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術生命與生命學術:張立文學術自述
- 張立文
- 3183字
- 2020-06-05 19:28:13
四、湘潭“四清”
三年經濟困難,全國餓死了很多人,大家都知道不能再折騰,所以穩定了幾年,沒有大的政治運動,教學秩序得到了恢復,雖然吃不飽,但有了一個安心讀書的機會,學術生命也有了表現的機遇。1964年,中國經濟有了一定程度的恢復,三年困難時期基本過去,政治運動又開始了,較為穩定的教學秩序環境又被打破,又要開始折騰了,我的中國哲學史研究也中止了。1964年下半年,哲學系教師和四五年級學生被派到湖南參加農村“四清”運動。所謂“四清”運動,是指清賬目、清倉庫、清財物、清工分,清理的對象是農村人民公社及生產隊干部。上面特別強調:“當前國內嚴重的、尖銳的階級斗爭,在思想戰線上,在教育、理論、科學、文藝、報紙、刊物、廣播、出版、衛生、體育等方面,都有很值得注意的表現。”于是,我們這些所謂的知識分子就成為思想戰線上、教育方面、理論方面很值得注意的階級斗爭嚴重問題的表現者,下鄉參加“四清”運動,以改造思想。經短時期的學習“四清”運動文件和“四清”運動經驗介紹,我們便來到湖南湘潭縣,我被分到良湖公社。良湖公社是湖南省省委書記張平化蹲點的地方,所以我們所屬的工作隊便為湖南省委社會主義教育工作隊(即“四清”工作隊),這個工作隊除我和五年級同學外,還有湖南師范學院的教師。“四清”工作隊的紀律是要與農民實行“三同”,即同吃、同住、同勞動;要訪貧問苦,要住在最窮苦的農民家里,規定不準吃肉、喝酒,不準亂搞男女關系等。我與五年級的呂國欣、呂志和、顧春忠等在一個大隊,我被分配到一個生產小隊,住在該隊最窮苦的農民家里。他家臨時在灶間用竹床搭了鋪,我就睡在竹床上,這本來是南方夏天睡的,可到了南方陰雨很冷的冬天還睡在這竹床上,凍得我睡不著。這個生產隊是一淺山溝,下面有一水塘,一下雨,田里的水,包括施了化肥的田水,就往塘里流。塘水是這個生產隊人、獸的生活用水,吃的、喝的都是這塘水,洗衣、洗菜、洗馬桶都到這塘里洗,所以這塘水很臟。雖然清早起來提水倒在水缸里做飲用水,但也很不衛生,過兩天水缸里的水就變綠了。一到干旱天,這塘水更臟了。但農民們沒有辦法,因為沒有其他水源,祖祖輩輩只能喝這塘水。
湖南人愛吃辣椒,我從小不吃辣,且家鄉永強一帶都不吃辣。開始時我住的戶主在熬菜時都放辣椒,我吃后不僅上火,大便干燥,而且胃痛,我只得要求戶主在菜熬熟后先拿出一點,再放辣椒。我是在得知戶主每年自己種的辣椒不夠吃還需要買一點之后才提出這樣做的。這樣不僅節省了戶主家所吃的辣椒,而且免除了我的不適應。
“四清”運動特別強調“階級斗爭,一抓就靈”,提出農村社會主義教育“運動的重點是整黨內那些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因此,工作隊一進生產隊,不管是否有“四不清”問題,就讓生產隊的所有干部先“靠邊站”,發動群眾揭發生產隊和干部的問題,用的就是那套發動群眾斗爭的方法,同時開始清理賬目、倉庫、財物、工分,往往把對干部提意見的會議開成批判會、斗爭會。生產隊工作有魄力的干部往往在工作中態度生硬些,容易得罪人,農民意見就比較多,情緒較大;工作消極的好好先生,農民意見比較少;意見最多的是工分記不清、記錯、少記等,因為工分多少關系著秋后的糧食分配,所以大家比較計較。由于賬目、倉庫、財物、工分都與生產隊的會計有關,所以會計就成為“四清”的重點對象。會計需要一點兒知識,在當時能讀高小和初中的學生,家庭大多是中農(中農又分下中農、中農和上中農),如果是上中農出身的,就要考慮換會計。生產隊隊長一般是黨員,“運動的重點是整黨內那些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所以生產隊隊長和干部都作為當權派被整,所謂“整”,就是階級斗爭。我必須每天整理農民群眾對干部提的意見,往大隊部報,這樣我必須在晚上熬夜,在微弱的油燈下整理材料,加上營養不良,我就近視了,從此不得不戴上近視眼鏡。
1965年春節期間,我們作為湖南省委“四清”工作隊集中到湖南省委招待所學習中央“四清”文件和休整。招待所中餐和晚餐都有大魚大肉,一改不準吃肉、喝酒的規定,幾個月在農民家里沒有吃肉了,大家吃得很高興。省委招待所占地很大,里面有很多四面圍墻的單獨小院,有一次有人一一指給我們說,這是一號院,是毛澤東住的,稱為蓉園賓館一號院,還有二號院、三號院、四號院,分別由其他中央首長來住。由于是重點保衛區,不僅不讓我們參觀,而且連靠近點都不行。在這期間,我們還在省委招待所禮堂觀看了湖南花鼓戲,這是我第一次看花鼓戲,覺得很有地方色彩,唱得很好聽。據說參加這次演出的都是花鼓戲名角兒,我覺得很幸運。春節后,我們又回到良湖公社,繼續進行“四清”運動。“四清”工作隊隊部要求掀起“四清”運動的高潮,把清出的問題落實。運動到了落實問題階段,難度就大了。農民群眾揭發的問題有的只是懷疑、猜測,有的是憑印象、記憶,有的是道聽途說,有的是親眼所見、所歷?,F在要一件件落實,有查無證據的,有賬目制度不嚴而混亂的,有倉庫保管員忘了登記而后想起的,有財物借出未還的,有工分漏記的等,憑這些就說他們“走資本主義道路”,好像扯不上,誰工作都有疏漏、有缺點、有失誤,把這些問題上綱上線,提到階級斗爭的高度,并以工作中的缺點將他們定性為“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我總覺得不妥。再說一個幾十戶的小小生產隊的干部,工作中起早貪黑、任勞任怨,就算有點兒自私自利思想,貪了點兒生產隊的小便宜,也說不上“走資本主義道路”,更算不上“當權派”。我想一個小小生產隊干部有多大能力,能改變中國的社會主義方向,把中國引向資本主義道路?所以,我對我負責的生產隊在落實政策、處理干部時,一定實事求是,不能挫傷其工作積極性,既要批評其自私自利的思想與行為,又要給予肯定的、很好的評價,對有意見的農民做了許多解釋說服工作,干部對自己工作中的錯誤也向農民群眾做了深刻檢討,表示今后改進工作,更好地為大家服務,結果干部、群眾都滿意。
從1964年9月學習“四清”文件,吃透中央精神,10月到良湖公社“四清”,到1965年4月底回校開始總結工作,清理思想,破資立無,一學年就過去了。五年級同學把參加“四清”工作的表現作為畢業鑒定的重要內容,這對他們分配什么工作及工作單位有直接影響,所以我對他們都給了好的意見和較高的評價,他們對我也有很好的評語。我們參加“四清”運動,有著雙重任務:一是改造客觀世界,堅持農村走社會主義道路;二是改造主觀世界,知識分子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在向貧下中農的學習中改造自己的世界觀,批判資產階級個人主義、名利思想等。在“四清”工作鑒定中,我們每個人都對自己的思想做了檢討,在檢討中說明自己是如何破除資產階級思想、樹立無產階級思想的。
在兩個學期的“四清”,與貧下中農同吃、同住、同勞動后,我想回校后也應該上點兒課、看點兒書了。心剛安下來,屁股剛坐下來,過了一個暑假,四年級同學剛想上專業課,據黨員教師說學校黨委傳達了毛澤東與陳伯達、康生的談話:“有階級斗爭,才有哲學。哲學家應當下鄉去,參加階級斗爭,身體不好的死不了,多穿點衣服就行了?!痹谶@種形勢下,哲學系師生被分成兩部分:一部分是沒有參加湖南“四清”運動的,他們與全校其他系教師、同學去北京郊區參加“四清”運動,由黨委書記郭影秋帶隊;另一部分由哲學系主任張騰霄、副主任蕭前帶領,到北京郊區海淀區蘇家坨公社前沙澗大隊半農半讀。我與從湖南“四清”回來的楊憲邦、喬長路等教研室教員,同一年級學生李甦平等,二年級學生周桂鈿、李德順、李崇富、陳升、郭紹明、張祥浩、侯成亞等一起勞動,挖魚塘等。一、二年級學生是半天上課,半天勞動;教員是半天學習、備課,半天與學生一起勞動。沒有星期六、星期天。我想,難道這就是參加階級斗爭?難道沒有階級斗爭就沒有哲學?人與自然、人與社會、人與人的沖突就沒有哲學?哲學家難道只有下鄉才能參加階級斗爭?城市就沒有階級斗爭可參加嗎?等等,思想上產生了種種疑惑、迷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