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說來也怪,《清史稿·索尼傳》記載了“諸王大臣列坐東西廡,索尼及巴圖魯鰲拜首言立皇子,睿親王令暫退”,又寫道:“英親王阿濟格、豫親王多鐸勸睿親王即帝位,睿親王猶豫未允,豫親王曰:‘若不允,當立我。我名在太祖遺詔。’睿親王曰:‘肅親王亦有名,不獨王也。’豫親王又曰:‘不立我,論長當立禮親王。’禮親王曰:‘睿親王若允,我國之福。否則當立皇子。我老矣,能勝此耶?’乃定議奉世祖即位。”
據后面一段文字所描述,傳主索尼并不在場,而在幾個當事人的傳略中卻未寫此事。這段對話發生在崇德八年九月二十七日,即太宗駕崩后的第六天。當時阿濟格和多鐸還是多羅郡王,順治元年才被攝政王多爾袞假借皇帝的名義,進封和碩親王(多鐸雖在崇德元年被太宗封為和碩豫親王,但在崇德四年降為多羅貝勒,七年七月晉多羅郡王)。
多鐸勸多爾袞即位,或推代善繼位,但他真實的意圖未必不是逼多爾袞、代善謙讓,抬出太祖遺詔赤裸裸地為自己奪位找依據。多爾袞和代善都不支持他,一個說豪格也名在遺詔而使遺詔失效,一個以多爾袞謙讓而轉到太宗皇子身上。
這段話暴露了多鐸覬覦帝位的勃勃野心,也決定了他后來在多爾袞攝政時與豪格更加親近,卻經常拆胞兄的臺。
2
阿濟格、多爾袞和多鐸同父同母,電視劇中大都安排多爾袞和多鐸親近的場景。不可否認,多爾袞對胞弟比對胞兄要好很多。多鐸死后,阿濟格希望取代多鐸成為叔王,遭到多爾袞斥責一事,就是證明。《清史列傳·阿濟格傳》記載:“阿濟格自以功多,告多爾袞曰:‘輔政德豫親王征流寇至望都,潛身僻地,破潼關、西安,不殲其眾;追騰機思,不取其國。功績未著,不當優異其子。……’多爾袞斥其妄:‘德豫親王薨不久,何忍出此言?曩者令爾征流寇,德豫親王征江南,爾逗遛邊外。德豫親王乃破流寇克西安,平定江南、河南、浙江,追騰機思,敗喀爾喀二汗兵,功較爾甚多,且原系親王,爾原為郡王,其一子吾養為子,一子襲王爵,何為優異?……爾安得思越分,自請為叔王?’”
親弟弟染天花英年早逝不到一年,親哥哥就迫不及待地攻訐搶功奪位。足見,在利益面前是沒有多少親情可言的。多爾袞盡情地拉攏、厚待多鐸,多鐸又究竟留情多少呢?
多爾袞和多鐸喪母時都未成年,也未立功,這對難兄難弟的感情卻素不融洽,這是太祖無心、太宗有意造成的。
多鐸是太祖最小的嫡子,備受寵愛,幾歲便受封臺吉,新年朝賀位排前列。天命七年,太祖頒行八和碩貝勒共治國政制度,軍政財刑皆由八人共議裁決。究竟是哪八人,有幾個版本,不同就是阿濟格、多爾袞有二選一之說,而八歲的多鐸都在其中毫無疑問。這養成了多鐸恃寵驕縱、我行我素的性格。多爾袞當時并不被太祖和諸人重視,新年朝賀大典未安排他參加。太祖逝前,安排多鐸掌最強大的正黃旗,阿濟格掌鑲黃旗,而多爾袞還不是旗主貝勒。
多爾袞和多鐸都是在太宗時期才累積軍功的少壯派,拜將封王,而阿濟格是太祖朝過來的戰將,太宗的繼妃、豪格的母親烏拉納喇氏被太祖下令休棄,與阿濟格有關,這未必不是后來太宗對他用完就打壓的原因之一。天聰二年,阿濟格為多鐸向舅舅家求親,遭太宗忌恨,太宗“以擅主弟多鐸婚,削爵”(《清史稿·阿濟格傳》),趁機將阿濟格的鑲黃旗主旗貝勒給了多爾袞。
雖然多爾袞掌管了鑲黃旗,太宗并未停止進一步分化他們兄弟的勢力。天聰四年、六年,太宗相繼囚禁阿敏、莽古爾泰之后,重組八旗(主要是兩黃、兩白和兩藍六旗),將多爾袞、多鐸主旗的兩黃旗改名為兩白旗,又讓他們兄弟對調,讓多爾袞掌管原屬多鐸的正黃旗和正白旗,從而引起了多鐸對多爾袞的不滿。
3
多爾袞攝政后,對多鐸甚是照顧,讓他由原來的從征之將,變成了領兵主帥。順治元年十月,重新晉為和碩豫親王的多鐸,受封定國大將軍,統領將士南征,一舉摧毀了西安的大順政權和南京弘光政權。順治三年五月,多鐸為揚威大將軍,率兵鎮壓叛奔喀爾喀的蒙古蘇尼特部騰機思、騰機特等,大獲全勝。
多爾袞拉攏多鐸也是有原因的。他知道,除了正白旗聽命于他,太宗遺留的兩黃旗和豪格的正藍旗都堅決不依附他。代善家族的兩紅旗與濟爾哈朗的鑲藍旗,只忠于大清朝廷。唯有爭取多鐸的鑲白旗,是他能在各個山頭制衡中找到真正的發展之路。
多爾袞除了給多鐸更多的成就“開國諸王戰功之最”(乾隆語)的機會,還不斷地給他加封升爵。順治二年十月,多鐸晉級為和碩德豫親王。順治四年七月,多鐸進封為輔政叔德豫親王,成為多爾袞之下清廷實際上的二號人物。
但是,多鐸未必對多爾袞的殷勤有太多的親近和感謝。
幼主繼位剛兩月,多鐸便做了一件讓攝政的多爾袞感到極為棘手的事情,即謀奪內院大學士范文程之妻。
范文程雖說是漢人,但他是太祖朝過來的三朝元老重臣,尤其在太宗朝,深受倚賴,凡是討明策略、策反明朝官員、進攻朝鮮、撫定蒙古、國家制度的建設等,他都是核心層的首席智囊。太宗去世,世祖繼位,但皇家內部派系斗爭并未停止,郡王阿達禮、貝子碩托謀立多爾袞為君,代善、多爾袞告諸王貝勒,遂以擾政亂國的叛逆罪,將阿達禮、碩托處死,籍沒其家。范文程原屬碩托的鑲紅旗,被撥入鑲黃旗。故主碩托亂國,使范文程險遭不測之禍,緊接著豫郡王多鐸欺負范文程,公然霸占范妻。事情很快鬧到了多爾袞那里,剛攝政不久的他還得依靠范文程,只好追責多鐸,罰銀千兩,奪去所屬十五個牛錄。
此事并非野史,《清世祖實錄》崇德九年十月戊子中有記載:“多羅豫郡王多鐸,謀奪大學士范文程妻事覺,下諸王貝勒大臣鞫訊。得狀多鐸,罰銀一千兩,并奪牛錄十五個。和碩肅親王豪格,坐知其事不發,罰銀三千兩。”
多鐸性愛聲色不假,卻打大清開國宰輔范文程之妻的主意。范文程要年長多鐸十八歲,其妻與多鐸的年齡差距多大,史書沒有記載。單就范文程對當時處在歷史轉折中的清廷而言,重要性非幾個帶兵貝勒王爺所能及,就是多爾袞也要尊重禮遇。蕭一山在《清代通史》中說:“運籌策劃,經略四方,筦理機要,創制規模者,如范文程、洪承疇、金之俊、馮銓輩,雖以漢人投效,行節有虧,史書所載,黜之貳臣;然經營勤勞,亦不失為開國之良輔。”“福臨入關,宣力文臣,必以文程居首,歷事四朝,首定大計,詔敕諭檄,皆出其手,經營草昧,弼成丕業,蓋亦清之厚幸也!”后來,康熙也說:“文程之策,可抵百萬雄兵!”
就連多鐸的父親太祖也曾告誡諸貝勒:“此名臣后也,善遇之”(《清史稿·范文程傳》),但是多鐸以奪妻來侮辱文臣之首的范文程,歸根結底是要給多爾袞攝政難堪,這或許是多鐸對當初跪求多爾袞推自己上位不允的報復。
4
多鐸對多爾袞的報復不止于此。他還同多爾袞最大的政敵豪格甚是親近,就連謀奪范妻一事,也是最早讓豪格知情,甚至暗中參與。只有多鐸與豪格關系非常密切,訂立攻守同盟,豪格才會對忠于其父太宗的老臣受辱遇難之事知情不發。二人還在多爾袞與豪格矛盾激化的情勢下,相約外出放鷹,很晚才回。豪格對多鐸圍獵山林禁地的行為,非但不予制止,反而隱瞞。
多鐸爭位不得,對自己當初沒有支持濟爾哈朗謀立豪格的事情后悔不已:“和碩鄭親王初議立爾為君,因王性柔,力不能勝眾。議遂寢。其時我亦曾勸令勿立。由今思之。殆失計矣。今愿出力效死于前。”此話是何洛會構陷豪格說“和碩睿親王,非有福人,乃有疾人也。其壽幾何而能終其事乎設不克終事”的后續。孰是孰非,誣言難辨,但還是可見多鐸同侄兒豪格有“同命相憐”之感,而對胞兄多爾袞卻憤懣不滿的蛛絲馬跡。
也許正是對多爾袞攝政擅權的不滿,多鐸在外攻城略地時,也是瘋狂殺戮,絲毫不為清朝入關未穩亟須收服民心考慮。順治二年四月十五日,多鐸率領清軍圍攻揚州,數次遣人招降南明督師史可法,都遭拒絕。十日后,多鐸以紅衣大炮轟城,擒獲史可法,殺死曝尸,直至腐爛,使江南民眾士人更加寒心。
多鐸以不聽招降為由,下令屠殺揚州百姓,延續十天,死亡八十余萬之多,史稱“揚州十日”。幸存者王秀楚在《揚州十日記》中描寫這一慘況:“火勢愈熾,墓中喬木燒著,光如電灼,聲如山崩,風勢怒號,赤日慘淡,為之無光,目前如見無數夜叉鬼驅殺千百地獄人而驅逐之。驚悸之余,時作昏瞆,蓋已不知此身之在人世間矣。”
燒殺戮搶,勢如地獄。屠城兵禍,罄竹難書。《清初內國史院滿文檔案譯編》中冊也有記載,順治二年十一月十五日,多鐸將揚州大屠殺中掠奪的“才貌超群漢女人一百零三”,奉獻給清朝最高酋長:順治帝獲十名,攝政王多爾袞獲三名,輔政鄭親王濟爾哈朗三名,肅親王豪格等各二名,英郡王阿濟格等各一名。
多鐸嗜殺好色,在虞山強娶富商黃亮功三十五歲的遺孀劉氏為妾。同時下令告誡南明官民,若抗拒不降,揚州屠城便是前車之鑒。他的血腥殺戮和瘋狂掠奪,激起了漢人持續不斷地對清朝統治者的激烈反抗和民族仇恨,數百年不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