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云濤倒臥在書房的窗邊。
子彈從窗外射進,一共打了兩槍,一槍擊碎玻璃后嵌入地板,一槍命中頭部,窗玻璃被子彈擊碎的高度也與周云濤的身高吻合。
死亡時間大概是在一小時前,也就是晚上八點左右。
“……都說了多少次了,當時我們正在打麻將,就聽見一聲槍響,我什么都不知道……”敘述者是一位二十五六的少婦,娥眉櫻唇,穿著不俗,是鎮子上富商劉玉舒的妻子馬月靈,大約也見過些世面,遇見這可怕的事件,雖然受了驚,卻也沒有特別驚慌失措,她一面說一面瞟著坐在沙發上的另一名妙齡女子,那女子穿了一身寶藍色底銀灰色牡丹花團的旗袍,小圓臉,杏仁眼,梳著公主髻,露出修長雪白的脖子,身材高挑清瘦,看上去頗有電影明星的風范。
她正是周云濤的情人鄭雪英,自從見了周云濤的尸體便一直呆坐,據說從事發到現在,一口水沒喝過,一個字也沒說過。
出乎常天的預料,地質學家鄭唯也在現場,他是鄭雪英的堂兄,也是他勘測出了鹿鳴山上有銅礦。
周云濤出事的時候,鄭唯、鄭雪英、馬月靈和周云濤的鄰居,也是當地的大戶,宋則同的夫人吳梅,正在打麻將,作為主人的周云濤到書房去拿書,進去不到兩分鐘便被槍擊。
“兇手一直躲在樹上。”縣警察局局長李和均親自趕到了現場——典獄長竟在自己家中遇刺——這不止是對他權威的挑釁,更是對他頭上那頂烏紗帽的挑釁,這種囂張,他平生從未遇見過,幾乎讓他手足無措,他有心要在“南京要人”的面前展示自己的斷案能力。
常天同意李和均的判斷,正對著書房的地方并沒有建筑物,無處躲人,只在圍墻外有一顆大槐樹枝繁葉茂,雖然已是盛秋,但在枝葉之間藏住個把人卻也不是問題,子彈是7.63的,應屬于毛瑟30手槍,因此射程也合適。
“那他得提前知道周云濤會進書房。”顧松成叫了仆人來問,“你家主人一般什么時候在書房?”
“老爺也不太愛進書房的,只有心情不好的時候,才會進來呆一會兒。”仆人的回答叫大家都有些吃驚,常天從書架上隨手取出幾本書,幾乎都是十成新的,便知道仆人并沒有說謊,周云濤和許多買書的人一樣,不過把書作為書房的裝飾品,把書房作為自己的裝飾品。
“你家老爺今天心情不好嗎?”李和均一面問那仆人,一面用眼睛看著坐在沙發上的鄭唯、鄭雪英、馬月靈和吳梅。
仆人也不知是老實還是狡猾:“今兒沒看出來。不知道呢。”
常天與顧松成對視了一眼:周云濤的心情自然是不好的,馬上就要被人踢出門了,誰的心情能好呢?但奇怪的是,在這樣的日子,他竟然還會請客人到家里聚會打麻將,若為了轉移注意力,他自己卻沒有加入,難不成看別人打麻將也可解憂?
“他可曾提起過有什么仇家?”李和均問道。
這一次鄭雪英終于開了口:“他沒提過什么名字——不過這世道,要不得罪人,怕也不是件容易事。
“我們家老周也不是第一次被人盯上了,”鄭雪英哼了一聲道,“這事兒李局長最清楚不過了,是不是?”
李和均的臉色立刻變了,原來這周云濤在7月20日便曾經遇刺,只是子彈沒有打中他,警察局查了幾日,并沒有查到線索,后來那刺客也沒有再出現。
“如果不是你們無能,早抓住了刺客,今天我們家老周也就不會出事?你現在來放這些馬后炮有什么用?!”鄭雪英完全不給李和均面子。
鄭雪英望著周云濤出事的書房,“早就勸你走,你要是早走了,今天怎么會送了命?”
在槐樹旁的土里找到了彈殼,常天親自爬到槐樹上去,很快在第一根枝丫上發現了繩子的勒痕,坐在樹杈上望向周云濤的書房,窗戶是開著的,窗簾也是拉開的,能很清楚地看見站在窗口的顧松成。
“這書房平日里窗戶和窗簾也是開著的嗎?”常天返回周宅,立刻問鄭雪英。
鄭雪英有些吃驚:“應該是吧?我沒太留意——哦,對了,云濤抽煙的時候,是喜歡站在窗前的。”
窗前確實有掉落的煙灰,而死去的周云濤的手指前,也還有未曾燃盡的香煙卷。
“兇手看來很清楚周云濤的習慣。”李和均得出結論。
“而且兇手的運氣很好,不然就是神機妙算——料定周云濤今夜會站在書房的窗前吸煙。”常天不冷不淡地說。
鄭雪英立刻叫起來:“你是說,家中有內鬼通風報信?”
“他進去立刻就出了事。”常天說道,“怕是來不及通風報信。”
“那你什么意思?”鄭雪英跌坐回到沙發,“是說他命中注定躲不過這一劫嗎?”
“我只是說,很巧。”常天將重音放在了巧字上,接著又說,“也許兇手只是賭一賭。”
“那么,麻煩諸位都跟我們回趟警局吧!”李和均把鄭唯、鄭雪英等人包括仆人都帶走了。他不打算邀請顧松成和常天,二者也不能插手太多,只能干看著。
“可以肯定,不是為了典獄長的位置。”顧松成說,“雖然還沒有公開,調令已經下來了,這事兒消息靈通的人都知道。”
“新舊典獄長之間,應該是要交接的吧?”常天提醒顧松成。
“你是說,有人怕周云濤說出不該說的東西?”
“若是可以不說的,周云濤一定是不會說的。”常天說道,“只怕是,有些需要交接解釋的,周云濤不得不解釋。”
第四監獄的新任典獄長孫坤到任的第二天,顧松成便領著常天走進了孫坤的辦公室,后者正焦頭爛額——周云濤死了,大量的工作無法交接,下面的人生怕沾惹麻煩,一問三不知,他只帶了一名心腹過來,要想理清這千頭萬緒,絕不是一時半會兒的功夫。
孫坤領著常天來到失火牢房的現場——已經清理打掃過了,被燒壞的墻壁也已經補好,但還沒有住進犯人。
“我問過了,這里原本在鐵欄外面還釘了木板,是充作禁閉室的,犯人犯了錯,才會被送到這邊來。那被燒死的十六人,其中有十五人就因為在礦區采礦時被發現企圖逃跑,所以才被送到這里來關禁閉的。也正因為從外面看不見里面,所以才沒有人及時發現那劉沖打算放火。”孫坤說道這里冷笑了一下,“也是巧得很,那劉沖當天被關進來,當天晚上就放了火。”
常天向四處打量著,這監獄的格局和其他監獄并無不同,這一層大約有四個區,每個大約有二十個牢房,分列左右兩側,中間留出約三米寬的通道,每個牢房約住十五個犯人,
這一間“禁閉室”位于第四區左后側的一個角落,離第四區大約有十米,與獄警們使用的廁所相鄰,卻并不與其他牢房相鄰,但可以看見第四區左側最后一間牢房,因此,那間牢房里的犯人,照理也可以看見這邊的動靜。
第四區的犯人對那一夜的回憶都大致相同:那一夜大家都睡得很死,都是在失火之后才被獄警喚醒的,誰也沒親眼看見火是怎么燒起來的,也沒事先聽見什么動靜,至于獄警所說劉沖在放火時瘋狂地大喊大叫——也沒有一個犯人親耳聽到。不過大家都目睹了救火的過程,之后又看見獄警抬出了十六具被燒得面目全非的尸體。
顯然,犯人們也是被“打了招呼”的,相較于剛上任的典獄長,他們更害怕的是時刻與他們相處的牢頭們。
“睡得很死這一點我相信。”常天對孫坤說道,“真要做事,有太多眼睛看著畢竟不好。很多犯人遲早也是要放出去的。現在我也明白為什么那么多犯人被延長了刑期了。”
孫坤明白常天的言外之意——有人在當日犯人們的飲食中做了手腳。
“廚房的廚師是我新雇來的,以前那個朱懷山前兩天失足落水死了。”他小聲說道,嘴角露出諷刺的笑意。
“那么,劉沖是因為什么被關禁閉呢?”常天記得獄警說有人看見劉沖偷偷藏了木塊,懷疑他鉆木取火得到火源,而關禁閉的人是不能放風的,這說明,劉沖是在關禁閉之前偷藏了木塊在鞋子中。
“那天,他打了一名獄警。”孫坤說道,“打了一記耳光。”
挨打的獄警叫馬明。
“長官,我已經說過了,那一日我見他形跡可疑,便過去問他在做什么,沒想到那家伙竟敢打人,這還了得?!必須要關禁閉的,這么處理,我并不覺得有什么錯,他后來放火,這是誰也想不到的,誰知道他竟會用兩個木塊鉆木取火呢?誰也不能未卜先知不是?”
“你說你看見他形跡可疑,他當時在做什么,會讓你這么覺得?”
“就是覺得他眼神不對勁,賊兮兮的,東張西望。”馬明回答得滴水不漏,“我去問話,他不敢看我的眼睛,可不說明心虛嘛!做了這么多年警察,這一點我還是看得出來的。只是沒想到,他竟然會打人!”
常天要來劉沖的檔案,后者因盜竊被判了三年,再過半年,便要出獄了。按理,他應該更積極地表現才是,怎么還會生出事端來呢?
“這就是他們說的原因。”孫坤將檔案中的一封信遞給常天,那是一封報喪信,時間是在出事前一周,告知劉沖他的母親因病故去了。
“傷心可以理解,但傷心到發瘋總是有些過分了。”常天翻查檔案,發現劉沖幼年喪父,并無兄弟姐妹,所以他的母親也就是他唯一的親人了,若是因為受了極大刺激,起了死念,也有這個可能,但他大可自我了斷,何苦還要拉上另外十五個無辜者墊背?而根據獄警們的證詞,他與這十五人素日并無怨仇,獄警們眾口一詞,都說是劉沖因失去母親而得了失心瘋,而瘋子的動機,是不必去追查的。
唯有張廉過去的獄友吳阿牛的證詞算是有用的。
張廉被帶走關禁閉的時間是在7月17日,而且沒有任何理由。
“長官說什么便是什么,”吳阿牛很是緊張,生怕自己被牽連進什么事情中去,“我們哪里敢多嘴?”
顧松成對這個日期十分敏感:“我是七月二十三日見到霍家文的尸體的,他是七月二十二日被殺的。”
顧松成把霍家文的照片給吳阿牛看,吳阿牛認得霍家文,說道:“很多人都知道他們長得像,就是一個胖,一個瘦。”
“那么張廉被帶走的時候,是胖還是瘦?”常天連忙問。
“胖的。”吳阿牛說道。
讓大家沒想到的是,霍家文的名字赫然也出現在被關禁閉的人之中——他正是那試圖逃走的十五人之一,時間是在7月15日。
“真是巧了!”顧松成與常天面面相覷。
兩個長相相似的人,先后被關進同一個禁閉室,然后又接連死于非命,更巧的是,他們都死在要和找他們的人見面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