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的當下與未來:讀懂我們的現實處境與30年大趨勢
- 鄭永年
- 3679字
- 2019-12-20 10:55:17
度量中國40年變化的坐標
2018年是中國改革開放40周年。從1978年到2018年,中國各方面都發生了巨變,令人眼花繚亂。如何度量和評價所發生的變化,是一個可討論的問題。在一些人看來是積極的變化,在另一些人看來則是消極的;在一些人看來是正面的變化,在另一些人看來則是負面的;在一些人看來是進步的變化,在另一些人看來是退步的。這些不同并不難理解,對所有這些變化,每個人、每一個社會群體心中的答案都是不同的,每個人、每一個社會群體都會根據自身的生活經驗來做判斷。
為什么會出現這種矛盾的局面呢?這里頭的因素很復雜,有三個方面的因素是可以加以考慮的。第一,人們的主觀目標、道德因素、價值觀認同等不同,導致評價的不同,即平常所說的“人心坐標”。這些個體層面的因素很復雜,影響著人們對變化的評價。第二,客觀世界尤其是物質世界的發展,往往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或者說是客觀規律,人們可以稱之為“物質坐標”。在這個層面,很多發展即使人們不喜歡,甚至反對,也很難不發生。例如,盡管經濟發展必然對環境造成影響,也會導致社會貧富差距擴大,但除了極少數人能夠不去追求,多數人還是會去追求的。如果人們認同這個客觀規律,評價會傾向于肯定;如果人們不能認同這個客觀規律,評價就會傾向于否定。第三,更重要的是,在“人心坐標”和“物質坐標”之間還有一個“制度坐標”。這是為了調節“人心坐標”和“物質坐標”。沒有制度,人難以和物質世界共存。因此,無論任何社會,人們都把制度看得很重。
從學術上看,“制度坐標”涉及兩個層面的問題。第一個層面的問題是應然的,即中國的制度應當通過怎樣的變化而成為怎樣的制度?第二個層面的問題是實然的,即中國的制度實際上在發生怎樣的變化?會變成什么樣的制度?
用第一種方式回答問題的,可以稱為理想主義者,而用第二種方法回答問題的,可以稱為現實主義者。但實際變化的結果往往是既不像理想主義者那樣理想,也不像現實主義者那樣現實,而是兩者的混合。理想主義者對改變現實有影響,主觀意圖對改變客觀環境的影響不可忽視,否則很難解釋歷史的進步。同時,理想主義又受制于現實環境,使得理想不會像原先所設想的那樣實現。這樣的結果肯定不是皆大歡喜,既不符合理想主義,也不符合現實主義。中國過去40年的改革歷程就是如此。
改革開放40年的獨特體制
20世紀80年代初,改革剛剛開始不久,中國的理想主義者設定了兩個改革開放的目標,即經濟自由化和政治民主化。簡單地說,當時的理想主義者的參照系就是西方發達國家,即市場經濟加民主政治。40年過去了,中國既沒有維持現狀,也沒有變成西方國家。無論是經濟還是政治,中國形成了獨特體制。在經濟上,官方也將此定義為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在政治上,既非西方所說的專制,也非西方所說的民主。
就經濟制度來說,正在形成中的獨特經濟,不僅僅是多種所有制的混合體,更是傳統與現代的混合體。西方把中國看成國家資本主義,實際上國家資本只是這種獨特經濟體的一部分,在很多方面甚至是不那么重要的一部分。中國從漢朝到今天幾千年,可以說是“吾道一以貫之”,一直存在著這樣一個混合經濟體,它至少有三個層面的市場,或者有三層資本。頂層的永遠是國家資本,底層的是自由民間資本,還有中間層面,就是國家和民間互動的部分。
從漢朝開始就是這樣,有些領域國家一定要壟斷,占主導地位,但大量的空間要放給民間;中間的經濟空間,像鹽、鐵那樣的產業,對國家很重要,但即使對國家很重要的空間,也可以叫私人去做。到了近代,就產生官辦、官督商辦、商辦等經濟形態。由此可見,這種混合經濟體其實是中國非常古老的一個經濟實踐,并不是現代的創造。
在中國那么長的歷史中,只有四個時期走了極端,變成經濟國家主義化,國家完全占了主導地位,市場幾乎被管控甚至消滅,包括王莽改革、王安石改革、朱元璋時期、計劃經濟時期。在這四個時期,國家跟市場完全失衡。除了這四個時期,中國的國家和市場基本上都是相對平衡的。從歷史經驗看,中國今后還會是這三種資本、三層市場,往前發展。這種制度有它的劣勢,與西方市場經濟比較,效率差一點,相比西方制度,其優勢是能夠預防大的經濟危機。
西方資本主義,正如馬克思所分析的,會爆發周期性的經濟危機,比如20世紀30年代的大蕭條、1997—1998年亞洲金融危機、2007—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等。中國過去40年基本上沒有經濟危機,這跟政府的調控能力有關系,跟這個制度機制有關系。
中國國有企業具有調節力
近代以來,西方經濟主要有兩個調整手段,一個是貨幣政策,另一個是財政政策。可是當利率趨于零的時候,貨幣政策就很難發揮作用。現在西方頻繁搞量化寬松(QE),但這并非解決問題的有效方法。就西方的財政政策而言,當政府的財政赤字過大以后,財政政策就不管用了。中國除了財政政策和貨幣政策以外,還有國有企業這個經濟部門可以調節。隨著全球化的持續,未來經濟波動越來越厲害。可以預見,中國無論如何都不會放棄國有企業。不過,這三層資本之間,邊界在哪里,每一個時代都在調整,每一個時代都在變化,以實現政府跟市場之間的平衡。
政治制度也是一種混合制度,這個制度的特點是:開放的一黨制、以黨領政、內部三權分工合作。一說政治制度,很多人心中的標桿就是西方的三權分立,即立法、行政、司法三權之間的互相制衡,但很多人可能沒有意識到,中國幾千年的政治制度也有“內部三權分工合作”——決策、執行、監察。這個制度在漢朝建立,一直到晚清都沒有變化。
人們不能說這個制度沒有生命力。當人們說中國文明幾千年沒有中斷時,就必須思考,哪些東西沒有中斷?王朝是中斷的,皇帝來來去去,各民族也在不斷融合,中國的“漢”不是一個種族概念,而是一個文化概念。那中國哪些東西沒有變化呢?就是這里所說的經濟制度和政治體制從來沒有大的變化,只發生了一些小的變動。
20世紀80年代中國開始政治體制改革,當時還有點想往西方的方向發展。這也正常,因為近代以來很多人都希望往這個方向發展。孫中山搞了一個“五權憲法”,即在西方三權基礎之上,加上中國傳統的考試權和監察權。不過,孫中山的理論沒有機會實踐。從臺灣地區的實踐看,中西方兩個體制背后有不同的邏輯,要么西方的三權為主,要么中國的三權為主,兩個體制加起來很難有效運作。臺灣地區現在基本上是西方的三權機制,考試權基本上已經無用了,“監察院”還在,但基本上不起什么作用。
政治重走“黨政分工”
今天的中國再次走上“內部三權分工合作”的道路。20世紀80年代提倡“黨政分開”,現在則提倡“黨政分工”。“黨政分開”的道路走到20世紀80年代后期已經走不下去了。“黨政分開”,黨的主管和政府的主管兩個人之間如果有矛盾,就變成了黨政兩個機構之間的矛盾,會產生黨和政府的分裂。因此,1992年中共十四大開啟了“三合一制度”,即黨的總書記、國家主席、軍委主席由一個人擔任。江澤民和胡錦濤時期都是這個思路。
西方建立在多黨制基礎之上的政治制度,可以稱為“外部多元主義”。在西方歷史發展過程中,先有市民社會后有國家,存在不同的政治力量,一個國家可以有幾個政治過程,最終的制度表述是多黨制和“三權分立”。但中國不是。中國幾千年來就是皇權,秦始皇以后一直是先有國家后有社會。因為皇帝只能有一個,所以只能有一個政治過程。但怎么做才能讓統治比較有效呢?那就是把一個政治過程分成三段,第一段是決策,第二段是執行,第三段是監察。
中國共產黨其實不是西方理解意義上的政黨。它和以前的皇帝從根本上不同,以前的皇帝是個人,是家庭,現在的黨是一個組織。在這個轉型中,西方有些概念提供了有效的工具,比如“民族主義”、“主權”和“列寧主義的政黨”。馬克思主義的中國化,在制度層面正是表現在這個地方。
以前的皇權分成三個方面,現在的黨權也分成三個方面——決策權、執行權和監察權。但人們不能說這是簡單地對傳統的回歸,因為現在黨是個集體,而以前皇帝是個人家庭。這個制度一旦確立,不能低估其生命力。不過,中共十九大盡管正式確立了“內部三權分工合作”,但這個體制的有效運作還需要進一步的改革。比如決策權,以前主要掌握在皇帝和他的大臣、皇兄皇弟少數人手里,現在則不一樣了。
中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全國人大、政協、重要的社會團體(工青婦)、各類智庫等,都可以成為決策權的一部分。現在的問題就是,決策權怎么更民主化一點呢?以前不需要民主,但現在有了民主的觀念,民主就必須體現在制度層面。監察權對反腐敗很重要,但監察權也不能濫用。漢朝規定,不可以什么都監察,規定只有6個領域可以監察,否則執行權就沒有辦法行使了。現階段的監察權就面臨這個問題。
這種制度和西方的民主制度是矛盾的,但是和民主本身并不矛盾。不難觀察到,中國的“內部三權分工合作”制度可以吸納西方很多民主的要素,但不會成為西方的制度。
從歷史經驗看,“人心坐標”和“物質坐標”隨著時代的變化而變化,但“制度坐標”的變化似乎更為恒定。不難理解,“制度”與“人心”和“物質”之間永遠存在著張力和矛盾,人們對制度的評價和認同永遠不會完全一致。不過,正是這些張力和矛盾,構成了制度進步的動力。對執政者來說,所需要的就是維持制度與其他兩者之間的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