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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他站在先前女人在滂沱大雨中讀信的地方往橋下張望,首度明白掉落的高度會有多高。她真的想往下跳嗎?或只是自己杞人憂天,因為芙蘿倫斯的兄弟便是跳橋輕生?除了知道她的母語是葡萄牙語外,他對這名紅衣女子一無所知,甚至不知道她的姓名。想從橋上找到揉成一團的信紙自然也很荒謬。盡管如此,他還是費力瞇緊眼睛望著下方,直到因過于吃力而開始流淚為止。底下那個黑點是他的雨傘嗎?他摸了摸外套,以確定抄下那位不知姓名的葡萄牙女子留在他額上的電話號碼的記事簿還在身邊。然后他繼續(xù)走到橋頭,但不確定接著該往哪個方向走。他正準備逃離目前的生活,有此打算的人能就這么回家嗎?

他的視線落在這城市最古老、也最講究的美景飯店。他途經(jīng)這間飯店數(shù)千次,卻從未進去過。每次經(jīng)過,他都知道飯店就在那里,此刻,他心里卻覺得那間飯店對他來說變得重要了。如果得知這棟建筑將要拆除,或者不再經(jīng)營旅館業(yè),或只是即將結(jié)束營業(yè),他或許會感到驚慌失措。

但他先前從未想過,他,“無所不知”,居然會想進入飯店內(nèi)探個究竟。他遲疑地走向大門,這時一輛賓特利停在門口,司機下車走進飯店。戈列格里斯跟在司機后面走進去,仿佛覺得自己正在從事革命及法令禁止的事。

圓形屋頂以彩繪玻璃裝飾的飯店大廳里空無一人,地毯吸納了所有聲響。戈列格里斯很高興雨已經(jīng)停了,外套也不再滴水。他踏著沉重變形的鞋子繼續(xù)往前走,進入餐廳。擺設好早餐餐具的餐廳只有兩桌客人。莫扎特輕柔的《嬉游曲》似乎讓人遠離了所有的嘈雜、丑惡與折磨。戈列格里斯脫下外套,坐在靠窗的桌子前。戈列格里斯告訴穿著淺米色外套的侍者,自己并非飯店的客人。他察覺侍者正在打量自己:陳舊的外套下是一件高領毛衣,外套的手肘處補綴了兩塊皮革,一條平整的燈芯絨長褲,一圈稀疏毛發(fā)覆蓋在他的禿頂上,灰色的胡須夾雜白色斑點,給人不修邊幅的印象。侍者登記好餐點離開后,戈列格里斯趕緊查看身上是否帶夠了錢。之后他便將雙肘擱在漿洗過的桌巾上,望著橋的方向。

希望她再次在橋上出現(xiàn)并無意義。因為她已過了橋,消失在老城的小巷弄里。她的身影出現(xiàn)在他眼前,看見她坐在教室后,失神地望著窗外。他見到她白皙的雙手緊握,又看到那雪花石般的臉孔在毛巾后浮現(xiàn),疲憊又脆弱。葡萄牙語。他猶疑地拿出記事本,查看上面的電話號碼。侍者端來早餐與銀制壺具,戈列格里斯并未趁熱喝咖啡。他一度站起來,走向電話,走到一半?yún)s又轉(zhuǎn)身回到餐桌。他碰都沒碰早餐便付了賬,之后離開了飯店。

多年前他曾造訪過牡鹿胡同上的西班牙書店,從前只是偶爾去幫芙蘿倫斯拿撰寫有關天主教改革者圣十字若望的博士論文需要的參考書籍。有時會在公交車上翻閱,回到家后卻再也不碰。西班牙文是她的專長。令他困擾的是,西班牙文看起來像拉丁文,卻與拉丁文截然不同。從當代人口中流泄出仿佛拉丁文翻版的文字,無論在小巷、超市,或在咖啡館,用來點杯可口可樂、討價還價或咒罵,在在令他覺得格格不入。他想到這點就難以忍受。只要這想法一出現(xiàn),他就趕緊使勁抹去。羅馬人當然也會討價還價、出聲咒罵,但這不一樣。他熱愛拉丁文,因為拉丁文句蘊含了過往一切的寧靜,不會逼人說出口,是種超越流言蜚語的語言;也因為拉丁文不可動搖的特質(zhì)而顯得美麗。拉丁文是“死亡的語言”——說這種話的人根本不懂拉丁文,對其一無所知。戈列格里斯輕視這種人,而且態(tài)度十分堅決。芙蘿倫斯用西班牙文講電話時,他會關上門。這舉動傷了她的心,他卻無法對她解釋。

書店里彌漫著老皮革與塵埃的美妙味道。老邁的書店老板在書店后頭忙碌,他淵博的羅曼語系知識宛若傳奇。書店前廳只有一位看似大學生的年輕女子。她坐在靠近桌邊的角落,閱讀一本已發(fā)黃的薄書。也許因為不知該何去何從,戈列格里斯寧愿獨處也不想站在這里,但又不愿意忘記那個葡萄牙文字的旋律。如果沒有任何目擊他舉棋不定的證人在場,他或許還容易忍受。他沿著書架走,什么也不看,偶爾把眼鏡斜斜拉起,以便看清書架上層的書名,但一看過便轉(zhuǎn)眼忘了。他常獨自出神,將自己與外界隔離。

門開了,他急忙轉(zhuǎn)過身,發(fā)現(xiàn)來者是郵差時頓感失望。他發(fā)覺,期待與葡萄牙女子相遇完全有違他的意圖與理智。這時女大學生合起書,站起來,她沒把書擱回桌子的書堆上,而是站著,來回看著那本發(fā)黃的舊書,伸手輕輕撫過封皮。幾秒鐘流逝后,她小心翼翼地把書輕放到桌上,仿似一碰就會讓書化為灰燼。她在桌邊又站了一會兒,好像想改變心意買下這本書。之后她雙手埋在大衣口袋深處,低著頭,就這樣走了出去。戈列格里斯拿起那本書,讀著:

AMADEU INACIO DE ALMEISA PRADO,UM OURIVES PALAVRAS,LISBOA 1975。

書店老板來到他身邊,看了那本書一眼,念出書名。戈列格里斯只聽到一串嘶嘶聲響,那些含糊微弱到幾乎聽不出來的元音,仿佛只在烘托一再出現(xiàn)于字尾、沙沙作響的sh音。

“您會說葡萄牙文嗎?”

戈列格里斯搖搖頭。

“意思是文字煉金師。很美的書名,是吧?”

“沉靜而優(yōu)雅,一如褪去光澤的銀飾。您能用葡萄牙文再說一遍嗎?”

書店老板再次念出那些文字。除了文字以外,戈列格里斯還能聽出他很喜歡的那絲絨般的聲調(diào)。戈列格里斯打開書,翻到正文開始處。他把書遞給老板,老板對他報以驚奇又滿意的一瞥后開始朗讀。戈列格里斯閉上眼睛聆聽老板的朗讀。朗讀幾句之后,老板停了下來。

“要我翻譯嗎?”

戈列格里斯點點頭,接著便聽到令他內(nèi)心酥軟麻醉的句子,仿佛只為他而寫——不僅如此——也為這天翻地覆的上午而寫。

我們縱然經(jīng)驗數(shù)以千計,卻至多只提其一,而且純出于偶然,絕非因深思熟慮。在未被論及的經(jīng)驗里,隱藏著在潛移默化中賦予我們生活形態(tài)、色彩與旋律的經(jīng)驗。身為心靈考古學家的我們?nèi)羧ネ诰蜻@些寶藏,便能發(fā)現(xiàn)它們?nèi)绾瘟钊搜刍潄y。我所觀察的對象瞬息萬變,但我的文字脫離了經(jīng)歷,最后落實在紙上的,是純粹的矛盾。長久以來我一直相信,少了可以克服這點的東西是個紕漏。但現(xiàn)在,我認為事情跟想象不同:承認迷惑,才是理解此熟悉又捉摸不定經(jīng)驗之最佳途徑。我知道這聽起來很怪,甚至相當詭異。但自從如此看待事物后,我第一次有了真正清醒并活著的感受。

“這是導論,”書店老板這么說,然后開始翻閱書頁,“嗯,看來作者一段段地挖掘隱藏的經(jīng)驗,成為自我的考古學家。有些段落的篇幅長達數(shù)頁,有些卻很簡短。舉例來說,這里是個由單一句子構(gòu)成的段落。”他翻譯道:

如果我們只能依賴內(nèi)心的一小部分生活,剩余的該如何處置?

“我想買這本書。”戈列格里斯說。

書店老板合起書,和女大學生一樣伸手輕撫書封。

“去年我在里斯本一家舊書店特價拋售的箱子里發(fā)現(xiàn)了這本書。我現(xiàn)在想起來了,因為我喜歡書中的導論才帶走這本書。不知怎么,后來卻找不到了。”他看著費力摸索錢包的戈列格里斯,“這本書我送給你。”

“這……”戈列格里斯的聲音沙啞起來,清了清嗓子。

“反正我買下來時也沒花多少錢。”書店主人說,將書遞給戈列格里斯,“現(xiàn)在我想起你是誰了——圣十字若望。對吧?”

“那是我前妻想買的書。”戈列格里斯回答他。

“那您就是科欽菲爾德文理中學的古代語言學家,她曾經(jīng)提起過你,之后還聽過另一個人談到你。在他們口中,您好像是一本活百科,”老板笑著說,“而且是極受歡迎的百科。”戈列格里斯將書塞進外套口袋,伸手和老板告別,“謝謝你。”

書店主人陪他走到門口,“希望我沒讓您……”

“別客氣。”戈列格里斯說,碰了碰店主的手臂。

他在布本貝格廣場停下來環(huán)顧四周。他在這里過了一輩子,對這里了如指掌,這里是他的家。對于像他這樣深度近視的人而言,這點相當重要。對他這樣的人來說,居住的都市就像一座房屋、一個舒適的洞穴、一棟安全的建筑,其他一切則意味著危險。這想法只有像他一樣戴著厚鏡片的人才能了解。芙蘿倫斯就不了解這點,或許出于相同理由,她也不理解他不喜歡搭飛機的原因。搭上飛機,幾個小時后抵達另一個世界,卻沒時間在腦海中留下途經(jīng)之地的景象——他不喜歡這樣,也讓他備受困擾。

“這樣不對。”他曾經(jīng)對芙蘿倫斯說。

“不對?什么地方不對?”她激動地問他。

他解釋不上來。從此她越來越常獨自搭飛機旅行,或與他人同行,目的地大多都是南非。

戈列格里斯走到布本貝格電影院的廣告櫥窗前。晚場電影播放根據(jù)喬治·西默農(nóng)的小說改編成的黑白電影《看火車的男人》(L'homme qui regardait passer les trains)。他喜歡這片名,電影預告片也看了許久。七〇年代晚期,每個人都買彩色電視時,他卻大費周章去找黑白電視機,最后在大型廢棄物堆中找到了一部帶回家。婚后他依然堅持將電視擺在自己的工作室內(nèi)。他一人在家時,便冷落客廳那部彩色電視,打開熒幕閃爍不停、畫面偶爾卷動的舊黑白電視。

“無所不知,你真令人難以置信。”芙蘿倫斯有次看到他坐在這丑陋、龐大不成形的箱子前時這么說。當她開始和別人一樣稱呼他“無所不知”,并且在家中當他是伯恩市的老總管時,他們的婚姻便開始走向盡頭了。離婚后,彩色電視隨著從家中消失,他終于能松口氣。幾年后,舊黑白電視的顯像管壞掉后,他才買了彩色電視機。

電影院廣告櫥窗里的預告片影像巨大、線條清晰。有一段播著珍娜·莫羅[1]雪花石般白皙的臉孔,她從額頭拂開幾綹潮濕的頭發(fā)。看到這里,戈列格里斯迅速離開,走到隔壁的咖啡店,打算仔細研究這本葡萄牙貴族為了以言語表達其無聲經(jīng)驗撰寫的書。

然后,他以古書愛好者的謹慎態(tài)度,緩緩翻閱書頁,因而發(fā)現(xiàn)了作者的肖像,一張在書籍排印時便已發(fā)黃的陳舊照片。照片上原本的黑色已褪色成褐色,明亮的臉孔出現(xiàn)在顆粒粗大又模糊的黑暗背景前。戈列格里斯擦了擦眼鏡再戴上,才看幾眼就完全被那張臉孔吸引。這男人大約三十出頭,臉上散發(fā)的智慧、自信與無畏,熠熠生輝,看得戈列格里斯神搖目眩。明亮的臉,高高的額頭上覆蓋著濃密黑發(fā),泛著淡淡光澤的頭發(fā)梳向耳后,好似一頂鋼盔,柔軟的鬈發(fā)垂落在耳朵兩側(cè)。窄長的羅馬鼻子讓臉部線條鮮明,襯上濃密的眉毛,雙眉仿佛粗筆刷過的梁柱,往外延伸卻戛然中斷,焦點遂集中在思緒的中心點。一道細長的胡須包圍他豐滿厚實的唇,這唇若生在女人臉上倒也不令人意外。下頦上修剪整齊的胡子在細長的脖子上投下一塊黑影,讓戈列格里斯無法忽略其粗獷嚴酷的一面。然而,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對黑眼睛。陰影是他雙眼的底色,那陰影并非出于困倦、精疲力竭或病痛,而是嚴肅與憂郁。陰暗的目光中又摻雜著無畏與堅毅的溫厚。戈列格里斯想著,這男人是夢想家也是詩人,也能斷然操持武器或解剖刀。當他眼中噴出火焰時,應該避免與他正面沖突,他的雙眼能斥退一群戰(zhàn)斗力強大的巨人,卻也會偶爾露出粗鄙之色。照片上只看得出他在白襯衫衣領上打著領結(jié),穿的外套讓戈列格里斯聯(lián)想到小禮服。

戈列格里斯從作者肖像中回過神來,已經(jīng)將近下午一點,面前的咖啡又冷掉了。他期望聽到這位葡萄牙人的聲音,看他活生生的模樣。這本書在一九七五年出版,如果他當時年方三十來歲,現(xiàn)在大約已超過七十歲了。

葡萄牙語。戈列格里斯又憶起那位陌生葡萄牙女子的聲音,并將這聲音藏在思緒深處,以免與書店老板的聲音混淆。朗讀的聲音應當憂郁明亮,才能精準地符合阿瑪?shù)蠚W·德·普拉多的眼神。他試著用這聲音念出書上的句子,卻無法如愿,因為他不知道每個單字的發(fā)音。

學生路西恩從咖啡館外走過。戈列格里斯雖然訝異,卻為自己并未嚇一跳而松了口氣。他看著少年的背影,想起放在講臺上的書。他必須等到兩點鐘下一堂課開始,才能去書店買一套葡萄牙文的語言學習教材。

注釋:

[1]珍娜·莫羅(1928~),演、唱、編、導俱佳的法國影壇常青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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