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思君令人老 努力加餐飯
- 蔡瀾
- 1755字
- 2019-12-16 18:10:47
鬼婆牛雜
離開東京返港之前,早上必到筑地魚市場走一趟。我對金槍魚拍賣沒興趣,最愛吃場外小攤子的早餐。
“井上”的拉面最為精彩,一片片的叉燒鋪完又鋪,毫不吝嗇。湯底熬得鮮甜,面條又細又彈牙,非吃不可!
我早上的食量很大,一碗面是不夠的,得先來一碗飯墊底,吃完再吃面——若先吃面就吃不了那么多。
再往前走幾步,有一家賣牛雜的攤檔,白飯做得最好吃。檔口擺了一個巨大的鐵鍋,里面的牛腸、牛肚煮得沸騰騰、香噴噴的。
可那又是最難吃的。說難吃,不是味道不佳,而是那個賣牛雜的老太婆,是世界上最沒有禮貌的一個女人。看著她那副苦口苦臉,老大不愿意賣給你的樣子,本來應該吃不下的,但那鍋牛雜實在誘人,硬著頭皮也得光顧。
這家牛雜攤檔沒有漢字招牌,只掛了一塊布,日本人稱為“暖簾”,上面寫著“kitsuneya”, “狐貍屋”的意思。不會看日本名也不要緊,反正那鍋牛雜會指路。
檔口只能坐四個人,外面有一張長桌,讓客人站著進食。那么小的地方,要三個人經營才能對付排著隊的顧客,可見生意有多好。
二十年前我已被這家店吸引,當年那個老太婆五十多歲,兒子三十歲,娶了個媳婦二十幾歲。媳婦人長得真漂亮,皮膚潔白,明眸皓齒,只是命運沒有安排她當電影明星。
不論她怎么勤力工作,家婆都看她不順眼,不是怨三怨四那么簡單,而是總是破口大罵。兒子聽在耳中,不敢作聲,只繼續為客人添飯。我望著媳婦,寄予無限同情。
十年一下子過去,那檔牛雜我吃過無數次,沒有一回不聽到婆婆罵媳婦的,卻再也不曾見到那兒子。會不會忍不下去,找了別的工作?我胡思亂想。
老太婆罵得更兇,不單指責媳婦,連對客人也呼呼喝喝:“牛雜不單賣!要吃就要跟飯一起!”
或者,她指著貼在壁上的那塊小餐牌:“賣的東西就那么多,問三問四干什么!”
遇到洋人和衣著不像日本人的異鄉客,她總是以手背向外飛,大叫:“走!走!走!”
老太婆從來不知道什么是熟客,不望人家一眼。媳婦見到我來了多次,已認得,但礙著婆婆在,不敢打招呼,也不敢以眼光接觸。
這時她已步入中年,身材熟透,皮膚白里透紅,只有那陣女人味,才能把牛雜比下去。我一直想和她交談幾句,問問她先生去了哪里,但婆婆老是站在她身邊,我只好吃過飯,扔下錢就走。
好歹遇到一次她婆婆不在,我還沒有開口搭訕,她已主動地向我說:“婆婆不是不做外國人的生意,只是語言不通,怕得罪人而已?!?/p>
得罪外國人?她連日本人也得罪!見我不作聲,她向我再三地道歉。
總得找個機會回敬,這次終于實現。我坐在檔口,老太婆拿牛雜給我,一不小心,碟子摔落鍋中,牛雜汁飛起,濺到我的袖子上。
這回輪到我破口大罵了,我在腦中把日文轉了又轉,找不出字眼來罵人。日語中又沒有粗口,“馬鹿野郎”也不適合用在這家伙身上,忽然,我沖口而出:“鬼婆!Oni baba! ”
日本人的“鬼”不是鬼。鬼在他們的字眼中叫“幽靈”,而那個“鬼”字,是形容上身赤裸、腰纏獸皮、青面獠牙的大漢的,不恐怖。從前有一部電影叫《鬼婆》,是講一個樣子長得又黑又丑的老女人的。在我心目中,這個老太婆就是那么又黑又丑!
“咭”的一聲,我看到了最美麗的形象——笑聲發自媳婦。她聽到我罵“鬼婆”,忍不住笑出聲來。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的笑容,聽到她衷心的笑聲。
笑聲漸漸增強,原來是發自其他客人。
日本人有個天性,做錯了事就是做錯了事,不敢吭聲。鬼婆不向我發作,轉過頭大罵媳婦,媳婦也不搭嘴,任由她謾罵。
像粵語殘片,日歷一張張順水飄去。再過了十年,今天我又去光顧。那媳婦已四十幾歲了,工作的操勞,令她臉上很快地多添皺紋,身體也開始發胖,失去了當年的神采,但略施脂粉,樣子還是好看。
我大咧咧地在檔口前坐下,鬼婆沒有認出我這個仇人。我向她要了牛雜白飯、泡菜及啤酒??粗眿D那副委屈相,我準備接受鬼婆挑戰,再次向她開火。
好像感覺到那陣殺氣,鬼婆今天只是默默地為我添飯。聽不到她的罵聲,我又寂寞了起來。
這老家伙什么時候才死呢?我很少詛咒別人,但實在為那媳婦不值:大好的青春,就那么在這個小檔口埋葬了。婆婆的冷言冷語,大概已成了耳邊風了吧?至此,不禁幻想她把我帶回家,我們兩人拿出利刀,把鬼婆斬成一塊塊的,扔入鍋中,牛雜從此更香。媳婦開連鎖店,賺個滿缽。這也可寫成一篇鬼故事。
回到現實,我祝福她能等到那么一天,鬼婆不在身邊,那時她快快活活地一個人賣牛雜,一定會整天笑個不停,永遠不會成為第二個鬼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