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戴銀鈴的長臂猿
- 保姆蟒(升級版)(動物小說大王沈石溪·品藏書系)
- 沈石溪
- 14937字
- 2019-12-09 10:45:08
一
曼蚌寨背后是片茂密的椰林,在那一把把綠色長梳子似的樹葉底下,懸掛著累累碩果,散發出一陣陣椰子的清香。我們云南省馬戲團第一次來西雙版納巡回演出,絕大多數人都只是從電影里或書本上才見過椰子,站在椰林里,饞得直流口水。
馴象的芳芳使勁吸了吸鼻子,笑盈盈地瞟了一眼陪著我們一起到椰林來玩的曼蚌寨民兵隊隊長艾蛟龍,故意大聲說道:“椰子真香呀!不過,聽說椰子汁有一股馬尿味,不好喝?!?
“椰子汁香甜可口,比葡萄酒好喝多了?!卑札堈J真地說道。
“我可不信,除非讓我親口嘗嘗?!?
艾蛟龍大約已經看出了我們的饞相,笑著對芳芳說:“只要你們有本事把椰子摘下來,包你們吃個飽。”
筆直的椰子樹高聳入云,幾只云雀在樹梢啼鳴。我們這伙演員你望我,我望你,誰也沒有膽量敢站出來充好漢。那位馴虎的大胡子老劉搔搔后腦勺,嘆了口氣說:“誰叫我們不是孫悟空投胎,活該吃不到椰子。嘿嘿,人家是望梅止渴,我們來個望椰止渴吧。”
“孫悟空?嘿,有啦!”芳芳驚喜地叫起來。這機靈姑娘鬼點子可多啦,水靈靈的大眼睛一眨巴,就冒出一個新花樣來。果然,她說道:“蒲興,把你的南尼牽來,表演個快速摘椰的節目,讓傣族兄弟開開眼界。”
蒲興是我的大名,南尼是我負責飼養訓練的一只長臂猿。這確實是個絕妙的主意。我的南尼是個天生的爬樹健將,莫說椰子樹,如果有根竹竿長得能夠上月亮,它也會毫不費力地為我逮下玉兔和銀蟾。
在大家的慫恿下,我把南尼牽來了,解開拴在它脖子上的細鐵鏈,對它下達了命令。
南尼短短的腿輕輕一躍,長長的雙臂摟住了椰樹干,毛茸茸的腦袋一搖一甩,飛快地爬上了椰樹梢。
椰樹下圍觀的人群發出嘖嘖的贊嘆聲。
南尼手攀葉柄,足蹬椰子,將一只只熟透的椰子蹬下樹來。橢圓形的椰子在草地上蹦跳滾動,人們笑嘻嘻鬧嚷嚷,只顧彎腰去撿。猛然,我聽見椰子樹梢響起一陣激越的銀鈴聲,丁零零,丁零零,就像警笛一樣刺耳。我抬頭一望,糟糕,南尼攀著椰樹葉,像蕩秋千似的,輕輕一蕩,就從一棵椰樹躍到另一棵椰樹,向遠處一座龜形的石崗逃去。
這座龜形的石崗坐落在原始森林里,沐浴著金色的陽光,遠遠望去,紫氣氤氳,氣象萬千。
“不好了,南尼跑啦!”芳芳尖叫起來。
“該死的,快追,抓住它!”馴虎的大胡子老劉跺著腳罵道。
我摔掉捧在手里的兩只椰子,從椰樹底下朝南尼追去,并且大喊:“南尼,別淘氣,快回來,回來——”
南尼頭也不回,飛快躍出椰林,逃進與曼蚌寨毗鄰的茫茫無際的原始森林,只留下一串清脆的銀鈴聲在椰林里回蕩。
二
南尼逃跑了,我們馬戲團的尹團長氣得臉變成了紫茄子,眼睛變成了紅燈籠。他把我叫去,當著全團同志和許多傣族老鄉的面,劈頭蓋臉地把我批評了一頓,唾沫星子噴了我一臉。什么饞鬼、懶蟲、敗家子、掃帚星……難聽的話全罵出來了,羞得我想找個地洞鉆進去。
也難怪尹團長大發雷霆。培養一個優秀的動物演員并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情。南尼在馬戲團學了四年,起碼花了上萬元;再說,南尼是個一流的動物演員,非常叫座。半年前它第一次登臺表演,在單杠上翻跟頭,在竹竿上“飛空接碟”,驚險的動作、嫻熟的技巧,立刻聲譽大振,為我們馬戲團招徠了很多慕名而來的觀眾。小朋友們特別喜歡它。我們到少年宮去演出,只要它一上臺,小朋友們就歡呼起來:“瞧,戴銀鈴的長臂猿!瞧,多漂亮的銀鈴!”南尼好像也特別喜歡給小朋友們演出,蕩秋千、走鋼絲、轉花傘,演得特別賣力。小朋友們一個個臉上笑得旋起了酒窩,把小手掌都拍紅了,喝彩聲差點把禮堂的屋頂都掀翻了。南尼謝了七次幕,小朋友們還不肯罷休呢。一點兒也不夸張,跟在它后面演出的老虎嫉妒得咬牙切齒,大象氣歪了鼻子。它確實是我們馬戲團的臺柱子和大明星。
南尼逃走了,我焦急、憤怒,又非常傷心。憑良心說,我待它可好啦。就是我給它起了南尼這樣一個響亮的名字。夏季,我天天帶它到白瓷浴缸里去洗澡,替它除去身上的虼蚤;冬季,我讓未婚妻縫漂亮的小花襖,給它穿上御寒。芳芳戲謔地說它是我的親弟弟。現在它狠心拋下我逃走了,我的心像被野貓抓破了似的疼。
南尼在馬戲團一貫得寵,生活很幸福,它為什么要逃跑呢?我問了尹團長,問了大胡子老劉,還向艾蛟龍和曼蚌寨的幾位獵人作了調查。原來,椰林背后那座龜形的紫色石崗,名叫猿嶺,就是南尼的故鄉。據艾蛟龍回憶,四年前的一天,他和另一位獵人進山打獵,看到一群長臂猿在采食檳榔果,就把一只花花綠綠的空罐頭放在小山坡上,引誘聰敏而又淘氣的小長臂猿上鉤。果然,不一會兒,一只兩歲左右的小長臂猿撿起了那只空罐頭,左瞧右瞧感到十分稀罕。不小心,空罐頭從它的小手中滑落下來,圓形的鐵皮罐頭順著山坡滾動起來,發出當啷啷、當啷啷的聲響。顯然,它被這新奇的玩意兒吸引住了,不斷地跟著玩,不知不覺離開了猿群。罐頭滾到一蓬醉蝴蝶前,它剛彎腰去撿,埋伏在花叢中的艾蛟龍和另一位獵人猛地躥出來,一下把它按翻在地。后來,艾蛟龍把這只小長臂猿賣給了省馬戲團。
不用說,這只小長臂猿就是現在的南尼。它一定是爬上椰樹梢后發現自己回到了故鄉,于是趁行動自由,逃回猿嶺了。
我事先竟然一點兒都不知道其中的奧妙曲折。我是個傻瓜,是個笨蛋。自己釀的苦酒必須自己來喝,我只有一個辦法,就是到猿嶺去,把南尼找回來。艾蛟龍很仗義,答應幫我的忙,陪我一起到原始森林去。
尹團長揮著拳頭威脅說:“蒲興,你一定得給我把南尼原樣找回來。要是有一點兒差錯,哼,你信不信我讓你披一張猿皮,上臺去代替南尼表演!”
我的天哪!
三
艾蛟龍掮著獵槍,帶著一副鐵夾子。我背著滿滿一筒帕(傣族繡花的挎包)毫糯蘇(傣族一種食物,用糯米拌紅糖,包在芭蕉葉里煮熟,類似漢族的粽子)和炒米,鉆進自然保護區。
森林里古樹參天,野竹叢生,金黃的麂子在草坪上悠閑地散步,潔白的鷺鷥在藍天自由翱翔。那巨大的榕樹撐開幾十條手臂,像在歡迎我們的到來。艾蛟龍纏著青布頭帕,穿著無領短衫,鼻梁高挺,眼睛微凹,下巴有點兒往上翹,顯得十分剛毅。他不愧是位出色的獵人,對森林里野獸出沒的小徑了如指掌,領著我避開毒蛇遍布的沼澤地,繞過熊窩和老虎棲身的山洞,沿著曲曲彎彎的羅梭江朝猿嶺走去。
黃昏時,我們來到猿嶺腳下的白云磯。這是江心一塊突兀的怪石,像一柄雙刃劍刺穿云朵。磯石四周,巨大的礁石星羅棋布。艾蛟龍把我拉上一棵高高的苦楝樹,透過茂密的樹葉,我們望見二三十只長臂猿正在白云磯那兒撈青苔呢。
秋天是青苔生長的旺季。透明的江水從石面上漂過,細細的青苔在礁石的四周像魚一樣擺動,把周圍的流水染成碧綠。那群長臂猿從岸邊的樹冠上手拉手地爬到礁石上,像一長串山丫果似的,從江水里撈起一片片青苔,依次遞送上岸來。多好的青苔呀,糯軟滑膩,鮮美可口。
“喂,你瞧瞧,這群長臂猿里有沒有你的南尼?”艾蛟龍附在我耳畔小聲地說道。
我正在觀察,突然,猿群發生一陣騷動。隊伍尾梢有一只老母猿,大約是餓極了,當一片蒲扇似的青苔傳到它手里時,它沒有往上傳,而是一口塞進嘴里,狼吞虎咽起來。這時,那只蹲在樹丫上的高大威武的公猿憤怒地吼叫了一聲,躥上來,狠狠地扇了老母猿一巴掌。老母猿慘叫一聲,從樹上跌下地。大公猿還不罷休,跳下來,照著老母猿的臉和身體拳打腳踢。老母猿皺紋密布的臉上淚水模糊,衰老的身體蜷曲著,在沙礫上打滾……
那只大公猿長著尖尖的腦袋、尖尖的耳朵和尖尖的嘴唇,模樣兇狠,毫無疑問,它是這群猿的猿王。看樣子,撈上來的青苔應先進貢給猿王,猿王吃飽后,才輪得到其他猿吃。嘿,多么霸道的猿王呀!
猿群恢復了平靜,又繼續撈青苔了。我把這群長臂猿從頭至尾仔細瞧了一遍,沒有發現南尼。我正在焦急時,艾蛟龍用肘拐捅了捅我,用食指貼在嘴唇上噓了一下說:“你聽!”
我凝神諦聽,微風送來了一絲銀鈴聲,丁零零,丁零零,和潺潺泉水、婉轉鳥鳴組成了一支奇妙的樂曲。不一會兒,我就遠遠看見南尼順著羅梭江過來了。它一會兒從野芒果樹躍到野檸檬樹上,大嚼一通,一會兒又從高高的望天樹跳到羊蹄甲樹,任性地把滿樹的羊蹄甲花打落下來,紅的花瓣、紫的花瓣和白的花瓣紛紛揚揚灑了一地,像下了一場美麗的花雨。它在草坪上翻起跟頭,又從纏在大樹間的藤蔓上溜來滑去,盡興后,再躍上樹枝,攀緣而行。它來到我和艾蛟龍藏身的苦楝樹前,攀住一根倒掛在水面的柳枝,停住不動了,目不轉睛地盯住在白云磯采青苔的猿群看。
江水清得像一面鏡子,清晰地倒映出南尼的容貌。四年前,它剛到馬戲團時還是一只乳臭未干的小猿,全身毛色灰黃,現在它成了一只雄壯漂亮的大猿。一米高的身子,站起來兩手可以摸地。全身毛色黑得發亮,臉頰潔白(這是西雙版納熱帶森林中特有的白頰長臂猿,棲樹上,喜群居),猶如夜空中一輪明月。特別顯眼的是套在脖頸上的那只銀項圈,鑲著七只玲瓏剔透的小銀鈴,在波光下一閃一閃,就像是用北斗星編織成的。
突然,南尼臉上出現了笑紋,耳朵一個勁兒地跳動起來(在馬戲團時,它每次演出成功,或得到愛吃的食物,耳朵便會跳動起來表示激動和喜悅),“噢喔——”它狂叫一聲,躍向白云磯。
哦,南尼一定是認出了采青苔的猿群正是它闊別四載的大家庭。
霎時間,所有的長臂猿從江面跳上岸來,怒視著南尼。
南尼嗚嗚地叫著,大概在竭力表明自己是四年前被人類捉走的小猿。但猿群并不理會,在猿王的指揮下,團團把它圍了起來。
南尼向剛才挨了猿王一頓毒打、現在畏縮在樹根旁的老母猿啼叫起來。老母猿深褐色的長毛已失去光澤,灰白的臉上顯出極度驚訝的表情。終于,它滿是眼屎的眼眶里流出了兩滴渾濁的淚水,叫了一聲,朝南尼撲來。南尼也張開雙臂,撲向老母猿的懷抱。
艾蛟龍朝我眨眨眼睛,說:“瞧見了嗎?母子相會,還挺動人的!”
突然,猿王攀在樹枝上,威嚴地長嘯一聲。老母猿嚇得趕緊縮回了腳,倒退了好幾步。
這時,一只獨耳朵公猿和一只獨眼龍公猿齜牙咧嘴地向南尼逼近。我聽艾蛟龍介紹過,猿群中凡是獨耳朵、獨眼龍之流,都特別兇悍,是打架斗毆的老手。我怕它們傷害南尼,就咬著艾蛟龍的耳朵說:“開槍,嚇唬它們一下。”
艾蛟龍搖搖頭說:“使不得,槍一響,猿群會躲進密林,你十天半月都休想再找到它們?!?
我正在擔心,忽見南尼縱身一躍,跳上樹丫,一面溫順地咕咕叫著,一面在猿王的臭腳上連連親吻。它一定是在哀求猿王接納它。
猿王高昂著頭,顯得不屑一顧。
南尼跪伏在猿王面前,搖頭晃腦,再三哀求。它脖頸上的銀鈴也跟著顫動起來。美妙的銀鈴聲飄到樹上,樹葉婆娑起舞;落到江面,江水涌出一朵朵浪花。
猿王貪婪的眼光落在南尼的銀鈴上。這銀鈴外形美觀華麗,聲音悅耳動聽,就像是高貴的皇冠。
猿王猛地伸出長臂拉住銀圈。南尼趕緊護住銀圈。猿王皺起眉頭,瞪起眼睛,嚎叫一聲。立刻,獨耳朵公猿和獨眼龍公猿沖上來,狠狠地擰南尼的耳朵,捶南尼的鼻尖。
南尼松開拉住銀圈的手去捂臉。咔嚓一聲,銀圈被拉斷了,落到猿王手里。猿王瘋狂地搖動著銀圈,激昂的銀鈴聲震得樹葉簌簌發抖。
猿群歡呼起來,獨耳朵公猿和獨眼龍公猿一個勁兒朝猿王諂笑。猿王揚揚得意,把銀圈套在自己的脖子上。
南尼奮力搶奪,被猿王一腳從樹上踹下地。它坐在草地上,撫摸著光溜溜的脖頸,傷心地哭起來。
我也為南尼難過。這只漂亮的銀鈴,是四個月前南尼表演“飛空接碟”成功,我拿自己祖傳的一雙銀筷子到銀匠鋪改制而成,作為禮物送給它的。
“飛空接碟”,就是在舞臺兩側相隔兩丈遠的地方各豎一根竹竿,它爬到竹梢,奮力彈躍,從這根竹竿飛到那根竹竿,半空中這一瞬間,還要接穩我甩上來的兩只飛碟。這個節目最受觀眾歡迎,表演成功后,觀眾席上便會拋來一束束鮮花??梢哉f,這只銀鈴是南尼無限的光榮和驕傲。如今,這銀鈴竟被兇暴的猿王搶走了,唉!
猿王神氣活現地晃動著銀鈴,領著猿群分吃青苔。只有老母猿倚在南尼的身邊,慈愛地撫摸著它的腦袋,給它梳理毛發,幫它捉虱子。漸漸地,南尼停止了哭泣,靠在老母猿懷里,溫順得像只小貓,咿咿唔唔不知在訴說些什么。不一會兒,南尼和老母猿向我們藏身的苦楝樹走來。它們走走停停,南尼逮個螞蚱塞進老母猿的嘴里,老母猿摘串雞素果塞給南尼,親昵極了。
艾蛟龍興奮地給我遞了個眼色,從筒帕里掏出一面捉鳥用的尼龍網,張開后,提在手里等待著。他是想等南尼來到苦楝樹下時撒網將它罩住,在它掙扎時,跳下去把它逮住。這倒是個絕妙的好主意。
南尼和老母猿來到苦楝樹下了,遺憾的是有兩根樹枝擋在它們頭頂上,撒不下網去。只要它們再跨前兩步,來到空曠的草地,我們便可以大功告成了。偏偏南尼和老母猿在樹枝下不走了,你幫我搔癢,我幫你捶背,盡情享受著重逢的快樂。我們耐心地等呀等,太陽落山了,薄薄的暮靄籠罩著山林,像涂上了一層淡紫色的光暈。
江邊的猿群吃完了青苔,猿王呼嘯了一聲,帶著這群長臂猿返回猿嶺。老母猿也拉起南尼,轉身要去尾隨猿群。眼看就要失去一個那么好的機會了,我急了,不管三七二十一,低聲而急促地叫道:“站住,南尼,回來!”
南尼渾身一陣哆嗦,抬起頭來怔怔地望著我。我從樹葉里探出身來,拼命向它招手。它眨巴著眼睛,顯得又驚又喜。我同它朝夕相處了四年,感情可深了。記得有一次我患流感,請了三天病假,它整整三天沒有一絲笑容,不吃一點兒東西。瞧,它猶猶豫豫地朝我走來了。我趕緊從十多米高的樹丫往下溜。
突然,老母猿狂叫一聲,跳過來拉起南尼的手臂。南尼仿佛清醒過來了,臉上的表情由驚喜變成恐懼,叫了一聲,跟著老母猿躍上樹枝,飛也似的逃走了。
我呆呆地望著它的背影,束手無策。
艾蛟龍一面收拾起尼龍鳥網,一面用譏諷的口氣說:“你以為它還和過去那樣聽你的話嗎?嘿嘿,它不是人,是畜生!”
我沒有搭話,生著悶氣。我從來沒有對南尼施行過鞭笞或責罵,就連那次我要它排練一個名叫“長臂飛旋”的新節目(身體倒立,以手代足,在原地以每分鐘六十圈的速度連續旋轉三分鐘),它旋不到一分鐘就耍賴,假裝頭暈眼花,躺在地上不肯起來,我也沒有懲罰它,而是把這個難度很高的節目取消了。如今,它一回到猿群,心愛的銀鈴就被搶走了。誰待它好,誰待它壞,這不是“和尚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嗎?但它就是不愿回到我的身邊。說到底,它畢竟是畜生,不懂得人的感情。
四
艾蛟龍帶著我闖進猿嶺,追蹤猿群。
終年見不到陽光的密林里陰暗而又潮濕,一腳踩下去,鞋子深深陷進去,冒出一洼被落葉和樹枝漚黑了的積水,散發出一股刺鼻的腐臭味。蛤蚧、地狗、蟑螂、四腳蛇、大黃螞蟻驚慌地從落葉底下躥出來,爬到我們腳背上,然后又鉆進褲腿往上爬……渴了,我們喝一口山泉水;餓了,嚼一把炒米。幾天來,我們跟在這群長臂猿后面,或者伏在一人多高的斑茅草里,或者躲在大樹上,但是一直沒找到活捉南尼的機會,倒是把長臂猿的生活觀察了個透。
南尼用銀鈴這個高昂的代價,換取了在猿群中生活的權利。
我發現,在長臂猿的世界里,等級非常森嚴。南尼是新入伙的,屬于下三流。開頭兩天,那些肌肉發達的成年公猿都瞧不起它,盡情欺侮它。南尼爬到兩只正在玩鵝卵石的公猿跟前友好地微笑,可那兩只公猿竟用鵝卵石砸它的腦袋。南尼到獨耳朵公猿跟前,伸手去幫它捉虱子,可獨耳朵公猿翻翻眼皮,抬手揍了它一拳,把它趕回老猿、母猿和幼猿群里去了。猿群找到一棵古老的大榕樹,樹上結滿了一串串嫣紅的榕樹果,足夠全體長臂猿吃個飽,但獨眼龍公猿守在樹丫上,不準南尼爬上榕樹,還把吃不完的榕樹果踩得稀爛,摔得滿天飛,譏笑它的饞相。
我經常發現南尼悄悄躲在樹丫上哭。每逢這時,老母猿便過去緊緊抱住它,用布滿皺紋的老臉摩挲它的手臂、脖頸和脊背。
那些成年公猿霸占了野果子,南尼就用在馬戲團里學得的“飛空接碟”這手絕招來獵取飛鳥。森林里有美味的野鴿、肥胖的鵪鶉和成群的斑鳩。南尼躲在茂密的樹葉間,飛鳥掠過時,它縱身一躍,身體輕盈地落在對面那棵樹上,手里已捏住那只倒霉的鳥了。
這神速的動作使許多長臂猿看得目瞪口呆。獨耳朵公猿和獨眼龍公猿望著南尼吃鳥肉,大概饞得難受,就學南尼的樣子,也飛躍捉飛鳥,結果鳥羽沒抓住一根,鼻子倒撞在對面的樹干上,流了不少血。
南尼很孝順,捉住飛鳥后,總是先給老母猿吃飽,然后輪到自己吃。有時捉得的鳥多了,它就慷慨地分給那些行動遲緩的老猿和幼猿吃。漸漸地,有些成年公猿也伸手向它討,它便很大方地把鳥肉分給它們吃。幾天后,我發現南尼在猿群中的地位明顯提高,變得受尊敬了。特別是那些母猿,前幾天還像避瘟疫一樣避開它,現在都熱情地幫它捉虱子、梳理毛發,找到野果子,也送一份給它品嘗。其中有一只年輕的紅毛母猿待南尼格外親昵,時常把活潑可愛的幼猿塞進南尼懷里,讓它摟一摟、抱一抱、親一親。
只有猿王變得越來越暴躁,常常無緣無故地咆哮起來。每逢看到南尼飛躍捉鳥,它便陰沉著臉,怒視著南尼,眼睛里燃燒著怒火。特別是那些母猿圍著南尼表示親熱時,它就發瘋般地在樹枝上躥上跳下,還張開嘴巴,用尖利的牙齒把樹皮一塊塊咬下來。今天早晨,猿王又突然一反常態,采來雞素果和蛋黃果,不再獨吞,而是送給獨眼龍公猿和獨耳朵公猿分享。中午,猿王還破天荒地把銀鈴從脖頸上摘下來,給獨耳朵公猿和獨眼龍公猿輪流戴了一會兒,樂得它們抓耳撓腮,笑出聲來。
不知為什么,我總覺得猿王的反常行為是一個陰謀。朦朦朧朧中,我有一種預感:南尼正面臨著危險。我把自己的擔憂告訴艾蛟龍。艾蛟龍也有同感,他告訴我說,在獸群里,經常會為了爭奪首領地位而發生殘酷的搏斗。莫非猿王嫉妒南尼的才能,覺得自己的地位受到了威脅,想對南尼下毒手?我和艾蛟龍商量,決定加快行動,在這一兩天內設法把南尼逮住。
黃昏,猿群鉆進山谷,在一棵巨大的樹菠蘿(俗稱牛肚子果,是熱帶水果,果實形似荔枝,但體積大,一個重十多斤)上搶吃美味的牛肚子果。我和艾蛟龍躲在山坡上,看得真切。艾蛟龍取出尼龍鳥網,對我說:“你在樹上別動,我悄悄摸過去。”我點頭同意了。我不大會爬樹,跟著去礙手礙腳的,一不小心便會弄出聲響,把猿群嚇跑,倒不如讓艾蛟龍一個人去更有把握些。
我目送著艾蛟龍潛進山谷。他不愧是獵人,機靈得像只貓,才半個多小時,便爬上那棵樹菠蘿了。嘿,多虧那茂密的樹葉掩護了他,猿群一點兒也沒發現,仍然傻乎乎地搶牛肚子果吃呢。我以為這次是“三個指頭捏田螺——十拿九穩”的了,不料艾蛟龍剛爬上樹冠,猿群大概是吃飽了,慢悠悠地撤下樹來,懶洋洋地順著山坡爬上來了。
唉,我失望極了。誰知過了一會兒,猿群竟然都聚到我藏身的樹底下。哦,原來這兒有一大片雞樅樹哩。瞧,南尼也過來了,徑直來到我那根樹枝底下。這正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F在我離南尼只有三四米遠。我吸取了上次的教訓,不再去叫喚它。我屏住呼吸,輕輕挪動手腳,擺了個鷂鷹捉雞的架勢。哈,南尼正蹲在樹下,把一塊小白傘似的雞樅塞進嘴里嚼得津津有味呢。我咬咬牙,橫橫心,猛地朝它撲了下去。
我聽見一聲怪叫,我的手觸到了南尼光滑的皮毛,可惜我來不及將它捉牢,只覺得胸脯猛地撞在地上,一陣劇痛,頭暈眼花,身體像只皮球一樣順著斜斜的陡坡滾下去。我努力想拉住藤蔓、茅草和樹枝,但手腳軟得像剛蒸好的糯米糍粑,一點兒力氣也沒有了。終于,我兩眼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像是在炎熱的沙漠中長途跋涉,渴得嗓子冒煙。突然間,仿佛天空降下甘霖,落在臉上,清凌凌,涼爽爽;滴進嘴唇,含有一股野花的香味。我渾身一陣愜意,清醒過來,睜眼一看,發現自己滾進溝底,躺在亂石中間。火紅的太陽懸在半空,碧空如洗,沒有一絲云彩,哪有什么雨,是南尼伏在我身邊,把一朵碩大的杜鵑花當水瓢,將山泉水慢慢倒進我的嘴唇,還不時將泉水抹在我的額頭上。
它見我醒來,露出了欣喜的表情,咧開嘴笑了。我發現它潔白的臉上有兩條淚痕。山野寂然無聲,我環視了一遍,猿群早已不知逃到哪兒去了,只有南尼守護著我。它見我負傷昏迷了,不忍心離去。它是通人性的,它是有良心的。我鼻子酸溜溜的,抬起無力的手伸過去。它像過去在馬戲團時那樣,溫順地靠在我懷里,嗚嗚輕聲叫喚著。世界上只有我才懂得這叫聲的含義:是在向我表達它的內疚、它的羞愧。
我捏住它的胳膊,激動地說:“南尼,跟我回馬戲團去吧,我不記你的仇。”它仿佛是聽懂了,突然一甩胳膊,掙脫了我的手,向后退了兩步。我艱難地撐起身子,爬過去,想再次抓住它。它見我過去,便又跳開了,不遠不近,就離著我兩步遠。我急了,大聲說:“南尼,跟我回去吧,你在猿群里會倒霉的,猿王對你不懷好意。跟我回去吧!”
可惜,南尼聽不懂我的話。它不逃走,也不再挨近我,就隔那么兩步遠,靜靜地守護著我。
這時,我做了一件蠢事:掙扎著站起來,趔趔趄趄地朝它走去。我想逮住它。它見我站起來了,就把那朵還盛著半盅山泉水的杜鵑花夾在兩塊碎石中間,不等我走近,便縱身一躍,攀住一根樹枝,身體靈巧地一晃蕩,躥進叢林。我拼命叫喚,但它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說不清是啥滋味。我暈暈乎乎,又跌坐在石頭上,也不知過了多久,才聽到艾蛟龍焦急的呼喚聲。
五
我沒料到猿王這么快就對南尼采取行動。
翌日清晨,我和艾蛟龍剛剛爬上一座峭壁接近猿群,就目睹了一幕慘劇。
南尼捉到一只麻雀,送到老母猿手里,突然,獨耳朵公猿躥上來,一把從老母猿手里搶走了麻雀,三口兩口吞進肚里。南尼生氣地瞪了獨耳朵公猿一眼,沒有發作。
過了一會兒,南尼又捉到一只沙燕,送給老母猿。老母猿拔掉羽毛,剛咬了一口,獨眼龍公猿突然從樹上跳下來,從老母猿嘴里搶走了沙燕,毫不羞愧地狼吞虎咽起來。南尼怒叫一聲,要朝獨眼龍公猿撲過去,卻被老母猿緊緊拖住了。
南尼退到遠遠的地方繼續捕捉飛鳥。它好不容易又捉到一只竹雞,獨耳朵公猿和獨眼龍公猿又撲上來,扭住它的胳膊,把竹雞搶走,然后當著它的面,把竹雞撕得粉碎,拋灑在地。
我躲在一片海芋地里,在巨大的海芋葉上剜了兩個小洞,把眼睛貼在葉洞上,看得清清楚楚:南尼后頸上的長毛倒豎起來,眼睛里閃動著憤怒和復仇的光芒。顯然,它被這無恥的挑釁行為激怒了,倏地躥上去,左右開弓,把獨耳朵公猿和獨眼龍公猿搡得東倒西歪。
“噢——”獨耳朵公猿扯開嗓子慘叫起來。隨著叫聲,猿王從一棵大樹上跳出來,和獨耳朵公猿、獨眼龍公猿一起,將南尼圍在一棵栗樹上。猿王眼露殺機,得意地獰笑著。
看得出來,這是猿王策劃了好幾天的詭計。
三只大公猿撲到南尼身上,又抓又咬,立刻,南尼臉上被又長又尖的指甲劃出一道道血痕,身上美麗的黑毛被咬得一根根飄飛起來。我心疼極了,真想沖出去助南尼一臂之力。但我不敢這樣魯莽行動,因為猿群已經發現我們在追蹤它們,正越來越往深山遷移。艾蛟龍再三警告我,再也不能自我暴露了,不然的話,很有可能會把猿群逼出國境線。
南尼握緊拳頭奮力抵抗。栗樹上亂成一團,尖厲的猿叫聲把一朵朵飄行的白云嚇得直打哆嗦。
所有的長臂猿都被這場兇惡的斗毆嚇呆了,三五個擠作一團,圍著栗樹,誰也不敢前去勸架。只有那只老母猿爬到樹上,抱住猿王的一只腳流著淚哀叫。
猿王狠命踢老母猿的胸口,咚的一聲,老母猿從樹上摔下地,痛苦地呻吟著。
南尼跳到猿王身上,用尖利的牙齒在猿王的肩膀、手臂和背上狠狠亂咬,猿王疼得連聲怪叫。獨耳朵公猿和獨眼龍公猿飛快趕來救援,南尼只得丟開猿王,去和它們撲咬。南尼盡管在馬戲團受過正規訓練,攀緣、跳躍、翻滾等動作都十分敏捷,但畢竟寡不敵眾,過了一會兒,便只有招架之力了,好幾次都差點被掀翻。
猿王在樹冠間上躥下跳,號叫著,拼命進攻,瞧這模樣,恨不得立刻把南尼撕成碎片。
這時,獨耳朵公猿躥到南尼面前,一手攀住樹枝,一手來抓南尼的臉。南尼輕輕閃開,猛一收腹,身體像流星一樣向前撞去,把獨耳朵公猿一下撞得像風箏似的凌空飄起來。
南尼趁機躍出包圍圈,在大樹間飛逃。猿王率領猿群在后面緊追不舍。
南尼逃出樹林,逃到離我不遠的峭壁邊緣,猶豫了一下,攀住峭壁的石縫,爬下好幾丈深的峭壁。峭壁下是一片荒草地,沒有一棵樹。南尼直立著,在荒草地上奔逃。猿王帶著猿群,也跟著爬下峭壁,追進草地。
我和艾蛟龍伏在峭壁上,眼睜睜望著這場惡斗,束手無策。
眼看猿群快要追上南尼了,突然,南尼身后三尺深的斑茅草中躥出一只金錢豹,把它和追趕的猿群分開了。
這頭豹子體格健壯,金黃花紋的豹皮中間嵌著黑色的金錢狀圈環,色澤鮮艷,斑斕奪目,一雙銅鈴大眼閃動著貪婪與饑餓的光。
金錢豹不聲不響,向南尼身后的猿群撲去??諝庵袕浡瘫堑男瘸簟?
猿王愣了愣,轉身就向峭壁逃去。猿群跟著猿王倉皇逃命。長臂猿在樹上能靠那長長的手臂攀行如飛,但離開了樹,在地上靠兩條短短的腿,只能蹣跚而行。特別是那些老猿、母猿和幼猿,遠遠落在成年公猿后面。金錢豹三躥兩跳就追進猿群,張開血盆大口,一口咬死了一只老猿,又向懷抱幼猿的紅毛母猿撲去。紅毛母猿魂飛魄散,癱倒在地,幼猿嚇得貼在紅毛母猿的肚皮上哇哇亂叫……
我為南尼感到慶幸,它在金錢豹身后,完全可以不慌不忙地逃走。然而它沒有逃走,而是憤怒地吼叫了一聲,轉身奔過來,用自己的身體擋住了金錢豹。
我至今不明白,南尼為什么要這樣做。也許,它對紅毛母猿懷有一種特殊的感情;也許,它天生就是一只勇敢的、無所畏懼的長臂猿。
紅毛母猿抱著幼猿逃開了。金錢豹豎起尾巴,張牙舞爪,向南尼撲來。
我像掉進了冰窟,渾身一陣陣發抖。艾蛟龍舉起獵槍,咬著牙,慢慢扣動扳機。我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喝道:“別打,別打!”我是怕火藥槍打出的霰彈會誤傷南尼。
在離南尼兩米遠時,金錢豹微微向后一蹲,縱身躍起,騰空躥上去。南尼扭身想躲,但已經來不及了,豹子鋒利的前爪眼看就要抓住它的雙肩了,它高舉長長的手臂,猛地揪住豹子兩只毛茸茸的耳朵,在豹子銼刀似的舌頭即將舔到它的胸膛的一瞬間,它雙腳在地上使勁一蹬,身體懸空,倒豎在豹子的背上。
金錢豹咆哮著,前撲后掀,倒剪尾巴,拼命想把南尼甩下來。南尼卻像坨糨糊,緊緊地粘在金錢豹身上。
猿群撤上峭壁。猿王登高望遠,坐山觀斗。那些老猿、母猿和幼猿則大聲吶喊,給南尼助威。
金錢豹張著嘴,扭著短短的脖子,在原地打著圈圈,極力想咬住豎在頭頂上的南尼。草葉紛飛,草地被豹爪刨出一個土坑。
金錢豹越轉越快,差不多達到每分鐘六十圈了,恰似我曾給南尼排練過的新節目——“長臂飛旋”。我的心跳到嗓子眼:這會把南尼轉得頭暈眼花,摔下地來的。哎呀,南尼果然東倒西歪,快堅持不住了!好,它挺過來了,旋轉的身體變得穩當了。它在飛旋中張開嘴,連連在豹子的脖頸上啃咬,金黃的豹皮被咬開了,鮮血流了一地。終于,金錢豹忍受不住疼痛,長吼一聲,帶著南尼越過荒草坡,躥進峭壁后面的一片樹林。南尼被一根樹枝絆住,從豹子身上跌下地。負傷的金錢豹頭也不回,逃之夭夭了。
南尼坐在草地上呼呼地喘著粗氣,慢慢揩掉粘在嘴唇上的豹毛,顯得精疲力竭。這時,猿群爬下峭壁,向它走去。領頭的是獨耳朵公猿和獨眼龍公猿。
只有猿王,孤零零地蹲在峭壁上。
我以為兇悍的獨耳朵公猿和獨眼龍公猿又要圍攻南尼了,急忙對艾蛟龍說:“快,開槍,救南尼!”這時我已顧不上開槍的后果了,因為南尼渾身軟得像團柳絮,那些眼珠血紅的大公猿會把它捶成肉餅的。
艾蛟龍的槍口隨著猿群慢慢移動,但沒等他槍響,獨耳朵公猿和獨眼龍公猿就躍到南尼面前,突然都張開雙臂,伏下身來,各抱著南尼的一只腳,連連親吻。跟在后面的幾十只大大小小的長臂猿也都爭先恐后地擠過來吻南尼,給它搔癢,朝它諂笑。那只紅毛母猿把幼猿舉起來,放到南尼的脖頸上。
“噢喔————”整個猿群歡呼起來。
我被這情景弄蒙了,好一陣才明白過來,原來這是猿群擁戴南尼做頭猿、做新猿王了。我懸吊著的心,才沉了下去,艾蛟龍也舒了一口長氣。我們對視了一下,不禁啞然失笑,彼此都發現對方額角和鼻尖掛滿了黃豆大的冷汗。
南尼神情有點冷漠,端坐著,默默接受猿群的崇拜和諂媚。
“嗚——嗚——”蹲在峭壁上的猿王朝著歡騰的猿群憤怒地高叫起來,猿群立刻鴉雀無聲。過了一會兒,獨耳朵公猿和獨眼龍公猿在南尼腳趾上溫順地舔了舔,轉身向峭壁奔去,整個猿群也氣勢洶洶地朝猿王逼去。它們把猿王團團圍住,你抓我踢,又撕又咬。猿王聲嘶力竭地狂叫著,抵御四面八方飛來的拳頭和腳掌。
終于,猿王經不住這種瘋狂的圍攻,敗退了,躲到遠遠的山旮旯里不斷鳴叫。那叫聲,混合著悲哀、妒忌、屈辱,十分刺耳,但是,猿群仿佛沒有聽見,誰也不理睬它。
南尼朝樹林走去,猿群前呼后擁地跟著它。
南尼走遠了,猿王才鉆出山旮旯,跟在猿群后面。它耷拉著腦袋,縮緊著雙肩,顯得那樣猥瑣、那樣丑陋,仿佛突然間衰老了。我猜想,猿王心里一定像吞了兩只多依果,酸溜溜的。
六
南尼當上頭猿,給我們的捕捉工作帶來許多意想不到的困難。
首先,它不再單獨活動了,不管走到哪里,都有好些長臂猿跟著它、圍著它,使我們無法下手。
一次,猿群到羅梭江邊飲水、洗澡(長臂猿不會鳧水,在水里笨得像木偶,它們所謂的洗澡,只是在礁石間跳來躍去、在三寸深的淺水里蹚一圈),我和艾蛟龍嘴里都含根蘆葦稈,潛入水草漂浮的江底,借礁石作掩護,慢慢接近猿群,好不容易才封住了南尼返回江岸的去路。我們滿以為這下該活捉它了,就打了一聲呼哨,從礁石后面躍出來,朝南尼奔去。南尼和它身邊十幾只長臂猿向后退卻,但江水越來越深,水浪涌來,嚇得它們撲騰撲騰笨拙地踩著水,在原地團團轉。我和艾蛟龍剛奔到南尼身邊,突然,它身旁的獨耳朵公猿和獨眼龍公猿帶頭向我們潑水。剎那間,十幾只長臂猿一起用手掌拍水,一片片水花直朝我們臉上飛來。飛濺的水花打得我們睜不開眼,南尼趁機爬上一塊礁石逃走了。
有一天半夜,月亮像銀盤,我們摸到猿群棲息的大樹下,借著明亮的月光認出南尼。它像條臘腸一樣雙手攀在樹枝上,懸吊著睡覺。艾蛟龍像蜥蜴似的,悄然無聲地爬上樹去。剛剛挨近南尼,突然,樹冠上響起尖厲的叫聲,于是,一眨眼工夫,南尼逃得無影無蹤了。原來,猿群晚上睡覺時,在頭猿身旁還布下崗哨呢!
還有一次,我們躲在大樹上,好不容易等到南尼來樹下采蘑菇,艾蛟龍瞅準時機,撒下網去。透明的尼龍鳥網在半空中徐徐飄落,眼看就要罩在南尼頭上了。突然,騎在紅毛母猿脖頸上的幼猿咿哇咿哇叫起來,立刻,好幾只長臂猿騰空躍起,擋住了鳥網。南尼趁機從網底下溜跑了。被鳥網罩住的那幾只長臂猿掙扎了半天,把鳥網撕咬了個稀巴爛。
我們把希望寄托在猿王身上。我們以為,猿王一定不會甘心失敗。它會反撲,把南尼趕下臺、攆出猿群的。再說,南尼當了頭猿,一定會去奪回那只銀鈴,免不了又來一場惡斗??墒?,我們足足等了兩天,猿王和南尼并沒有干架,相反,它們變得友好起來。南尼似乎忘記了那只銀鈴,它還把捉到的飛鳥分給猿王吃。猿王好像徹底屈服了,順從地跟在南尼后面,找到好吃的,還乖乖地送給南尼一份。
我和艾蛟龍商量來商量去,決定使出絕招,安下鐵夾子,捕捉南尼。
這是一種很厲害的捕獸夾,兩只鐵圈連成環,中間支著一根靈敏度很高的彈簧,綁在樹葉間,不管是松鼠、九節貍,還是白鷴、綠孔雀,一踩上去,兩只鐵圈便會猛烈合攏,夾住飛禽走獸的腳,無論是狡猾的狐貍,還是有蠻力的豺狼,都不能逃脫。南尼愛在大樹間飛躍捉鳥,最適宜用這種鐵夾子捉拿它。以前艾蛟龍幾次三番提出安鐵夾子,我都堅決反對,因為被這種鐵夾子夾住,輕則傷筋,重則斷腿,然而現在我也同意用鐵夾子了。
一晃已過去半個月,我們白天遭山螞蟥叮咬,夜里被成團的長腳蚊子包圍,衣服被荊棘撕得條條縷縷,快變成野人了。再說,離尹團長為我們確定的最后期限只有兩天了。讓南尼受點傷,總比捉不到它強。
夜深林靜,我們悄悄地將鐵夾子安在猿嶺一棵大青樹翠綠的樹葉間,并用蘭花、旱蕨芨等好幾種植物將它遮得嚴嚴實實。
老天保佑,第二天早晨,猿群便來到大青樹周圍覓食。我和艾蛟龍躲在遠處的草叢中,焦急地等待著。好幾次,南尼躍上大青樹,在樹枝間躥跳,眼看就要踩上鐵夾子了,可是命運女神仿佛在故意逗我們開心——南尼拐了個彎,又避開了鐵夾子。
老母猿跟著南尼也爬上了大青樹。它老態龍鐘,在枝丫上緩慢地爬行著。這時,一只羽毛艷麗的太陽鳥掠過老母猿的頭頂,停在鐵夾子上的蘭花叢里,啄食著花蕊。南尼剛要躬身躍過去,老母猿搶先了一步,嗖地撲過去。機警的太陽鳥飛走了,老母猿不偏不倚正踩在鐵夾子上,只聽得啪的一聲,插銷彈開,兩只鐵圈猛地合攏了。老母猿“——”地一聲怪叫,在樹枝上蹦跳掙扎,把樹葉、蘭花攪得漫天飛舞。它的右腿被鐵夾子緊緊夾住了。
猿群受了驚嚇,霎時間逃得無影無蹤。
我們用一根細鐵鏈把老母猿拴在一棵小樹上。該死的,要不是它搗亂,現在我們已經把南尼擒到手,可以凱旋了。我真想抽它兩鞭子解解氣。
老母猿抱著右腿,不住地呻吟著。艾蛟龍用苞谷葉卷起一根草煙,默默地抽著。
“唉,”我嘆了口氣說道,“人一倒霉,鹽巴也會生蛆。捉住這么個又老又蠢的家伙,管什么用?放掉它算嘍。”
艾蛟龍使勁咂巴著草煙,吐出大團大團的白色煙霧,他低頭沉思了一會兒,說道:“不,不能放掉老母猿。有它在,南尼就不會跑遠?!?
“真的嗎?”
“我想,南尼不會丟下它媽媽不管的?!?
我將信將疑,坐在老母猿身旁等候著。四周靜悄悄,連鳥兒都嚇跑了。
約莫等了半個小時,突然,艾蛟龍指著大青樹上說:“瞧,來啦!”
我抬眼望去,樹葉無風自動,沙沙作響,不一會兒,鉆出一個毛茸茸的腦袋。哦,果然是南尼,它獨自跑來了。它看看我,又看看被拴在樹干上的老母猿,嗚嗚叫著,像是在哀求。我連忙向它招手:“南尼,下來!我們不會傷害老母猿的,你下來,我們就把老母猿放了?!?
可惜,它聽不懂人話,仍然一個勁兒朝我哀叫。我做了一個解開脖頸上鐵鏈子的動作,又向南尼招招手。就這樣反反復復做了幾遍,南尼似乎明白了我的意思,不再哀叫,呆呆地蹲在樹上,那神情,就像是一位小學生在解答數學難題。
我站起來,一面招手,一面向大青樹走去。我走到樹底下,南尼似乎驚醒了,尖叫一聲,轉身便逃掉了。
動物,畢竟是動物??!我覺得艾蛟龍的主意實在有點兒荒唐可笑??墒?,艾蛟龍還不死心,堅持要再等等。
過了一會兒,南尼果然又出現了。這次,它是躲在一叢斑茅草后面。
我把鐵鏈子從小樹上解下來,拖著老母猿慢慢朝南尼走去,說:“南尼,別跑,跟我回馬戲團去。你別跑,我放掉老母猿。我不會騙你,我放掉老母猿?!?
離草叢只有十來米了,老母猿不肯再往前走,使勁往后拖拽著,把鐵鏈子弄得嘩嘩響,還朝著南尼憤怒地嚎叫。我硬拉著老母猿,一步一步朝南尼走去。
南尼站起身來,長長的雙臂攀住一根低垂的樹枝,它只要稍稍用力一晃蕩,就能翻上樹冠逃之夭夭,但是,它的身體仿佛被茅草縛住、被山土粘牢了,一動也不動……
我來到南尼跟前,這才發現,它的眼眶里蓄滿了淚水。我的心顫抖了,我真想放掉老母猿,讓它們母子返歸山林,但是我想起了馬戲團,想起了愛看南尼表演的如癡如醉的觀眾,我只得硬起心腸,牽住南尼的手臂,然后解開了老母猿脖頸上的鐵鏈子。老母猿還留戀地不愿離開,我和艾蛟龍轟了好幾次,它才拖著受傷的腿,一瘸一拐地消失在樹林里。
七
我們帶著南尼返回曼蚌寨去。這天黃昏,我們剛剛走下猿嶺,突然看見一群長臂猿攀在樹枝上,擋住了去路。我仔細一看,原來就是和我們打了半個月交道的猿群。
猿王見我們過來,地怒嚎起來。立刻,所有的長臂猿都跟著吼叫起來,仿佛是豺狼在嗥叫、魔鬼在哭泣,令人毛骨悚然。
艾蛟龍撿起一塊土坷垃朝猿群扔去。土坷垃砸在猿王的肩上,又迸成無數塊碎土,擊中四周的長臂猿。然而,猿群并沒有被嚇跑。猿王一聲呼嘯,猿群竟向我們圍逼過來。
這里是一片茂密的樹林。長臂猿盡管弱小,但數量眾多,動作敏捷,在樹枝上騰跳如飛,也不是容易對付的。
我和艾蛟龍都撿起樹枝揮舞著,吶喊著,竭力想把猿群嚇唬走,可是,無濟于事。
猿王高叫一聲,從我頭頂掠過,長長的手臂向下一撈,撈住細鐵鏈。要不是我早有防備,南尼就被奪走了。我又氣又急,把細鐵鏈另一端拴在我自己的腰帶上。要想搶走南尼,哼,把我也捎帶上吧!
獨耳朵公猿和獨眼龍公猿也圍著我們躥跳,長長的手臂差點摳傷了艾蛟龍的鼻子。艾蛟龍火了,端起獵槍,說:“來個殺一儆百!”說著,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了猿王。
我急忙拉住他說:“伙計,我不忍心看見流血,開槍嚇唬嚇唬算嘍!”
艾蛟龍稍稍抬高了槍管,砰的一聲巨響,槍口紅光閃爍,霰彈打得枝葉紛飛,樹林里彌漫著一股嗆人的火藥味。
猿群被槍聲鎮住了,猿王怪叫一聲,轉身飛逃而去,整個猿群都跟著猿王逃走了,只有老母猿和那只懷抱幼猿的紅毛母猿仍然盯著我們。砰砰,艾蛟龍又接連放了兩槍,這才把老母猿和紅毛母猿趕走。
可是,到了夜里,我們宿營地的四周又響起長臂猿凄厲的叫聲,鬧得整個森林都不得安寧。我們只好燒起一堆篝火,輪流值班守護,直到天明。
在以后的兩天中,我們發現這群長臂猿在晝夜跟蹤著我們。多虧艾蛟龍的獵槍爆發出霹靂般的聲響,才使猿群沒敢繼續襲擊我們。
好不容易,我們來到原始森林的邊緣,翻過前面那個山埡,就是人口稠密的平壩了。艾蛟龍端槍開路,我牽著南尼,剛來到山埡,突然響起一陣令人心驚膽戰的猿嘯。我抬頭一看,左邊懸崖上,一字形排著幾十只長臂猿,怒視著我們。艾蛟龍一連朝天空放了七槍,用掉半葫蘆火藥,都沒能把它們嚇退。它們沒有沖下來。我們硬著頭皮,從猿群的鼻子底下通過。南尼一路流著淚,顯得特別悲哀。
長臂猿憤怒而又凄婉的叫聲持續了好幾分鐘,像是在進行生死訣別。我們快走出山埡了,猿群猛然停止了叫喚。山野靜極了,靜得像掉進了深深的枯井。丁零零,丁零零,傳來一陣美妙的銀鈴聲。丁零零,丁零零,銀鈴聲越來越響,像一支深情的歌。我一看,哦,原來是南尼的那只銀鈴,正從懸崖上滾下來。銀鈴越滾越快,在太陽光下閃著美麗的光華,就像從天上滾下了一輪月亮。
所有的長臂猿都像猿王一樣,嚴肅而又好奇地注視著飛滾的銀鈴。
丁零零,丁零零,銀鈴一直滾到南尼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