾“鞏固”這種“技術的世代傳襲”(順便說一下,“技術的世代傳襲”的說法是不夠明確的,列寧的更確切的說法是“小工業者傾向于掩藏其技術的發明與改良,向別人隱蔽其有利的業務”《俄國資本主義的發展》。)。正好相反,我們下面將會拿唐代的例子來說明,在封建社會中期,由于官手工業的技術比民間手工業的高,它倒是經常通過各種形式把較高的生產技術傳播到民間去。(2)“手工業技術的世代傳襲”表示小商品生產者懼怕競爭,然而卻終究不能“根絕”技術上的競爭,商品生產的規律打破了小商品生產者的主觀要求,使分化、競爭日益尖銳與深刻。

這就是我們對白壽彝、王毓銓二先生論文中關于官手工業作用之估價的一些意見。現在我們且回到本題,說一下根據我們的看法,對唐代官手工業的作用究應如何估價的問題。

唐代整個社會經濟的情況是:封建社會剛開始走入繁榮時期,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的矛盾還沒有達到十分尖銳的地步,生產關系仍然起著“生產力的主要推進者的作用”,生產力在封建生產關系中還有廣闊發展的余地;同時,如上所述,雖然商品生產有了一定程度的發展,但整個社會仍然由自然經濟統治。在這個情況下,一方面,徭役制度盡管對小生產者是個沉重而難堪的負擔,可是它之存在,在當時不僅是合理的,而且是必要的。因為沒有這個,封建經濟便不能存在,當然也就更談不上繁榮。另一方面,手工業生產還沒有提出沖擊封建制度的問題,而是在為封建制度服務的基礎上取得發展與繁榮的問題。在確立了這個前提之后,我們便可從三個方面來分析唐代官手工業的作用:

第一,官手工業不僅建基于封建生產關系之上,它不僅單純是封建生產關系的反映,而且它還反過來鞏固著封建制度,支持著封建帝國的昌盛。在當時,它是封建經濟的一個不可缺少的組成部分。

首先,在財政上,一方面政府直接經營著某些手工業生產,這些部門所得的收益成為政府財政收入的一部分。如礦冶,據《唐書·地理志》的記載,全國有金礦十八,銀礦三十三,銅礦六十三,鐵礦一百一十三,錫礦十三。這些礦冶,除了有時“以山澤之利歸州縣”外,一般都是直接由中央的鹽鐵使經營,“以供國用”。宣宗時,“天下歲率銀一萬五千兩,銅六十五萬五千斤,鉛十一萬四千斤,錫萬七千斤,鐵五十三萬斤”《新唐書·食貨志》。。又如鹽,“唐有鹽池十八,井六百四十,皆隸度支”《新唐書·食貨志》。。大歷末,每年鹽利“六百余萬緡,天下之賦,鹽利居半,宮闈服御軍餉,百官祿俸,皆仰給焉”《新唐書·食貨志》。。《通典》所記鹽利收入數字更大:“自兵興,上元以后,天下出鹽,各置鹽司,節級權利,每歲所入,九百余萬貫文。”《通典》卷十《食貨》“鹽鐵篇”注。雖然其中除政府直接經營的鹽池、鹽場的收入外,還包括很大一部分鹽稅收入,但從這里仍可看出官手工業對封建政權的財政所起的作用是何等重要。另一方面,財政所需的錢幣的鑄造,也都是來自官手工業。天寶時,“天下爐九十九……每爐歲鑄錢三千三百緡,役丁匠三十,費銅二萬一千二百斤,镴三千七百斤,錫五百斤,每千錢費錢七百五十,天下歲鑄三十二萬七千緡”《新唐書·食貨志》。。政府對鑄錢量和成本進行嚴格的計算不是沒有道理的,因為它保證了社會對貨幣的需要,同時也增加了政府的財政收入。

其次,官手工業之很重要一部分是制造軍器的,中央政府專門設有“軍器監”,任務是“掌繕造用(按:此字疑 ‘甲’之誤)弩,以時納于武庫”《舊唐書》卷四十四《職官志》。,下設有甲坊、弩坊兩署。除中央政府外,各地方也都設有造軍器的作坊,《唐大詔令集》記:“諸處本置作坊,只合制造干戈兵甲及進獻供需,昨徐方用軍,諸道多無兵器,內庫般送,填塞道途,如聞作坊,唯使雜伎,弓甲之匠十無一人,打筑即唯務精新,器甲則總忘修整……”《唐大詔令集》卷七十二《乾符二年南郊赦》。這一方面固然說明,在商品貨幣關系的發展下,為適應統治者腐化生活的需要,某些軍事工業變成了供應奢侈生活用品的作坊,但另一方面也說明,官手工業有很大部分是進行軍器生產的,因此它與軍事也有密切的關系,而封建社會中的軍隊則正是維護封建制度的必不可少的支柱。

最后,政府對灌溉、治水及交通工程的經營,也是十分重視的。關于這一方面,我們可以毫不費力地在最常見的書中(如《舊唐書》之《食貨志》《良吏傳》,《冊府元龜·牧守部》“興利條”,《唐會要》等)找到幾十條材料,證明政府常因征使幾萬到幾十萬的“丁夫”或“工役”,修治了水利,灌溉了田地,使“公私深以為利”,甚至贏得百姓“刻石水濱,以紀其績”的聲譽。政府還規定:“凡天下造舟之梁四,石柱之梁四,木柱之梁三,巨梁十有一,皆國工修之,其余皆所管州縣隨時營葺。”《唐六典》卷七。

以上材料說明:不論是在財政方面、軍事方面還是在公共事務方面,官手工業都對封建政權起著鞏固、支持的作用,而在當時說來,鞏固和穩定的封建政權曾是社會生產力發展的必備的要素。

第二,官手工業中的生產力、生產技術,在當時顯然要比民間手工業的高。這一方面是由于官手工業是大生產,存在著十分細密的勞動分工。這種勞動分工對提高生產力的意義,馬克思列寧主義的經典作家們做了十分透徹的說明。參見《資本論》第一卷,第四篇第十一、十二章。“在手工生產的基礎上,除了以分工的形式,是不能有其他的技術進步的。”《俄國資本主義的發展》。另一方面,在勞動分工的基礎上,產生了一種技術傳習制度,即所謂“教作者傳家技”的辦法。列寧說:“生產過程分為由各種專門匠師所執行的幾種細節工作。這種專門家的養成,需要相當長時間的學習,因而學徒制是工場手工業的自然伴隨者。”(《俄國資本主義的發展》)傳習的年限,根據技術的復雜程度而不同:“細鏤之工,教以四年;車輅樂器之工,三年;平漫刀矟之工,二年;矢鏃竹漆屈柳之工,半焉;冠冕弁帽之工,九月。”對傳習的情況,要經過考試來鑒定,“四季以令丞試之,歲終以監試之,皆物勒工名”《新唐書·百官志》。。雖然大生產的優越性由于使用徭役勞動而有很大的限制,但官手工業的生產技術高于民間手工業仍然是十分明顯的事(這我們在下面馬上就會看到)。關于這,潘克拉托娃同志正確地指出:“在一定的歷史情況下,使用強迫勞動的大生產對發展國家的生產力起了積極的推動作用。”《學習譯叢》,1954(2)。

官手工業的較高的生產力和生產技術,通過各種不同的形式影響著民間手工業,從而對民間手工業的生產技術起了推進作用。

官手工業生產力影響民間手工業的一種形式是,由官府征集各地工匠,有意識地加以訓練,并將新產品推廣至各地。下面是關于這方面的例子:“(文宗)太和二年閏三月,京兆府奏準內出樣造水車訖,時鄭、白渠既役,又命江南征造水軍(按:此字疑 ‘車’之誤)匠,帝于禁中親指準,乃分賜畿內諸縣,令依樣制造,以廣溉種。”《冊府元龜》卷四百九十七《河渠二》。

我們知道,在唐代有相當大的一部分農具是由官手工業制造的,因此官府能造出新式樣的水車來,完全不是偶然的。

官手工業生產力影響民間手工業的另一種形式就是,官手工業的某些產品或生產技術逐漸往外流傳。《舊唐書·五行志》有一段記載:


中宗女安樂公主,有尚方織成毛裙,合百鳥花,正看為一色,旁看為一色,日中為一色,影中為一色,百鳥之狀,并見裙中。……又令尚方取百獸毛為韉面,視之各見本獸形。……自安樂公主作毛裙,百官之家多效之,江嶺奇禽異獸毛羽,采之殆盡。


安樂公主的毛裙是“尚方織成”的,可是隨著從安樂公主處傳到“百官之家”,這織毛裙的精巧技術也就必然會逐漸從“尚方”傳到民間。

又如在絹帛上印花的技術,有所謂“夾纈”和“纈”的注3,起初也是宮廷所用之法,以后逐漸成為唐代盛行的工藝美術。

注3 傅蕓子《正倉院考古記》“論夾纈屏風條”:“夾纈,一作夾頡……法以二板鏤同樣圖案花紋,夾帛染之,并可施以二三重染色,染畢解板,花紋相對,左右均整,色彩宜人。”同書“論纈屏風條”:“所謂纈,系以蜜蠟于布上描成文樣,浸染料中,及蠟脫落,留其文樣,再蒸而精之乃成。更有施二三重染者,尤形麗巧。”

官手工業生產力影響民間手工業的又一種形式是,一些原來在官手工業中工作的匠人,由于各種原因,離開了官手工業,投入民間手工業作坊工作,這樣,官手工業中的生產技術自然也就隨之帶到了民間。《全唐詩》引《盧氏雜說》云:“盧氏子失第,徒步出都城,逆旅寒甚,有一人續至,附火,吟云云,盧愕然以為白樂天詩,問姓名,曰姓李,世織綾錦,前屬東都官錦坊,近以薄技投本行,詩云:學織繚綾功未多,亂投機杼錯拋梭。莫教官錦行家見,把此文章笑殺他。”《全唐詩》卷二十八《織錦人》。這雖是個別的例子,但在皇帝的詔命中經常有停作坊放工匠的記載,這些離開了官手工業的工匠,不難設想也會與上述例子一樣,把生產技術帶到民間。

官手工業生產力影響民間手工業的再一種形式,就是貢戶。在第一節中我們已經談過了貢戶的情況,這里沒有必要再加重復,應該特別說明的是,貢戶正是官手工業與民間手工業之間最好的橋梁。一方面,他要按官家所規定的式樣來生產,他有著特殊的技術;另一方面,他畢竟生活在民間,因之不可避免地會把這種技術帶到民間去。關于這,白居易的名著《新樂府》之一《繚綾》有十分精彩的描寫,我們且抄一大段在下面:


繚綾繚綾何所似,不似羅絹與紈綺,應似天臺山上月明前,四十五尺瀑布泉。中有文章又奇絕,地鋪白煙花簇雪。織者何人衣者誰,越溪寒女漢宮姬。去年中使宣口敕,天上取樣人間織。織為云外秋雁行,染作江南春草色。廣裁衫袖長制裙,金斗熨波刀翦紋。異彩奇文相隱映,轉側看花花不定。……《白香山集》。


雖然我們看到貢戶為保守生產技術的秘密而有“終老不嫁之女”元稹《織女詞》注云:“予掾荊時,目擊貢綾戶有終老不嫁之女。”(《唐文粹》卷十二),但上面說過,這種保守生產技術秘密的做法正是表明小商品生產者由于市場狹小,害怕競爭,并力圖保持自己的壟斷地位的一種措施。因此,說貢戶為官手工業保守生產技術的秘密是說不通的,因為官手工業并不存在市場與競爭的問題。相反,我們倒是更有理由推論說,貢戶除了為官手工業工作外,還同時兼營著某些商品生產。奴隸反對奴隸主,農奴反對農奴主,是整個奴隸社會和封建社會的主要矛盾,他們斗爭的方式是逃亡、武裝暴動,也有怠工、破壞工具。因此,這種保守秘密,就絕不能從這種階級矛盾上找到說明。唯一能說明的就只有,這些貢戶除了擔負徭役外,還在進行一部分商品生產。

第三,我們也應估計到,畢竟是不能把徭役制度理想化的。我們說官手工業及與此相連的勞役制度在當時是必要的與合理的,但我們并不歌頌和欣賞這種制度,正好相反,大量材料為我們指出,小生產者如何在這種徭役制度下悲慘地生活著,官手工業和徭役制度如何奪去了小生產者幾乎所有的剩余勞動和剩余產品,甚至奪去了他們的部分生產資料和生活資料。

官手工業所役使的工人,數量很多,僅中央少府、將作兩監,在玄宗時就有工匠共三萬四千八百五十人,臨時“和雇”的工匠還不算在內。除這兩處以外,在內廷及別的機構中還有不少匠人,如“貴妃院織錦刺繡之工”就有七百人。參見《舊唐書·后妃傳》。唐中葉以后,直接的役使逐漸為“和雇”所代替,然而上面我們已經說過,這仍然是一種基本上與徭役制度無多大區別的制度。

除了中央機構外,各地方還存在著更多的官手工業機構。上面說的軍器作坊是一個例子。另外,《唐大詔令集》記有開元二年(714)七月的一個命令,令“兩京及諸州舊有官織錦坊悉停”《唐大詔令集》卷一〇八《禁奢侈服用敕》。。《全唐文》記有代宗時的一個命令,是因為“揚、洪、宣等三州作坊……征夫役工,損費尤甚”,故“亦宜并停”《全唐文》卷四十七《停揚洪宣三州作坊詔》。。同書《禁斷織造淫巧詔》中,記有“在外所織造大張錦、硬軟錦……等,并宜禁斷”。這些都說明各地官手工業作坊是相當普遍的。這些地方官手工業中的工匠,從上面所說的“征夫役工”看來,當然也是各地征發的小手工業者。

這些工匠的工作條件是很惡劣的。去應役時,“遠者往來五六千里,春秋冬夏,略無休時”《全唐文》卷一百五十五馬周《陳時政疏》。。正式工作時就更加悲慘,武后時監察御史張廷珪講到工匠工作情形時說道:“通計工匠,率多貧窶,朝驅募役,勞筋苦骨,簞食瓢飲,晨炊星飯,饑渴所致,疲疫交集。”《唐會要》卷四十七。有一次造三陽宮,“夫匠疲勞死者十五六”《全唐文》卷一百七十三。

另外,官手工業壟斷了某些產品的生產,或者是由政府對某些產品加以統一收購。《冊府元龜》卷五〇一《錢幣三》載開元十七年(729)詔:“所有采銅錫鉛,官為市取。”上面我們已經說過,政府對某些手工業生產部門之壟斷,成為政府財政收入的一個來源,然而對小生產者來說,這顯然是十分不利的。這不僅減少了商品生產的某些部門,而且有時候,政府還勒令原來的小商品生產者成為專門替官手工業工作的勞動者。例如:“(元和三年六月)詔曰:……其天下自五嶺以北,見采銀坑,并宜禁斷,恐所在坑戶不免失業,各委本州府長吏勸課,令其采銅助官中鑄作。”《舊唐書·食貨志》。比這個更甚的是,政府為了專利,把百姓經營的某些手工業沒收歸政府經營,如茶場就是這樣。本來,茶的生產是民間一種相當主要的手工業,“江南百姓營生,多以種茶為業”《冊府元龜》卷四百九十四。。隨著種茶及制茶業的發展,甚至很多“異色財物”, “唯有茶山可銷受。蓋以茶熟之際,四遠商人,皆將錦繡繒纈,金釵銀釧,入山交易,婦人稚子,盡衣華服,吏見不問,人見不驚”轉引自王仲犖:《從茶葉經濟發展的歷史看中國封建社會的一個特征》。。開元以后,北方飲茶習慣也漸漸普遍了,因此,江淮的茶便大量銷至北方,“茶自江淮而來,舟車相繼,所在山積,色額甚多”《封氏聞見記》卷六。,甚至出現了“每歲召采茶人力百余人,男女傭功者雜處”《太平廣記》卷三十七。的大茶園。但文宗太和時,“王涯判二使,置榷茶使,徙民茶樹于官場,焚其舊積者”,結果“天下大怨”《新唐書·食貨志》。,連當時的官僚也說:“豈有令百姓移茶樹就官場中栽,摘茶葉于官場中造,有同兒戲,不近人情。”《冊府元龜》卷四百九十四《邦計部》“山澤條”。

因此,不能一般地、抽象地論述封建社會官手工業的作用。對唐代,從以上的敘述邏輯得出的結論是:為官手工業所需的徭役制度,對小生產者是一種沉重而難堪的負擔,但對當時整個封建經濟而言,是合理的而且是必需的。這種官手工業是封建經濟的不可缺少的組成部分。而且,在大批使用徭役勞動的基礎上,官手工業的生產力和生產技術有著相當快的發展,這種較高的生產力與生產技術,通過各種形式,不斷地流傳到民間手工業中去,帶動民間手工業生產技術不斷提高。當然,我們并未忘記,官手工業中若干精巧技術也來自民間,如“教作者傳家技”,家技當然是民間的。但只有政府以強大權力,集中了民間所有最精巧的技藝,并在大生產中,使許多服役或被奴役的工匠取得互相觀摩和學習的機會,才能使精巧的技藝有進一步的提高。這又是封建社會中期,在那種墨守成規、閉關自守的自然經濟統治下,官手工業促進生產技術發展的作用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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