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多年前,中國開始跟西方相互熟悉、相互交往。中國簽署的承認歐美各國存在和利益的第一批條約距今也只有五十多年的歷史。然而那些條約僅僅起到了一般性的介紹作用,缺乏建立和維護雙方友好關系等具體條款。如果中國對外國人和外國商貿開放的口岸仍然只局限于沿海的三四個城市,如果外國人在中國境內游歷的自由仍被嚴格禁止,如果各國的外交使團仍不能常駐北京,如果我們的外交使團依然只能滯留在軍艦上、停留于中國的南北海岸,如果這些現象都還存在并且持續存在下去,我們西方人就永遠無法全面地了解中國人,而中國人也不可能深入認識我們。
1842年8月29日,中國與西方列強簽訂了第一個條約——《中英南京條約》,直至1861年《天津條約》的簽訂,外國人在中國的處境大致跟前面所述一致。此后,外國外交使團才得到常駐北京的權利,外國人也才獲得在中國境內游歷的自由。
在人類歷史上,這還是第一次,來自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的人們面對面地站在一塊兒,互相審視著對方。先進而且具有進取精神的西方人滿懷期待,他們碰到了具有保守孤傲、雍容自尊、心緒平和等特征的中國人,于是積極進取與溫和保守發生了碰撞。已經處于蒸汽、鋼鐵、電氣時代的西方世界正在步步緊逼仍然以儒家思想為中心的東方世界。讀者不妨設想一下,如果中國的孔夫子愿意會見一位富于進取的西方商人,那么我們便讓他們相識并交往,然后他們互相形成對彼此的印象和看法。然而事實上,孔夫子根本就不可能同意這樣的會面。理解了這個背景,讀者對于東西方最初接觸時的情形便會有較為準確的定位。
中西方之間絕對不存在交往的共同基礎,也沒有共同的利益背景。其實,我們非??释卣古c中國之間的貿易往來,然而中國卻小心翼翼地在控制著這個貿易尺度。中國與我們的貿易往來只限于廣州,那里也是唯一允許進行貿易的中國口岸。在這樣的情形下,中國人將成捆的生絲和成箱的茶葉從牢固的要塞上用繩子傳遞給我們,我們再將墨西哥銀圓和英國鴉片用繩子遞回去。顯然,如此的商業交易形式何其脆弱,這樣的貿易聯系是消極抵制、缺乏積極鼓勵性的政策的結果。
事實上,中國并不是拒絕與歐美國家建立政治和經貿關系,只是不希望擴大自己與西方的交往,以防過多的交往會超出自己的控制范圍。中國政府曾經嚴格禁止百姓前往海外地區,一旦有人敢違令,回來之后等待他的便是被官吏送上斷頭臺。多年以來,這一條禁令并沒有被嚴格執行,不過也一直沒有被正式廢除。當時,中國政府還規定,凡是超過六英尺的船只都不得建造。這使得中國的商業航海既無利可圖,又要承擔相當大的風險。中國的港口不允許任何國外的船只進入,也禁止國內的船只出海遠航。鑒于如此情形,我們不難揣測這個國家到底會在多大程度上接納異國的客人,又在多大的程度上愿意對他們進行回訪。在這種閉關自守的政策中,唯一例外的就是允許少量的暹羅商船進入幾個特定的中國港口,在曼谷和這幾個港口之間進行商業貿易。當然,這些“優待”的船只是需要按時注冊登記的。這些商船乘著夏季風或東南季風來到中國,再隨著冬天的西北季風返回自己的國家,每年只能進行一次這樣的貿易旅程。
本書的目的并不在于探討導致中國采取閉關自守政策的原因,也不在于探討這種政策的執行情況。不過,中國對西方各國的特點和地理位置都一無所知,這是顯而易見的。據說現在的德意志帝國曾經派遣一支外交使團前往中國商討簽訂條約的事宜,但遭到了中國的拒絕。在英國公使的百般周旋下,中國才勉強收回了拒絕的成命。中國政府還天真地宣稱,他們從英國公使提供的信息得知,德國是一個值得尊重的民族,正是因為德國國王是大不列顛女王的親戚,他們才同意與德國使團商討條約問題。1870年,北京的一位高級官員帶著特殊的使命前往歐洲訪問。出訪前,他竟然要求在行李中準備一百五十多磅的食鹽,因為他擔心出訪以后很難買得到食鹽。1884年左右,清朝內閣的一位官員曾向他的同僚詢問,外國人結婚的時候有沒有正式的婚約,他們是不是兩情相悅,自由結合,抑或毫無章法。
伴隨著這些毫無根據的無知,中國人對我們這些陌生人的風俗習慣和面貌長相等都產生了相當荒謬可笑的觀念和看法。再加上我們居住在遙遠的地方,對中華帝國及其文明的影響感受微乎其微。如今,對文化人類學感興趣的學者在北京或其他城市的書店里都可以找到描述外部世界野蠻人的書籍,書中還有很多用水彩描繪的外國人形象。在這些插圖中,有些外國人長耳觸地,而有些人則腿短無比。這些對其他民族的描繪使學者們確信,中國人一定對大猩猩有著全面而準確的了解。此外,中國人對外部民族還有其他描述,其中一個民族的人胸前長著一張像瘤子般的臉,還有一個民族的人左手拎著腦袋,輕松自如地自由來往。很顯然,中國人對于外國所知甚少,缺乏認識,卻又有著豐富的想象,他們不愿意與外國人進一步交往的心態也就不難理解了。
在這種閉關自守的狀態被打破之前,很長的一段時間里,中國都是它自己營造的世界體系的中心,在這個體系里,它處于最終的支配地位。它是一個強大的、高度文明化的帝國,就如同一顆永恒的行星,連同環繞在它周圍的滿懷羨慕的衛星國一起,形成了一個行星系。東北的朝鮮、北方的蒙古、西邊的喀什噶爾、位于喜馬拉雅山的西南地區、南部的緬甸和暹羅、沿著南部邊界分布的安南,還有像帶子一樣分散在中國海上的小王國琉球等,它們都環繞著中國,以它為中心,用最精妙的贊揚和模仿來阿諛奉承它。它們完全照搬中國的文明,借用它的宗教,甚至連政府體制也以它為藍本。此外,有幾個國家還采用了中國文字,從中汲取它的文學和藝術養分。由此可見,所有衛星國都將中國視為東方世界的最高權威和至高無上的統治者,而中國也會以仲裁者的身份用武力來幫助其鎮壓反叛和暴亂。于是,中國自奉為、也被公認為是其他衛星國的保護神與監督者。
在這個行星系中,日本就像是一顆游移不定的、危險的彗星?;蛟S沒有任何一個國家會像日本那樣從中國攫取了那么巨大的實際利益。它的藝術、它的書面語言、它的大部分文學以及它的一種宗教無不是從它那偉大的大陸鄰居——中國借鑒而來的。這并不難舉例,從日本對它自己兩種主要的物產——茶葉和蠶絲的稱謂上就足以表明它們是從中國引進的。然而,盡管如此,日本卻一直是個只會招惹麻煩的鄰居,也是中國穩固而且公認的霸主地位的挑釁者。中日兩國之間的最近沖突并不是歷史例外,而是中日兩國過去千年來沖突的當代重演。
除日本外,上述其他的衛星國都和中國建立了明確的、相互理解的睦鄰友好關系。每當新年來臨之際,各小國都會派出使團帶著貢品來到北京,進獻給中國的皇帝,并表達他們的新年祝福。中國的皇帝也會親自接見他們,并在他們歸國之時賞賜大量遠遠高于貢品價值的回贈禮物,這也突顯了他的權力比其他小國君主強大得多,也擁有著更多的財富。暹羅幾乎每年都會向中國進貢白象,一些白象至今仍然存活,被圈養在北京的象苑里。只有在1894~1895年的冬季,朝鮮國王沒有派遣進貢使團訪京,這即使不算是數個世紀以來的特例,至少也是幾十年以來的一個例外了。以往,中國和朝鮮的商業貿易都是通過這些使團來進行的,規模龐大的商隊跟隨著使團來京,同時享受著特權待遇,商隊進行的商品買賣都免除了所有的稅收。在這些邊緣小國中,君主的繼位問題是非?,F實的。當幾個繼承者之間出現爭權奪位的現象時,中國皇帝的意見就起到了舉足輕重的作用。在這些國家中,新繼位的君主都要派遣專門的使團前往北京告知自己繼位的消息,并要請求中國皇帝仁慈的恩準。盡管這只不過是一個形式,然而在這些國家中,它卻早已經成了慣例,這在朝鮮和安南尤其如此。
可以預想,細微縝密、高度務實的西方人很容易對這種靈活松散而又帶有東方本質的關系產生混亂和誤解。任何一種歐洲語言都無法表達中國所宣稱的自己與上述國家之間的關系,因為它與我們對國際關系的理解是大相徑庭的。由于缺乏一個合適的術語,同時又缺乏對這種關系的準確理解,因此西方一直將這種關系稱為宗藩關系。然而,本質上它并不屬于宗藩關系。宗藩關系中最重要的一點是,藩屬國必須定期向宗主國繳納一定數額的貢物和貢金,而且還必須按照宗主國的需要提供一定的兵力。然而,上述國家中沒有任何一個國家是被中國強迫這樣去做的。事實上,中國一再向比它弱小的鄰國提供軍隊,幫助它們鎮壓國內的造反和叛亂,然而卻從來沒有請求或接受過鄰國對它進行此類的軍事援助。除了新年的時候中國有和它們保持互贈禮物的慣例,其他國王并沒有向中國皇帝定期定額地進貢財物。
對我們來說,這種關系模糊而且不確定,但是對東方人來說,它卻既簡單又清晰,因為這恰恰符合了他們的思維方式與觀念。他們將它形象地描述成兄長和弟弟們的關系。舉例來說,在中國和朝鮮的關系中,中國政府就使用這樣的詞匯來形容兩國的關系,就像是一個家庭中兩兄弟因親緣產生了不同的地位。在宗法制度下,兄長有著超越弟弟的某些權威和責任。這種觀念已盛行于中國各地,甚至也成為了整個政府的基礎。明白了這一點,我們就不難理解中國和它周邊弱小鄰國之間的關系了。這體現了一種道德權威以及對正義的支配,然而這與我們的思想觀念卻是格格不入的,也是令我們反感的,因為這種關系既可以隨意強加于人,又可能隨時被取消?;蛟S這種憑主觀判斷就能隨意決定強弱與否、存在與否的關系恰恰就是最令東方人滿意的。
長久以來,中國始終保持著它的霸主地位。它欣然地接受著那些弱小的、欠發達的鄰國的不斷的贊美、恭維和奉承,這使它的整個民族形成了強烈的驕傲自大意識。于是,它有理由鄙夷那些沒有受惠于它的遠方國度,以及那些完全不按照它的模式去塑造自己的國度。勤于思考的人們并不會對此感到驚訝。中國處于一個由謙恭的崇拜者們組成的圈子中央,它排斥任何異己者闖入。然而,一個不容忽視的事實是,中國或多或少與印度保持著某些聯系。那么,與歐洲的交往對于這個東亞的偉大帝國到底意味著什么?站在東方的立場上,中國需要對此作出充分正確的判斷。
在對待同歐美各國建立友好關系的問題上,中國始終保持著鎮定自若的基本態度,但是卻荒謬愚蠢地過度自大。更加不幸的是,在中國政府和百姓看來,當我們將與西方的交往和聯系強加到它的頭上的時候,這無疑是一件既可怕又可恥的事情。
本書不準備討論一個國家是否有權以武力方式強迫另一個國家與之建立并維持良好的外交關系和商貿往來,這個問題應該留給國際法權威們去思考。我也無意對鴉片戰爭的正義與否發表任何評論。本書不想去記錄各種觀點和意見,只是力求在一定程度上忠實而準確地描繪、剖析鴉片戰爭的真實情形。對于所有聰明的讀者來說,事實的大致輪廓是非常清楚的,而且每一位讀者都能夠得出自己的結論。然而,這些真實情形在中國人心中所激起的情緒,中國對待此事所持的觀點,都嚴重扭曲了他們對所有外國人的看法,也影響了他們對外關系的整個過程。所有這些情緒和觀點以及由此產生的更深層次的影響并沒有得到世人充分的了解和清醒的認識。倘若不將鴉片戰爭梳理清晰,就不能真正地描述現代的中國人,再生動的描述都將會顯得蒼白無力。也正是基于這一原因,我們有必要先簡單介紹一下鴉片戰爭。
不管是否存在什么其他的重要原因——盡管還有很多這些原因,它們都曾經導致了一系列針對中國的海陸征討:從1842年攻擊遠在廣東以北的吳淞要塞,到1860年占領北京的北城門并燒毀圓明園。對于每一個中國人來說,這一切軍事行動的最終目的都只有一個:鴉片。在中國人看來,外國人的諸多不滿都僅僅是借口罷了。利用這些借口,外國人只想實現的主要目的是:打開中國的大門,將中國變為巨大的市場,向中國傾銷種植在印度的毒藥,然后讓中國的子民去吸食這種毒藥。
在中國人看來,這個事實是清晰明了、不容辯駁的。早在1842年之前,英國將鴉片通過公開或走私的形式運販到中國,這已違背了中國的法律。清朝的廣東地方政府和東印度公司的代理商就此問題產生過多次摩擦和沖突。在東印度公司經銷鴉片的特權被取消之后,這種矛盾和沖突也進一步升級。1840年,確切地說,應當是1839年,欽差大臣林則徐被派往廣東,奉諭旨要不惜一切代價,徹底斷絕當地鴉片貿易的威脅。此時,雙方的矛盾也達到了頂點。
林則徐到達廣州后不久,就在廣州水面查獲22艘運輸鴉片的外國商船,所有鴉片總價值竟然高達900萬美元。這顯然是對中國法律的公然侵犯與褻瀆。根據通行的公認法律,所有這些鴉片以及運輸鴉片的船只都要被沒收。于是林則徐立即命令外國人交出所有鴉片,他態度非常強硬,外國人不得不投降。英國商務監督義律被迫交出所有鴉片,并保證以后再也不向中國港口運輸鴉片。這次繳獲的鴉片一共有20291箱,林則徐立即將它們投入到在海邊已經挖好的大坑中,并摻以石灰和海水進行徹底銷毀,銷毀后的殘渣隨潮水被帶入珠江。當時現場有眾多負責嚴密監視的官吏,防止任何人趁亂私自帶走鴉片。有一個中國人想乘機偷偷拿走一小塊鴉片,結果當場被斬首示眾。通過如此強硬的手段,所有鴉片都被徹底銷毀了。
這些都是鐵一般的事實。中國政府徹底杜絕鴉片貿易的決心確實令人敬佩,收繳銷毀鴉片也是中國政府的權利。而欽差大臣林則徐作為臣子,他忠實徹底地執行著皇帝的命令。
站在中國人的立場,這一行動是正義的、值得稱頌的,不過這毫無疑問地激怒了英國。英國派遣了陸軍和艦隊來到中國,并迅速攻占了沿海的幾個重要港口;舟山群島失守了;六朝古都南京也被圍困了。在刺刀的威逼下,中國政府被迫與大不列顛在南京簽訂了條約。條約規定,中國政府要賠償2100萬兩白銀,其中600萬兩作為對被收繳和銷毀的鴉片的賠償,300萬兩作為商人的損失費,1200萬兩作為軍費賠款。在該條約中,還有一項重要的規定,即香港被無條件地割讓給英國女王。
這些事實都令中國人刻骨銘心,它們也深深地影響了中國人對外國人的看法。我們不必為促使英國采取軍事行動的原因和不滿進行辯解,因為在中國人看來,即使沒有鴉片,英國遲早也會對中國發動武力侵犯。關于這一點,中國人指明了這樣一個事實:在1860年英法聯軍占領北京之前,外國針對中國的軍事行動從來沒有真正停止過。在相繼發生的皇帝出逃以及在流亡中病死的事件之后,中國政府被迫作出了更大的讓步,承認鴉片貿易在中國的合法化地位。中國人說,直到那時,局勢才得以平靜下來,英國人才會摘下戰爭的恐怖面紗,用調和的、撫慰的語氣和政策取而代之。中國政府曾經作出了很多艱辛的努力,希望勸導英國同意立即查禁鴉片貿易,或者逐漸斷絕鴉片貿易。對于中國政府的努力,明眼人是心知肚明的。此外,明眼人也都知道,這些呼吁被英國人漫不經心地束之高閣,抑或干脆拒絕了。這一事實再一次加深了中國人對西方人的認識和厭惡之情。
正是在如此情形之下,中國閉關自守的狀態被迫打破了,不得不正視現代西方世界,并被迫與之建立全新的、極不情愿的外交關系。它會痛恨在它看來毫無道理的侵略,這是自然的;它會誤解甚至厭惡那些真心實意為它的最高利益服務的人,這也是可以理解的。它的統治者對現代國際法及其內容不甚了解,對平等獨立國家之間交往的準則也是一無所知。正是由于統治者的懵懂無知,他們才經常將自己的政府擺放在錯誤的位置上,也因此經常在那些本應獲勝的、爭取正當權利的外交斗爭中失敗。他們和那些批評他們的人一樣,對這個現實情況心知肚明。然而他們過于狂妄自大,從來都不愿公開承認這一點。我曾經聽清朝政府的一位內閣成員說:“其實公理和正義在哪一邊并不重要,不管遇到什么問題,我們最終都會以失敗而告終。即便是我們處于有利地位,我們也總會亂了分寸,鑄成大錯,最后以慘敗收場。”恐怕這種悲哀的評論所包含的內容遠比說話人本身所認識到的程度要深刻得多。
這里有一個本身并不太重要的例子,但是它卻能夠充分印證這位內閣成員的抱怨。長期以來,北京城有個慣例:每當皇帝出巡的時候,他所經過的街道都要提前關閉,嚴禁百姓通行。有一次皇帝出巡,清朝總理衙門照例提前發出公文,很有禮貌地知會了各國駐京公使。其實外國人并不在相關的街道內居住,皇帝出行不會對其造成絲毫影響,并且禁行的時間也僅僅持續幾個小時而已。但是,除了一家公使館外,其他駐京公使館都對清朝政府的這種照會表示出了強烈不滿。清朝政府的過分客套反而弄巧成拙了。在歐美國家的首都,不要說是市政府,就算是國家樞密院,都不會庸人自擾地為了特定街道的暫時關閉而通知外國使館。如果需要的話,他們會直接將街道封閉一整天、甚至是一個月。倘若哪個外國代表對此提出異議,他們會立刻予以得體的反駁。
如果我們能夠更加全面地了解中國人,如果我們能夠更加全面地認識他們的優缺點,如果我們能夠更加準確地記錄和描述最近三十年來他們與西方的交往過程,那么我們就會驚奇地發現,中國古老的傳統模式在此階段并不是沒有改變,實際上恰恰是發生了巨大變化的,可以說在很大程度上基本適應了現代社會發展的要求。中國人并非像外表看起來那么愚蠢遲鈍,他們本質上是既謹小慎微、保守自大,又驕傲自滿的。然而必須承認,他們沉睡了數個世紀之后被粗魯地喚醒,面臨著一個并不樂觀的環境。要重新塑造四億人民的生活和思維方式需要一個漫長的過程。
倘若將日本人同中國人在吸收西方文明所取得的成就方面作一個比較,這不僅是缺乏說服力的,更是毫無意義的。這兩個民族在本質上是不同的。一個民族輕易地就拋棄了他們借來的服裝樣式,而另一個民族卻始終不愿舍棄自己設計發明的、用勞動換來的傳統服裝,就好像這些服裝已經成為了自己身體的有機組成部分。在拋棄東方模式和汲取西方文明方面,日本大概僅僅是擯棄了自己的著裝方式而已。與此相反,中國人卻依舊我行我素,堅持自我。數個世紀以來,隨著時間的流逝,中國人一直緩慢地、辛苦地紡織著自己身上所穿的服裝。
除此之外,中日兩國之間還有一個很大的差別。從國門被迫打開,到建立和處理與西方國家的關系上,形勢都有利于日本。中國之所以被強迫拉入西方國際關系體系,正是因為鴉片戰爭,對此我們已經作了詳細的論述。鴉片戰爭之后不久,日本也被迫向西方開放了關口。美國主導了這一切,同日本簽訂了第一個條約,雙方都制定了嚴格的法律禁止輸入和吸食鴉片。我們已經知道與中國簽訂首批條約的列強是如何對待這些法律的。當我們的官員進入日本時,必須嚴格遵守日本的法律規定,執行禁煙,這實際上加強了日本政府的權威。相反,大不列顛對于在中國實施禁止鴉片貿易的立法橫加干涉,而美國卻對日本的相關立法給予了道義上的支持。這兩種截然不同的態度給兩國局勢的發展造成了常人所不能想象的后果,也產生了極其深遠的影響。甚至可以說,這導致了今天中日兩國所處地位的不同。1872年,日本和中國還沒有建立條約關系。當時,僑居日本的一些中國子民向北京的美國公使館遞交了一份申訴,請求轉交給日本政府。他們要為自己在日本所受到的苦難和不滿鳴冤申訴,主要內容是:他們當中許多人吸食鴉片,但遭到了日本地方政府的干涉。他們條陳了為此而遭受的諸多折磨與苦難,還宣稱日本警察甚至總是在夜晚闖入他們的臥室,聞他們呼吸的氣味,由此來判斷他們是否吸食了鴉片。
1878年,中國政府向美國政府提出要求,希望能夠從在美留學的中國學生中挑選幾名,送入美國西點軍?;蛘甙布{波利斯海軍學校學習深造。然而這一要求并沒有得到美國政府的積極響應。之后的三年中,清朝政府一直為此而不懈努力,最后不得不放棄。由于我們的拒絕,中國政府將“幼童出洋肄業局”解散,全部留美學生也悉數回國。這原本是中國用以促進自己與現代文明方式和理念接軌而進行的一項最具現實意義的事業。中國政府也清楚地知道,就在他們的要求被美國政府無情地拒絕的時候,日本政府派遣并資助的留學生卻正在安納波利斯學習海上作戰的戰略戰術。美國將這種恩惠給予了日本卻殘忍地拒絕了中國。在最近爆發的甲午中日海戰中,幾位日本海軍的主要將領都畢業于美國海軍學校。我們不知道美國的做法在多大程度上決定了這場海戰的結果,同樣我們也不知道這樣的拒絕給了中國政府何種沉痛的打擊,使它備感屈辱,讓它對自己所要選擇的道路猶豫不決、畏首畏尾。
在美國和英國的所有殖民地,也就是中國移民能夠到達的地區以及在中國苦力們眼中他們能夠被當做人看待的所有地方,都有禁止中國移民的法律條文出臺。然而,在這些國家中,沒有任何一項限制日本移民的類似立法行為。中國政府從不將自己的子民視為塵埃渣滓,它堅決反對自己的子民遷移至國外,當然也會很自然地反對各國針對其子民的歧視性立法。
這些比較和對比并不是為了爭論或者譴責。我也不想涉及以下問題:這兩個毗鄰的國家所遭受的兩種不同待遇是否同時將它們從幾個世紀的閉關狀態拉出來,是否造成了它們之間的妒忌與猜疑,針對它們的不同態度是否明智、是否正確。做這些對比僅僅是因為它們與中國今天所處的地位和所持的態度有著極其重要的聯系。因此,如果任何人想對這個偉大國家有一個相對準確的理解,想要認識那些內外部相互作用使它處于今天這樣的狀態的獨特力量,那么他就必須重視以上這些對比了。
在中國政府被迫向西方開放的前三十年時間里,它被毫無準備地推上舞臺,不得不面對一大堆錯綜復雜、矛盾迭起的問題,這些問題也關系著國家的生死存亡。在這個過程中,有兩位重要人物在實際上塑造了國家的政策,主導了帝國的發展方向。那就是恭親王奕□和李鴻章。
1860年英法聯軍攻占北京的時候,咸豐皇帝的親弟弟恭親王是唯一一位留守京城的皇室成員。于是,他被推到了歷史的前臺,與手握重兵的各國外交代表簽訂了和平條約。從這一事件開始,到1884年被罷黜,他一直是中國內政外交中最具影響力的掌權人物。然而,或許外國人對他的名字并不像對李鴻章總督那么熟悉。這是因為他長期深居京城,不常居留在通商口岸;另一方面也是因為他是皇族,他的赫赫威儀使一般外國人難瞻尊顏的緣故。不過無論如何,在二十多年的時間里,他始終是清政府首腦的心腹,而李鴻章則是清政府的左膀右臂。
在恭親王的政治生涯中,他一開始就成功創建了中國與西方列強交往的外交制度,同時也創立了無比高效的近代海關制度。此外,他消滅了威脅清朝的太平天國起義,鎮壓了西北省份的回民大起義,平息了外國政府因為天津教案而對天津大屠殺的憤怒。起初,他對外國使節覲見中國皇帝的禮儀問題是持反對態度的,然而當他的先見之明告訴他進一步的反對將是危險的時候,他便及時作出了讓步。他在伊犁交涉問題上擊退了俄國,并且根除了殘酷的苦力貿易。最后,他因為法國入侵越南的問題而不幸被革職,但是他在越南問題上的規劃卻被他的繼任者成功地沿用實踐了。
恭親王是精通東方外交藝術的高手。他習慣于將外交對手置于假定的情境中去認真研究,而不會等到問題迫在眉睫之時才這樣做。他高傲卻又謙和,粗魯卻又不失文雅,坦率卻又有節制,暴躁卻又有心機,有時辦事迅速有時又拖拉磨蹭。他能夠根據他的需要將所有這些特點運用自如,也能夠隨時進行角色轉換。他之所以成功,最大的秘訣就在于他能夠事先判斷出需要妥協讓步的時機。他不斷轉換面具,并不說明他是優柔寡斷之輩。隱藏在眾多面具之后的恭親王實際上正在認真琢磨著對手的心思,判斷著對方的意圖,之后再決定自己的對策,不到最后一刻他絕不會徹底攤牌。在最后時刻來臨之前,他絲毫不會表露出任何妥協投降的跡象,而是顯得積極應對,毫不屈服。然而正當他的對手準備好孤注全力、要與他決一雌雄的時候,卻會突然發現先前的恭親王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滿面笑容、卑躬屈膝的家伙。
在執行所謂的防御保守外交政策的領導者中,恭親王顯得如此出類拔萃。相比之下,他更加明了帝國將來的命運以及帝國自身存在的弱點。如今,帝國中還沒有人像恭親王那樣閱盡滄桑、堪當重任。在他擔任總理衙門大臣的二十四年間,他歷經了兩朝皇帝的興衰。同治皇帝如同女性般柔弱,缺乏帝王該有的品質,最終在腐化墮落和驕奢淫逸中死去。事實上,在他的整個政治生涯中,恭親王都是政府政策制定的主心骨,也是執行這些政策的精明強干的政治家和外交家。最近,他官復原職,重新擔任總理衙門大臣的職務,這必將為帝國政策帶來改觀和進步。
1823年,李鴻章出生于華東地區安徽省的一戶普通家庭。由于李鴻章,這個家族這一代人中所有的男子都仕途顯達,青云直上,每個人都被賞戴珊瑚頂戴花翎。這個家族開始聲名遠揚,李鴻章的母親因此也被朝廷大力褒獎,備享殊榮。
李鴻章崛起于中國政府鎮壓太平天國起義時期,當時他擔任江蘇巡撫——江蘇是起義軍勢力強大的省份之一。他下令將五位投降的太平軍藩王和首領斬首,而此前戈登將軍向這五個人保證只要他們投降就可免遭懲罰。1870年,李鴻章被任命為直隸總督,之后他一直擔任此職務直至去世。直隸總督是所有地方督撫中職位最高的,因為京城也在其管轄范圍之內。
李鴻章的軍事經驗非常豐富。他的儀態舉止和思維方式更像是一名士兵,而不是一位政治家。他的身材要比一般的中國人高大,聲音粗啞而飽滿,秉性平和,很有親和力。雖然他身上有著東方大吏的矜持自重、安泰尊榮,但是他還是非常容易接近的。任何一個外國人都可以通過李鴻章的幕僚引薦,求見這位總督大人。許多被他接見過的外國人都從這位看似粗魯的老總督身上學會了中國人所說的彬彬有禮。一位我國某州的前州長就受到過李鴻章極其客氣的接待,當時這位州長和總督相距不遠,可以說是近在咫尺。事后,他告訴一位美國朋友說:“好樣的,那位總督根本就不是那種未開化的老頑固?!?
在李鴻章整個輝煌炫目的仕宦生涯中,他自始至終都效忠于清朝皇廷,也是中國政府的堅強臂膀。由于他的大力籌劃,中國建立了近代海軍和組織化的新式陸軍,因而中國政府越來越倚重于他,依靠他來出謀劃策。不管是京城內外、還是滿漢各族,李鴻章都比其他任何官員更受皇族寵信。有關李鴻章不忠或者失勢的謠言也從來就沒有存在過。在關于滿洲人統治的問題上,不論是李鴻章,還是其他漢族官僚,大家的態度和意見都是一致的。曾經,滿族人的統治是明智的、穩健的,而且是富有遠見的。除了個別的特殊恩寵之外,滿族和漢族群體之間不允許存在任何差別對待或者種族的歧視。事實上,漢族官員的數量已遠遠超過了滿族官員。而土著的漢族也已經吸納和同化了自己的征服者,兩大民族很好地融合為一體了。幾乎不存在一個漢族人因為皇帝是滿族人而反對他的事情,這就像是幾乎沒有一個英國人因為維多利亞女王具有德國血統而反對她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