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術生命與生命學術:張立文學術自述
- 張立文
- 2088字
- 2020-06-05 19:28:15
一、血吸蟲的余江
這年冬天,人民大學“五七”干校校址選擇在以血吸蟲聞名全國的江西余江縣劉家站的一個紅土崗上。毛澤東曾寫過詩《送瘟神》兩首,其中有曰:“千村薜荔人遺矢,萬戶蕭疏鬼唱歌。”可是,我們就要到這“鬼唱歌”的紅土崗上勞動鍛煉,安家落戶。1969年第一批先頭隊伍就到了這里,為全校教職員工安排住宿等。由于人民大學不是理工科大學,前途未卜,有被取消的危險,所以軍宣隊動員時就說不要有回到北京的幻想,老弱病殘一個不剩,統統到“五七”干校去,走不動的抬也要抬去。這樣,教師就要把自己所珍愛的大量書籍賣掉。我先挑出一批書和資料賣掉,后又在留下來的書中挑出一批,有的書挑出放在賣掉的一堆中,看看又把它撿回來,撿回來后又挑出去,真是舍不得。由于學校規定每個人的行李有一定的數量,最后我只得狠下手,狠心割愛,把大部分書當廢紙賣掉。一些教職工夫婦兩人一方在外單位不下放的,就把東西搬到另一方住的地方去;夫婦雙方都下放的,可以隨對方下“五七”干校。我是一個人在人民大學,所以全部東西要搬下去。夫婦雙方在人大工作的,包括雙方的父母、子女都下干校,教職工子女中是初中生、高中生的上山下鄉去了,留下的大部分是小學生和幼兒園小孩。所以,他們不僅要賣書,而且要賣家具,一般沙發椅沒人要,紅木椅子也只賣幾元、十幾元錢。據說有人在這期間買了很多很便宜的古董、家具等。這也可說是一次浩劫。
全校經幾個月的準備,1970年年初,人大教職工全部到了江西余江“五七”干校,只留下極少數搞專案未了結的人員。不久,人大的校舍全部被第二炮兵部隊占據了,宣布中國人民大學停辦,據說是陳伯達說文科不要辦。人民大學教職工共編為四個連。哲學系、政治經濟學系、中共黨史系、馬列主義基礎系所謂四大理論系為二連,二連暫住在一個村子里,吃飯在一個祠堂里,這里到我們“五七”干校所種的田有5里路,余江的土壤是紅土,下雨時是很黏的泥,黏得我們穿的橡膠雨鞋都拔不出來,有時拔得腳與鞋都分開了,得用手把鞋拔出來,雨天走路摔跤是經常的事;無雨天紅土就是銅,死硬死硬,所以我們在紅土地種田很費勁。我們教研室四人借住在老百姓屋的閣樓上,屋頂上鋪的是瓦,瓦與瓦之間不免有空隙,雨大有風,雨水就從空隙里飄進來,睡的被子床鋪都是濕的,平時濕度大也很潮濕,所以一有太陽,就要曬被子。我記得有一個月只有三天是有太陽的晴天,就只能蓋潮濕的被子,冬天下雪,也飄進雪花,被子上、頭上都是白的。這樣艱苦的條件的確給年紀大的人帶來了很大的困難。與我們住在一屋的經濟學系的一位從美國留學回來的項沖老教授自殺了。項沖是紐約大學金融專業畢業,回國后曾任交通銀行襄理,燕京大學經濟學系副教授,1950年到中國人民大學經濟學系任教,他是國內知名的金融專家。他的自殺是中國人民大學的損失,也是國家的損失。
下干校前軍宣隊要每人準備雨鞋、雨衣、手電筒三樣東西,在這里確實派上了用場,晚上收工晚,回來走到半路天就暗了,必須要有手電筒,否則走在很窄的田埂上,不留心就會踩空,常有人摔傷腿,我們住的房子沒有電燈,晚上走路,夜里起來小便,都得用手電筒。但塑料雨衣太不經用,穿雨衣勞動,一兩次就破了,有的人用橡皮膏粘起來,幾天后又裂口了,特別是冬天和開春,江西是陰雨天氣,特別冷,在北方冬天有暖氣過慣了,南方的冬天真不好過,穿膠鞋凍腳,腳上長起了凍瘡,塑料雨衣凍硬了,一碰就裂開,搞得人哭笑不得。為了改良紅土壤,干校決定到南昌挖塘泥,塘泥由火車拉到劉家站,我們要挑5~6里路到田里。塘泥死沉死沉,愈挑愈沉,肩膀又紅又腫,一碰就痛。
作為走一輩子“五七”道路的知識分子,總不能永遠住在老百姓家里,干校決定自己蓋房子,這里的房子是用紅沙石砌的,因此從各連抽了一部分身體較好的同志組成了打石頭連,他們集中住在“水晶宮”。所謂“水晶宮”,是原取紅沙石后形成的一個大坑,里面積滿了水,把水抽干后,加上一個頂棚,作為住人的地方,里面住了50多人,由于不通風,夏天十分炎熱,里面經常是40多度,根本不能睡覺。他們專門打石頭蓋房子,很多人開始時往往把錘子砸在自己手上,而不是砸在鐵桿上,所以手經常是青腫的。他們打石頭,抬石頭,很辛苦。我這時被查出轉氨酶高,患了肝炎病,因會傳染,所以領導要我到我校家屬住的錦江鎮去休養。錦江是一個不大的鄉鎮,教職工的家屬(老人、小孩)都住在這里,錦江鎮原居民在“我們也有兩只手”的號召下,都到農村插隊落戶去了,這些房子就成為我們學校家屬的住房,當時因肝炎到錦江鎮打針吃藥的還有我校函授學院太原站的同志。我們每天注射一支B12,并按穴位注射,說這樣注射效果好。太原站這位同志他得肝炎后曾采取過當時流行的“雞血療法”,即將雞(公雞)的血抽出來,直接注射到人的身體里。經濟系孟氧(著名經濟學家,我記得他寫的《資本論名詞概念解釋》發表在《教學與研究》上,我在學《資本論》時曾看過。“文化大革命”中被作為“反革命”分子而判死刑緩期執行,在山西坐牢)回校后,我們一起散步,也曾向我大談他自己養雞,實行“雞血療法”對自己身體的確有益的實踐,治好了他不少的病。但我覺得太不衛生,不敢實驗。這也是因為農村醫療落后,不得已而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