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梁漱溟所交的朋友都是擁有真正才學和高尚人格的人,如蔡元培、林宰平、熊十力、伍庸伯等。與這些人相交,令梁漱溟受益匪淺。不管是在做人做事方面,還是在學術思想方面,梁漱溟從朋友那里獲益良多。他之所以能形成后來的性格、思想和學識,很大程度上是因為與這些優秀朋友相交的結果。可以說,沒有這些良師益友的幫助和影響,梁漱溟很難成為真正的大師。
與梁漱溟相交的人在年齡上差別很大。有比梁漱溟大十幾歲甚至二十幾歲的,也有與梁漱溟年齡相仿或小很多的。對梁漱溟來說,這些人是老師也是朋友。然而,無論如何,相交必以誠。梁漱溟對待這些朋友都是真誠的,他們的友誼可以跨越時間,同樣可以跨越弊病。
世界上除了這種普遍意義上的友誼外,還有另一種狹義的友誼,即夫妻之誼。從認識到成為朋友,從朋友到結成伴侶,這是友誼的遞進,所以夫妻之誼也是一種特殊的友誼。當然,這種友誼會比一般的友誼復雜得多。梁漱溟與妻子的結合起初更像是友誼,但是這種友誼在時間的發酵中慢慢變得濃烈和香醇,以至于最后充滿了哲學的味道。
志趣相投者之間的結合
進入北京大學之前,梁漱溟早先結交的朋友有郭人麟、甄元熙等人,這些朋友在思想上對少年時期的梁漱溟影響很大。后來,梁漱溟到北京大學任教,在此期間,他結交了更多朋友。這些朋友有的對他的學術思想產生過影響,有的與他一起從事過學術研究,有的跟隨他進行過鄉村建設改良運動,還有的尊重并關心他,伴他至終老。
梁漱溟對自己的交友經歷做過總結,他說:“我的交友經歷大致可分為兩個階段:第一階段是在我二三十歲之時,那時我結交的朋友年齡都比我大,且大部分比我大10歲至20歲不等,比如林宰平、熊十力、伍庸伯先生,他們都是我的忘年交,對我來說,他們亦師亦友。年齡不同,趣味往往大不一樣,盡管如此,我們卻能成為朋友,這實在是不容易的。第二階段是在中年以后,這時結交的朋友大多比我小幾歲,他們圍繞我形成了一個小團體,我們在一起學習和共事,直到現在亦是如此。”
梁漱溟對朋友的理解是“志趣相投者之間的結合”,志趣無法相投便很難結合,自然也很難成為真正的朋友。所謂志趣相投就是志同道合,志同道合就是要有志于人生向上,而這樣的人才能成為真正的朋友。
梁漱溟把比他年長的幾位朋友也視為老師。林宰平比梁漱溟年長14歲,是梁漱溟十分尊敬和膺服的一位長者。他不僅是梁漱溟的朋友,同時也被梁漱溟奉為師長。在梁漱溟眼中,林宰平是一位學識淵博的人,亦是自己需要仰望的文人。林宰平在與梁漱溟交往時,大多是前者較主動一些,同時他與伍庸伯、熊十力等人亦是好友。梁漱溟認為林宰平不僅在學識上有過人之處,在人品上亦有常人難以企及之處。從他善于結交晚輩之上,足以看出他是一個虛懷若谷的人。
作為師友,林宰平對梁漱溟的影響也非常大。例如,林宰平曾經向梁啟超引薦梁漱溟。梁漱溟從小便對梁啟超敬佩有加,早就想與之結交,但是苦于沒有機會,而林宰平的引薦滿足了他的這一心愿。在林宰平的促成下,梁漱溟親到梁府拜訪,第一次見到了自己非常崇拜的人。
在梁漱溟看來,林宰平人品極高。首先,林宰平是個謙虛的人,他對自己的名聲并不看重,但實際上,他當時的名望極高,就連梁啟超都非常佩服他。例如,梁啟超在離世之前,囑托兒女將自己的著作、手稿等都交于林先生,然后由林先生審定哪些該要、哪些不該要。于是,兒女按照梁啟超的遺愿將他所有的著作,包括沒有出版和沒有寫完的手稿全部都交給了林宰平。林宰平不負朋友所托,最終將他的遺稿編成了《飲冰室合集》。由此可見,林宰平是一位德高望重、值得托付且非常可靠的人。正因如此,別人才會敬重他、佩服他,愿意將身后之事托付于他。
另外,林宰平的高尚還表現在他的潔身自好上。一位朋友曾經想將林宰平拉入自己所在的陣營,林宰平起初也答應了,但是不久后又脫離了出去。經過具體的了解之后,林宰平認為自己不適合從事這位朋友所信奉的事業,于是他便毅然決定離開,沒有半點猶豫。不管在社會上,還是在政途上,林宰平都保持著潔身自好,這同樣也是他了不起的地方。
梁培恕是梁漱溟的兒子,他與林宰平只有一面之緣,但是這一面便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那是在伍庸伯先生的葬禮上,據梁培恕的描述,當時林先生穿著一身極其干凈的衣服走進靈堂,他不僅衣著爽利干凈,就連神情也是干凈的,而且竟能使兩種干凈渾然一體。令梁培恕感到驚奇的是林宰平進入靈堂后的表現:林先生走進靈堂后,先是掀開白色的布幕,然后飽含深情地注視著棺木,接著便傷心不已地哭了起來,他的眼淚和哭聲一起迸發,就像是夏天的雷雨一樣。然而,數分鐘過后,他便能止住哭聲,擦干眼淚,轉身與別人談話,仿佛沒有哭過。這種現象與梁培恕從前參加的葬禮上所見到的現象極為不同,一般所見不是號啕不止,便是唏噓不已,但林先生的吊喪表現完全超脫于這些范圍,所以才會讓梁培恕感到特別。
每個人在人生道路上都會結交一兩個朋友,但是,由于人生各異,他們所經歷的友情也是不同的。與此同時,人們由于修養的深淺,在面對死亡的態度上亦是不同的。在梁培恕看來,自己之所以會對林宰平在葬禮上的表現感到不適和驚奇,是因為自己的認知和涵養不夠高。
由此可見,林宰平是一個擁有極高認知和涵養的人,他對死亡的看法不是一般人能夠適應和理解的,只有那些與他志同道合的人才能真正理解他。而梁漱溟能與這樣的人結交,亦能說明他的認知和涵養之高。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一個高尚的人與朋友的朋友自然也能成為朋友,而林宰平與熊十力的相識便是如此。梁漱溟與林宰平、熊十力先后成為朋友,經過梁漱溟的介紹,林與熊也成為朋友。林宰平去世后,熊十力還為其寫過一幅評價極高的挽聯——“德備清和,先生既圣;學究今古,當世幾人”。
反躬力行,非口耳四寸之間者
梁漱溟與伍庸伯是由林宰平介紹而相識的。當時,在林宰平的促成下,伍庸伯前來拜訪梁漱溟。伍庸伯早就聽說梁漱溟對佛法頗有研究,借著這次見面的機會,他主動向梁漱溟請教佛法,而梁漱溟也非常熱情地回應了對方。然而,兩人由于不太了解,第一次交流彼此感到“志趣并不投契”。
但梁漱溟是一個做任何事都非常認真的人,即使是交朋友也不例外,所以他并沒有輕易讓這份友情溜走。在與伍庸伯交流的過程中,盡管梁漱溟感到話不投契,但他注意到伍庸伯是一個真切不茍的人,而這一點令他著實佩服。之后,他屢次拜訪伍庸伯,最后兩人終于成了至交。
對梁漱溟來說,伍庸伯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朋友。這種重要性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首先,伍庸伯是梁漱溟的媒人。梁漱溟的第一任妻子黃靖賢是伍庸伯的妻妹,兩人之所以能結合主要緣于伍庸伯的極力促成。其次,梁漱溟非常認可伍庸伯的學識和為人,認為伍庸伯是一個腳踏實地的人,他有責任將伍庸伯的學問、為人等介紹給世界,傳遞給后人。在梁漱溟看來,伍庸伯是一個純正的儒家,也是一個腳踏實地的儒家,而這個儒家的純正和腳踏實地主要表現在他的生活之中。
伍庸伯是廣東人,曾在廣東將弁學堂學習,做過清末新軍的管帶。他的許多同班同學后來都成為著名的廣東將領,最具代表的有葉舉、熊略、鄧鏗等。民國初期,伍庸伯從陸軍大學畢業,以第一名的驕人成績留任學校的教官,同時又兼任空軍科長。
伍庸伯做科長期間,國家正處于巨大變動之中,當時許多官吏為了迎合大軍閥的意愿,決定以簽名的方式上書“勸進”,以表擁護,但伍庸伯沒有簽名。伍庸伯是個極其認真的人,如果他認為簽名是對的,那么他一定會簽;否則,他絕不會做自己不確定的事情。當別人勸他簽名時,伍庸伯尚未明確該行為是否正確,所以他對勸他的人說:“我還沒有決定,所以尚不能簽名。”由此可見,伍庸伯是一個做事認真、有責任心且很有原則的人。正是看到了這一點,梁漱溟才會“斷斷不可放過”與他相交。
一次,軍中傳言有人準備背叛,伍庸伯聽聞后,決定孤身去勸止可能背叛之人。在見到背叛者時,伍庸伯起初表示要以軍法論處將其槍殺,但是念及他尚未做出背叛之事,罪不至死,所以他最終沒有動手。在這個過程中,伍庸伯無懼無畏的氣魄著實令人敬佩。在伍庸伯看來,既然想要殺他,便要如實告訴他,如果連這個勇氣都沒有,便是“有失忠義之道”。所以,伍庸伯明確地告訴準備背叛的人:“如你背叛,必殺之。”
除此之外,梁漱溟對伍庸伯的敬佩還表現在另外一些事情上。有一次,梁漱溟帶了兩個朋友一起去看望伍庸伯。當時,伍庸伯剛吃過午飯,正準備睡午覺,便對梁漱溟和另外兩位朋友說:“你們隨便坐,隨便說話,我要休息,我睡15分鐘。”結果,梁漱溟看到伍庸伯坐在椅子上,剛閉上眼睛便睡著了,15分鐘后,又準時醒了。這件事令梁漱溟對伍庸伯既驚訝又佩服。
伍庸伯是軍人出身,當時他在軍營中的薪金較高,生活也十分優渥,對一般人來說,這樣的生活可遇而不可求。但是,伍庸伯并不在乎這些,與優渥的生活相比,他更希望堅持自己的本心。在軍中生活了一段時間后,伍庸伯做了一個出人意料的決定——離開軍隊。當然,這一切并非毫無理由,但這個理由又很難讓一般人理解。伍庸伯離開軍隊是出于他對自己產生的一個疑問——該不該做軍人?對于這個問題,他無法給出令自己滿意的答案。既然問題得不到解決,他便不肯繼續“混”生活,所以毅然決定離開。實際上,在離開之前,伍庸伯也征求過同事們的意見,而這些人都不支持他這樣做。最終,伍庸伯沒有找到答案,只能決定離開。伍庸伯離開軍營后,在一段時間內沒有經濟來源,而他的同事們聞知此事,紛紛湊錢幫助他,正因如此,他才得以度日。
離開軍營后的伍庸伯并沒有閑著,他在接下來的七年時間內探尋、研究了多種人生思想,包括出世、入世、東方文化、西方文化、中國哲學等,并希望能從中尋找到最理想、最適合自己的一種人生理想。他經常出入信仰者的聚集地和學者的講學集會,在這些地方,他一方面能向那些德高望重的隱士高人請教,另一方面也能與不同的學者探討各種人生問題。幾經尋找,他最終與梁漱溟一樣落腳到了儒家。伍庸伯對自己追求的人生思想有一條非常嚴格的標準,他認為只有那些人們普遍需要的、可以用來解決大眾共同問題的、人人都能用到的人生思想才是自己最希望擁有的。如果一門學問只有一部分人去修習,那便說明它是欠火候的,不被大眾普遍需要的,而他追求的是當前大眾所需的學問,或者說大眾所需的學問便是他努力追求的目標。
梁漱溟認為,在學術方面,儒學是中國古代先賢對世界最大的貢獻,而伍庸伯對中國學術的貢獻可以彌補宋儒和明儒沒有觸及的地方。念及伍庸伯在儒學上的巨大貢獻,梁漱溟還給他起了一個響亮的稱號,尊他為“醇儒”,并評價他道:“踐履篤實,不后古人,而從其精思力踐之所詣,乃大有貢獻于儒學。”
伍庸伯對儒家的“修身之說”有著獨到的見解,他認為修身并不是獨善其身,“身”為“本”,是家之本、國之本,亦是天下之本。梁漱溟對他的這番見解十分認同,并解釋說:“人類生命呈現兩面:個體與群體,生命的重心不在個體,而在群體。儒學的理論就是以這種認識為基礎的。”
伍庸伯在為人做事上很是誠懇、認真,這也是梁漱溟佩服他的原因之一。例如,伍庸伯每次外出都會邀請朋友同行,在他看來,時時有人在身旁,自己的行為就會檢點一些。對于學習,他有著鍥而不舍的精神。一旦決定投身于某種學習內容,他便時時刻刻不肯放松,點點滴滴不容放過。他時常把自己比作一個“小偷”,對于學問,他總是“摸得一點就算一點”。
伍庸伯還是一個知錯就改的人,他出門有個習慣,必會帶上自己的手杖。一天,伍庸伯去拜訪朋友。卻將手杖遺忘在了車上。等到他想起來時,拉載他的黃包車已經不知去向。對于自己所犯錯誤,伍庸伯很是自責。為了彌補自己的過錯,他決心找回手杖。但是當時北京的黃包車有很多,伍庸伯既不認識那個車夫,也不知道車夫的住址,要尋回手杖就如同大海撈針,十分不易。面對這種情形,伍庸伯沒有放棄,他找了整整三天,將所能想到的地方都找了一遍,最后終于找到了原車,取回了手杖。后來,朋友問他為何如此執著于一根手杖,他卻說:“我決心找回手杖是懲戒自己大意疏忽。”
梁漱溟曾表示,他的一生中有許多遺憾,其中最大憾事是沒有如愿拜伍庸伯為師。事實上,梁漱溟曾先后兩次向伍庸伯拜師,但都被他拒絕了。梁漱溟對伍庸伯的敬佩是發自內心的,他認為“伍先生之學在反躬力行,非口耳四寸之間者。艮庸(指黃艮庸)服膺甚至,愚自慚弗及也”。
“凡夫”之誼實非凡
在梁漱溟的朋友中,熊十力是與他學問宗旨完全相反的一個。但是,即使與如此見解不同的人相處,梁漱溟亦能將他變成自己的朋友。
梁與熊十力的結識頗有火藥味和戲劇性。在那個年代,學術之爭屢見不鮮,而這兩人的相識正是緣于學術之爭。一開始,熊十力在《庸言》雜志上發表了一篇文章,文中有一則觀點表達了對出世人生態度的批評。而當時的梁漱溟正鉆研佛學,還曾將“出世”作為自己的人生理想。看到熊十力的言論,梁漱溟不以為然,遂在自己的《究元決疑論》中予以反擊,指名道姓地對熊十力予以批評,說他是“此土凡夫熊升恒”。
真正有思想的人往往是惺惺相惜的,即使面對批評,只要他們認為這批評有理有據,便愿意欣然接受,甚至還會認為“批評得對”“批評得好”,因為他們更注重批評中所蘊含的思想。梁漱溟和熊十力就是這樣豁達、有深度的人。
1919年,熊十力讀到了梁漱溟的《究元決疑論》,也看到了其中梁漱溟對自己的批評。當時,他還在天津南開中學任教,讀罷《究元決疑論》后,他立即給梁漱溟發了一張明信片。梁漱溟收到明信片后,雖心有意外,但并不感到十分驚訝。他打開明信片,其內容大意為:“我已經讀過先生的《究元決疑論》,對其中先生罵我的話甚感不錯,如有機會,希望能晤面詳談。”
過了一段時間,熊十力來到了北京,在廣濟寺租房入住,并很快約見了梁漱溟。梁與熊一見如故,相談甚歡。第二年,梁漱溟知道熊十力對佛學也很感興趣,便介紹他到南京內學院去聽佛學。當時,在該學院講佛學的是當時遠近聞名的佛學大師歐陽竟無,歐陽竟無對佛學頗有研究,且門下弟子眾多,其中最有名的是呂秋逸。熊十力在南京內學院聽佛學兩年,儼然成了歐陽竟無的弟子。
在熊十力跟隨歐陽竟無學習佛學期間,梁漱溟也沒有放松自己,他一邊在北京大學為學生講《印度哲學概論》,一邊研究唯識論。有時,梁漱溟也會給學生講唯識論,向他們傳授自己的研究成果。但是講著講著,他便發現講不通了。在講授唯識論時,梁漱溟采用的是最新的教學方式,他將想要表達的唯識思想與西方科學相互印證著講,想法雖好,卻并沒有那么可行。因此,他就想請歐陽竟無的弟子呂秋逸來北京大學講課,以彌補自己在教學上的不足。但是,歐陽竟無的事務繁多,許多事情都要依靠弟子呂秋逸幫忙打理,所以呂秋逸確實脫不開身。對此,梁漱溟深感遺憾,然而,他很快便找到了解決問題的方法,即讓同為歐陽竟無弟子的熊十力到北京大學幫忙授課。
熊十力答應了梁漱溟的請求,他再次回到北京,以北京大學教授的新身份與梁漱溟一同共事。可世事難料,梁漱溟在熊十力講課時又發現了新的問題。他發現熊講課的宗旨與自己講課的宗旨是完全相悖的,這在一定程度上可能會對學生的理解造成影響。另外,熊十力的教學方式也與北京大學當時的教學方式大相徑庭。在熊十力未到北京大學教學之前,北京大學校內采用的是學院式的教學方式,授課時師生就像螞蟻采食一樣聚在一起。而熊十力則打破了這種教學方式,采用傳統的書院式教學。在他看來,這種教學方式的好處在于既能使師生朝夕相處,時刻探討學問,又能使教學更加自由隨和。在教學的過程中,熊十力主張學校不僅要重視學生的知識性教育,還要重視他們的道德培養。同時,他教導學生要將學習和生活保持一致,在生活中要時刻保持學習。
熊十力的到來給北京大學的整體教學帶來了一定的影響,因此,梁漱溟將這個問題反饋給了北京大學校長蔡元培。蔡元培一向堅持“思想自由”“兼容并包”的辦學理念,他認為熊十力有所創新,這對教學并沒有什么不好,所以他對梁漱溟說:“既然他有新想法、新教法,就任他教好了,這沒有什么不好的。”
熊十力在北京大學講授的主要是“唯識學”,一開始,他一邊寫講義,一邊給學生們講課。所寫所講的東西大都是他往日積累的舊知識、舊學問。然而,熊十力是一個對學術有著極大熱情的人,他的創造沖動尤為強烈。在北京大學任教的第一年,他忽然對自己以前的所學產生了懷疑。從前,他總是本著強大的自信去撰寫東西,但現在他開始對過去的那些舊學感到不安。出于這個看似荒謬的原因,他竟將以前所寫的書稿統統毀掉,準備從頭再來。懷著再出發的心情,熊十力開始起草創造他的《新唯識論》。
后來,熊十力經過十余年的努力,最終創作出著名的《新唯識論》。十余年來,梁漱溟與熊十力的關系一直很好,盡管兩人的學術宗旨存在不同,但這并沒有影響到他們的友誼,相反,正是由于學術不同,才使得他們可以相互批評、相互借鑒,就像照鏡子一樣,既能看清自己,又能矯正別人。作為朋友和學術對手,梁漱溟曾對熊十力有過誠懇的評價,他說:“他(熊十力)可以稱得上是一個儒家,他始終秉承著儒家思想。旁人誤會他是個佛家,旁人以為他是一個講佛學的,其實不是。”由此可見,梁漱溟對熊十力的理解是旁人無法相比擬的。
“蔡伯”相“梁馬”
在梁漱溟的朋友中,蔡元培是他最尊敬、最敬佩的師長般的人物。蔡元培對梁漱溟實有再造之恩,他們一個是“伯樂”,一個是“千里馬”,正是由于蔡元培發現了梁漱溟這匹“千里馬”,中國文學史上才能再添一位學貫古今的儒學大師。
梁漱溟23歲那年見到了蔡元培。當時,蔡元培剛被任命為北京大學校長,除北京大學校長這一職務,蔡元培還是當時鼎鼎大名的國學大師和學界泰斗。然而,那時的梁漱溟只是一個初出茅廬的青年,無論在名氣、學識還是在經驗上都遠遠不及蔡元培。也就是說,他們的層次相差懸殊,若無意外不可能走到一起,更不可能成為朋友。
但是,就是這樣兩個很難有交集的人在歷史的某一刻奇跡般地相遇了。梁漱溟作為一個被引薦的人走進了蔡元培的視野,他們相遇相識,隨后又相談甚歡。蔡元培以一個學術引路人的身份將梁漱溟帶入了北京大學,讓他與各派人士一起研究學問、相互切磋,以一種更開放的姿態將他培養成了一代大師。
梁漱溟拿著自己的《究元決疑論》手稿去見蔡元培。《究元決疑論》是他剛剛在《東方雜志》上發表過的文章,而他卻以手稿的形式向蔡元培展示,這足見梁漱溟對蔡先生的尊重。然而,蔡元培并沒有看他的手稿,卻說自己早已在雜志上看過,最后還給了一句中肯的評價——“很好”。可見,在第一次見面之前,蔡元培對梁漱溟是有關注的。
正因為蔡元培關注過梁漱溟,對他有所了解,確切地說,是對他的學識、能力有所了解,所以他才敢于讓一個二十幾歲的青年去做北京大學的哲學教授。作為一個學識極高、能力極強、舉手投足均能見權威的文學泰斗,做出這樣的決定一定是經過慎重考慮的。
由此可見,蔡元培相信梁漱溟可以勝任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一職。這種信任從何而來呢?按照尋常理解,蔡元培對于一個初次見面的人是不該有如此信心的。而這主要基于兩點:梁漱溟良好的學識和為人。從學識方面來看,蔡元培已經看過梁漱溟的《究元決疑論》,認為“很好”,這是對他學識的肯定;從為人上來看,梁漱溟拿著自己的書稿親自登門拜訪蔡元培,在與蔡交流時,言語間又多有謙虛和恭敬,這是他良好為人的體現。當然,也是蔡元培看重他的第二個原因。
蔡元培讓梁漱溟教印度哲學,他卻謙虛地說自己不懂印度哲學,只是“多讀了一些佛典,學到了一些佛家思想罷了”。有學識,但不驕傲,這便是修養。
面對有學識有修養的梁漱溟,蔡元培則表現得更加高明。他接下來沒有提“教與不教”的事,他先是鼓勵了梁漱溟一番,又把前來代職說成“與他人共同學習”。如此一來,正中梁漱溟的軟肋。對于年僅23歲的梁漱溟來說,他所需要的不是通過擔任教授來謀求一份能養活自己的差事,而是更多的學習機會。與其說梁漱溟是為了找工作才進入北京大學的,倒不如說他是作為一名特殊的學生進入北京大學學習的。這兩者有天壤之別。
蔡元培正是明確這一點,才會如此循循善誘地把梁漱溟這個難得的人才納入賬下。由此也能看出,蔡元培的識人之智和對后輩的用心良苦。
在當時那個特殊的年代,中國文學界無人不對蔡元培先生充滿敬意。不管新派,還是舊派都是如此。而梁漱溟對蔡元培的敬意甚厚,因為他對蔡元培的尊敬是打心底而來的。
蔡元培是一個兼容并包的人,這一點是梁漱溟尤為敬佩的。所謂兼容并包,指的是一種態度,是一種至真至誠接受一切優秀學說、自由思想和良好人才的態度。這種態度不是不講求原則的一概包容,而是以堅持最高原則來保護知識與人才。與其說它是一種簡單的管理手段,不如說它是一種絕佳的精神氣質。梁漱溟曾對蔡元培兼容并包的精神氣質予以評價,他說:“蔡先生在辦大學上主張兼容并包,除此之外,更重要的是他天性就是一個兼容并包的人。而他天性上的兼容并包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是他擁有多方面的愛好,二是他擁有極廣博的興趣。若他意識到自己的需要,然后才兼容并包,這可能就是人為的、虛假的。但實際上,他是天性如此,他喜歡這樣才是自然的、真實的。出于需要,有意去兼容并包,這是可被學習、可被模仿的;出于性情,自然而然的兼容并包,這是不可被學習、不可被模仿的。只有出于真愛的兼容并包,別人才能樂于被他所包容,然后所有的復雜都能被他維系得住,這才是真氣魄、真度量。”
在北京大學當校長時,蔡元培堅持“思想自由”“兼容并包”的辦學理念。無論新派學說、舊派學說,還是東西文化問題、科學與玄學,他都欣然接受,都愿意讓其進入課堂,成為師生共同討論的課題。或許,正是由于蔡元培的這種開放、自由的辦學態度,才使得北京大學能夠成為當時中國的文化交流和學術研究中心。
梁漱溟在北京大學任教共七年,其間,他因為腦病向蔡元培請辭過兩次,但最終都被蔡元培誠懇的勸說挽留住了。梁漱溟曾表示,他在北京大學任職期間,從蔡先生、各同事、各同學那里學到了很多東西,也收獲了許多益處,這些學到的東西和獲得的益處有直接獲得的,也有間接獲得的;有有形的,也有無形的;總之,數之不盡。梁漱溟認為北京大學是培養自己的地方,而蔡元培則是自己最重要的學術引路人,沒有他們的栽培,他是斷然不會擁有后來之成就的。
蔡元培對晚輩有著足夠的愛護和尊重,這一點令梁漱溟印象深刻。從年齡上來看,蔡元培比梁漱溟年長26歲,所以,在蔡元培面前,梁漱溟是真正的晚輩,他只能算是蔡元培的一個學生。但是,蔡元培將梁漱溟聘任為北京大學教授,是將他放在與自己一樣的高度來看待的。在七年的北京大學教學生涯中,蔡元培在與梁漱溟進行書信來往時,都會在信中稱梁漱溟為“漱溟先生”。梁漱溟對此既沒有拒絕,也沒有自稱晚生后學,因為在學校里他們是校長與教員的關系,梁漱溟不敢不自尊。與此同時,梁漱溟也是為了要成就蔡元培的謙德。而梁漱溟離開北京大學之后,每次給蔡元培寫信時都會自稱“晚學”,這也是他尊重和回報蔡元培的表現。
在梁漱溟看來,蔡元培一生最大的成就不在學問上,而在于他開創了一種風氣,并在社會上掀起了一股大潮流,這種潮流不僅在當時對全國產生了重要影響,同時也對后世造成了深遠的影響。
憑借對蔡元培的了解,梁漱溟認為蔡元培的偉大之處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第一是他的兼容并包,或者是他的有容;第二是他的率真。蔡元培的兼容之心是率真的,而他的率真又是有容的。后來,梁漱溟用“坦率真誠,休休有容”這八個字進一步評價了蔡元培,還說他的偉大是“偉大人物之所以偉大”。
真誠的友誼可以跨越時間與弊病
梁漱溟少年時便對梁啟超敬佩有加。在梁漱溟看來,在自己早年認識的人中,只有梁啟超的影響力最廣,聲名最大,他認為梁啟超在聲名最盛的時候足以對廣大社會造成影響,因為許多人愿意接受他的啟發,也愿意聽從他的領導,他的影響力之大是任何與他同時代的人所不及的。梁漱溟曾這樣描述梁啟超的影響力,他說:“我們簡直沒有看見過一個人可以產生像他那樣廣泛有力的影響力。”
梁漱溟在閱讀《思想與時代》雜志時,看到過他人對梁啟超的評論,讀罷評論后,他深以為是,還多次引用過。其點評的大意為:梁啟超擁有常人無法企及的特異之處,他的出現就像“長彗燭天”“瓊花照世”“不旋踵而光沉絕響,政治學術兩界胥不發生連綿之影響”。
在梁漱溟心中,蔡元培和梁啟超是兩類人,就好比漢高祖與韓信。蔡元培像漢高祖,他不用親自出去打仗,卻能把許多英雄聚攏在一起共謀大事;而梁啟超更像韓信,他的治學和行文就是他的士兵,不用問他能帶多少兵,對他來說“多多益善”。梁漱溟認為梁啟超的特異之處在于他感應敏感且迅速,并能夠表達在外,傳達給他人。他不僅能快速吸收各種不同的思想學術,還善于將它們表達出去。
從年齡上來看,梁啟超年長梁漱溟20歲。從一定程度上來說,梁漱溟不僅是梁啟超的晚輩,也是受教于他的學生。在梁漱溟15歲時,他經常閱讀梁啟超創辦并主編的《新民叢報》和《新小說》雜志,并且對這些報紙、雜志愛不釋手,幾乎著迷,此后梁漱溟又讀過梁啟超的多篇文章合集。18歲時,梁漱溟開始讀梁啟超主編的《國風報》。在梁漱溟看來,他從梁啟超那里受到的教育要比他讀五年中學所受的教育還要豐富和切實。
梁濟也是梁啟超的敬佩者和仰慕者,他對梁啟超的敬佩主要在于后者的學問。在他未去世之前,曾先后四次拜訪梁啟超,不巧的是最終都沒有見到。后來,他又兩次寫信給梁啟超,但都沒有回音。梁濟去世后,梁漱溟將父親的遺書整編成冊送給了梁啟超一本。書中描述了梁濟數次拜訪、投信于梁啟超均沒有結果的事情,同時也表達了梁漱溟對父親遭遇的慨嘆。梁啟超看到這本書后,痛哭流涕,并寫了幾百字的回信。信中,梁啟超表達了他對梁濟深深地愧疚和自責,同時他還囑咐梁漱溟在春秋祭奠父親時,一定要幫他捎一句話——“啟超沒齒不敢忘先生之教”。
梁啟超于1929年春天逝世,梁漱溟聽到噩耗后,難過了許久。后來,他在追憶梁啟超時有過這樣的表示:“念相交以來,過承獎愛,時時商量學問,虛心咨訪,而我未有以報。”梁漱溟所敬佩的不僅是梁啟超的學問,更是他為國為民的志向。當梁漱溟在國家與人生問題上逐漸有了些許心得和見解,正準備向梁啟超當面請教的時候,卻等來了梁啟超去世的消息,這令他備受打擊,也讓他更加懂得了“珍惜”二字的含義。
除梁啟超外,章士釗也是梁漱溟十分敬佩的人。這里還有一個頗具戲劇性的故事。
梁漱溟第一次讀章士釗的文章是在中學時期,當時,他在《帝國日報》上看到了一篇筆名為“秋桐”的文章,并對文中的觀點大為贊同,后來該文常常在《旅歐通訊》中連載,梁漱溟經常追更,十分喜愛。過了一段時間之后,梁漱溟在讀《國風報》時又看到了一篇文風相似的文章,名為《論議名》。這篇文章認為翻譯西洋文時要擁有一定的標準,而這個標準就是要做到“信、達、雅”三個字。《論議名》的作者是一個筆名為“名質”的人,通過對文風與筆法的比較,梁漱溟猜測“秋桐”與“名質”實為同一人。再后來,梁漱溟在讀《民立報》時又發現了一些有趣的論證文章,細看這些文章的作者,發現都是由一個名為“行嚴”的人所寫。從這些文章中,梁漱溟再次發現端倪,認為這些文章的文風和筆法與此前在《旅歐通訊》《國風報》上所讀到的文章極為相似,于是他又大膽猜測“秋桐”與“名質”就是“行嚴”。
梁漱溟對這位幾次更換筆名且十分富有才學的人非常好奇,但是由于當時交流閉塞,他無法在短時間內揭開這個神秘人的真實身份。梁漱溟后來在閱讀報刊《甲寅》時,常以書信的形式與這一報刊的編輯進行交流,在這個過程中,他結識了章士釗,經過一番交流、相處,最終知道自己苦苦尋找的那個神秘作者就是章士釗。
梁漱溟對于章士釗的佩服,不在于他的才學,而在于他的思想。在他看來,章士釗是一個頭腦周密且精細的人,他的論文有理有據,非常富有感染力,能夠讓人輕易信服,同時章還是一個人格極為獨立的人,在做任何事情時都擁有自己的主見。經過多次的書信通訊,梁漱溟與章士釗成了很好的朋友。后來,章士釗從東京回到北京,住在魏家胡同。梁漱溟得知后,便去拜訪他。在拜訪過程中,梁漱溟對章士釗的印象并不算好,他發現章身上存在一些壞習慣。然而,人無完人,雖然初次見面梁對章的印象不甚滿意,但他在內心仍是佩服章的。直至梁90歲時,他們仍有往來。
梁漱溟的“儒式”婚姻觀
青年時期,梁漱溟學佛學、食素食,并決定一生不結婚。17歲那年,梁母為梁漱溟籌備婚事,希望他能盡早成婚,卻被他拒絕了。這次拒婚傷透了父母的心,也讓后來醒悟的梁漱溟一直有愧在心。父母相繼去世后,梁漱溟為了完成他們生前的遺愿,逐漸有了成家的念頭。
1921年的秋天十分涼爽,梁漱溟懷揣著大好心情,一邊整理著《東西文化及其哲學》的書稿,一邊與友人伍庸伯談論婚姻問題。這次,伍庸伯拜訪梁漱溟顯然是有備而來。兩人見面后,伍庸伯很快就將話題引到了婚姻上,他首先詢問了梁漱溟的擇妻條件。
對于這個問題,梁漱溟似乎并沒有認真考慮過。他回答:“我對未來之妻沒有過多的要求,幾乎沒有什么條件。我不在意她的學識,也不在意她的年齡,更不在意她的容貌……這些我都不在意。但是,我希望她是一個寬和仁厚的人。然而,如果只是寬和仁厚,沒有絲毫超俗意趣的話,我想她很難與我結成配偶。而如果她具備超俗的意趣但魄力不足以與之相匹配的話,她自己就會感到痛苦。所以我希望她是一個寬和仁厚、有超俗意趣和魄力的人,這也是我所追求的。事實上,這樣的人很難遇到,但是只要與之相近,我便已然滿意,不會去計較她的年齡、家世等,即使她是個目不識丁的人,亦沒有關系。”
伍庸伯聽到這番話,微微一笑,接著說道:“你方才說幾乎沒有條件,現在又提了這幾條,若按照這樣來選擇,條件著實太高了。但是,倘若你真能以此作為擇妻條件,并做到別無計較的話,我所推薦的這個人與你的目標確實相差不多。”
伍庸伯向梁漱溟介紹的是他妻子的妹妹,名為黃婧婘。黃婧婘當時28歲,比梁漱溟年長1歲。兩人訂婚時,梁漱溟建議她將“婧婘”改為“靖賢”,并認為這樣改更好——不僅好聽,而且貼切。黃婧婘的祖先是旗人戶籍,清朝的武官。當時,她的父親、大哥、三哥都已經去世,再加上正處于民國時期,旗餉逐漸不再發放,所以黃婧婘的家境落魄,非常清苦。
梁漱溟知道黃婧婘是旗人后,表現得有些不情愿。伍庸伯連忙解釋說,黃沒有旗人的習氣。事實上,梁漱溟雖然對黃婧婘的身份有些意見,但仍然十分同情她的遭遇。在伍庸伯的勸說下,他提出想與黃見面。
兩人第一次見面,梁漱溟對黃的印象不是很滿意。在梁漱溟看來,黃婧婘的穿著非常不合時宜,氣度上與男子無異,而且顯得過于老成,她與自己的姐姐站在一起,看起來反而比姐姐年長,就像是她才是姐姐一般。另外,梁漱溟在黃婧婘身上看不到能夠吸引男子的任何優點。
由于梁漱溟對黃的印象不好,所以訂婚的事暫且推遲。當時,伍庸伯正準備帶著全家回廣東老家,因為想為梁漱溟與黃婧婘做媒,所以不得不推遲行期。由此也能看出,他對梁漱溟的關心與愛護。
婚事擱淺始終是梁漱溟的一個心結,他在擇偶上堅持了自己的原則,這是對他自己負責。但是,人是不可能只為自身而活的。在婚事方面,梁漱溟還存有一些牽絆。一天,梁漱溟做了一個關于母親的夢。夢中,梁漱溟與母親隔著茶幾相對而坐,母親正微笑地看著他,并向他說著什么。梁漱溟知道母親在生前最關心的便是自己的婚事,自己年輕時還曾無情地拒婚。想到母親一生為兒女的操勞和自己年輕時的不孝,梁漱溟最終釋然了,醒來后他默默流下了心酸的淚水,覺得眼前的親事不應該違拗。最終,他同意了這門親事,決定與黃婧婘訂婚。
對梁漱溟而言,這次婚姻的促成在于他本人的轉念,他通過對母親的追憶,想通了一些事情,認為這次婚姻是不可違拗的。或許,在他看來,這是母親在天之靈對他最好的安排。
黃婧婘對與梁漱溟的婚姻有什么看法呢?在黃婧婘去世后,梁漱溟寫了一篇紀念先妻的文章,名為《紀念先妻黃靖賢》。文中對妻子關于婚姻問題的看法給予了描述,大意為:盡管我的年齡不斷變大,但我從不在意,對婚姻也不著急,唯獨在28歲那一年,沒有想到你會出現在我的腦際,于是立即在當年與你結婚。
梁漱溟在追憶妻子時,還對關于妻子的傳聞有過描述。他說:“我聽說她在少年時,身體十分健壯,氣概就像是男兒一樣,絕不會表現出女兒般羞怯的神態。”接著梁漱溟在文章中又描述了妻子常對自己說的話:“我常常聽妻子說,她平常一到夜晚就會上床睡覺,有時向左側身臥著睡,有時向右側身臥著睡,不管以哪種姿勢睡覺,她的姿勢直到第二天睡醒時一點都不會改動,而且她從不會在睡覺時輾轉反側。這顯然是她胸襟坦蕩、沒有牽掛,沒有什么能擾動她的證明。”
梁漱溟答應這門親事是經過一番考慮的。首先,他表示不會從相識的女性朋友中選擇結婚對象,即他不會自己擇婚。這樣一來,他的婚姻必定要依靠別人,讓別人為他留意物色。在那些熱心幫助他的人中,不僅有他的親兄妹,還有許多長輩親戚。但是,這些人在物色婚姻對象上都不如自己的師友,一方面這些師友與他相知,另一方面他們的眼光與他相差無幾。因此,他便反問自己,如果在擇婚條件上有所要求,特別是著重強調的性情稟賦等條件,還需要相信和托付于自己的師友。而在朋友中,他非常敬佩伍庸伯,認為伍先生的話是特別值得考量的。
其次,對梁漱溟來說,伍先生對他說的話是絕對真實的,所以伍庸伯對黃婧婘相關情況的描述必定也是真實可靠的。梁漱溟還表示:“如果他(伍庸伯)的觀察力有一半以上的可靠度,那么就說明他所介紹的這名女子是有可取之處的。”接著,梁漱溟又對父親關于此門親事的態度進行了設想。梁漱溟認為,如果父親在世,一定會同意這門婚事。梁濟對于那些真正有些許價值的人非常關注,每當他看到這些人成為滄海遺珠而被眾人忽略,都會感到十分惋惜。而當他遇到這樣的人時,就會非常樂意識別和扶植他們,并將他們揚舉出來。所以,基于這樣的脾氣,梁漱溟認為父親主張他娶這名女子是可以預料的。
最后,在梁漱溟與黃婧婘見面時,伍庸伯直截了當地點破了這次見面是為了議婚,同時伍庸伯還表示,想使他們的婚事就此訂下并希望他們能早日成婚。在梁漱溟看來,這種做法對黃婧婘來說是非常唐突的,如果不能與之成就婚事,他將非常對不起黃婧婘。于是,梁漱溟最終答應了這門婚事。
作為一位儒學大家,梁漱溟對自己的婚姻講求條件,說明他是一個對自己負責的人。同時他又對父母的想法作了考慮,說明他是一個極其孝順的人。他依靠旁人為其留意物色,又說明他非常重視兄妹、長輩、親戚和師友的看法,尊重旁人對自己的關心,是一個非常有教養的人。另外,梁漱溟認為朋友與自己相知相識,是最能與自己眼光相吻合的人,這說明他對朋友至真至誠,愿意相信朋友,甚至將自己的婚姻大事托付于朋友。最后,他認為當面挑破議婚是對女方的唐突之舉,若自己拒絕是對女方的不尊重,并覺得對不起女方,這又切實說明他是一個真正善良的人。由此種種可見,梁漱溟的“儒式”婚姻觀是嚴謹而大氣的。
婚姻里的哲學
梁漱溟的婚禮只擺了20余桌酒席,宴席上沒有葷菜,全是素菜。這與他喜歡食素的習慣脫不了關系,同時也在一定程度上節約了開支,避免了浪費。
婚禮是一件十分浪漫與美好的事情,為了讓妻子風風光光地入嫁,酒席可以節約一點,但迎親的婚車卻是不能過于簡陋的。梁漱溟認為這一點自己必須做好,于是,梁家派去迎親的是一輛氣派的雙馬車。
結婚后,梁漱溟與黃靖賢琴瑟相合、幸福甜蜜。一開始,他們的感情尚好,并且先后生了兩個可愛的兒子,一個取名培寬,另一個取名培恕。
然而,生活并不是完美的,在與妻子相處的過程中,梁漱溟有時會覺得她并不是一個理想的伴侶。他覺得妻子心胸狹窄、讀書少且不會思考,常常與自己話不投機。事實上,這只是梁漱溟早年的片面感受。在梁與黃相處的十年里,他們的感情算不上很好,但也不算很壞。后來,梁漱溟對與妻子的感情有過描述:“總體來說,她對我是始終如一的,總是愛惜照護有加。而我對她的感情會根據自己的好惡一會上升,一會下降,一直處于不穩定的狀態之中。日子一長,我有時難免會與她慪氣,而只需離開片刻就會恢復一些。但是,我們的感情整體上是逐年趨于穩定的。這里有兩個原因:一是日子久了,我逐漸發現和認識到她為人處世的許多長處;二是我反省了自身,糾正了自己的偏見,改正了自己錯誤的地方。”
十幾年的婚姻生活讓梁漱溟對妻子的了解逐步加深,他開始不斷地發現妻子的優點,兩人的感情也因此變得日益深厚。在梁漱溟看來,妻子黃靖賢是一個非常正直的人,她性格“剛爽”,擁有男兒氣概;雖為婦人,但氣度不凡;盡管她讀書甚少,但胸懷寬廣、從不計較,心中有義理的大境界。
梁漱溟的第一段婚姻只持續了14年。14年后,黃靖賢去世,梁漱溟悲痛萬分。為了悼念的妻子,他寫下了《悼亡妻黃靖賢夫人》一文。這篇文章真實地表達了梁漱溟對妻子真切的情感,深刻地剖析了這些情感的由來和積淀。對梁漱溟而言,妻子對自己的愛護和幫助是除了父母之外無人可以相比的。一方面,黃靖賢與他相處了14年,從相互不甚了解到建立深厚的感情,這對梁漱溟來說是十分寶貴的人生財富。另一方面,妻子是難產而死,在梁漱溟看來,妻子的離世多多少少與自己有關,自己是需要負責任的。對此,梁漱溟感到深深地自責和愧疚,他責怪自己在生活上不夠關心妻子,也責怪自己沒有在學問上給予妻子幫助。
在這篇真情流露的文章中,梁漱溟對與妻子的感情做了分析,大意是:
“在我逐漸了解她,發現她的長處,并逐漸對她加以肯定時,我們的感情才慢慢變好,且越來越穩定。當然,在之前與她相處的過程中,我們之間也有很要好的時候,但更多的是體現在兩性的相互需要上,或是體現在我們因相互扶持、相互照顧而產生的好感上。然而,無論我們如何要好,總是存在一個不好的因素使我們的感情變得不穩定。這一因素就是我一直沒有發現她的人格價值,潛意識中對她有些不滿,看到別的女性時偶爾會心生羨慕。直到后來,我才逐漸發現她的人格價值,她是天生便具有好處的人,她與那些擁有學問的女子不同,她的好也不是從學問上得來的。但是,如果不是有學問的人是斷不能識得她的好處的。”
我之所以能發現她的人格價值,并識得她的好處,主要有以下幾個原因:其一,前幾年,我的眼光短淺,隨著閱歷和學問的增長,我如今的眼光提高不少;其二,剛剛結婚的那幾年,男女的情欲比較重,還有很多家庭俗務、各種瑣碎事情牽擾著我的心,這在一定程度上蒙蔽了我的雙眼,使我無法在不受干擾的情況下認真審視她;其三,我在擇偶時,沒有注意對方的后天條件,對此我心中存有些許后悔,這使我對她心存不滿。后來這種遮蔽逐漸消失,再加上我自身有了些許長進,從而不斷發現她人格的魅力和價值,以至于對她暗暗肯定,感到非常滿足。
“后來,我想或許只有她才能與我相配,從那以后,我對其他女性的羨慕便消失了。我的心理自此變得非常純正,對她也變得越來越好。這時,她也逐漸感受到我對她態度的轉變,感受到我待她與從前待她的不同。為此,她還曾痛哭一次,在傷心的同時,她責備我從前待她不好。將多年的積悶傾吐出來使她感到異常輕松、痛快。我也因此自責了許久。我對她負著許多愧疚和歉意,如果她不離開這個世界,我或許還有彌補她并進行自我贖罪的機會。但是,如今她死了,我還能如何彌補和贖罪呢!”
梁培恕曾追憶父親的事跡,同時,他還在回憶中再現了母親的形象,并對母親的勤儉持家多加稱贊。在他看來,父母結婚后,建立新家庭給他們帶來了許多生活負擔。按照常理來說,對于作為男兒身的父親,這種成家的壓力和勞累本應該更為繁重。然而,父親卻有幸沒有承擔太多,原因在于他有一個十分節儉、懂得持家的好妻子。梁培恕在回憶中贊揚了母親的節儉品質,他認為父親之所以能節省更多的時間和精力用在研究學問上,梁家之所以能穩定地持續下去,大部分皆歸因于母親的勤儉節約和對家庭事務的一力承擔。
黃靖賢在未去世之前,梁家曾幾次搬家,除在北平居住外,還在廣州、鄒平分別居住過一段時間。據梁培恕回憶,在此期間,發生了許多關于母親的故事。
梁培恕的腦海中至今還存有這樣的清晰畫面:一天,母親收到了父親從濟南寄來的信。信中說父親因為用腦過度,以致產生了嚴重的頭痛和失眠,不得不入院治療。于是,母親便帶著他前往濟南去看父親。幾經周折,他們來到父親所在的城市。母親拉著梁培恕走在一條安靜、寬闊的大街上,他們不斷向前走,最終看到不遠處有一棟氣派的洋樓佇立,那便是父親所在的醫院。
1932年,迫于社會情勢,黃靖賢帶著7歲的梁培寬和4歲的梁培恕來到張家口,后又轉赴大同,投奔于一位表舅家。而當時的梁漱溟正在山東為中國的鄉村建設做著努力。黃靖賢雖身為女子,卻能在舉目無親的情況下,只身帶著兩個年幼的孩子顛沛流離,著實令人敬佩。
梁漱溟有個學生名叫李競西,他也曾追憶關于梁漱溟夫婦的一件趣事:梁漱溟的侄女嫁給了他的學生。一邊是至親骨肉,一邊是得意門生,梁漱溟對這門親事非常滿意,且愿意為新人夫婦致長輩訓詞。梁漱溟在致辭時,先是說了一段關于夫妻如何相處的理論,然后又舉了自身的例子加以說明。梁漱溟認為夫妻之間應該相敬如賓,他指著酒席上的妻子說道:“就像我與她一樣,在我們剛成婚不久,我對她十分恭敬,她對我也非常謙和。有時,我備課到深夜,她就陪著我。她將泡好的茶端到我的身邊,我便禮貌地說聲‘謝謝’,她必客氣地回我一下。相敬如賓,不是一方的事,而是雙方的事。敬是相對的,亦是平衡的,需要夫妻雙方共同維持……”
話音未落,梁太太便忍不住大聲叫了起來:“什么話!瞎扯亂說!無論什么到你嘴里都變成哲學了……”看到妻子如此生氣,梁漱溟立刻停止了發言,他悻悻地坐回了自己的座位,便算是致辭結束。
黃靖賢稱梁漱溟“無論什么到你嘴里都變成哲學了”,這實則是黃靖賢對梁漱溟的人生一個恰如其分的評價。雖然這個評價出自一個特別的場景,但不失為黃對梁整體印象的一個真實特寫。因此,這句話的寶貴之處在于它真實地反映了當事者的心聲,且又正中“要害”。由此可見,梁漱溟的人生是哲學化的人生,他是能將生活哲學化的人。
黃靖賢去世后,梁漱溟為了表達自己對妻子的深切愛意,決定從此以后不再續娶,而是以建設祖國、改造社會為人生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