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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為什么凱吉要用聽上去像葡萄牙文,又不是葡萄牙文的語言跟他說話?為什么凱吉在指責奧勒留,卻不對皇帝發表一句意見?

戈列格里斯坐在床邊,揉出眼中的睡意。接著學校管理員站在學校大廳里,手握著水管,沖刷著葡萄牙女人擦干頭發時他們站過的地方。他分不清是在這之前還是之后,總之,戈列格里斯跟她一起來到凱吉的辦公室,要把她介紹給校長。他不需要推門,因為他們一下子便出現在凱吉碩大的書桌前,像兩個請愿者,卻忘了請愿詞。接著校長一下子不見了,大書桌甚至書桌后的那堵墻也都不見了,阿爾卑斯山的風光在眼前一覽無遺。

現在戈列格里斯注意到房里小冰箱的門半掩著。之前不知何時他餓醒了,于是吃了些花生和巧克力。醒來前,伯恩家塞滿賬單廣告的信箱正讓他大傷腦筋,就在他的圖書館快要變成科蒂尼奧的圖書館前,一場熊熊大火燒起,一排排數不清的《圣經》全部燒成黑炭。

早餐的餐點戈列格里斯全都要了雙份,并且一直賴著不走,讓開始準備午餐的女服務生不太高興。他不知道下一步該怎么走。剛才他聽到一對德國夫婦在安排當天的游覽行程,他也想為自己安排一趟行程,卻沒成功。里斯本對他來說并非觀光景點或旅游的舞臺,而是為了逃避自己的人生前來躲藏的城市。他唯一能想象的,是自己去搭乘太迦河的渡輪,從河上好好看這座城市。

但就連這件事他也提不起勁。他究竟想做什么?

他回到房間,把收集來的書堆疊在一起。兩本有關里斯本大地震和黑死病的書,一本是埃薩·德·克羅茲的小說,一本《惶然錄》,一本《新約圣經》,還有語言教材。然后他試著把書裝進行李箱,擱到門邊。不,這也不是他想做的事。并不是為了明天要去拿新的眼鏡。現在先到蘇黎世,然后在伯恩火車站下車?不可能,他已沒有退路。

還有什么事困擾他?是思及時光流逝與死亡,使他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做什么,不再明了自己的意圖?還是對自己的信賴喪失了自我意愿,因此對自己感到陌生,解決不了的難題是他自己?

他為何還不出發去找藍屋?安德里亞娜·德·普拉多在他哥哥死后三十一年,或許還生活在那棟房子里。為什么他要猶豫?為什么他心底突然出現一道屏障?

戈列格里斯做了他內心不安時常做的事:打開一本書。他的母親是伯恩高原地區的農家孩子,很少碰到書,最多只翻翻路德維西·岡霍夫的鄉土小說,且要花上數周才能讀完。父親利用閱讀來對付百無聊賴的博物館空蕩大廳,等他讀出甜頭后,所有弄得到手的書他都讀。“現在連你都躲進書堆里了。”母親發現兒子也迷上閱讀后這么說。他對母親的看法感到很難過,而且母親無法明白優美的文字具有魔力和光芒,也讓他十分難過。

這世上有人嗜書如命,有人對書無動于衷。愛讀或不愛讀書,一眼就看得出來。這是人與人之間最大的差異。大家對他的主張十分訝異,有些人對如此乖戾的見解不表贊同。但事實就是這樣,戈列格里斯知道,他就是知道。

他請清潔女工別打掃他的房間,然后在接下來幾小時內吃力地解讀普拉多的一則筆記,這則筆記的標題在他翻書時正巧躍入眼簾:

內在表象之內在

在前些日子的一個陽光明媚的六月上午,晨光靜靜在巷弄流瀉。我剛好站在加勒特大街上的一個櫥窗前,因為刺眼的光線讓我無法看清櫥窗里的商品,卻瞥見自己鏡中的影像。看到擋在面前的自己,令我很不自在。尤其不管怎么看,整個影像都合乎我看待自己的模樣。正當我打算用雙手遮陽,好讓我瞧進店內,我在櫥窗上的影像后面忽然冒出一個高大的男子,他的出現仿佛是個駭人的雷雨烏云,讓大地變了色。他站住不動,從襯衫口袋掏出一包煙,拿出一根含在唇間。吐出第一口煙時,他的視線移動了一下,最后停在我身上。我心想著:我們不過是人類,能了解對方什么?為了不與他影像中的眼神相遇,我假裝輕松地看著櫥窗里的展示品。陌生人從鏡中看到一個身材瘦削的男人沐浴在陽光中,頭發略白、臉頰細長、神態嚴肅、圓框眼鏡后面有一對黑亮的眼睛。我打量自己鏡中的影像,我和平常一樣方肩直挺,盡可能讓頭高高揚起,甚至有點后傾,正如喜歡我的人對我的正確評論:這個狂妄自負的家伙藐視一切、憤世嫉俗,只要有機會便不吝惜于戲弄嘲諷。抽煙的男人想必正是這么看我。

這是何種錯覺!我有時會想:自己站立行走時夸張地挺直身體,就是為了抗議父親佝僂彎曲的脊背,抵擋他的痛苦。強直性脊椎炎的折磨,讓父親像個受盡壓榨的奴仆垂頭望著地面,不敢正視高高在上的主人。或許我可以靠挺直身子,扳正我那已故驕傲父親的脊背,或是借由時光倒轉的神奇魔力,想辦法讓他不要駝得那么悲慘,讓他在現實中少受一些病痛奴役;仿佛借由我現在的努力,可以減輕父親吃過的苦,讓過去失去真實,換以一個美好、解脫的過去。

我望著鏡中身后那個陌生人產生的錯覺還不只這一樁:經歷了一個漫長的夜晚,沒有安慰,不得安眠,我怎可能輕視別人?前一天我剛在診所當著一名病人妻子的面,明示他已來日不多。請他們走進診療室前,我對自己說:你必須說明真相,給他們時間去安排自己和五個孩子的生活。說到底,人類擁有尊嚴,是因為無論命運何等殘酷,都有勇氣正視自己的命運。那時臨近黃昏,輕柔的暖風將接近尾聲的夏日氣息和喧鬧從敞開的陽臺大門送了進來。如果大家沉浸在這充滿活力的溫柔浪潮中,忘卻自我,這會是幸福的時刻。此刻的氣氛卻如猛力擊打門窗的暴風雨!男人和他的妻子在我對面,坐在椅子最外緣,懷著遲疑、焦急、不耐煩的心情等待我的宣判。他們多希望我釋放那死期將近的恐懼,讓他們可以輕快地步下樓梯,加入街上悠閑的人群,享受充沛的歲月。張口前,我取下眼鏡,拇指和食指緊壓著鼻梁。想必他們看出這姿勢是個宣布可怕事實的先兆,等我睜開眼時,注意到兩人的手已緊緊握在一起,似乎已分隔了十幾年再重聚。此情此景更是讓我哽咽,拖延那揪心的等待。我無力抬頭面對兩雙流露無名恐懼的眼睛,只能對著兩雙手表白。他們的手緊纏在一起,因為用力過猛以致全無血色。就是這對慘白糾結的手奪走我的安眠,只能出外散步,試圖驅散這揮之不去的一幕。我因此來到這條閃亮街道的鏡面櫥窗前。(想從腦中驅散的還有另外一件事:我為自己向病人宣布壞消息時的不當用詞懊惱不已,之后卻將惱怒發泄到安德里亞娜身上。她照顧我一直勝過母親,這天竟然忘記帶來我最愛吃的面包。希望金色的晨光能打消這非出于我愿的不公行為!)

我背后那個叼著香煙的男人,此刻將身子靠在燈柱上,看看我,又望了望街上的情景。他看到的我,無法泄露我內心缺乏自信的脆弱,因為那不符合我高傲自負的體態。我想象自己的眼是他的視線,想象我是他,從他的眼中看到我在鏡中的模樣。我的外表,還有給人的印象,從來不是真實的我,從未出現在我生命中。就學時,上大學時,在診所時,我都不是這樣的我。別人是否也同樣辨認不出外表下的自己?他們的鏡中影像是否同樣像是笨拙失真的帷幕?他們是否訝異地察覺,外人對他們的認知,跟他們自身體驗的方式之間,存在著一道偌大鴻溝?是否察覺內在了解及外來了解竟存有如此巨大的差異,以致無法混為一談?

當我們意識到自己的外表在他人眼中與在自己眼中截然不同,我們與外界間的距離便會拉得更大。面對人類與面對房屋、樹木,或是星辰,完全是兩碼子事。面對人類時,大家總期望以某種一定的方式相遇,把對方變成自己的一部分。人用幻想力將他或她分割開來,讓他或她符合自己的愿望與期待,當然也有可能透過對方,證實自己的恐懼或是偏見。除了他人的外表輪廓,我們永遠無法客觀肯定地看清對象。在認識他人的過程中,我們的視線會因自己的期望及幻想而偏移,受蒙蔽。正是這些期望與幻想,讓我們成為獨特、與眾不同的人,成為我們自己。就連內心世界的表面,仍然是我們內心世界的成分,更別提我們對他人內心的看法有多不準確,多不牢靠。對他人的看法與其說是揭示他人,不如說揭示的是我們自己。那個叼著香煙的男人,如何看待我這身子挺得過于筆直、瘦臉唇豐、鼻梁挺立、架著一副金絲眼鏡的人呢?在我看來,我的鼻梁過長,也太過突出。這外表又如何順應與違逆那男人的期望,以及他的心靈?他看出我刻意夸張和自負的地方嗎?他又略去了哪些,仿佛全然不存在?抽煙的陌生人從我的鏡中影像里,必然得到一幅失真的圖像。在他心中關于我內心想法的影像,更是堆積在失真之上的失真。因此我們之間更陌生,因為阻隔在我們之間的不只是虛假的表象,還加上彼此心中的錯覺。

這種陌生感及距離感惹人厭嗎?真的需要一名畫家對我們張開雙臂,即使是絕望,也徒勞地向我們描繪他人?或是那幅畫該用輕松的方式告訴我們:雙重障礙的確存在,但那也是一堵防護墻?我們是否要感謝這堵防護墻,幫我們和陌生人保持距離?要感謝我們由此獲得的自由?如果沒有軀體間雙重的保護直接面對面,情況會如何?要是人們之間沒有隔閡偽裝、相互交融,情況又將如何?

讀著普拉多的自述,戈列格里斯不時翻回書前頁,打量普拉多的肖像。他想象著醫生那頭鋼盔般朝后梳理的黑發變白,鼻梁架著一副圓圓的金絲眼鏡。別人看到肯定會說這人狂妄自大、蔑視他人。不過照科蒂尼奧的說法,他是名備受尊崇的醫生,直到救了秘密警察一命。從那以后,他就被原本愛戴他的人唾棄。他為此傷心不已,愿意為反抗組織工作來彌補過錯。

但這怎么可能?醫生盡了該盡,也是必盡的義務,反而要去贖罪?如果沒有這樣的過錯呢?戈列格里斯想著,科蒂尼奧的描述有哪里不大對勁。這件事肯定沒這么簡單,一定更復雜。戈列格里斯繼續翻閱著。我們人類了解彼此多少?戈列格里斯又翻了幾頁。或許會有段落提到他人生中這段扣人心弦又痛苦的轉折?他沒找到。他在淡淡的黃昏中走出旅館,信步來到加勒特大街。

當年普拉多站在這里看到櫥窗里自己的影像,尤利歐·西蒙斯的舊書店也在這條街上。

夕陽西下,櫥窗里沒有反射的光線。戈列格里斯過一會兒才發現一家燈火通明的時裝店里有面大鏡子。他從窗子望去,觀察鏡中的自己,試著模仿普拉多:設想自己在陌生人的注視下,將這個人眼中的影像復制到自己眼中,從陌生人的視線中接收自己鏡中的影像。讓自己成為陌生人,像是初次與自己相遇。

他的學生和同事正是這樣看他,便出現那位“無所不知”。連芙蘿倫斯都用這種方式看他,剛開始她只是個坐在前排、對他癡迷的女學生,后來成了他的妻子。他在她面前漸漸變成遲鈍緩慢、乏味的丈夫,漸漸取代那個博學多才的人,毀了她光彩文學世界中的魔力、歡愉和優雅。

如普拉多所言,每個人都會看到同樣的畫面,但是略有不同,因為人類外在世界的可見部分,亦是內心世界的成分。這位葡萄牙人確信,自己一生中從不曾是他在外人眼中的樣子。不論他如何熟悉自己的外表,還是認不出別人眼中的自己。那份陌生讓他倍感震驚。

一個跑過去的男孩撞了他一下,戈列格里斯嚇了一跳。撞擊的驚恐與忐忑不安的心情疊合,他沒有把握自己能與葡萄牙醫生匹敵。普拉多如何確定,自己與別人看到的他截然不同?他如何做到這點?普拉多談論這件事時,仿佛那是內心的一道光,一直在他心中照耀。那道光芒既是他對自己的深刻了解,也代表外人眼中無比的疏離陌生。戈列格里斯閉起眼,回想自己坐在駛往巴黎的火車上,在餐車車廂里。旅程果真開始后,他才在火車上體悟到對清醒的全新感受。這與葡萄牙人心智上的無比醒覺是否一脈相通?這種清醒是否以孤獨為代價?或兩者截然不同?

戈列格里斯聽人說,他在這個世界上永遠保持一種姿勢:趴在一本書上,沒完沒了地讀著。但現在他要挺直身子,試著體驗過度挺直背脊、高昂著頭,拉直父親備受折磨的駝背的感覺。上中學時,他曾見到一位得了佝僂癥的教師。患這種病的人總將頭縮進脖子里,以免無時無刻盯著地面。他們的舉止跟普拉多去科蒂斯文理中學時遇到那名學校管理員的描述完全一樣:就像一只鳥。同學們對那蜷曲的身體開了殘忍的玩笑,那名教師則報以陰險嚴厲的處罰。要是自己的父親一生都維持屈辱的姿勢,時時刻刻、日復一日,不論是坐在法官桌前還是跟孩子們圍坐在餐桌旁——這會是何種生活?

老普拉多當過法官,照科蒂尼奧的說法,還是一名鼎鼎大名的法官。他遵守薩拉查的法律,也就是遵從打破所有常規法制的人。或許他因此無法原諒自己而自殺。在普拉多家族的墓碑底座上刻著一行字:“當獨裁成為事實,革命便成為義務。”題這句話是為卷入反抗運動的兒子?還是為了發現話中真相卻為時已晚的父親?

戈列格里斯下山往大廣場走去,他急著想弄清楚這件事,采取的方式和他畢生致力從古文字中了解歷史背景的方法大不相同。他為什么這么做?法官已經作古近半世紀,革命也是三十年前的事,而普拉多之死也早已成往事。他何必在這件事上糾纏不清?這跟他又有什么關聯?只為了一個葡萄牙文字的發音,一個寫在額頭上的電話號碼,便讓他脫離自己井然有序的生活,遠離伯恩,卷入早已不在人世的葡萄牙人的生活?

在羅西歐廣場邊的一家書店里,安東尼奧·德·奧利維拉·薩拉查的傳記躍入他的眼簾。這個人在普拉多生命中至關重要,甚至可能是普拉多的死神。勒口上有個全身黑衣的男人,盛氣凌人卻神色機靈,嚴厲的眼神中帶著超凡的神采,透露出智慧之光。戈列格里斯翻開書,心想薩拉查追求權力,但不一味盲目愚蠢地使用殘暴手段,更不恣意放縱于酒池肉林中。為了保有并長期占有權力,他拋棄一切欲望,讓自己始終保持冷靜,無條件地厲行自我約束,過著苦行僧般的生活。人們可從他臉部嚴厲的線條、吃力擺出的稀有笑容中,看見他付出的巨大代價。在光鮮的政府生涯中,他節制簡樸。那些壓抑的渴望及沖動,在一切以國家利益為重的美麗措辭下,透過冷酷無情、近乎劊子手般的指令宣泄出來。

戈列格里斯睜著眼睛躺在黑暗中,想著自己與世界大事間的巨大隔閡。他并非對境外的政治事件漠不關心。一九七四年四月,葡萄牙獨裁政權解體時,幾位薩拉查的同輩動身前往葡萄牙,他卻說自己不想當政治觀光客。這句話讓那幾個人氣憤難當。

這并不意味戈列格里斯是個不聞不問、一無所知的井底蛙,不過他不得不承認,那種事對他來說有點像在閱讀修昔底德[1]的作品,只不過出現在報紙上,爾后又出現在電視新聞上而已。這是否跟瑞士對世事無動于衷的立場有關?還是只跟他本人個性有關?是否因他對文字癡迷,而對描述殘暴、血腥及不公的文字退避三舍?或是跟他的近視有關?

父親的官階最高只升到士官,他時常提起過去駐扎萊茵河畔的時光。身為兒子的他對此段故事始終感受不到真實,甚至有些可笑,與日常瑣事中的陳詞濫調相比,充其量只是澎湃激昂的回憶。父親感受到兒子的看法,有一次終于勃然大怒:我們怕極了,怕得要命!很可能出現另一種結局,你可能因此根本不會出生。父親沒有高聲喊叫,那不符合他的習慣,但語氣中的憤怒還是讓兒子羞愧,難以忘懷。

難道是這個原因,讓他想知道,阿瑪迪歐·德·普拉多是個什么樣的人?了解普拉多,能讓自己更靠近世界一步?

他打開燈,再讀了一遍先前讀過的段落:

空無

Aneurysma。每一刻都可能是最后一刻。我可能在沒有絲毫預兆、全然不知的情況下,穿過一堵看不見的墻,墻后面是一片空無,連黑暗都不存在。我邁出的下一步很可能就要跨過這面墻。倘若無法體驗死亡的瞬間,卻又明白死亡的那一瞬確實會到來,我豈有不害怕之理?

戈列格里斯打電話給多夏狄斯,問他什么是Aneurysma。“我知道這個字在希臘文中指的是擴張。那是指什么病?”希臘醫生解釋,那是先天性或后天性動脈血管壁向外擴張凸出的病變。是的,也可能出現在腦子里,還很常見。多數情況下病人毫不知情,可能長期潛伏在人體,甚至超過幾十年。然后血管一下子破裂,生命告終。他干嗎要在深更半夜里打聽這種事?哪里不舒服嗎?他現在到底人在哪里?戈列格里斯意識到自己犯了錯,他不該打電話給醫生。兩人多年來知心信賴,他卻找不出合適的話語回答,于是他結結巴巴、硬扯了一些老式電車、怪癖的古書商、葡萄牙人安息的墓園之類的事。全是些不著邊際的胡扯,連他自己都聽得出來。兩人陷入一陣沉默。

“戈列格里斯?”他聽到多夏狄斯問著。

“嗯?”

“葡萄牙文的西洋棋怎么說?”

他真想擁抱這位希臘醫生。“Xadrez。”他回答,嘴巴里已不再干澀。

“眼睛沒事吧?”

他的舌頭重新貼緊上顎。“沒事。”又是一陣沉默,然后戈列格里斯問:

“您覺得別人對您的看法,跟您對自己的看法一致嗎?”

希臘人大笑:“當然不!”

讓普拉多深深恐懼的問題,卻導致他人大笑,偏偏又是多夏狄斯。戈列格里斯不由茫然起來。他手里握緊普拉多的書,像是它忠誠的信徒。

“您真的一切都好嗎?”希臘人打破僵局又問。

“還好,”戈列格里斯回答,“一切正常。”

兩人如慣常那樣中斷了談話。

戈列格里斯悵然若失躺在黑暗中,試圖找出他與希臘人之間到底出了什么問題。畢竟當初是希臘人的一番話鼓勵他踏上旅程,盡管伯恩已開始下起大雪。希臘人讀大學時,在薩洛尼卡[2]當出租車司機賺取學費。有一次他說:做出租車司機這一行的人都很粗俗。他在詛咒或吸煙時,不時也會流露出粗俗感,加上他滿臉黑胡腮和小手臂上濃密的體毛,更顯露他的粗獷與桀驁不馴。

希臘人視別人對他的錯誤認知為理所當然。但一個人真能對此無動于衷?難道他真的如此冷淡麻木?或是在追求內心的特立獨行?天漸亮時,戈列格里斯方才入睡。

注釋:

[1]修昔底德(BC460~BC396),古希臘歷史學家,《伯羅奔尼撒戰爭史》的作者。

[2]薩洛尼卡,希臘除雅典之外的第二大城市,始建于公元前316年,是歐洲最古老的城市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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