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化精神與法律生命:梁漱溟新儒家法律思想研究
- 尹華廣
- 5024字
- 2020-08-14 14:03:30
第二章 梁漱溟新儒家法律思想產生的動因及形成軌跡
第一節 法律與文化的斷裂:梁漱溟新儒家法律思想產生的動因
雖然在傳統中國文化中有儒釋道三教合流的說法,但不可否認的是,無論在理論上還是實踐中,儒家文化都是占主導地位的文化。傳統儒家文化在中國經歷了一個產生、發展與衰落的過程。傳統儒家文化產生的奠基人是春秋時期的孔子,他提出了“仁”的思想,主張統治者要實行“仁政”。戰國時期的孟子繼承了孔子的思想,主張“民貴君輕”。此時,儒家思想只是百家爭鳴中的一種思想,并沒有取得統治地位。秦始皇通過法家思想統一天下后,儒家思想遭到了無情的打擊,焚書坑儒是典型的例證。到了西漢,統治者吸取了秦二世而亡的教訓,漢武帝重用董仲舒等儒生,接受董仲舒的“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主張,從此儒家思想成為傳統中國社會占統治地位的思想。到了魏晉隋唐時期,雖然儒家思想仍然占統治地位,但道家思想、佛家思想給儒家思想帶來了很大的沖擊。宋代思想家們為了解決道家、佛家思想對儒家思想的沖擊,創立了“理學”,其代表人物朱熹明確提出了“存天理,滅人欲”的思想。明代的王陽明不同意程朱“理學”,提出了“心即理”的“心學”。學者們一般將先秦的孔孟儒學稱為原始儒學,而將朱熹、王陽明的儒學思想統稱為新儒學。新儒學相較原始儒學而言,最大特點是解決了佛家、道家思想對原始儒家思想的沖擊,將佛家思想、道家思想整合到儒家思想的框架與最終目標之中。明末清初出現了一些反對傳統儒家思想的思想家,如李贄、黃宗羲等,但他們對傳統儒家思想的沖擊是有限的。真正對傳統儒家思想造成沖擊的是近代,是清末。鴉片戰爭打開了中國的國門,傳統中國儒家思想面臨著一次又一次的打擊,乃至最后在國家層面、意識形態層面被廢棄。
與儒家文化相適應,儒家法律思想也具有明顯的儒家思想的特色。孔子明確提出了“道之以德,齊之以禮”(《論語·為政》)的排除政、刑的思想和“聽訟,吾猶人也,必也使無訟乎”(《論語·顏淵》)的“無訟”的法律思想;孟子提出了“徒善不足以為政,徒法不能以自行”(《孟子·離婁上》)的法律思想。在西漢時,與董仲舒提出的“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相一致,出現了“春秋決獄”的司法實踐。魏晉南北朝時期,法律進一步儒家化,在立法領域出現了“五服制罪”入律、“重罪十條”,八議、官當制度也確立下來。唐代一切皆“準乎禮”,標志著法律儒家化的最終完成。宋、元、明、清階段的法律制度皆是法律儒家化的繼續與運用。直到清末修律,戊戌變法,以至辛亥革命,儒家的法律才發生真正的動搖乃至最后在國家層面被廢除。
與上述傳統中國文化與法律融合的歷史相一致,梁漱溟認為,傳統中國的文化主要是孔門的儒家文化,傳統中國法律相對于西方而言,是“禮法”,是“禮里邊就有了法律制度”,是“以禮俗代法律”
。至清末,中國與近代西方國家全面遭遇前,傳統中國的法律與文化是高度融合的,亦即“禮法”與孔門儒家文化的高度融合。對此,梁漱溟有精確的論述。他說,“禮法……,與孔家融混而不能分。儒家地位既常借此種禮法以為維持,而此種禮法亦藉儒家而得維系長久不倒”
。
誠然,在傳統中國,法律與文化的融合因朝代更替、特別是佛教文化的傳入,受到了一定的影響。但是,這種影響仍未使法律與文化的融合出現實質性的改變。劉小楓說:“華夏帝國自漢以降未遇到制度理念的正當性危機。朝代的更替是政權的更換,制度理念及正當性形式沒有變。雖然各代都在具體的制度安排方面有所變革,為制度問題憂心的儒生代不乏人,然而,凡此變革和憂心,都是在儒家的制度理想的框架中生發的,儒家的政制理念的正當性本身,從未受到挑戰。佛教義理入華,對作為國家宗教的儒教的義理有很大的沖擊,以致促動了儒家革命精神氣質的演化,沒有佛理的沖擊,陸王心性之學不會成為這個樣子。但佛教入華,并未攜帶一套政制理念,從而未激起儒學在政制理念選擇上的反應。”
然而,進入近代中國,法律與文化之間的融合變成了實質性的斷裂。這種斷裂有三種不同的表現形式。
一、傳統中國法律與儒家文化的斷裂
傳統中國法律與儒家文化的斷裂是法律與文化之間斷裂的三種表現形式之一。這種斷裂經歷了一個逐漸累積的過程。它以鴉片戰爭為開端,歷經洋務運動、戊戌變法、辛亥革命,直至五四運動。
1840年第一次鴉片戰爭爆發,英國入侵中國,中國戰敗。此戰爭標志著傳統中國歷史的結束,中國進入近代歷史。在第一次鴉片戰爭結束后,清政府被迫簽訂了中國歷史上第一個不平等條約——中英《南京條約》。1856年至1860年英國、法國聯合對中國發動了第二次鴉片戰爭,中國戰敗。戰爭結果是清政府被迫簽訂了《天津條約》、《北京條約》、中俄《璦琿條約》。經過兩次鴉片戰爭的失敗,當時所謂“先進的中國人”如曾國藩、李鴻章、左宗棠、張之洞等不得不思考,中國軍隊為什么會敗給英法軍隊?他們最后得出的結論是,中國的輪船不如英法,中國的槍炮不如英法。如何解決西方堅船利炮對中國的威脅?只有發動“洋務運動”,一方面大量從西方購買先進的輪船與槍炮,另一方面自己制造先進的輪船與槍炮。在這種思想的指導下,曾國藩創立了安慶軍械所;李鴻章創立了江南制造總局,后又先后創立了上海輪船招商局、開平礦務局、上海機械織布局、電報總局;左宗棠先后創立了福州船政局、蘭州織呢局;張之洞先后創立了漢陽鐵廠、湖北織布官局。鴉片戰爭的失敗,洋務運動的興起,意味著以“華夷”、“朝貢”體系來處理中外關系的中華帝國不得不接受從“器物”上學習西方的現實,這是中國文化內部系統開始失調的顯著標志。
1894年中日甲午戰爭爆發,清政府慘敗,1895年被迫簽訂喪權辱國的中日《馬關條約》。戰爭結束后,當時所謂的“先進中國人”如康有為、梁啟超、譚嗣同等就在思考:為什么中國的輪船、槍炮不比日本差,甚至在某些方面比日本還更強,卻在戰爭中慘敗?經過比照、思考,他們認識到日本不僅學習了西方的器物文明,而且也學習了西方先進的政治法律制度,所以日本強大。而中國的“洋務運動”只是學習西方的器物文明,并沒有學習制度文明,這是日本能戰勝中國的關鍵。于是,他們在光緒皇帝的支持下,在1898年發動了戊戌變法,其主要內容是對傳統中國的政治法律制度進行變革,大量學習西方包括日本的先進政治法律制度,如實行君主立憲制度。
如果說,洋務運動只是當時一些先進的中國人看到中國文化已經失調,那么甲午戰爭,則使當時全體中國人明白中國文化已經失調,中國落后于西方(包括日本)的不僅是器物文明,也包括了制度文明。戊戌變法,在很大程度上是對甲午戰爭失敗的“刺激”在文化、制度上的“回應”。戊戌變法中許多傳統制度的廢除從形式上導致了中國傳統文化的解體,戊戌變法中的“新政”從形式上導致了傳統中國法律的解體,因而戊戌變法從形式上對中國傳統文化與制度起到了雙重解體的作用。
1911年辛亥革命爆發,這是一場中國的資產階級民主革命,它推翻了中國兩千多年的封建帝制,建立了亞洲當時第一個民主共和國——“中華民國”。這在形式上是中國學習西方政治法律制度文明的勝利,但在實際上,辛亥革命的勝利果實被袁世凱所竊取,辛亥革命后所制定的政治法律制度如《中華民國臨時約法》等從來就沒有真正得到貫徹執行。從這個意義上,也可以說辛亥革命是失敗了。
但無論如何,辛亥革命是中國傳統文化與法律在國家層面的雙重退出,“上自朝廷的禮儀、典章、國家的組織與法律、社會禮俗,下至族規、家法、個人的行為規范……凡此自上而下的一切建制之中則都貫注了儒家的原則。這一儒家建制的整體,自辛亥革命以來便迅速地崩潰了。建制既已一去不返,儒學遂盡失其具體的托身之所,變成了‘游魂’”。可是,“即如辛亥革命,自一方面說,固不同于過去之變化改制而止,但至多亦只算得中國禮俗丕變之開端。必待‘五四’新文化運動,直向舊禮教進攻,而后探及根本,中國乃真革命了”
。
1919年5月4日,在北京爆發了五四愛國運動。在運動前后,中國知識界和青年學生反思中國傳統文化,其中激進者明確提出打倒孔家店,學習西方的科學與民主的口號。所以,至五四運動,傳統中國法律與傳統中國文化在形式上、實質內容上都真正發生了斷裂。
二、西方法律與西方文化不能在中國扎根
中國法律近代化的過程,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說是移植、模仿西方法律的過程。無論是當時的封建地主階級還是資產階級都提出了移植、模仿西方法律的主張。如在封建地主階級中,魏源提出了“師夷長技以制夷”的主張,洋務派代表人物張之洞提出了“中體西用”、“采西法以補中法之不足”的主張。在資產階級中,早期資產階級改良派提出建立君主立憲制度,晚期資產階級改良派鼓吹變法維新,反對君主專制,主張開國會、設議院、立憲法,以“公意”立法,重視法治。清末修律充分體現了移植、模仿西方法律的觀念。作為資產階級革命領袖的孫中山,提出了“三民主義”的立法精神、“五權憲法”與“權能分治”的理論,其立法精神與法律理論,主體思想都是移植、模仿西方而來。
中國學習西方,經歷了從“器物”到“制度”再最終到“文化”的過程。對此,梁漱溟在《東西文化及其哲學》中有深刻的闡述。
首先,中國學習西方文化是從“器物”開始的。梁漱溟說,“后來到咸同年間,因西方化的輸入,大家看見西洋火炮、鐵甲、聲、光、化、電的奇妙,因為此種是中國所不會的,我們不可不采取它的長處,將此種學來。此時對于西方化的態度亦僅此而已”。這說明中國學習西方文化是從“器物”開始的,但最初也只限于“器物”。
其次,學習“器物”不行,轉向學習“制度”。“及甲午之役,海軍全體覆沒,于是大家始曉得火炮、鐵甲、聲、光、化、電,不是如此可以拿過來的,這些東西后面還有根本的東西。乃提倡廢科舉,興學校,建鐵路,辦實業。此種思想盛行于當時,于是有戊戌之變法不成而繼之以庚子的事變,于是變法的聲更盛。這種運動的結果,科舉廢,學校興,大家又逐漸著意到政治制度上面,以為西方化之所以西方化,不單在辦實業、興學校,而在西洋的立憲制度、代議制度。”對西方的學習,由“器物”轉向“制度”,如最初學習“器物”一樣,是因為軍事的失敗,是對西方“刺激”的一種直觀的“反應”。
最后,學習“制度”也不行,最終轉向文化。“中國不單火炮、鐵甲、聲、光、化、電、政治制度不及西方,乃至道德都不對的!這是兩方問題接觸最后不能不問到的一點……這時候因為有此種覺悟,大家提倡此時最應做的莫過于思想之改革,——文化運動。”不管內容如何、結果如何,此時,中國學習西方已經開始進入深化階段。
但無論是移植、模仿而來的西方法律,還是主動亦或被動地向西方學習而得的文化,在中國都沒有扎根,更談不上兩者在中國的融合。在近代中國,出現了傳統中國法律與移植、模仿而來的西方法律混雜,傳統中國文化與移植、模仿而來的西方文化混雜的局面。正如梁漱溟所說,“在此刻的中國社會,就是東不成、西不就,一面往那里變,一面又往這里變,老沒個一定方向”。
三、西方法律與傳統中國儒家文化的背離
傳統中國的法律制度是與傳統中國調和持中的人生態度相適應的。而近代西方的法律制度則與近代西方的向前爭求的人生態度相適應的。因此,它們是兩種不同的法律類型與兩種不同的文化類型相適應的典范。但近代以來的中國,取西方的法律制度,仍然保持傳統中國的文化類型,是法律與文化斷裂的一種表征。對此,梁漱溟的觀點是,“我們現在所用的政治制度采自西洋,而西洋則自其人之向前爭求態度而得產生的,但我們大多數國民還依然是數千年來舊態度,對于政治不聞不問,對于個人權利絕不要求,與這種制度根本不適合;所以才為少數人互競的掠取把持,政局就翻覆不已,變亂遂以相尋。故今日之所患,不是爭權奪利,而是大家太不爭權奪利;只有大多數國民群起而與少數人爭,而后可以奠定這種政治制度,可以寧息累年紛亂,可以護持個人生命財產一切權利”。雖然后來梁漱溟對要“大多數國民群起而與少數人爭”的態度發生了改變,但對西方法律與中國傳統文化背離的認識卻一直未變。
西洋法律有與西洋法律相適應的民族精神,中國民族精神與西洋民族精神不同,只是模仿、移植西方的法律制度,而沒有其背后的民族精神,這種法律是沒有實效的。亦即在梁漱溟看來,近代中國只是引進了西方的法律制度,而決定西方法律的西方文化并沒有在中國扎根,沒有被中國民眾所接受,傳統中國儒家文化作為一種“游魂”雖然在國家層面被廢棄,但仍然存在于普通民眾心中。普通民眾以一種傳統中國文化的態度來對待西方式法律。
既然近代中國法律與文化發生了斷裂,那么,如何使法律與文化重新融合,從而解決秩序失范、法律無用的問題,就成為梁漱溟思考的重要問題。