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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同時涉及多爾袞與孝莊太后的影視劇,如《孝莊秘史》《大清風云》,都安排了二人愛得天荒地老、死去活來的虐戀戲。這個虛構在歷史上,似可找到足夠的證據。
一、南明遺老張煌言的《建夷宮詞》說:“上壽觴為合巹尊,慈寧宮里爛盈門。春官昨進新儀注,大禮恭逢太后婚。”太后再嫁,皇帝敬酒,抗清名臣按南朝禮制,嘲笑入主中原的滿洲人,大嫂嫁小叔,下臣娶太后,違背和褻瀆倫常。有人認為清軍入關,搬來了八旗的政治統治,征戰之時營造高壓態勢,民間自然不敢妄傳宮闈秘事。
張煌言為南明兵部尚書,他該有北京密探窺察新朝敵情。為了對敵軍進行攻心戰,他自然會想盡一切辦法,打造最有力度的宣傳書,哪怕是捕風捉影而未必考慮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即便是謗書也要震懾敵心。
二、順治八年二月,世祖與鄭親王濟爾哈朗對已死后追封成宗義皇帝的多爾袞,反戈一擊,整出十四款大罪,其中有“自稱皇父攝政王”“又親到皇宮內院”云云,似乎坐實了攝政睿親王逼太后下嫁,故而有了皇父攝政王的身份,也可以隨意出入太后居處。
關外舊俗,小叔娶寡嫂并不少見,太祖繼妃富察氏就原為其堂兄遺孀。但已入關接受漢化的世祖,顯然對叔叔的強迫是不情愿的。與順治帝有些交情的意大利傳教士衛匡國,曾在《韃靼戰紀》中寫道:“發現自己的叔叔活著的時候懷著邪惡的企圖,進行曖昧的罪惡活動,他十分惱怒,命令毀掉阿瑪王華麗的陵墓,掘出尸體。這種懲罰,被中國人認為是最嚴厲的,因為根據宗教的規定,死人的墳墓是備受尊重的。他們把尸體挖出來,用棍子打,又用鞭子抽,最后砍掉腦袋,暴尸示眾。”這個阿瑪王即多爾袞。世祖嚴懲死了的多爾袞,真的是因太后被逼迫下嫁嗎?
三、康熙二十六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孝莊太后崩逝,遺囑圣祖:“我心戀汝皇父及汝,不忍遠去”(《清圣祖實錄》),故而沒有被運回盛京與太宗合葬于昭陵。她的靈柩浮厝于“暫安奉殿”近四十年,直至雍正三年,才在暫安奉殿原處就地起建陵園,葬入地宮。其陵在昭陵西,故稱昭西陵,與昭陵遙相呼應,實乃一而二。昭西陵碑文上刻有“念太宗之山陵已久,卑不動尊,惟世祖之兆域非遙,母宜從子”。所以,有說法稱孝莊因下嫁過多爾袞,無顏去見前夫太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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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于太后下嫁之說,無疑,因張煌言的《建夷宮詞》是當事人寫的,很有說服力。但是他在南方,當時征戰激烈,又相距千里,難免捕風捉影而臆斷成說,加之又深恨之,不免酒后起興,口占一絕,即便誤傳而來,正好一泄心中巨大的憎恨并送上禮教的撻伐。此詩一出,通俗易懂,正好流傳。今日流行的營銷炒作術,虛實掩映,又何嘗不是從古代這樣的攻心術、輿論戰中學來的呢?
乾隆年間國史館纂修蔣良騏在《東華錄》中寫到多爾袞的罪狀,并未將多爾袞“自稱皇父攝政王”與“擅到皇宮內院”弄作一款,而是分別臚列為兩條,一是“自稱皇父攝政王”,二是“又親到皇宮內院以太宗文皇帝之位原系奪立,以挾制皇上”。多爾袞到皇宮內院,并非夜宿太后居住的慈寧宮,而是散播太宗繼位不合法,重提太祖遺言要傳位多爾袞,故而使順治帝再次因繼位不正當而極度惶恐。
明崇禎十六年,天主教耶穌會意大利籍傳教士馬爾蒂諾·馬爾蒂尼,歷經千辛萬苦從海上來到中國杭州,開始系統學習中文,并給自己起了一個中文名字:衛匡國,還弄了一個號——濟泰,意在衛護、匡救明國,幫助中國康泰。不久,他來到北京,卻遭遇李自成攻打北京城、八旗軍趕跑大順軍。明朝覆滅后,衛匡國曾覲見順治帝,參加過順治帝的大婚,得到了朝廷的善待。衛匡國對多爾袞也有很好的印象,他認為:“他具有超人的謀略和精明,并以勇武和忠實著稱。他的聰明才智使最有學識的中國人都欽佩不已,他的公正仁慈贏得平民百姓的愛戴。”而對其身后榮辱巨變很是同情:“阿瑪王使韃靼獲得了中國,由于他的賢明公正仁慈和軍事才能,韃靼人和漢人都對他很敬畏。這個當權者的死給朝廷帶來很大的麻煩。”(《韃靼戰紀》)
《清史稿·多爾袞傳》載有濟爾哈朗等給多爾袞列的罪狀:“昔太宗文皇帝龍馭上賓,諸王大臣共矢忠誠,翊戴皇上。方在沖年,令臣濟爾哈朗與睿親王多爾袞同輔政。逮后多爾袞獨擅威權,不令濟爾哈朗預政,遂以母弟多鐸為輔政叔王。背誓肆行,妄自尊大,自稱皇父攝政王。”多爾袞“自稱皇父攝政王”,應該不是已有的“報功”或“瀆倫”之說,而是為了高居在諸和碩親王甚至兩位輔政叔王濟爾哈朗、多鐸之上弄出的“清初親貴之爵秩”(鄭天挺《多爾袞稱皇父之由來》)。
多爾袞原為叔父攝政王,按順治帝的稱呼,多爾袞與濟爾哈朗、多鐸皆為皇叔父,同等稱呼,并無區別。多爾袞將濟爾哈朗排擠出局,另擇胞弟多鐸為輔政叔王,但他自知多鐸對他并不順從,而是多有拆臺,自己自然要高多鐸一等。
如何表示高一等,除掉“叔父”或“皇叔父”那是不可能的,在除自己親率的正白旗外,其他七旗環伺之下,他唯有改加法為減法,厚著臉去掉“叔”字才是唯一解決的辦法。《朝鮮仁祖實錄》中有記載,順治六年二月,仁祖“曰:‘清國咨文中有皇父攝政王之語,此何舉措?’金自點曰:‘臣問于來使,則答曰:今則去叔字,朝賀之事,與皇帝一體也。’”這樣的去法,未必不是一種實情。
多爾袞為了“凡批票本章,一以皇父攝政王行之。儀仗、音樂、侍從、府第,僣擬至尊”,故強迫順治帝下旨,承認他是皇父攝政王,儼然以“二帝”之一自居,而不是做太上皇。
多爾袞何其聰明,難道不知道太上皇只是虛榮,而未必是皇帝?漢高祖稱帝后,就曾封了其父太公一頂太上皇的帽子。精通權謀的多爾袞,定鼎中原獨攬大權后,要的是諸王與天下臣民對他的臣服,而非象征性的尊崇。這也與他到皇宮內院散播太宗繼位不正的事情吻合,他對帝位還是有熱切欲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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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祖被迫下旨,封多爾袞為皇父攝政王,是在順治五年十一月,有詔為證:“叔父攝政王治安天下,大有勛勞,宜加殊禮,以崇功德,尊為皇父攝政王。凡詔疏皆書之。”論功勞,清軍入關,多爾袞總調度,先后肅清崇禎帝的大明軍、李自成的大順軍和張獻忠的大西軍,只剩下南明小政權在強大的八旗大軍與明朝降軍的重圍下,危于累卵,垂死掙扎。多爾袞當居首功,誠如后來乾隆帝所言:“分遣諸王,追殲流寇,撫定疆陲。創制規模,皆所經畫。尋奉世祖車駕入都,成一統之業,厥功最著。”(《清史稿·多爾袞傳》)
值得注意的是,多爾袞晉級皇父攝政王,始于順治五年十一月。是時,多爾袞大福晉博爾濟吉特氏還在。她于順治六年十二月病逝,還被“以冊寶追封為敬孝忠恭正宮元妃”。若以多爾袞“自稱皇父攝政王”,作為太后下嫁的一大證據,那么太后下嫁之后,是給多爾袞做妾嗎?即便多爾袞與太后兩情相悅,不計名分,或只做露水夫妻,但順治帝與清朝皇族再庸懦也斷然不會答應太后紆尊降貴,居于多爾袞原配大福晉之下。
大福晉過世,多爾袞授意朝廷“以冊寶追封為敬孝忠恭正宮元妃”,這是昭告天下這個博爾濟吉特氏尊大,自然不是以障眼法去扇那個下嫁的太后博爾濟吉特氏一個大大的耳光。如果太后還是太后,只是拔高多爾袞為皇父攝政王來匹配成婚,那又何來“太后下嫁”一說?就是多爾袞與太后玩了不合法的婚外情,那太后還是太宗的妻子,而多爾袞有自己的正宮元妃,就沒有了嫁娶之說。宮闈秘史,多為茶余飯后的談資罷了。
《清史稿·多爾袞傳》還記載:“七年正月,王納肅王福金,福金,妃女弟也。復征女朝鮮……五月,率諸王貝勒獵于山海關,朝鮮送女至,王迎于連山,成婚。”這句話暴露了多爾袞好色的本性。原配剛死不到一月,多爾袞就從已故侄兒、肅親王豪格的遺孀中,將自己的姨妹強娶過來,同時派人到朝鮮王族征集秀女。五月,多爾袞在外行獵,聞訊朝鮮女到,急不可耐地迎上去,當夜成婚。
如果這段史料屬實,那么置下嫁的太后于何地?難道說太后下嫁多爾袞后,不論情愛所系,還是情勢所迫,多爾袞未必在順治帝已蓄勢爭權、諸王貝勒也虎視眈眈下,還能如此瘋狂妄為。要么,這段史料是為了掩蓋太后下嫁多爾袞丑聞而弄出的煙幕彈,讓后世讀者甚至研究者因為多爾袞的極度好色而不理會太后下嫁一說。要么,太后下嫁就是子虛烏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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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爾袞成為皇父攝政王時,孝莊太后還只有三十五歲,從情欲和身心上都有對異性的需要,若其真的下嫁,斷然不會容許多爾袞再接連強娶、征調其他年輕女人進入情場。
從孝莊成功地輔佐順治、康熙兩任明君的功績來看,她是一個懂得堅忍的偉大女性。她為何不愿意與太宗合葬,而留遺言另葬于遵化,未必不是她哀痛獨子英年早逝、牽掛孫兒獨撐大廈的真實情結。一位在長期激烈權斗下歷練出來的成熟的政治家,絕非自縛于小我情長不得脫。她在支持順治帝主動接觸中原文化的同時,自然受過漢人禮制的一些影響。至于接受了多少,只有天知道,只有順治、康熙的政治事業中滲透著點點滴滴。但從服侍了她一輩子的侍女蘇麻喇姑終身不嫁、終年不浴、終生不服藥等奇特事來看,作為主子的她,也該更有常人不可比擬卻鮮為人知的歷史。否則,她怎會容忍一個怪女子并倚為第一心腹。畢竟,歷史對蘇麻喇姑的記載也不是很詳細。
當然,孝莊也知道,自己在太宗的后妃之中,雖是少女初嫁,卻還不如幾個半路殺入的寡婦從丈夫那里得到的疼愛和尊重多。雖然當時滿人禮教觀念還很粗糙,但清朝皇家初入關內、如何置身漢人世俗構建新的威儀,未必容許她去追愛其他男人。她在面對多爾袞的淫威委曲自守時,守護得更多的當是她兒子順治帝的帝位和江山,甚至是皇帝的尊嚴和聲譽,而不是自己的情愛和欲望。
文史大家金性堯在《太后下嫁案》中,強調“《朝鮮李朝實錄》于康熙二十七年正月,記朝鮮聞孝莊逝世,卻秘不發喪,朝鮮大臣感到奇怪”,認為“這是因為圣祖已感染漢化,越發感到其祖母下嫁之不光彩,故有秘不發喪、靈柩浮厝等措施”。康熙帝接受漢文化,重用漢文人,甚至他的血管里留著一半漢人的血液,但他的骨子里還是堅守滿族中心論,以“自古得天下之正莫若我朝”,貫穿康熙盛世及其帝王心術。
圣祖為了彰顯其母身份,用政治手段玩了一回抬旗的族群修飾。他雖生于關內,受了中原禮教觀念的影響,但不深切。他妻妾成群,有四對親姐妹,還有一位慧妃為其遠房表姑。他深得祖母孝莊的寵愛和扶持,對其只有強烈的感恩之情,“憶自弱齡,早失估恃,趨承祖母膝下,三十余年,鞠養教誨,以至有成。設無祖母太皇太后,斷不能致有今日成立,同極之恩,畢生難報”。即便其祖母有下嫁史,他也未必心懷芥蒂,而會打出更加堂皇的幌子。
《朝鮮李朝實錄》記載康熙二十七年正月,朝鮮才知孝莊逝世,認為秘不發喪,而《清史稿·圣祖本紀》對于康熙二十六年十二月,孝莊病重,記載圣祖“親制祝文,步行禱于天壇”。《清圣祖實錄》寫得更感人,稱圣祖“親制祭文,詞意懇篇,字字皆天性至情,極其真切”,禱告上蒼,請求折損自己生命,增延祖母壽數:“若大數或窮,愿減臣齡,冀增太皇太后數年之壽。”(《康熙起居注》康熙二十六年十一月二十九日)孝莊病逝,“上哭踴視襝,割辮服衰,居慈寧宮廬次。甲戌除夕,群臣請上還宮。不允”,情深意切,真實流露,無須遮掩。如朝鮮官方史料為實,揣測接到信息遲緩而認為有隱情而秘不發喪,那么清朝官方記載,還有多少是沒有被修飾諉過的呢?當然,史料哪怕是實錄,也未必是史實,但未必數千里之外的朝鮮記載沒有水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