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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怎么會呢,不可能呀。戈列格里斯摘下輕巧的新眼鏡,揉了揉眼睛又再戴上。真的。他的視線比以前清楚多了!尤其眼鏡的上半部,他透過這部分看全世界。所有事物仿佛爭相朝他撲來,想要吸引他的注意。因為再也感受不到如碉堡般壓在鼻梁上的厚重分量與護衛感,新獲得的明亮視線不但讓他覺得刺眼,甚至有股威脅性。世界帶來的新印象讓他有點頭暈目眩,只好將新眼鏡取下。凱薩·桑塔倫郁郁寡歡的臉上閃過一絲微笑。

“現在您不知道是舊的好,還是新的好了。”他逗趣地說。

戈列格里斯點點頭,然后站到鏡子前。細長的紅鏡框和新鏡片不再是他眼睛前面令人望而生畏的壁壘,而讓他脫胎換骨變成另一個人,一個注重外表、追求優雅風尚的人。這么形容是有些夸大,但事實就是如此。說服他買下眼鏡的眼鏡行助理站在他背后,做了個認可的姿勢。桑塔倫注意到她,贊同她的好眼光說:“不錯。”戈列格里斯感到怒氣在體內上升,他戴回舊眼鏡,包好新的,迅速付賬后離去。

步行到阿爾法瑪區瑪麗安娜·埃薩的診所原本只需半小時,但戈列格里斯花了整整四小時。

一路上一看到長椅,他便坐下,換戴新眼鏡。新鏡片讓世界變得碩大,他第一次感受到三度空間,物體在這空間里能無限延伸。太迦河不再是一片棕色的模糊平面,而成了一條河。圣喬治城[1]的三面城墻高聳入云,好似一座真正的古堡。但這世界讓他感到吃力。輕巧的眼鏡的確減輕對鼻梁的壓力,但他習慣的沉重腳步反而與臉上的輕盈不搭調了。世界向他靠攏,咄咄逼人,對他提出更多要求,可他又不明白到底要他回應什么。一旦這些捉摸不透的要求太多,他便立即換回舊眼鏡,與現實拉開距離,允許他質疑:在文字和文本之外是否還存在一個外在世界?這份質疑對他而言親切且珍貴,少了便無法想象自己的生活。但他又無法忘卻新的視野。他在一座小公園里掏出普拉多的札記,想試試新眼鏡的閱讀效果。

偶然,是我們生命中的真實導演,他集殘忍、憐憫和迷人魅力于一身。戈列格里斯簡直無法置信,他第一次輕松領略到普拉多的文字。他閉上眼,放任自己進入甜蜜的幻想,但愿新眼鏡會繼續帶領他領會其他段落——宛若童話故事里的魔法道具,幫助他擺脫文字的外在框架,找出內在含意。他將新鏡框扶正了一下,發覺自己開始喜歡上它了。

“我想知道檢查結果是否正確。”那位大眼睛,身上套著黑絲絨大衣的女人說。這句話讓他意外,因為聽起來好像出自一個缺乏自信的用功女學生,與女醫生自信的外表不相稱。戈列格里斯望著一個滑著直排輪快速遠去的女孩背影。若是里斯本頭一晚碰到的那位直排輪小子的手肘稍稍岔開一點,就不會撞上他的太陽穴,他現在就不必去找醫生,也不必徘徊在朦朧與清晰明確的視野間,給予這世界不真實的真實感。

他在一家酒館里點了一杯咖啡。正值正午時分,酒館里擠滿來自附近辦公大樓里的衣裝筆挺男士。戈列格里斯從鏡中打量自己的新面孔與全身樣貌,也就是女醫生接下來會看到的模樣:磨平的燈芯絨長褲、粗糙的高領套頭衫和老舊的風衣。那身老舊風衣與酒館內眾多束腰西裝外套、色澤協調的襯衫和領帶一比,顯得格外刺眼。這身穿著跟他的新眼鏡也不太匹配,根本不協調。

戈列格里斯因此心里感到不快,隨著咖啡一口口下肚,他越來越光火。想起美景飯店的服務生在他逃出城的那天早上是如何冷眼打量他,他卻全然不當一回事,反而有意以這副邋遢模樣與空洞的時髦氛圍抗衡。他的自信哪里去了?他戴回舊眼鏡,結完賬便離開。

他第一次去診所時,附近與對面的高貴建筑就存在了嗎?戈列格里斯換上新眼鏡四處打量。醫生診所、律師事務所、一家葡萄酒公司,還有一間非洲國家的大使館。他在厚厚的套頭衫里熱得冒汗,臉上感覺到一陣冷風將天空吹得清澈。哪扇窗戶是瑪麗安娜·埃薩的診療室呢?

一個人視力如何,取決于許多因素。瑪麗安娜說。兩點差一刻,他這時能進去嗎?他穿過幾條街,在一家男裝店前停住。你也該買些新衣服穿了。坐在前排的女學生芙蘿倫斯偏偏被他不修邊幅的模樣吸引。成了他的妻子后,很快便對他隨意的外表倒盡胃口。不管怎么說,你不是一個人生活。光懂希臘文也不能當衣服穿。在他獨居的十九年中,他只去過兩三次服飾店。他很喜歡不受人指點的日子。十九年了,夠了嗎?他遲疑地走進男裝店。

兩名女店員使出渾身解數,伺候唯一上門的客人,最后還請出老板來招待。戈列格里斯不斷在鏡中見到嶄新的自己:先試西裝,那些西裝把他包裹得好似銀行家、歌劇院的貴賓、花花公子、教授和會計;接下來試外套,從雙排扣外套試到運動休閑上衣,讓人想到在宮廷公園里騎馬的貴族;最后試穿皮衣。一連串熱情洋溢的葡萄牙文,他半句都聽不懂,只好一再搖頭。最后他穿著一套灰色燈芯絨西裝離開那家服飾店。經過幾棟房子后,他不安地望向櫥窗里自己的身影。他強迫自己穿上質地精致的酒紅色高領套頭衫,跟新的紅鏡框搭配嗎?

他突然失去控制,怒氣沖沖地疾步走到大街對面的洗手間,換上了舊衣服。經過一個車輛出口時,看到后面有一堆垃圾,便順手將裝新衣的袋子往那兒一扔,然后緩步走向女醫生的診所。剛進大門,他便聽到樓上傳來開門聲,接著看到她穿著輕飄飄的大衣下樓。此刻他真希望自己穿著那套新西裝。

“哦,是您!”她說,接著便問起他戴新眼鏡的感受。

他說話時,女醫生已經走過來,伸手握住鏡框檢查位置是否恰當。香水的氣味撲鼻而來,一綹發絲輕撫在他臉上。在那一瞬間,她的動作與芙蘿倫斯第一次摘下他眼鏡時的那一刻相融。他在訴說那不真實的真實感受時,她聽得笑了,然后看了看手表。

“我得去碼頭搭船,去拜訪一個人。”他臉上的神色令她詫異,她因此停下了腳步。“您去過太迦河嗎?要不要一起來?”她問。之后戈列格里斯不再記得搭車前往碼頭的路上發生過什么事,只記得她一下子便利落地將車子駛進十分狹窄的停車位。之后他們坐在渡船的上層甲板,聽瑪麗安娜·埃薩講述要去探訪的人,也就是她叔父的事。

胡安·埃薩住在卡希爾斯區的一間養老院里。他沉默寡言,成天只模仿那些有名的棋局。他過去在一間大企業當會計,為人謙遜,不引人注目,幾乎是個隱形人。沒人想到他在為反抗組織效命,偽裝完美之極。在他四十七歲時,薩拉查的人逮捕了他。法庭視他為共產黨員,以叛國罪判處終身監禁。兩年后,他心愛的侄女瑪麗安娜才把他從監獄帶回家。

“那是一九七四年夏天,革命勝利后幾個禮拜。我才二十一歲,正在孔布拉大學念書。”她將頭轉開說著。

戈列格里斯聽到她在哽咽。為免聲音千瘡百孔,她繼續說下去時壓低了嗓音。

“我永遠忘不了那一刻。他那年四十九歲,酷刑把他折磨得老邁體衰。從前他的聲音飽滿、低沉洪亮,現在他嗓音沙啞,聲音輕飄。那雙彈奏鋼琴的手,尤其擅長彈奏舒伯特的手,現在完全扭曲變形,還抖個不停。”她吸了一口氣,然后挺直身子。“只有那雙灰眼睛仍然有剛硬無畏、咄咄逼人的光彩。他沒有屈服!很多年后,他才跟我慢慢講述往事:為了逼他招供,他們把燒得通紅的鐵塊擱在他眼前。鐵塊離他越來越近,他等待著隨時就要沉沒在熾熱的黑暗浪潮中,然而他的視線并不畏懼發紅的鐵塊,穿透過那堅硬與炙熱,直射到施酷刑者的臉上。他出奇的剛強不屈,讓折磨他的人一時停住了手。‘在那以后,我什么都不怕了。’他告訴我,‘一切都不怕。’我相信,他不曾泄露過任何機密。”

他們一起上岸。

“那邊,”她的聲音又恢復了原有的堅強,“就是養老院。”

她指著一艘正畫出巨大弧形的渡船,從這兒望去,可從另一個角度眺望里斯本。她遲疑地停頓了一下,這個動作泄露出她意識到兩人太快產生親密關系,現在不可繼續下去,也許她驚覺透露這么多胡安和自己的事似乎不對。她往養老院走去時,戈列格里斯久久望著她遠去的背影,想象她二十一歲時站在監獄門前的模樣。

他要回里斯本,再次搭上了橫渡太迦河的船。這么說來,胡安·埃薩參加過反抗運動,普拉多也同樣為反抗組織工作。反抗運動。女醫生理所當然用葡萄牙文強調這個字,仿佛這件神圣的事無法用其他語言表達。她提到這字眼時帶著輕柔的急迫,飽滿的聲音令人迷醉,這個字也因此罩上一層神秘色彩與光環。一個是會計,一個是醫生,兩人相差五歲,都經歷無數風險,擅長絕妙偽裝,沉默寡言,口風嚴密。他們認識嗎?

戈列格里斯上岸后,買了一張詳細標注巴羅奧爾多的市區地圖。吃飯時,他畫出尋找藍屋的路線。安德里亞娜·德·普拉多很可能還住在那棟房子里,年老體衰,沒有電話。他走出餐廳時,黑夜開始降臨。他坐上電車前往阿爾法瑪區。下車后走著走著,忽然認出路邊堆放垃圾的車子出入口,那袋新衣還在。他拎起衣袋,叫了輛出租車回旅館去。

注釋:

[1]圣喬治城,里斯本內最古老的歷史遺跡,居阿爾法瑪區最高點,處處可見摩爾人的筑城技術,城堡的青銅炮臺上可眺望整個市街及港口,景色極為優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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