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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十點整,在明早前要穿越伊比利亞半島的火車啟動了,火車一一將月臺上昏暗的燈往后拋,滑入了黑暗。戈列格里斯所在的左右兩個包廂都空無一人,往餐車方向再過去兩個包廂里有一名頭發略微灰白的高瘦男子,正倚靠在包廂的門上。“晚安。”兩人目光相對時,他朝戈列格里斯點頭致意。“晚安。”戈列格里斯用葡萄牙語回道。

陌生人聽到戈列格里斯生硬的發音,臉上掠過一絲笑意。他的神情溫儒精致,臉部線條明快,顯得高貴又難以親近。他的深色套裝做工考究,戈列格里斯不禁想到歌劇院的門廳。唯有松開的領結顯得不搭調。這時男人交叉雙臂,閉上眼靠在門上,更看出他臉部的蒼白與疲倦,那疲倦并不只是因為夜已深沉,一定還有其他原因。火車在幾分鐘后達到全速行駛。男人睜開眼,朝戈列格里斯點了點頭,消失在自己的包廂里。

只要能入睡,戈列格里斯愿意付出一切代價,但是連傳到床鋪上的單調車輪叩擊聲都幫不上忙。他坐起身,額頭頂著車窗。飛快滑過眼前的荒廢小火車站、漫射的乳白色燈光、來不及看清便如箭般閃逝的站牌、擱置的行李車廂、鐵道看守小屋中戴著帽子的腦袋、一只野狗、一個在柱子旁的背包,與背包上方露出的一頭金發。他靠第一句葡萄牙文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信心開始動搖。打電話來吧,白天晚上都行。他聽到多夏狄斯的聲音,想起二十年前兩人頭一次相遇。當時希臘醫生的外國腔還很重。

“失明?胡說!只是您的眼睛很倒霉,在選擇命運時抽到下下簽。以后定期檢查視網膜就行。何況現在還有激光療法呢,別擔心。”醫生走到門口前停下腳步,仔細打量他:“還擔心什么嗎?”

戈列格里斯默默地搖頭,幾個月后才跟醫生提起自己將與芙蘿倫斯離婚的事。希臘人聽了點點頭,似乎不意外。醫生說:“有時人會因為擔心別的事而心神不寧。”

午夜來臨前,戈列格里斯走進餐廳,里面除了正跟服務生下棋的灰發男人外,并無他人。服務生告訴他餐車早已打烊,剛一說完,又幫他拿來一瓶礦泉水,并擺出邀請的手勢請他坐到桌邊。戈列格里斯看了幾眼,很快便看出鼻梁上架著金邊眼鏡的灰發男子已中了服務生設下的巧妙圈套。灰發男子的手拿住棋子,移動之前瞥了戈列格里斯一眼。戈列格里斯微微搖頭,灰發男子立刻將手縮回。難以想象這名手上長繭、臉部粗糙的服務生,竟然會下西洋棋。服務生詫異地抬起頭,戴金邊眼鏡的男人把棋盤推向戈列格里斯,招手示意他接著下。這是場持久的拉鋸戰,等到服務生認輸已是凌晨兩點了。

后來他們站在包廂前。灰發男子問戈列格里斯從哪來,兩人用法語交談。灰發男子告訴戈列格里斯,他每兩個星期搭乘這班火車一次。他的棋藝所向披靡,唯獨對這名服務生只贏過一次。他介紹自己:胡賽·安東尼奧·達·西爾維拉,是個商人,把瓷器賣到比亞里茲。因為怕坐飛機,所以只搭火車。

“有誰真正了解自己害怕的原因?”他說這句話之前停頓了一下,臉上再次露出戈列格里斯初見他時的倦容。

他講述自己繼承父親的小企業,在他手中發展成大公司,親身經歷在他口中仿佛是別人的故事,做出的決定都合情合理,但以全局觀之卻是滿盤皆錯。談到離婚和兩個難得見面的孩子時也是如此陌生。他的聲音充滿失望與傷感,但口氣不自憫自憐,讓戈列格里斯印象深刻。

“問題是,”火車在瓦拉杜利德停靠時,西爾維拉說,“我們總是無法看清自己的生活,看不清前方,又不了解過去。日子過得好全憑僥幸。”有人不知在何處用鐵錘敲了一下剎車閘,檢查功能是否正常。“您怎么坐上這班車的?”

戈列格里斯講述自己的故事時,兩人坐在西爾維拉的床上。他略去科欽菲爾德橋上遇到葡萄牙女人那段,這件事可以跟多夏狄斯談,跟陌生人便不太適合。他很慶幸西爾維拉沒有請他拿普拉多的書出來看看。他可不希望別人從這本書里悟出其他意涵,并妄加評論。

講完之后,兩人沉默著。從西爾維拉轉動印戒的動作,不難看出他心底正琢磨著,而他朝戈列格里斯投射那短促受驚的一瞥,也說明了這點。

“于是,您就起身離開了學校?就這么走了?”

戈列格里斯點頭。他忽然很后悔說出此事,存在內心的珍貴感覺似乎因此陷入危機。他說想回去包廂試著入睡。西爾維拉轉身抽出筆記本,請他重述奧勒留那句關于人心智沖動的警世名言。戈列格里斯離開時,男人正趴在筆記本上,筆沿著本子上的字滑動。

戈列格里斯夢到“紅雪杉”。不安的夢中,“紅雪杉”這字眼宛如鬼火般反復出現,是出版普拉多那本札記的出版社名字。他之前一直沒特別留意,直到西爾維拉問他要如何找到作者時,他才意識到,或許應該先找到這家出版社。入睡時,他忽然想到:或許這本書是自行出版,要真是如此,紅雪杉可能便具有某個特殊意義,只有普拉多才知道的意義。他在夢中迷惘游蕩,嘴邊念著這神秘字眼,腋下夾著電話簿,沿著里斯本逐漸陡峭的街道,辛苦地往上爬,迷失在一座陌生城市中。他只知道,這座城市坐落在山坡上。

醒來已清晨六點。他透過包廂內的車窗,看見站牌上的地名薩拉曼卡——封閉了四十年的記憶閥門在無預兆之下開啟了。首先開啟的是一座城市的名字:伊斯法罕。這座波斯城市的名字突然閃現,那是他在高中畢業后一心想去的地方。這個神秘陌生的異國名字讓此刻的戈列格里斯覺得是個密碼,借此可以通往另一種生活,一種他從不曾鼓起勇氣去體驗的生活。火車駛離薩拉曼卡火車站時,他再次重溫那份封存已久的感受,既打開了另一種生活,又將之封存。

事情是這樣開始的。希伯來文老師教了他們一年后,要求他們閱讀《約伯記》。戈列格里斯一讀懂其中文句,立刻為其心醉神迷,這些文句為他開啟一條直通東方的大道。相形之下,卡爾·麥雅[1]筆下的東方,不論語言還是內容都很德國。但手上現在這本書在他聽來便是東方。提幔人以利法、書亞人比勒達,及拿瑪人瑣法,他們三人是約伯的朋友。單是這些來自大洋彼岸、充滿誘惑的異國名字,已經讓人心馳神往。何等神奇的夢幻世界!

之后,他有段日子曾經夢想成為一名東方學家,一個了解東方文化的人。他很喜歡德語稱東方為“晨曦國度”,這字眼帶他走出雷爾街,進入一片光明。高中畢業前,他申請去伊斯法罕擔任家庭教師,登廣告的是位為孩子找家庭老師的瑞士實業家。戈列格里斯的父親不同意他去,因為他十分擔憂兒子,又害怕兒子遠離后會因此心靈虛空,于是給他十三塊三瑞士法郎,讓他買了本波斯文文法書。戈列格里斯將此破解東方的新密碼,密密麻麻抄寫在房間墻上的小黑板上。

然而,騷擾的夢也隨之開始,整夜追逐著他。夢境相當簡單,其中一段讓他備受煎熬,出現越頻繁,對他的折磨越大:灼人的東方沙漠,又白又酷熱,隨著波斯的熱風陣陣擊打他的眼鏡,鏡片上結了層滾燙的硬殼,遮去他的視線,好讓鏡片融化,腐蝕他的雙眼。

夢境夜夜如此,追逐著他直到天明。兩三周后,他終于去書店退掉波斯文文法書,把錢還給了父親。父親留給他三塊三瑞士法郎,他把錢存放在小罐子里,仿似他存有波斯錢幣。

倘若他當初戰勝對東方滾燙沙塵的恐懼,最終去了東方,后來將會如何?戈列格里斯想到自己在貝恒廣場抓起女攤販收銀盒中紙鈔時的冷酷。這筆錢是否夠他在伊斯法罕擺平所有迎面而來的支出?紙莎草紙先生!幾十年來他一直把這件事視為玩笑并不以為意,何以現在忽然感到陣痛?

戈列格里斯走進餐車。西爾維拉已經用完了早餐,另外兩個他昨晚第一次用葡萄牙文交流的葡萄牙人,已開始喝第二杯咖啡了。

他醒后睜著大眼在床上又躺了一個小時,在腦中演繹著郵差九點左右到達科欽菲爾德文理中學,小心翼翼地將郵件交給學校管理員,里面有他寄給校長凱吉的信。凱吉看到信之后會無法置信:“無所不知”居然逃離他賴以維生的工作。誰都做得出這種事,唯獨不會是他。消息會迅速傳遍全校,樓上、樓下,在學校入口的石階上成為學生談論的唯一話題。

戈列格里斯在腦海中把所有同事想了一遍,想象他們如何看待此事,作何感想,說些什么?新領悟像電流一般傳遍全身:他無法確認任何人的想法。事情乍看之下完全是另一副模樣:布利,這位熱衷教會活動的少校一定無法理解,認為他的行為病態、卑鄙可恥,因為他棄學校的課于不顧。最近剛離婚的安妮塔·梅勒塔樂會低頭沉思,即便她不會做出跟戈列格里斯同樣的事,但還是能理解他。卡伯馬騰,從薩士菲來的好色之徒和不敢張揚的無政府主義者,會在教職員辦公室高談闊論:“為何不呢?”法語女教師維吉妮·拉朵嫣會做出與自己閃亮名字極不相稱的反應,她會瞪大一對嚴厲的眼睛,臉孔緊繃起來。這些都不難想象。戈列格里斯忽然想到:數月前他曾看到那個道貌岸然、身為人父的布利跟一個金發女郎在一起,女郎身上的短裙表明他們的關系肯定不只是熟人;學生們不服管教時,安妮塔·梅勒塔樂有多小題大做;要反對凱吉的意見時,卡伯馬騰有多膽小如鼠;維吉妮·拉朵嫣多輕易受幾個懂得阿諛奉承的學生擺布,讓學生無須恪守校規。

這些能推衍出什么?能確切推衍出對他的觀感與他出人意料的行為嗎?是默許的同理心,或是暗中嫉妒?戈列格里斯起身,望向窗外,大地沉浸在銀綠閃爍的橄欖樹林中。這么多年來與同事之間的信任其實建立在一無所知的基礎上,這一無所知進而演變成虛假的習慣。可是,了解這些重要嗎?知道他們對他的看法真的那么重要嗎?是否因為熬了夜,腦袋無法清醒思考才不知道答案?或是早在下意識中就明白陌生感受的存在,只是一直掩飾在社會禮節下?

與光影朦朧夜車中一望即可洞穿的那張臉——透露出自己亟欲發泄的情緒,讓外人一眼能摸透其深淺——相比,今早西爾維拉的臉色顯得閉鎖:第一眼望去的印象仿佛后悔,后悔在洋溢著羊毛毯味與消毒水味的包廂內跟素不相識的人打開了心門。戈列格里斯懷著猶豫的心情走向他,在桌邊坐下。不過他很快便明白,這張緊繃、自我克制的臉表露的并非退縮與拒絕,而是冷靜的反省,吐露出與戈列格里斯相遇,意外勾起他內心的震顫,正在試圖厘清頭緒。西爾維拉指了指咖啡杯旁的手機:“我剛才打電話到我合伙人住的旅館,請他們幫你訂一間房。地址在這里。”

他把一張背面寫上地址的名片遞給戈列格里斯。他說,在火車抵達前他還有些文件要處理,說完作勢起身,但又隨后回到座位上,盯著戈列格里斯的眼神像在深思熟慮。將終生奉獻給古代語言,“你后悔嗎?”他問戈列格里斯。想必這意味著一生孤寂,與世隔絕。

“你覺得我乏味嗎?”戈列格里斯突然想起,當年他與芙蘿倫斯搭火車時曾經問過她。他的面容想必透露出過往情事,因為西爾維拉驚愕地連聲解釋:請不要誤解,他不過是在假設,倘若自己過著這種生活將會如何,想必與現在的生活截然不同。

“這是我想要的生活。”戈列格里斯回答。話在腦中成形時他驚訝地感覺到,在脫口說出的堅定語氣中有股抗拒的力量。兩天前他踏上科欽菲爾德大橋,看到讀信的葡萄牙女人時,心中根本不存有這種矛盾。他會說出同樣的話,自然如悄聲平靜的呼吸,不會有一絲抗拒的氣息。

“但您現在為什么坐在這里?”戈列格里斯真怕聽到這樣的追問,這位高雅的葡萄牙人在他眼中一度變成了大審判官。

“學希臘文需要多久時間?”但西爾維拉現在問他的是這個問題。戈列格里斯松了口氣,但回答卻過于冗長。西爾維拉問,“能在這張餐巾紙上寫幾句希伯來文嗎?”

上帝說:要有光,就有了光!戈列格里斯寫下這段,并附上翻譯。

西爾維拉的手機響了。他說他得走了,講完電話后他向戈列格里斯告辭,并將餐巾紙塞進外套口袋。“那個‘光’要怎么說?”他走到門口,又重復了那個字的念法。

車外寬闊的河流想必是太迦河。戈列格里斯吃了一驚,這也就是說快要到目的地了。他走回包廂,列車員已將包廂清理完畢,讓臥鋪變成有絨毛靠背椅的座位。他倚窗而坐,期望這趟旅程不要結束。他在里斯本能做什么?他已經有了間旅館房間,他可以付小費給服務生,關上門睡覺。接下去呢,他還能做些什么?他遲疑地拿起普拉多的書,隨意翻看。

自相矛盾的渴望

父親把我送來科蒂斯文理中學就讀已經有一千九百二十二天了。這所管教嚴厲的學校在全國出了名,大家都這么說:“你不需要成為真正的學者。”父親的臉想要微笑,卻跟大多數情況一樣擠不出一絲笑容。到第三天我就明白,往后得掐著指頭數日子,否則非得被這些日子碾碎不可。

戈列格里斯在字典中查詢“碾碎”一字時,火車已駛進里斯本的圣塔阿波羅車站。

這簡短幾句話深深攫住他。頭幾句便透露出這位葡萄牙人的平日生活:他是一所校規嚴厲的中學的學生,學校的生活讓他度日如年;有個大多時候臉上擠不出笑容的父親。從其他段落中流露出壓抑的憤怒,是否皆源自這點?戈列格里斯無法解釋普拉多的憤怒,但他想了解更多。他現在才窺見生活在這座城市的普拉多的基礎輪廓,還想更進一步了解。普拉多的話,讓這座城市跟他漸行漸近,對這座城市不再感到全然陌生。

他拿起行李,走上月臺。西爾維拉正在那里等他,帶他到出租車前,告訴司機旅館的地址。

“您有我的名片。”他說,手略揮了一下匆匆道別。

注釋:

[1]卡爾·麥雅(1845~1912),德國探險小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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