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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靈的根據地
——來自紅山文化的石靈之光

從燕山南北,長城內外,到渤海灣一帶,那是紅山文化板塊。

說得具體點,就是地處東北遼河與內蒙古老哈河之間的兩河流域。

這片流域,還在約六千年前,就哺育了中國最早的玉文化,有了玉文化,我們就到了國家起源的入口處,果然那里出現了國家。在遼西,大凌河源頭——“凌源”,燕山支脈努魯兒虎山南麓,考古人有了新發現。發現的遺址在山梁上,而命名則用了從山下流過的那一條牤牛河(大凌河支流)的名字,故稱那山梁為“牛河梁”,稱那遺址為“牛河梁遺址”。遺址還算完整,由女神廟、祭壇和積石冢組成,有人認為,這樣的一個格局,已有了古國端倪,因其布局與北京故宮、天壇、十三陵等相似,故可作為關于“國家起源”的一個原型。

打開牛河梁上第二地點一號冢第21號墓,我們看到了這樣一位墓主,他從頭到腳,還有腹部,都擺放了玉,看那架勢,很有那么點“一貫三為王”的意思。

墓中未朽的,有累累白骨,還有玉。玉不朽,而白骨則難保不朽。呈現于我們眼前的,是白玉護著白骨,而白骨的骨髓,似乎已滲入玉中,那千年白骨,骨形雖在,骨質已空,骨髓如冰川消融,融入玉中。若人真有靈,那靈一定是在血液里和骨髓里。靈魂之于活人,要在血液里流動,可人死血枯,故靈魂之于死者,便退居于骨髓里。然而,骨髓也會流失,任其流失,以致靈魂失據,故以玉納之,納髓入玉,靈魂即以玉為載體,而得其不朽。所以,我們說,玉是靈魂最后的據點,也能以人的血性與骨氣的美而呈現。

考古學,不要過于看重遺址遺物的“物”的一面,我們不妨問一問,人死為何要葬?人之初對于死亡的那一番安排,表達了一種超越的心情,并非出于動物本能,而是出于人之所以為人的本性——萬物之靈。在柏拉圖的對話錄《斐多》中,他告訴我們,靈魂絕對優于身體,賦予我們存在的是靈魂而不是其他什么東西。人死后,尸體只是一個鬼,而真人的不死的成分叫作“靈魂”,會去另一個世界,向諸神報到。所以,我們別浪費氣力把將要被埋入墳墓的那具尸體當作與我們有許多聯系的那個人,別想象自己正在埋葬的人就是曾與之朝夕相處的親人,被埋葬的其實并非真人,真人仍在繼續他的命運。請看這位積石冢里的牛河梁人,他顯然還不懂柏拉圖說的“理念”是什么,可他已經知道靈是怎么回事,他還沒有覺醒到要靈魂跟著理念走,但他已經為靈找到了物的載體——玉。

有了絕對理念做前提,還有靈魂不死,這已是理性時代的思維了。可那個牛河梁人的心情,還跳動著玉器新時代到來的玉為石靈,仿佛還在有靈的世界里沉吟:

我擲出命運之石,向遠方那一棵樹,

隨一聲嘆息,我命已入黃土……

若干年后,人們想起我,

有人來樹碑,有人來掘墓,

還有人用錘子敲我頭顱,

而美其名曰——考古。

人之初,人所能掌握的物質,很有限,石頭是最早也是最重要的一種。

那時,人的精力和精神,都集中在石頭上,未有其他事物來分力分神,所以,那石頭,今天看來,還生氣勃勃,充滿了精神,尤其人之初的精神,純而又純。人之異于禽獸者,就那么一點精神。精神,如同人直立行走,既有植物性的直立,根底于地,向天空生長,同時,又有動物性的行走,以能動性和主體性,縱橫大地,為萬物之靈。

神話世界是靈的世界,靈之于人,可以為神,為英雄;靈之在物,可以為仁獸,為嘉木;靈之在石,可以為金銀,為美玉。與靈相對的為非靈,非靈所在,為怪力亂神,率獸以食人。《山海經》里,靈與非靈斗爭,通過斗爭,“帝”以萬物尺度誕生。

人類靈性的花朵,先在石頭上盛開,從石頭蔓延至萬物,而使萬物有靈。

以為萬物有靈,意味著人的靈性覺醒,列維-布留爾在《原始思維》里指出,萬物有靈論觀念,并非人的靈魂觀念的派生,而是與人的靈魂觀念同時形成的。兩種觀念不同,不同在于,萬物有靈是關于自然的,而靈魂觀念是關于人自身的。共同的是,它們都發自那一雙覺醒了的靈眼。用靈眼看自然,自然是萬物有靈的;用靈眼來看自身,人自有靈魂。

“原始”是什么,是蒙昧嗎?啟蒙主義者歷來這么認為。而我們不這么看,在我們看來,所謂“原始”,首先跟本原有關,其次跟原創有關,而原始人,就是直立本原,創造世界的人。萬物之中,何為本原?動物存活時間最多不過百年,植物多則千年,而礦物的生成呢,要以億計年。人類將礦物打磨成石頭,握在手里,一下就握住了永恒——那宇宙的根,從星空隕落,從大地隆起,經由數以億年計的時光孕育的山體巖石,終于被人類打造成了賦靈的石器。

自從拿起石頭,人類就站立起來,在蒼茫大地上開始自由行走,追逐獵物,從日出到日落,從天亮到天黑,追隨日月星辰,跟那天命走。人類拋出石頭,那一條美麗的拋物線,便帶著天命出擊了。石頭擊倒獵物,豈非有靈?石頭飛來,連虎豹也要逃走。

而玉,則是石頭中的石頭,剖開一塊巨石,只有那么一丁點屬于玉,它是那么晶瑩,那么透亮,那么溫潤,那么貼近人的生命的氣息,那不是石靈是什么?《說文解字》云:玉,石之美者。靈之為靈,原來就在于那個美呀!正是人生而具有的審美本能及其審美活動,在中國本土,也只有在中國本土,才以玉為標志,造就了一代又一代全新世的新人。

那位牛河梁人,就是全新世新人的一個紅山文化的樣本,他的靈,還不能像星辰那樣獨立而又放出普世的光,可它卻能夠像光線那樣,活潑地從一物進入另一物,所以,還要通過遍體覆蓋的玉器來開顯,開啟出一個萬物一體相互轉化的有靈空間。

柏拉圖所說的安葬,還只是安頓身體,而非安頓靈魂,所以,他主張要有節制。盡管如此,他對于安葬依然重視,談到如何安葬死者以及榮耀死者所必須舉行的儀式,他告誡我們,要敬畏地下世界的神靈和生活在我們這個世界上的神靈,要向坐在位于大地中央的那塊臍石上的祖先的神祇請教。如果他懂得中國的玉文化,會不會將那塊“臍石”同禮玉文明相連呢?如果放在中國,就會直截了當地說“臍石”就是玉根,是一切玉石的來源。

而躺在紅山文化遺址里的那位牛河梁人,他的安葬,就不光要安頓身體,還要安頓靈,過了六千多年,肉體已經化了,化入土中,化為玉色,但軀架仍在,瞧他那一副骨架子,多么舒展,可以想見,他生前該是如何的矯健。這是一個從身體到靈魂都已安頓好了的人,也許,他像木乃伊那樣曾經被包裹,可經過了時間的洗禮,就留下那幾根白骨。

我們再來看凌家灘遺址,在此,我們見到了更為豐富的玉,可人呢?不見了!我們未能見到有如牛河梁人那樣的一副骨架子。或曰,亡人就在玉下面,完全被玉覆蓋了。如此說法,讓我們想起了漢代有著特權身份的亡人——那些王侯,尸體上穿著金縷玉衣。

俄國人別爾嘉耶夫在《人的奴役與自由》中,向我們述說死亡:一切自然的事物都會死去,但個體人格不朽。然而,墓中的凌家灘人,我們只見其玉,而不見其人,故難免有此一問:體格不在,人格何存?倒是那位牛河梁人,體格與人格俱存。我們雖然不好說哪一種文化對死的安排更為合理,但紅山文化,畢竟給我們留下了那樣一具談不上美輪美奐卻因其能顯現個體而莫能與之爭的素樸之美的身軀,而凌家灘玉文化,則因其擁有更多的玉以及更加重視人死后的靈的追求,反而沒給我們留下一個完整的人體之美的身軀。

死人,是不是也有一個個體人格的問題?別爾嘉耶夫認為,死對于個體人格來說,永遠是一個悲劇。如此斷言,是否也適宜于中國玉文化中的紅山人和良渚人呢?

如果允許我們把史前文化的靈兌換成現代性的個體人格,當然可以這么說。或曰,唯一的不朽,榮歸個體人格,因為個體人格為著永恒而創造。就這樣,將個體人格與永恒掛鉤,那個體人格不是靈還是什么?如果我們還用靈與肉的話語形式,那么,我們可以這樣說,個體會死,而個體人格不死,死對于個體人格來說,是命運中最大的悖論。

死亡臨頭,人面對著最大的畏。因此,人不僅要戰勝對死的恐懼,還要戰勝死本身,才能實現個體人格。克服對死的恐懼,是精神的個體人格戰勝生物學意義的個體人。但這并不意味著不朽的精神源頭可以同人的死亡源頭分離,而是意味著整體人的轉換。

個體人終究會死去,而個體人格則將不朽。戰勝死亡,不可能靠進化,也不可能是必然性帶來的,戰勝死亡是一種創造,是在自然盡頭人的靈感爆發的靈魂的創造。看看紅山文化中的那位牛河梁人吧,死去已六千多年,他還那么安詳地躺在那里,白骨與玉交輝,他似乎已預見了考古學來臨,才為我們的發現和審美做好了準備。不過,那位牛河梁人生活的世界,并非與宗教信仰有關的靈魂的世界,而是萬物一體且人為萬物之靈的世界。

玉箍,長約18.6厘米,牛河梁遺址第二地點一號冢第4號墓出土

紅山文化遺址位于遼寧凌源、建平兩縣交接處的牛河梁山,距今五六千年,目前已發掘三十多處遺址點。女神廟祭壇和玉器給予這一文化以鮮明的石靈氣質,墓葬中有多種名目的玉器,玉器擺放有明顯的秩序,為典型的以玉為祭、唯玉為葬的玉文化。墓內沒有發現陶器或石器,陶器基本擺放在石冢上方,多為紅色筒形陶器。玉、女神、祭壇、廟宇及積石冢,形成了一個石靈文化的人類早期的精神結構,見證了紅山玉文化是一處以玉為靈媒的搖籃地。

牛河梁第十六地點第4號墓石棺,墓主頭枕玉鳳

玉鳳鳥,長約19.5厘米,牛河梁第十六地點第4號墓出土

牛河梁遺址第二地點一號冢第21號墓和第4號墓中,墓主頭枕一端斜敞口玉箍,據說是靈魂的出口,人死后靈魂從中飛走。第十六地點第4號墓的墓主頭枕一只玉鳳鳥,令人產生同樣的聯想,比如鳳鳥可搭載人的靈魂飛天。

牛河梁遺址第二地點一號冢第4號墓(細部),墓主頭枕玉箍

牛河梁遺址第二地點二號冢中心大墓第1號積石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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